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年茂
從15世紀末開始,人類進入了“大航海時代”,海上絲綢之路進入“世界史”的階段,(1)“商品流通是資本的起點。商品生產(chǎn)、商品流通和發(fā)達的商品貿(mào)易流通,即貿(mào)易,是資本產(chǎn)生的歷史前提。16世紀現(xiàn)代世界貿(mào)易和世界市場的建立揭開了資本的現(xiàn)代生活史?!币婑R克思、恩格斯著,中央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1頁。東方的文明古國與現(xiàn)代的西方各國進行了人類之前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物質(zhì)、文化交流。盡管明清朝廷有時出于不同的政治考慮,實行過不同程度的海禁和內(nèi)在制度限制,但近30年來的研究成果還表明中國深度參與了全球文化交流。(2)貢德·弗蘭克(Andre Gunder Frank),劉北成譯:《白銀資本:重視經(jīng)濟全球化中的東方》,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史建云譯:《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xiàn)代世界經(jīng)濟的發(fā)展》,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李伯重:《火槍與賬簿:早期經(jīng)濟全球化時代的中國與東亞世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萬明、徐英凱:《明代〈萬歷會計錄〉整理與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5年,該著第三篇提出“明代白銀貨幣化與國家轉(zhuǎn)型”,揭示了明朝時期中國與世界范圍歷史變革間的聯(lián)系;趙軼峰:《明清帝制農(nóng)商社會研究:初編》,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17年。近500年來東西方物質(zhì)流動大體可分為:15—18世紀貿(mào)易為第一時期,19—20世紀貿(mào)易為第二時期,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mào)易組織(WTO)以來東西方物質(zhì)交流為第三時期。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mào)易組織后,“中國制造”成為全球耳熟能詳?shù)脑~匯,無論歐洲、美洲、大洋洲、非洲,還是亞洲各國,中國物品幾乎實現(xiàn)了“飛入尋常百姓家”。來自中國的物品在西方社會交換、流通和使用,走進千家萬戶和各國博物館。其中中國瓷器對西方社會的中國形象建構(gòu)、中國文化傳播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生活在陸地上的人類,面對著多種多樣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創(chuàng)造了各種文化,培育了豐富的物產(chǎn)。歐亞大陸的東端是人類生態(tài)環(huán)境最豐富多樣的地方,西端的歐洲生態(tài)環(huán)境則簡單許多,物產(chǎn)種類少許多。裝飾世界和人類的商品,像絲織品、茶主要產(chǎn)于亞洲。(3)上田信(Makoto Ueda)著,高瑩瑩譯:《海洋與帝國:明清時代》,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26—39頁。歐亞大陸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多樣性是“東物西漸”現(xiàn)象的基礎(chǔ)。
學(xué)界對大航海時代以來的西學(xué)東漸有深入的研究,對于“東學(xué)西漸”也有較多研究??偟恼f來,人們較多關(guān)注上層文化,東方物質(zhì)文化西傳較少引起學(xué)界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事實上,幾百年來西方人對東方的物質(zhì)文化一直珍愛有加,其中瓷器就是突出的代表。從16世紀開始中國與歐洲第一次直航貿(mào)易,到18世紀約有3億件瓷器流入歐洲。(1)孫機:《中國古代物質(zhì)文化》,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94頁。羅伯特·芬雷(Robert Finlay)著,鄭明萱譯:《青花瓷的故事:中國瓷的時代》,??冢汉D铣霭嫔?,2015年,第27頁。近幾十年來的海洋沉船也見證了瓷器作為東物西漸的直接證據(jù)。(2)袁泉、秦大樹:《走向世界的明清陶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55—164頁。劉淼、胡舒揚:《沉船、瓷器與海上絲綢之路》,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6年。貿(mào)易公司不懼海上風(fēng)險,竭盡所能販運瓷器等物品到歐洲,只因東方瓷器等物品在歐洲有著巨大銷售市場,公司能夠獲得巨額利潤。
