吳 杰 趙 偉
(北京隆安(沈陽)律師事務所,遼寧 沈陽 110016)
首先,我們需要界定何為清算義務人。清算義務人是指公司因法定事由而解散時,對公司負有成立清算組并啟動清算程序的主體。根據(jù)2021年1月1日正式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七十條,《公司法》第一百八十三條,公司應當在出現(xiàn)除合并或者分立的法定解散事由之日起十五日內應當成立清算組開始清算,這即是清算義務人的法定義務,因此業(yè)界的很多學者也將清算義務人稱之為“清算啟動人”。根據(jù)《公司法》司法解釋二第十八條,“清算啟動人”主要為公司決策機構的成員,即對公司具有控制權,這是由股東享有參與重大決策的地位所決定的,包括法人的股東、控股股東或實際控制人。除此之外,對于股份有限公司還應包括股份有限公司執(zhí)行機構,如董事。
與此同時,為了更清晰區(qū)分清算義務人和清算人的概念,也需要界定何為清算人。清算人也被稱為“清算組”,是指具體負責清算事務的主體,因此也可稱之為“清算實施人”,包括清算人、清算組或者清算組成員,其義務在于依照法定程序進行清算,實施相應的清算活動。因此,通過上述概念可得知,當公司出現(xiàn)解散事由后,清算啟動人負有啟動清算程序的義務,而啟動清算程序之后則應該由清算實施人開始進行具體清算。
綜上,那么債權人依據(jù)《公司法》司法解釋二第十八條追究的責任主體就應該是應啟動清算程序但未啟動的清算啟動人,也就是“清算義務人”,而不是具體的“清算實施人”。
實踐中,由于法人的退出機制長期以來未得到廣大投資者的重視,很多時候股東等清算義務人并不知曉自己對公司負有法定的清算義務,當然也就關注不到其中的重大隱患及風險,最終導致債權人要求其對公司債務承擔法律責任。筆者認為,清算義務人須承擔的法定清算責任應包括如下兩種具體情形:
其一,未在法定期限內成立清算組開始清算,導致公司財產(chǎn)貶值、流失、毀損或者滅失的,在損失范圍內向公司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上述賠償責任與股東出資時的有限責任不同,是清算義務人以自己的財產(chǎn)承擔責任,這時股東最終承擔的賠償責任就有可能遠遠大于出資額。因此,當公司一旦出現(xiàn)有限責任公司出現(xiàn)營業(yè)期限屆滿、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責令關閉、被撤銷等法定解散情形時,法人股東或者實際控制人等作為清算義務人,應立即啟動公司的退出機制,不能對公司放之任之,應在法定期限內成立清算組開始清算,這樣就可能避免因為自己的“無心之過”而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
其二,怠于履行清算義務,導致公司主要財產(chǎn)、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無法進行清算的,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例如,當股東或實際控制人在公司被吊銷或營業(yè)期限屆滿等情況下未接管公司,對公司不理不睬,導致公司主要財產(chǎn)、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清算義務人應對公司的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
實踐中有一些司法判決結果不適當?shù)財U大了股東的清算責任,這一現(xiàn)象催生了一種專有名詞“職業(yè)債權人”。所謂“職業(yè)債權人”通常的獲利途徑是,首先向債權人低價購買取得對企業(yè)的債權,然后提起強制清算之訴,通過法院對公司主要財產(chǎn)、賬冊等滅失的認定后,對股東提起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之訴,請求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此類行為已形成“套路性打法”,打著“保護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的旗號,欲蓋彌彰,歪曲濫用成職業(yè)債權人最終牟利的手段。針對以上典型現(xiàn)象,《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明確了公司股東等清算義務人清算責任的認定,認為其本質上是由于清算義務人怠于履行清算義務的行為導致公司無法進行清算所應承擔的侵權責任,須滿足一定的適用條件,而不能任意擴大適用。
