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西亞大街上的那棟老房子

95歲的呂老已經(jīng)深度昏迷兩天了。

呂老曾在開往遼沈戰(zhàn)場的火車上做過司爐工，據(jù)說當(dāng)年在火車上撮煤的時候，手上的血水順著鐵鍬把子流到煤堆里，大鼻涕合著煤渣吃到嘴里。呂老上過抗美援朝戰(zhàn)場，那位在敵機(jī)眼皮底下把喀秋莎火箭炮送到前線的火車司機(jī)是他的部下。他曾經(jīng)是鐵路局十幾萬人的老班長。退休三十多年，始終是局里的“鎮(zhèn)宅之寶”。

路上堵車，進(jìn)院等車位，住院處的電梯像公交車一樣排隊，離退科科長紀(jì)濤一邊往干部病房走心里一邊冒火。

腿酸點兒人累點兒都不是事兒，關(guān)鍵是腦袋里都是事兒。

要及時把呂老的病情匯報給局里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協(xié)調(diào)探視時間。要參與醫(yī)院的治療方案，聽不懂也要在旁邊坐著。私下里也要做好準(zhǔn)備，開始整理生平事跡。畢竟這么大年紀(jì)了，有點啥風(fēng)吹草動都不是小事。

局里在新中國成立前就參加革命工作的老干部老戰(zhàn)士還有十一二位，都是奔百的年紀(jì)。單位對這些國寶級的老人有一項工作內(nèi)容，那就是一對一結(jié)對子關(guān)心照顧。在紀(jì)濤他們眼里，這些老人都是值得尊重和敬仰的，他們心里生怕有啥想不到的事。

1

呂家大兒子寶剛下了飛機(jī)就直接住進(jìn)了賓館，這習(xí)慣已經(jīng)有好些年了。

寶剛在這座城市出生，3歲多就跟隨父母到省會城市生活了，等到父親退休回到這座城市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在南方某部隊服役十年的少校了。

寶剛對這座城市的印象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

北方地級城市，傳統(tǒng)風(fēng)格，街道橫平豎直。過年回來冰天雪地，就算他這軍人體格，出門也是寒風(fēng)透骨。國慶節(jié)回來時穿著短袖，到了家里就冷風(fēng)嗖嗖的，不得不穿上外套。在部隊這些年，他的探親假總是被各種占用，真正休假回來的次數(shù)并不多。父親好像也并不在意他回來還是不回來，好像這兒子就是給部隊養(yǎng)的。從十幾歲走出這家門，他和父親就開始在各自的生活中單獨作戰(zhàn)，家對于他來說就有了和其他子女不一樣的氛圍，他對這城市也總是有點似是而非的感覺，說起來應(yīng)該很溫暖，實際上很陌生。

寶剛從參軍開始，來來回回都是自己背著行李，也沒啥接送的大場面。每次離家時，父親如果在家，一定是在樓下使勁握一下手，揮揮大手看著他大步流星自己去車站。他家離火車站很近，父親說，干鐵路的，聽不見火車聲心里不踏實，寶剛從小就在火車的轟隆聲中入夢。從家往火車站走，從火車站往家走，這條路就像生活中的一部分，并沒有其他人那些離別重逢的感觸。

有一次，父親不在家，寶剛給戰(zhàn)友帶了很多書，母親就讓父親的秘書開車送他到站臺上，在家門口坐上小轎車的時候，他還覺得挺新鮮挺開心，可是在站臺上提著行李下車，車站干部和職工都跑過來以為局長來檢查工作，旅客都大包小裹奇怪地看著他時，寶剛一下子懊悔極了，尷尬得臉也紅了，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心里罵自己實在太不像個軍人，真是太給父親丟臉了。

父親退休回到這座城市的這些年，他是長子，是軍人，要給弟弟妹妹做榜樣。每次回家，吃過飯，不管和家里人喝酒喝到幾點，都肯定是回賓館住的，軍人的很多生活習(xí)慣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走的時候，老父親會有點不舍，也還是贊許的。他和父親，說起來是父子，其實更像老戰(zhàn)友。