1602年和1604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搶劫葡萄牙商船販運的中國瓷器,運到荷蘭公開拍賣,特別是第二次拍賣吸引了來自全歐洲的買家,并掀起了青釉飾物熱。(3)William R. Sargent and Rose Kerr, Treasures of Chinese Export Ceramics: From the Peabody Essex Museum.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 5—8.1610年7月,一條返回荷蘭的商船載運了9 227件瓷器;至1612年增加到38 641件瓷器;1614年從爪哇回國的荷蘭商船“先爾德蘭號”,滿載了碗、碟、盤、瓶等近70 000件中國瓷器。1639年,單船載運瓷器的數(shù)量更是飆升到了366 000件之多。1604年至1657年,近300萬件從海上絲綢之路運到歐洲。在17世紀的百年時間里,僅荷蘭東印度公司販運的中國瓷器數(shù)量就多達1 600萬件。(4)《走向世界的明清陶瓷》,第152—153頁。到了18世紀,英國東印度公司后來居上,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主要貿(mào)易公司,從1730年起到18世紀末,每年進口超過50萬件中國瓷器。(5)Sargent and Kerr, op.cit., p. 10.原先許多精致的瓷器正式成為歐洲統(tǒng)治者和各國宮廷的收藏品。當(dāng)瓷器大量涌入歐洲后,歐洲的中產(chǎn)階級也開始部分擁有和使用瓷器。
從17世紀下半葉開始,神圣羅馬帝國的各個邦國統(tǒng)治者對瓷器有著特別的熱愛,大都有專柜或?qū)m殿收藏中國瓷器。各邦國的中上層階級也紛紛效仿,大量的錢財流入了英國、荷蘭等國的東印度公司,各邦國都想方設(shè)法挑戰(zhàn)英國、荷蘭與亞洲的瓷器和其他奢侈品貿(mào)易。解決區(qū)域錢財外流有兩種辦法:一種是成立公司,參與經(jīng)營瓷器的海上貿(mào)易;另一種是自建工廠,生產(chǎn)瓷器。
神圣羅馬帝國各邦國中最早從事販運東方瓷器貿(mào)易的是奧屬尼德蘭商人,隨后1722年在奧斯坦德,奧地利帝國東印度公司經(jīng)皇帝卡爾六世(Karl VI,1685—1740)授予特許經(jīng)營執(zhí)照。之后因受到英國和荷蘭的強烈抵制,卡爾六世不得不暫停公司的特許執(zhí)照,最終在1731年收回了奧斯坦德東印度公司的特許經(jīng)營執(zhí)照。(6)David Sanctuary Howard, Chinese Armorial Porcelain, Volume 2. London: Heirloom & Howard, 2003, p. 51.奧地利皇家的特許貿(mào)易公司雖然沒有成功,但是其他邦國仍想辦法成立公司從事販運東方瓷器和其他物品到歐洲。普魯士腓特烈國王時期(1740—1786)就曾專門設(shè)立一家經(jīng)營時間很短的“恩布登(Embden)公司”,專營東方貿(mào)易。1757年公司由“伯格·埃姆登號”(Burg von Embden)和“普魯士國王號”(K?nig von Preu?en)運回59套定制的紋章瓷。船上的部分貨物在阿姆斯特丹銷售,其中包括皇家紋章的瓷器。(7)柯玫瑰(Hannah Rose Kirk)、孟露夏(Luisa E. Mengoni)著,張淳淳譯:《中國外銷瓷》,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第69頁。由于通過海上絲綢之路販運東方瓷器到歐洲市場一直困難重重,德意志的各邦國君主為了本邦國的錢財不外流,自建工廠生產(chǎn)瓷器成為他們不約而同的選擇。
眾所周知,瓷器是在制陶技術(shù)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瓷器有許多陶器無法比擬的優(yōu)越性。瓷器大量出現(xiàn)在歐洲,很快獲得歐洲各階層消費者的喜愛。從14—15世紀開始,歐洲仿制中國瓷器,但是仿制道路坎坷不平,到了17世紀末,歐洲人一直未曾掌握制瓷技術(shù)。(8)18世紀前,葡萄牙、意大利、荷蘭等,雖然一直努力仿制中國瓷器,但并未制造出硬質(zhì)瓷。
