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群
(吉林大學 吉林 長春 130012)
2021年3月1日,江蘇溧陽徐某向窗外扔下菜刀,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處以罰金兩千元。這是自《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十一)》〕施行以來,我國對高空拋物行為進行判決的首個案例。其行為并沒有造成人身傷害或重大財產(chǎn)損失,但符合并已經(jīng)構成高空拋物罪。高空拋物罪入刑對社會、對學界具有非常大的影響和作用,是法律不斷完善、社會不斷發(fā)展過程中的重要體現(xiàn)。其中,對于高空拋物罪的司法認定也成為學界研究的主要問題之一。
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中第二百九十一條之二規(guī)定,行為人如果滿足從高處(通常為樓層較高的建筑物)向外或向下拋擲物品,依法可以構成高空拋物罪。要構成本罪需滿足以下條件:首先,必須是從“高空”向外或向下拋物;其次,必須是行為人完成“拋”物行為;最后,需要是行為人向外拋“物”;最后,滿足“情節(jié)嚴重”的條件。由此可見,對于高空拋物的客觀方面認定需要從“高空”“拋”“物品”“情節(jié)嚴重”等方面進行辨析和研究。
根據(jù)2008年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質量監(jiān)督檢驗檢疫總局、中國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發(fā)布的《高處作業(yè)分級》(GB/T3608-2008)規(guī)定,在墜落高度基準面2m以上(含2m)有可能墜落的高處進行作業(yè)都稱為高處作業(yè)。[1]“建筑物”通常為人們進行生產(chǎn)生活或從事以及完成其他活動的房屋、場地或場所,由此看出“高處”具有廣義的概念和廣泛的應用范圍。
“高空”沒有像“高處”這樣比較準確和量化的標準,筆者在分析“高空”認定時,借助“高處”的標準輔助理解“高空”,但“高空”顯然不同于“高處”?!案呖铡敝浮熬嚯x地面較高的空間”,以墜落度基準面來判斷。但在多數(shù)情況下,都對高空擴大解釋成高處,更有利于實現(xiàn)立法目的。
“高空”一詞的認定和判斷,于“高空拋物罪”而言,它是判定是否具備高空拋物構成條件的決定性因素,但不是判斷是否危害公共安全的決定性因素。筆者在研究高空拋物的案例中發(fā)現(xiàn),法院在審理高空拋物案件時,沒有對于樓高沒有更多的說明和判定,大多只是簡要的提到了樓層。換言之,“高空”更多的是影響危害結果的大小,但是它與危害公共安全之間是相輔相成的。
“拋”,具有“扔”“丟下”等含義?!皰仭笨梢允侨肆_到的,也可以借助于器械。很多學者會將“拋”和“擲”進行辨析和區(qū)分,但筆者認為二者對于擾亂公共秩序并無本質上的區(qū)別,只是存在程度上的差異。相比而言,筆者更想辨析“高空拋物”和“高空墜物”的不同。
高空拋物和高空墜物具有相似的環(huán)境、條件和相關因素,但二者是不同的。高空墜物,通常指的是從建筑物的高處掉落或墜下物體。二者不同點在于:首先,高空拋物的主體是人,而高空墜物的主體多是物品本身。其次,在詞義辨析中,“拋”更具主動性,帶有主觀色彩,“墜”則不然。所以高空拋物通常是行為人主動“拋”物,高空墜物則通常為物體自然墜落。再次,高空拋物往往都是人故意為之,高空墜物可能與人有關,但是存在意外情況的可能。最后,自《刑法修正案(十一)》實施以來,高空拋物需要承擔刑事責任,如果同時構成其他犯罪,還需承擔民事責任等,相比之下,對高空墜物的司法認定并沒有這么復雜。
雖然對“高空拋物”和“高空墜物”進行了簡要辨析,但在相關的法律規(guī)定和司法實踐中對二者并沒有明確的區(qū)分。所以如何在司法研究和司法實踐中區(qū)分高空拋物和高空墜物,是我國法律在發(fā)展的過程中還需要不斷完善的地方。
筆者通過分析高空拋物相關案例發(fā)現(xiàn)其中對“物品”的概念、范圍和種類并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和要求。行為人從高處向下拋擲物品,造成他人人身損害或財產(chǎn)損失等危害后果,這個物品就符合高空拋物的“物品”所滿足的條件。例如江蘇溧陽徐某一案中的“物品”是兩把菜刀,上海韋某案中的“物品”是三件快遞包裹,浙江紹興韓某一案中的“物品”是建筑廢材。由此可見,“物品”的范圍沒有很強的限制性,只要從高處落下,造成損害,都屬于高空拋物罪中“物品”的范疇。