寶剛最喜歡的就是從家走到賓館的這段路。

寶剛不熟悉這座城市的街道布局，但在他心中，這座城市只有一條街道，那就是這條羅西亞大街。這條街道盡頭那座歷經(jīng)一百二十年風(fēng)雨的老宅子是他在這座城市的家。無論他多晚回去，也無論多晚離開，那里都為他亮著燈。

這條街道不寬，對向兩車道通行，反倒人行道有點不同尋常的開闊。

人行道上長成一排的老榆樹，各有風(fēng)貌各有表情各有悲辛。

這些樹好像又長粗了很多，在這些磚頭瓦礫之間，這些老榆樹長出了自己的風(fēng)骨，是一棵樹該有的樣子。不知什么時候，這些樹被釘上了“古樹名木”的銘牌，不覺讓人心生敬意，是時光是堅守，是不計較時間空間的寬厚。樹身上纏著黃色膠帶，上面印著預(yù)防樹木病蟲害的字跡。幾個大枝杈都沒有發(fā)芽的老樹，樹身上掛著輸液的藥瓶，有黃色的液體順著輸液管注入枝干里。寶剛知道，這些樹枝繁葉茂的背后，有很多人的辛苦付出。

這些年寶剛在羅西亞大街走了多少次，就看了多少次這些樹。

寶剛每次見到這些樹都覺得好像看到了時光在這里緩慢流淌。

春天的時候，這些樹好像喚醒了這條寂寞沉睡的羅西亞大街。夏天的時候，樹冠在頭上連成茂密的樹陰，讓人忍不住走慢一點，再慢一點。秋天的時候，滿地金黃落葉，羅西亞大街好像穿上了華麗的盛裝。冬天的風(fēng)雪中，羅西亞大街充滿異域風(fēng)情，在某一刻就好像走進(jìn)了一個童話故事里。

道路的左手邊，是一座大學(xué)校園，臨街幾棟樓是老樓，有宿舍樓，也有教室，窗外經(jīng)常飄著學(xué)生們晾曬的衣服，尤其到了晚上，走在路上看著房間里的燈光，擋不住的書香氣混在空氣中飄在街上。街道右邊，夾雜在一些多層樓房中間，就是那些俄式老房子，院門緊閉，神秘又有幾分寂寞。這片住宅區(qū)隔著一條街就是那座著名的蘇軍烈士陵園。陵園對面是中東鐵路時期的一座火車站，火車站站舍保存著完整的俄羅斯建筑風(fēng)格，進(jìn)站天橋是經(jīng)歷了百年風(fēng)雨的實木裝置。這座火車站已經(jīng)不再辦理旅客列車業(yè)務(wù)，中歐班列貨物列車呼嘯著從這里通過，火車會讓時的汽笛聲清晰悠遠(yuǎn)地傳到這條街上，傳到這片老房子里，就像老鄰舊居每天不急不緩如期而至的問候。

偶爾有吉他彈奏的歌曲飄蕩在街上。

烈士陵園里偶爾也飄著若有若無的深情曲調(diào)，仔細(xì)辨別，可知是《小路》《喀秋莎》《紅莓花兒開》。

羅西亞大街的盡頭，就是寶剛家的這棟老房子。

這是中東鐵路時期俄羅斯鐵路管理局局長的官邸。1987年父親退休，從省城火車站前的局長樓帶著一大家子人搬回到這個地級城市，住進(jìn)這棟老房子，大家都不覺感嘆：“老房子找到了真正的主人。”

兩扇墨綠油漆的木板門，好像誰走進(jìn)去都會不自覺地低頭彎腰。事實上，真走到門口，誰也不用彎腰，好像完全能容下兩米多的身高，只是那個高高起脊的門斗讓人不自覺地生出謙卑一些再謙卑一些的感覺，不知不覺行到近前就彎下了腰，低下了頭。