一般來說,作為后起瓷器制造廠商,掌握制瓷工藝無非兩種途徑:一是學(xué)習(xí)中國匠人的制瓷技術(shù),制造瓷器;一種是掌握基本制瓷信息和技術(shù)后,不斷實驗、仿制,制作出瓷器,接著發(fā)展制瓷新技術(shù)。傳統(tǒng)中文論著中,大多以第一種說法為主。1698年耶穌會神甫殷弘緒(Pere Francois Xavier d’ Entrecolle,1664—1741)開 始在饒州地區(qū)傳教,1709年得到康熙朝廷庇護獲準常駐景德鎮(zhèn)。殷弘緒在景德鎮(zhèn)居住了七年,深入了解了瓷器的各項工序與技術(shù),并于1712年和1722年兩次把瓷器的制作原材料和制作方法寄回歐洲。兩封信中重點介紹了制瓷材料,指出高嶺土在制瓷中的絕對重要性,只有加入高嶺土才能燒制出精細的瓷器。殷弘緒神父還介紹了各種釉料的提煉和使用方法,瓷器的制作流程和窯廠建設(shè)的要點。兩封密信傳回歐洲后,刊登在歐洲的雜志上,歐洲各國很快知道中國的制瓷技術(shù),由此推動了歐洲整個制瓷工業(yè)的加速發(fā)展。(1)曾玲玲:《瓷華中國:走向世界的中國外銷瓷》,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4年,第144—145頁;袁泉、秦大樹:《走向世界的明清陶瓷》,第190—195頁。
事實上,歐洲人自己獨立研究、實驗和仿制中國瓷器也是歐洲瓷器誕生和發(fā)展非常重要的另一條路徑。其中,德國邁森(Mei?en)瓷器的誕生是典型代表,而德國邁森瓷器的誕生與奧古斯 都 二 世(August II Fryderyk Moncny,1670—1733)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17世紀八九十年代,歐洲的王室正受到法王路易十四(Louis XIV,1638—1715)宮廷文化的影響,凡爾賽宮更是成為歐洲各國王室羨慕的宮廷建筑。奧古斯都二世年輕時候也深受此風(fēng)影響,并迷戀東方風(fēng)尚的異國物品。十七八歲時,奧古斯都二世兩次游覽巴黎,共待了八個月。1787年,奧古斯都二世第一次來巴黎的時候,在凡爾賽宮覲見法王路易十四,并受到國王的兒媳、王太妃、巴伐利亞國王的女兒瑪麗·安妮·維多利亞的接引,王妃引薦年輕的奧古斯都二世拜見了法王路易十四的王太子。(2)Christina H. Nelson and Letitia Roberts, A History of Eighteenth-Century German Porcelain: The Warda Stevens Stout Collection. New York: Hudson Hills Press, 2013, p. 117.法王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藏有大量異國裝飾品,特別是青花瓷,這讓年輕奧古斯都二世羨慕不已。另一次來到凡爾賽宮,年輕的奧古斯都二世見到了更多的瓷器和其他物品,法王特意開啟凡爾賽宮的噴泉,宴請薩克森年輕的王子。(3)Ibid., p. 118.凡爾賽宮和中國瓷器給年輕的王子留下了深刻印象。
17世紀后半葉“中國風(fēng)”瓷器熱的時候,像歐洲王室一樣,德意志各邦也收藏了許多東方瓷器。普魯士國王弗里德里希一世(Frederick I,1657—1713)也許是該時期全德意志境內(nèi)擁有瓷器最多的收藏者。1709年,奧古斯都二世到訪柏林時,受邀到夏洛滕堡宮(Charlottenburg)、奧爾登堡宮(Orienburg)、卡普特宮(Caputh)參觀收藏的瓷器。國王奧古斯都二世擁有專門收藏中國瓷器的“瓷宮”。同時奧古斯都二世并不滿足已有的瓷器收藏,他還對瓷器方面的實驗研究動態(tài)表現(xiàn)出很大的興趣,希望有朝一日自籌建廠制造瓷器。
埃赫弗雷德·瓦特爾·馮·齊爾恩豪斯(Ehrenfried Walther von Tschirnhaus,1651—1708)最先進入奧古斯都二世的視野。齊爾恩豪斯曾在荷蘭萊頓大學(xué)(Leiden University)學(xué)習(xí)數(shù)學(xué)、物理以及瓷窯制造技術(shù),并數(shù)次前往法國學(xué)習(xí)科學(xué)技術(shù)以便幫助薩克森發(fā)展技術(shù)水平。他在瓷器方面最重要的建樹是大凹面鏡和加熱玻璃來掌握太陽能聚焦表面的溫度。因而,他能夠熔融一些礦石,例如石英和白堊巖。然而在此時期歐洲科學(xué)家還錯誤地認為瓷器是像玻璃一樣的熔融物品;奧古斯都本人甚至認為瓷器可以通過煉金術(shù)制造成功,相信點石成金。(4)Len and Yvonne Adam, Meissen Portrait Figures. Leicester: Magna Book, 1992, p. 9.