第一,“怠于履行義務”,是指股東在公司法定清算事由出現(xiàn)后,在能夠履行清算義務的情況下故意拖延、拒絕履行義務,或者因為過失導致公司無法進行清算的消極行為。①《九民紀要》第十四條“怠于履行清算義務的認定”。倘若公司一旦由于法定原因解散,諸如司法解散、決議解散,以及經(jīng)營中常見的營業(yè)期限屆滿、被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被責令關閉、被撤銷,清算義務人未在十五日內成立清算組,啟動清算程序,就應予以認定其怠于履行義務。
如果股東舉證證明其已經(jīng)實施了履行清算義務的行為,或者小股東舉證證明其對公司不具有控制力,既不是公司董事會或者監(jiān)事會成員,也沒有選派人員擔任該機關成員,且從未參與公司經(jīng)營管理,此時,小股東以不構成“怠于履行義務”為由,主張其不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②《九民紀要》第十四條“怠于履行清算義務的認定”。這是因為客觀上某些小股東可能僅僅是公司的出資者而非控制者,無法掌控公司的主要財產(chǎn)、賬冊等,并不具備對公司進行清算的內在條件,如果對這類小股東也同樣苛責其對公司解散負有法定清算義務實屬勉為其難。因此,《九民紀要》更加平衡了小股東的權責一致性,傾向保護小股東的利益,這對于在司法實踐中法院判定股東清算責任的承擔具有進步性的指導意義。
第二,“怠于”,是一種消極的不作為行為,過錯形態(tài)既包括故意也包括過失。例如,有些股東惡意利用股東有限責任的制度逃避債務,故意拖延、拒絕對公司開始進行清算。過失在實踐中一般是指股東欠缺法律知識,不知曉其負有履行清算責任的義務而導致未及時啟動清算程序或及時清理、保管公司財產(chǎn)、賬冊、重要文件等的情形。
第三,“履行義務”,僅僅指在法定期限內成立清算組啟動清算程序,或者在清算組成立后及時履行管理公司主要財產(chǎn),賬冊、重要文件等義務;而不是指清算實施程序中的其他某些具體清算行為、完成清算等義務。因此,股東履行義務的核心應是及時、積極履行上述義務,至于具體清算過程甚至結果如何則不在考慮范圍內。
股東等清算義務人怠于履行清算義務而引發(fā)的清算責任本質上為侵權責任,該行為與公司主要財產(chǎn)、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致使無法進行清算的結果之間應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這是清算義務人承擔清算責任的必要構成要件。
根據(jù)“誰主張,誰舉證”的舉證基本原則,應由債權人來舉證證明公司股東或實際控制人等清算義務人具有怠于履行清算義務的行為。對于清算義務人怠于履行清算義務的行為與公司主要財產(chǎn)、賬冊、重要文件等滅失,進而導致公司無法進行清算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即清算義務人是否應承擔不作為的侵權責任,在法律適用上采取因果關系推定及舉證責任倒置的原則,則應當由清算義務人來承擔舉證責任。因為債權人客觀上是公司外部人員,通常無法了解公司的具體情況,倘若要求其舉證來證明公司的財產(chǎn)、賬冊等滅失,無法進行清算實屬困難。結合前述,無法進行清算即指由于清算義務人未及時組成清算組啟動清算程序,又或未妥善保管公司主要財產(chǎn)、賬冊、重要文件等義務,致使其丟失、滅失,導致無依據(jù)查明公司的資產(chǎn)狀況而對公司進行清算活動。如果清算義務人舉證不力,無法提供公司財產(chǎn)、賬冊、重要文件等線索,則法院可以認定債務人無法進行清算。這樣既可以節(jié)約舉證時間和成本,提高司法效率,又可以敦促清算義務人積極履行清算義務,保管好公司財產(chǎn)、賬冊、重要文件等,避免將來承擔舉證不能的不利后果。
實踐中,當清算義務人具有怠于履行清算義務的行為,自身又無法舉證證明公司財產(chǎn)、賬冊等的妥善保管情況時,大多數(shù)法院即推定二者之間具有因果關系。如果清算義務人有證據(jù)證明在公司解散時,賬冊早已滅失或者根本就沒有賬冊,又或清算義務人能夠提出其他不存在因果關系的抗辯,例如企業(yè)解散之前,舉證證明公司已確無財產(chǎn),那么公司解散之后怠于履行清算義務的行為與公司主要財產(chǎn)、賬冊等滅失,無法進行清算之間應予認定不存在因果關系,清算義務人可以排除自身責任以免責。但清算義務人僅僅舉證在公司解散前,債務人已存在無財產(chǎn)可供執(zhí)行的情形而導致執(zhí)行中止的案件,并不能排除因果關系的成立。這是因為先前某個或某些執(zhí)行案件的終止,并不能完全排除債務人在解散時確實無財產(chǎn)可供執(zhí)行,而且當終止執(zhí)行的情形消失后,即若申請執(zhí)行人發(fā)現(xiàn)債務人有其他財產(chǎn)的,也可申請恢復執(zhí)行,因此,執(zhí)行案件的終止不等同于債務人在公司解散時確實無財產(chǎn)。