根據(jù)《刑法修正案(十一)》第三十三條第二款規(guī)定,高空拋物罪在立法模式上,傾向于對情節(jié)犯的考量。高空拋物行為,在符合“情節(jié)嚴重”的基礎上方能構成犯罪?!扒楣?jié)嚴重”如何進行司法解釋,對司法實踐中認定相關犯罪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關于高空拋物罪“情節(jié)嚴重”的判斷,筆者認為應當合理地、明確地控制入罪范圍,如采用“秉持謙抑”等原則方法。理解和分析“情節(jié)嚴重”,可以從主觀方面,比如行為人的動機和態(tài)度來分析;可以從客觀方面,比如物品、環(huán)境等來分析;可以從造成的行為后果和影響等方面來進行分析。綜上,筆者認為“情節(jié)嚴重”可以從兩個角度、三個層面來分析和認定。
1.行為人角度
從行為人的角度來看,即行為人的主觀層面,指行為人主觀上抱有直接、故意的態(tài)度和想法,比如針對特定人或特定物,比如達到損害財物或對他人人身造成傷害的目的。除此之外,可能存在多次進行高空拋物的、因高空拋物受過刑事或行政處罰依然進行高空拋物的、不聽勸告或不受阻攔仍然進行高空拋物的[2],筆者認為以上這幾類情形符合法律規(guī)定中關于“情節(jié)嚴重”的要求。我將試舉兩個例子來進行進一步分析。
案例一:盧某是一名清潔工,她將垃圾從高層建筑物的樓頂向外拋擲,砸中樓下剛好路過的王某,導致王某當場死亡。盧某高空拋物的行為可以認定為過失犯罪,其在拋擲垃圾時應該提前想到自己扔的垃圾可能會砸到他人或對樓下的公私物品造成損害,但是她依然從樓上向下扔了這個垃圾。
案例二:翟某與所住小區(qū)物業(yè)發(fā)生糾紛,心中不滿,將水果刀、磚塊等物品從自己所居住的13樓窗戶扔出。翟某明知自己向外扔東西的行為會對他人產(chǎn)生危害,卻依然實施了高空拋物的行為,因此可以認定其為故意犯罪。
從上述例子進行分析,二者雖都屬于高空拋物行為,但就案例二與案例一對比而言,翟某屬于行為人惡性的主觀態(tài)度,符合“情節(jié)嚴重”的規(guī)定。
2.行為角度
從行為角度來看,“情節(jié)嚴重”一般討論的是高空拋物行為自身行為的危險程度和所造成的危害后果。若是投放具有危險物質的物品,那么還會危害公共安全,對公共場所和公共物品造成毀壞等。筆者在對比分析了11個高空拋物案例后發(fā)現(xiàn),其犯罪行為普遍都對公共安全造成了危害,判決結果大多是以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并處以罰金。但其中也存在一定的差異。
以江蘇溧陽徐某案與成都鐘某案兩個案例進行舉例說明。對比江蘇溧陽徐某案和成都鐘某案可以發(fā)現(xiàn),兩人都是在和他人發(fā)生爭執(zhí)和爭吵后,因過激的情緒而向窗外拋擲了菜刀,由此可見兩人的犯罪動機、犯罪行為等是比較接近和相似的。然而在對比兩案的判決結果時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是有明顯不同的。徐某一案中,法院依法判處被告人有期徒刑六個月,而鐘某一案中,法院判處被告人有期徒刑一年零十個月。二者依法判決不同點在于法院認為鐘某同時觸犯了高空拋物罪和危害公共安全罪。那么,在對高空拋物罪進行司法認定和司法實踐時,如何將其與其他罪名進行區(qū)分,如何對罪數(shù)形態(tài)進行認定,也是我們需要研究的重要部分。
2021年3月1日,《刑法修正案(十一)》開始施行,高空拋物罪作為刑事犯罪罪名予以確定。我國對于高空拋物行為也有了專門的罪名和明確的法律規(guī)定。這也是我國在刑法上不斷完善的重要體現(xiàn)。
然而在《刑法修正案(十一)》出臺之前,《刑法》上并沒有直接關于高空拋物罪的法律規(guī)定,但是在相關罪名上有因高空拋物行為而造成其他犯罪或觸犯其他罪名的情況,比如對行為人高空拋物造成他人受傷或死亡的行為進行處罰。不同的行為、不同的結果會構成不同的罪名。如何進行罪名之間的區(qū)分也是研究高空拋物罪司法認定的重要部分。
依據(jù)《刑法》,將具有尋釁滋事性質的行為,如毆打、辱罵他人,損毀公私財物等,規(guī)定為尋釁滋事罪,并處以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學界對兩個罪名之間的關系有很多不同的看法。許多學者認為,自《刑法修正案(十一)》出臺之后,高空拋物罪和尋釁滋事罪均屬于“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中“擾亂公共秩序罪”的范疇。從想象競合的定義、概念等多方面來分析,二者不存在想象競合關系,但在進行司法判定時,不排除兩個罪名同時成立的情況。