齊爾恩豪斯加入后不久,煉金師約翰·弗里德里?!げㄌ馗駹枺↗ohann Friedric B?ttger,1682—1719)也加入其中,還有一些弗萊堡的礦工、金屬匠人。波特格爾原本一邊在柏林跟隨配藥師索恩(Zorn)學(xué)習(xí),一邊在不斷實驗,學(xué)習(xí)煉金師的本領(lǐng)——點石成金。煉金師波特格爾會點石成金的消息,不久便傳到普魯士國王耳中。對于相信點石成金的統(tǒng)治者而言,拘押波特格爾為其服務(wù)再自然不過。因此,當(dāng)波特格爾從柏林逃出,先到維滕堡,后逃到薩克森,原本想要在薩克森學(xué)習(xí),然而到了薩克森后不久便被奧古斯都二世知道了行蹤,即刻被抓捕起來帶到德累斯頓,軟禁在宮廷旁邊。1703年波特格爾曾經(jīng)試圖逃跑到布拉格,但逃到奧地利北部的恩斯(Enns)時就被抓回了。研究瓷器組的領(lǐng)導(dǎo)者帕斯特·馮·奧安(Papst von Ohain,1656—1729)也參與了抓捕波特格爾的行動,自然而然扮演了監(jiān)管者的角色。
波特格爾點石成金的實驗一直沒有結(jié)果,于是1705年到1706年之間,可能是齊爾恩豪斯和奧安建議把他帶到瓷器研究組。研究組的一位礦工在一封信里說道:“1706年我見到波特格爾,我和他一起關(guān)在一間秘密實驗室里達8個星期之久,半個窗戶都被磚塊封起來。馮·齊爾恩豪斯從德累斯頓過來,常常和我們待在一起,也包括貝格拉特·帕斯特·馮·弗萊堡先生;我們的實驗室?guī)в?4個窯,帕龍先生和齊爾恩豪斯先生總是在用紅色瓷器塊和大理石片做實驗。”(1)Otto Walcha, “Zur Quellengeschte des Meissner Porzellans,” Paul Wildenstein’s Petition (1736) Keramikfreunde der Schwiez,No.42 (1958): 17—22.實驗過程中,中國瓷器都是他們一直不斷研究的材料和仿制對象。
1706年,因奧古斯都二世與瑞典國王卡爾十二世扶持的斯坦尼斯瓦夫·萊什琴斯基(Stanis?aw Leszczyński,1677—1766)爭奪波蘭王位,瑞典軍隊逼近薩克森。形勢緊急之下,波特格爾等人被帶到了德國黑森州的柯尼施泰因森林繼續(xù)從事研究,歷時近一年。1707年6月3日,波特格爾寫信給奧古斯都二世,信里說道:“在馮·齊爾恩豪斯的幫助下,我看很有希望在兩個月之內(nèi)燒制出偉大的瓷器?!?2)Ingelore Menzhausen and Jürgen Karpinski, Early Meissen Porcelain in Dresden. Berlin: Henschelverlag Kunst und Gesellschaft,1990, p. 11.國王收到信件后,很快寫信給瓷器組負責(zé)人馮·奧安,命令他把波特格爾秘密帶回德累斯頓面談。他們很快搬回到了德累斯頓附近的一片森林中(3)今天的布呂爾·平臺(Brühl Terrace),德國城市德累斯頓內(nèi)城區(qū),易北河經(jīng)此穿越這個城市。繼續(xù)研究。1707年9月22日,波特格爾也被帶到此處。三個月后,奧古斯都二世的瓷器研究組在這兒成功制造了瓷器。邁森瓷器準確地誕生時間是1708年1月15日,但是波特格爾并沒有立馬告知奧古斯都二世,直到一年之后才告知國王。除經(jīng)濟上的考慮之外,波特格爾考慮最多的就是他最新所制造的紅瓷的藝術(shù)形式、裝飾和使用情況。另外,紅瓷與當(dāng)時深受歐洲喜愛的中國瓷器中的白瓷和青花瓷還有較大差距。