對于有限責任公司的小股東,雖然其“怠于履行義務”,但能舉證證明其消極行為與公司主要財產(chǎn)、賬冊等滅失之間無法律上的因果關系,例如由公司控股股東或者實際控制人的行為所導致,主張其不承擔連帶清算責任的,應予以支持,①《九民紀要》第十五條“因果關系抗辯”。這也是小股東的免責情形。
債權人請求股東或實際控制人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訴訟時效期間自公司債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公司無法進行清算之日起計算。若股東以公司債權人對公司的債權已經(jīng)超過訴訟時效期間為由抗辯,經(jīng)查證屬實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②《九民紀要》第十六條“訴訟時效期間”。
在甲公司與某股東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責任糾紛一案中,原告甲公司基于《<公司法>司法解釋(二)》第十八條第二款,請求被告對案外人乙公司尚欠原告的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
被告主要答辯意見如下:首先,乙公司在大股東死亡后,公司陷入僵局,被告作為持股40%的股東,表決權未達二分之一,客觀上無法形成公司解散的股東會決議,即被告不具備履行清算義務的客觀條件,屬于客觀上履行不能。其次,被告沒有故意拖延、拒絕履行清算義務或者存在造成公司主要財產(chǎn)、賬冊等滅失的行為。此前多個執(zhí)行案件均因無可供執(zhí)行財產(chǎn)被裁定終結執(zhí)行程序,證明乙公司在清算事由出現(xiàn)前已無財產(chǎn),而非因為被告的怠于履行清算的行為導致原告無法受償,切斷了因果關系;第三,被告未參與乙公司的實際經(jīng)營管理,客觀上無法掌握公司財務賬冊等,不屬于怠于履行清算義務的股東,不應承擔公司清算責任。
一審法院認為被告抗辯均不成立,原因如下:第一,本案被告的清算義務,并非基于股東會決議解散而產(chǎn)生,而是基于公司營業(yè)期限屆滿、被市場監(jiān)督管理部門依法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等情形出現(xiàn)后而產(chǎn)生的法定清算義務,與其持股比例無關,被告作為公司股東,未依據(jù)公司法第一百八十三條之規(guī)定,在上述事由出現(xiàn)之日起十五日內成立清算組,啟動清算程序,明顯存在過失怠于履行義務的情形;第二,前述執(zhí)行案件情況只能證明因缺乏財產(chǎn)線索而暫無可供執(zhí)行的財產(chǎn),裁定終結本次執(zhí)行程序,當事人將來若發(fā)現(xiàn)被告有其他財產(chǎn)可隨時申請恢復執(zhí)行。案件的執(zhí)行結果無法真實反映公司在被執(zhí)行時,以及執(zhí)行程序終結后直至出現(xiàn)清算事由期間的財產(chǎn)狀況,不足以切斷被告怠于履行清算義務與原告受有損失之間的因果關系。公司的實際資產(chǎn)情況(例如,流動現(xiàn)金、應收債權或隱性資產(chǎn)等),應結合公司財務賬冊賬簿、原始憑證、資產(chǎn)負債表等資料綜合反映。第三,被告稱未參與公司經(jīng)營管理,無相關證據(jù)證明。即便前期未參與經(jīng)營管理,但在大股東死亡后,被告作為持股40%的股東和監(jiān)事,系公司法定清算義務人,當公司出現(xiàn)法定清算事由時,其不應以未實際參與公司經(jīng)營管理為由而豁免啟動清算程序的義務,相反,應當及時接管公司,清理公司資產(chǎn),保管好公司賬冊、重要文件等,而實際上,被告卻從未過問公司情況,長期將公司置之不理,明顯屬于怠于履行清算義務。
鑒于以上,一審法院認為,首先,被告是適格的清算義務人且存在怠于履行義務的不作為行為;其次,公司已被裁定終結強制清償程序,產(chǎn)生清算不能的后果,債權無法得到清償。第三,怠于履行義務與無法清算的后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本案被告未舉證證明其已積極履行義務,因而推定被告怠于履行義務與公司無法進行清算的結果之間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而正是由于被告長期對公司置之不理,導致公司財產(chǎn)、賬冊下落不明,使得公司的強制清算案件被裁定終結清算程序。
以上通過對《九民紀要》關于《<公司法>司法解釋(二)》的解讀分析以及相關案例的梳理,可見《九民紀要》的精神對該條款的適用進行了嚴格的限制,旨在防止該條款被債權人濫用,甚至突破股東有限責任限制,傾向于保護小股東利益。作為債權人,需要注意訴訟時效的實務問題;作為清算義務人則可以從未怠于履行義務的相關舉證、怠于履行義務與賬冊等滅失之間沒有因果關系進行抗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