從筆者角度來看,兩個罪名都破壞了社會秩序,并在很大程度上對公私財物造成損壞,但二者具有明顯的不同點。尋釁滋事罪具有“尋釁滋事”的意圖,高空拋物罪并不全是有意而為之。對于尋釁滋事罪所包含的違法犯罪行為包含了高空拋物行為,同時還包括了像毆打他人、辱罵他人等行為,因此說二者是不同的。
根據(jù)《刑法》對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有關規(guī)定,結合案例分析,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與高空拋物罪存在明顯的區(qū)別,它是一種社會危害性嚴重的犯罪。
從特征角度來看,如張明楷等學者提出的觀點,“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需要以“公眾性”與“社會性”為基礎,具有“多數(shù)人”和“不特定”的特點。[3]而高空拋物行為,它可以具備“公眾性”和“社會性”的特點,但是并不以此為基礎。同時,高空拋物行為往往不滿足“多數(shù)人”的特點。
從法益角度來看,高空拋物行為屬于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的類別,但從高空拋物行為本身來看,高空拋物的罪犯并不屬于危險犯,不需要進行“具體危險”的判斷。[2]對此,學界很多學者如陳興良教授,從手段、方法等的角度入手,明確指出了在進行高空拋物案件認定時,應著重地對一些方面和條件進行判斷分析,厘清重點和關鍵問題所在。如對高空拋物的判定往往是在社會法益與個人法益兩種利益相比較權衡的結果。[4]對比分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犯罪特征與高空拋物此類行為的特征,筆者意識到行為遠沒達到像爆炸等足夠的危險性。
筆者認為,高空拋物行為雖侵害了公共秩序的法益,但其不屬于危險犯,所以不符合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犯罪構成。
行為人在明知或應知樓下有人的情況下故意將物體從高處拋下,并造成人身傷害,那么就存在構成了“故意傷害罪”的可能,但是“高空墜物罪”與其他罪名之間是有明確區(qū)分的,比如同故意傷害罪的區(qū)分。筆者認為主要區(qū)分點在于行為犯與結果犯的辨析。
高空拋物罪從司法解釋和犯罪構成上分析,屬于行為犯。對于它的司法認定更關注的是高空拋物本身的行為,其他的罪名在司法認定的時候更側重于行為所造成的結果,屬于結果犯。筆者認為這是高空拋物罪同其他罪名的主要不同點。
除此之外,在我國其他法律和法規(guī)中也有對高空拋物行為進行規(guī)定,如《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八十七條規(guī)定: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或從建筑物上墜落的物品造成他人損害,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除能證明自己不是侵權人的外,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給予補償。《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五十四條規(guī)定:禁止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或者從建筑物上墜落的物品造成他人損害的,由侵權人依法承擔侵權責任;經(jīng)調查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的,除能夠證明自己不是侵權人的外,由可能加害的建筑使用人補償后,有權向侵權人追償。
綜上,高空拋物行為除了構成高空拋物罪同時,可能觸犯多個罪名,其中包括但不限于過失致人重傷罪、故意殺人罪等。然而高空拋物罪與這些罪名之間在一定情況下還存在競合關系。
根據(jù)《刑法修正案(十一)》第三十三條第二款規(guī)定,結合高空拋物的相關案例,可以發(fā)現(xiàn)高空拋物行為在構成高空拋物罪時,很大程度上還會構成其他罪名,如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高空拋物罪與這些罪名之間會因情況、環(huán)境、因素的不同,存在犯罪競合,在其罪數(shù)形態(tài)上會有不同的情況。