中國瓷器是波特格爾制瓷的參照系,波特格爾希望制造出與紅瓷品質(zhì)相當(dāng)?shù)钠涟状?,并希望制作的所有瓷器都要超過金屬餐具。(4)Menzhausen and Karpinski, op.cit., p. 12.這種心理有將功補過的成分,彌補不能為國王點石成金的遺憾。直至1710年1月10日,奧古斯都二世才把邁森瓷器誕生的秘密告知世人。1710年1月23日,國王正式授意成立皇家瓷器廠,1710年6月6日,瓷器廠搬到了邁森阿爾布希特堡。至此,邁森成為歐洲瓷器的誕生地。
簡而言之,傳統(tǒng)研究中關(guān)于歐洲瓷器誕生的論述過于強調(diào)中國瓷器技術(shù)西傳問題,以殷弘緒神父為代表的傳教士“竊取”中國景德鎮(zhèn)等瓷器技術(shù),從而間接促成了歐洲瓷器的誕生,這種說法并不符合歷史的完整實情。事實上,歐洲從中世紀開始就有一定程度的制瓷技術(shù)基礎(chǔ),(5)R. J. 福布斯(R. J. Forbes)等著,安忠義譯:《西亞、歐洲古代工藝技術(shù)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該書的第五章《古希臘羅馬陶瓷技術(shù)》、第六章《中世紀時期的制陶技術(shù)》,特別是第六章的內(nèi)容,中世紀末期西波里亞諾·皮克爾派索(Cipriano Piccolpaso,1524—1579)就寫有《陶工的全部秘密》(Li tre libri dell’arte del vasajo)一書,記敘了意大利北部的實際狀況。在中世紀,歐洲制陶在器物成型、削修和整理、造型裝飾、干燥與燒制、制窯技術(shù)、燒制溫度及控制、釉、泥釉和彩繪裝飾等都有一定基礎(chǔ)。大航海時代之后,東方瓷器特別是中國精美的青瓷和白瓷大量涌入歐洲后,給歐洲科學(xué)家和匠人提供了便利,并有機會接觸作為實驗材料的瓷器。(1)17世紀,歐洲人之間交流密切,更重要的是,他們密切關(guān)注周圍的自然界并與之互動。16世紀、17世紀的歐洲正處在科學(xué)革命中。見勞倫斯·普林西比(Lawrence M. Principe)著,張卜天譯:《科學(xué)革命·科學(xué)世界的建立》,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年,第107—115頁。其中煉金術(shù)與數(shù)學(xué)、實驗物理科學(xué)、醫(yī)學(xué)也有著密切關(guān)系,波特格爾另外一個身份就是煉金師,見陳方正:《繼承與叛逆:現(xiàn)代科學(xué)為何出現(xiàn)于西方》,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511—519頁。17世紀末和18世紀初,歐洲獨立制造和生產(chǎn)瓷器的技術(shù)大體成熟。更重要的是,在國王的財力支持下,加上命令式強力脅迫,齊爾恩豪斯、波特格爾和許多礦工、金屬匠人經(jīng)過反復(fù)實驗和燒制,破解了瓷器的秘密,掌握了制瓷的核心技術(shù)。邁森瓷器的制造是一次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2)Willi Gode, Johann Friedrich B?ttger: Die Erfindung des europ?ischen Porzellans. Stuttgart: Kohlhammer, 1982, S. 138.國王奧古斯都二世和波特格爾的貢獻最突出。當(dāng)然,中國瓷器有著重要的影響,特別在邁森瓷器早期的繪畫、裝飾和款式方面。
波特格爾最先制造成功的是紅瓷,燒制的硬度和密度俱佳,但在雕刻、裝飾、款式方面都比較簡單,以至被認為不像瓷器,而像是精細的銀器。約翰·雅克布·伊爾明厄(Johann Jacob Irminger,1635—1724)在瓷器設(shè)計和裝飾時,中國瓷器的設(shè)計和裝飾成為他主要模仿和學(xué)習(xí)的對象。中國瓷器常常出現(xiàn)的圖案,如蓮花、牡丹、萱草、龍鳳、山水、嬰戲、魚水等常見題材,在邁森瓷器早期的作品中也常常見到。這些瓷繪圖案對中國文化在歐美傳播與接受有多種用途:首先,吸引參觀者直接認識中國和中國文化,青瓷形狀、圖案、母題和用色成為傳遞文化信息重要的物質(zhì)載體;第二,瓷繪圖案陳述了這樣一個事實,即全球時代瓷器已經(jīng)是全球之物,世界上許多地方開始仿制瓷器和使用瓷器;第三,瓷器是中國人日常接觸的物品,瓷繪有助于記錄和傳播中國普通民眾對生命、對自然的感悟與認識。
從邁森瓷器早期瓷器作品中可以看出,波特格爾努力把邁森瓷器提升到藝術(shù)品的水平。瓷器裝飾也受到歐洲文化和歐洲時尚的影響,許多著名的雕刻家如巴爾賽撒·珀莫瑟(Balthasar Permoser,1651—1732)也來到德累斯頓,對波特格爾的紅瓷進行外觀裝飾。伊爾明厄仿照波特格爾的瓷胎模式開始制作白瓷,約翰·格里戈里厄斯·赫洛德(Johann Gregorius H?roldt,1696—1775)和塞繆爾·斯托爾茨(Samuel st?ltzel,1685—1737)在瓷器顏料、瓷繪等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1713年后,邁森的瓷器開始批量生產(chǎn)。1719年,在制瓷技術(shù)和瓷塑上取得巨大成就的波特格爾病重去世,其生前尚未看到彩色瓷釉在邁森誕生。
在歐洲人心中,中國瓷器中的青花瓷是上乘瓷器,邁森此時很難做出如此精美的瓷器,以至奧古斯都二世懸賞1 000泰勒給最先制作出青花瓷的工匠。1717年約翰·格奧爾格·梅霍恩(Johann Georg Mehlhorn,1698—1760)等最先制作出邁森原始青瓷,雖然青瓷質(zhì)量并不佳,在燒制的過程中,由于釉料不均而出現(xiàn)流動,且畫線模糊。(3)Christina H. Nelson and Letitia Roberts, A history of Eighteenth-Century German Porcelain: The Warda Stevens Stout Collection,p. 131. 對于他倆的努力,奧古斯都二世仍獎勵了300泰勒。接著在赫洛德等的共同努力下,加上畫工卡斯帕·里普(Caspar Ripp,1681—1726),邁森很快制作出高品質(zhì)的青花瓷。(4)Ulrich Pietsch, Early Meissen Porcelain: The Work Collection from the Cummer Museum of Art & Gardens. London: D. Giles,2011, pp. 26—27.