高空拋物罪的競合犯包括兩種情形,一種是想象競合犯,一種是法條競合犯。高空拋物罪的想象競合犯,觸犯數(shù)個罪名,通常從動態(tài)的行為事實的角度來分析。法條競合犯,從靜態(tài)的犯罪構成要件的角度來進行判斷[5],只依照其中的一個法條進行定罪量刑。筆者認為,區(qū)分想象競合和法條競合的關鍵,也是在對罪數(shù)形態(tài)認定時研究的重點。
根據(jù)我國法律規(guī)定,我們目前所分析、研究的高空拋物罪普遍來講都是造成了實害結果的。高空拋物造成實害后果主要包括兩類。一是造成他人受傷或者死亡后果;二是造成他人財物遭受損失。
筆者試舉三個例子對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過失致人死亡罪和重大事故責任罪來進行簡要區(qū)分。例一,王某為發(fā)泄心中不滿,在所居住小區(qū)單元11樓窗口向小區(qū)廣場拋擲磚頭,致被害人趙某死亡,法院認定王某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例二,被告人高某,為某物業(yè)公司保潔員,在清掃垃圾時,將裝有石膏塊的白色編織袋從15樓樓頂拋下,砸中被害人曲某致其當場死亡,法院認定高某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例三,趙某在清理裝修垃圾的過程中,將水泥廢料從24樓扔下,砸中被害人曹某致其當場死亡,法院認定其構成重大責任事故罪。對比分析以上三個案例,在不同的條件下,所判定的罪名是不同的。如,趙某是在生產(chǎn)、作業(yè)過程中實行高空拋物造成重大事故,違反了重大責任事故罪。
筆者在分析相關案例時發(fā)現(xiàn),高空拋物行為造成他人財產(chǎn)損失的,主要被判定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等罪名。筆者試舉三個例子來對此進行區(qū)分。例一,A從19樓扔出鐵質書架,砸壞他人轎車,造成財產(chǎn)損失2400元,法院認定其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例二,B酒后與鄰居發(fā)生糾紛,將鄰居放在走廊的嬰兒推車等從21樓扔到樓下,致使樓下5臺車輛被砸,經(jīng)鑒定損毀價值為15826元,法院認定B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例三,C酒后無故從其居住的9樓向外拋擲魚缸等物品,造成其所在單元3樓住戶D家熱水器損毀,造成財產(chǎn)損失645元,法院認定構成尋釁滋事罪。對比三個案例可以看出,根據(jù)不同案件的不同情況,所判定的罪名是不一樣的。以A案為例,往人群密集處拋擲可能導致他人傷亡的物品,屬于危害了公共安全,符合“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要求,滿足犯罪競合的所需條件,觸犯了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名。若只是造成他人財產(chǎn)受到一定程度的損失,那么其行為是否屬于危害公共安全的“具體危險”范圍內還需要進一步判斷。
綜上,不同的情況下,所判定的罪名是不同的。如何分析和研究高空拋物犯罪競合,對罪數(shù)形態(tài)進行認定是十分重要的。筆者認為在不同情況下準確把握罪名的特征和構成條件,可以更好地區(qū)分不同罪名,進而可以更好地判斷高空拋物犯罪競合問題。
《刑法修正案(十一)》的出臺與高空拋物罪入刑是我國法律和社會不斷發(fā)展和完善的表現(xiàn),其為高空拋物罪的概念定義、犯罪構成及量刑標準提供了法律依據(jù)。在分析高空拋物罪客觀方面的認定時,從“高空”到“情節(jié)嚴重”,勾勒出了高空拋物罪的客觀要件。將高空拋物罪與其他罪名進行區(qū)分,筆者從司法解釋、犯罪構成要件、法益等多個角度來辨析罪名之間的不同。通過分析與研究高空拋物罪的犯罪形態(tài),發(fā)現(xiàn)它強調的更多是高空拋物的行為,因而構成高空拋物罪的既是行為犯,也是情節(jié)犯。除此之外,筆者對高空拋物在不同的情況和條件下的犯罪競合問題進行了辨析和研究。高空拋物罪入刑具有深刻的意義和重要的影響,并會在法律和社會的發(fā)展中不斷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