青花瓷代表了中國的一種物質(zhì)文化,其特殊的視覺和物質(zhì)形式強化了歐洲民眾的中國印象和中國觀念。青花山水臥足碗的圖案包含假山、梅花等,整個臥足碗色澤清麗,四周青花也像漂浮在釉面上,沒有下沉的感覺。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家注重意境,自然事物中充滿人生的主體意識與情感,正如王維在《山水訣》所言“凡畫山水,意在筆先。……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石,隱隱如眉;遠水無波,高與云齊。此是訣也?!?5)王維:《山水論》,見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0 年,第596頁。而青花瓷繪與傳統(tǒng)文人畫有著內(nèi)在一脈相承的聯(lián)系。同時,瓷繪圖案出自瓷繪工匠,是與普通民眾的審美需求相契合的,這就使得瓷器成為雅俗共賞的物質(zhì)載體。德國邁森的青花瓷器和青花瓷繪,形式多樣、生動傳神,瓷繪圖案表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詩畫對“意境”和自然的追求,具有清新素雅的意境,同時形成中西交匯的文化場域,在海外塑造著中國形象,傳播了中國文化。
青花瓷仿制成功之后,赫洛德等開始研制邁森瓷器的鍍金工藝和繪畫技藝。1713年到1720年之間,邁森瓷器的金銀瓷已包括一些裝飾較重的瓷釉。1725年2月,邁森瓷器的鍍金工藝有所突破。發(fā)展到1728年,邁森瓷器已經(jīng)具備高水平的鍍金工藝和金色繪圖。初期的邁森瓷繪中大多以中國的動物、植物和人物作為主要的裝飾內(nèi)容,樹枝和花朵元素在初期邁森瓷器的裝飾上非常流行,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18世紀40年代。
赫洛德在仿制中國瓷器主題和風(fēng)格的過程中,創(chuàng)作了一種想象東方的瓷繪風(fēng)格。邁森瓷器的瓷器人物具有明顯的東方特點,以想象的張力,描繪出東西方融合的人物。在1723—1724年間,有近1 000種這類融合東西方人物與場景的瓷繪,許多并非出自赫洛德雇傭的工人之手。1730年,赫洛德共有46名工人繪制融合中國元素、東西方風(fēng)格瓷繪的瓷器。(1)Ulrich Pietsch and Claudia Banz, Triumph of the Blue Swords, Meissen Porcelain for Aristocracy and Bourgeoisie 1710—1815.Leipzig: E. A. Seemann, 2010, p. 21.著名的舒爾茨抄本(Schulz Codex)中包含了一些具有中國元素、中國風(fēng)格的瓷繪,書中的一些瓷繪圖案、款式、人物定是經(jīng)過反復(fù)臨摹所得,從一些瓷圖案則可見其在原有風(fēng)格上的創(chuàng)新。1720年到1735年之間,這種融合中國元素、中國瓷繪風(fēng)格的邁森瓷器銷路很好,深受歐洲社會各階層的喜愛,邁森瓷器成為中西交匯史上的一件文化器物。
1733年,喜愛中國瓷器的國王奧古斯都二世去世后,邁森瓷器中具有中國元素的瓷器開始減少。1748年后,邁森瓷器瓷繪中的歐洲題材迅速增加,歐洲的人物、風(fēng)景和戰(zhàn)爭題材成為邁森瓷器的優(yōu)先選擇。
總之,18世紀邁森瓷器初期,中國瓷器的釉料色彩、瓷繪工藝、款式等都是邁森瓷器的仿制對象;中國瓷器瓷繪的主題、人物、景物、瓷面布置等方面都是邁森瓷器早期模仿的內(nèi)容。邁森瓷器初期融合中國元素,創(chuàng)作出具有東西方文化融合的瓷繪作品。在一代人甚至更久的時間里,羅馬帝國各邦國家庭文明化的標志之一是使用薩克森生產(chǎn)的、具有中國風(fēng)格的廉價的邁森瓷器作餐具。
通過海上絲綢之路,中國瓷器大規(guī)模販運到歐洲,成為歐洲市場上人們選購的物品。同時,歐洲一直努力自建瓷廠,燒制精美的瓷器。18世紀初,邁森成為歐洲制造具有中國風(fēng)格瓷器的最早誕生地。瓷器是中國物質(zhì)文化的代表之一,而邁森瓷器成為東西方文化不斷交匯和相互融合發(fā)展的物質(zhì)載體;包括邁森瓷器在內(nèi)的歐洲多個瓷器廠成功制造瓷器后,使得最先由中國發(fā)明的瓷器在歐洲開始廣泛使用。瓷器除了反映文化上的變化外,瓷器的類型、瓷繪風(fēng)格的變化,也可以反映消費習(xí)慣的變化。近代歐洲社會購買、仿制及使用中國瓷器,表明歐洲人看重具有中國風(fēng)格瓷器的實用價值、藝術(shù)價值及文化價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16—18世紀大量流入歐洲的中國瓷器和18世紀以后德國邁森仿制成功的歐洲瓷器對西方社會構(gòu)建中國形象、傳播中國文化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