圍墻的石頭都能看出來紋理，每一塊都沒有殘損。父親喜歡收拾房子，那些抹灰砌磚的活在他八十歲的時候還做得很輕松。父親的生活標(biāo)尺從來不會因為年齡而降低，哪能讓這院子破落呢，用父親的話說，要有過日子的樣子，大家庭小家庭都是一樣的。院子里的古樹把這座三層樓房遮擋在了樹陰里。樓房側(cè)面那個小小的洋蔥頭若隱若現(xiàn)，讓這小房子看上去有幾分神秘，很多走過的人都曾經(jīng)以為這里是一處教堂。

院子里小花園已經(jīng)平整干凈，那些過冬時儲存在地窖里的花根都已經(jīng)重新栽種下去了。那幾棵老榆樹好像枝杈又被修剪了很多，就像剛剛理過發(fā)的樣子，有點愣。那把木頭椅子孤單單地立在那里，旁邊的茶桌、腳下的景觀石都和這把椅子一樣孤單單的。

寶剛抬頭張望一下二樓，半圓形的露天平臺，墨綠色的雨搭還是那年他回來探親和父親一起安裝的，給這個小平臺平添了幾分洋氣，也留下了很多父親在那里看書曬太陽的照片。

進(jìn)樓的大門早就改成了對開的防盜門，和周圍的木格窗戶很不搭調(diào)。這是當(dāng)初四弟寶樹趁父親去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的那段時間，自作主張修建的，成為這房子的一大敗筆。父親回來后大發(fā)脾氣，警告寶樹以后不許動這房子一根草棍。好在當(dāng)時是單獨焊接安裝在原來房門的外邊，并沒有破壞樓房的主體大門，不然父親一定會讓他拆掉的。寶樹的原意是好的，是出于安全考慮，現(xiàn)在的房子怎么可以沒有一扇防盜門呢。

樓下空蕩蕩的，家門沒鎖，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進(jìn)來。

他在樓下客廳站了好一會兒，才看到妹妹寶殊從二樓下來。寶殊看到他并沒有覺得太意外，好像他一直就住在家里一樣。

“哥——”

“爸爸昏迷前有沒有什么話留下來？”

“哥，你是說遺囑嗎？”

寶殊這些年一直和父親生活在一起。她從小就被全家人疼愛，如今年過六十，還是一副文藝女青年的模樣，穿著格子襯衫，編著兩條干巴巴的辮子，得過風(fēng)濕病的腿下樓時橫著身子一級一級從臺階上挪下來，下到一樓就趕緊坐在椅子上，再拿起羊毛圍巾蓋在腿上。

有老爺子在，寶殊一直就是個生病的孩子。寶剛知道，老爺子即便留話也未必見得留給寶殊。

“爸一直都挺好，這幾天那本《百年史話百年說》就要定稿了，要趕在七一前印刷出版。每天家里都人來人往的，大伙走了，就讓他休息，也沒顧上和他聊天?！?/p>

“單位那邊還是紀(jì)濤管這兒？”

“是，一直是紀(jì)濤，他一周總要過來三五趟，最近他帶著攝影師給爸錄口述史，爸見的最多的人就是他。那天去醫(yī)院也多虧他，晚上爸上床時忽然暈倒，他第一個趕來，在門口接的救護(hù)車?！?/p>

寶剛朝樓上走去。父親不在家，整棟樓都空蕩蕩的。腳下的實木樓梯實木地板都已經(jīng)和這棟房子一樣有百年歷史了，父親這些年堅持不對這房子做一絲一毫的改動，除了冰箱、洗衣機(jī)這些家用電器，基本沒有添置任何新式家具。父親那張老式實木的寫字臺和那把實木的大圈椅都已經(jīng)成為這房子的一部分。

寶剛走進(jìn)父親的書房，坐在大圈椅上，心里一疼，眼淚就下來了。這么多年，自己好像一直就是父親的戰(zhàn)友，戰(zhàn)友之間哪能有撒嬌有哭哭啼啼的事呢。

那些年剛參軍，回到家，走路時腰板塌一點，父親都會在身后踹一腳?；夭筷牭臅r候，母親買來一大堆紅腸、面包讓他帶走，父親眼睛一瞪，“整那些玩意兒干啥，去部隊又不是去春游。”火車站臺上，正在檢查工作的父親看到他背著行李從天橋上走下來，便停下來向他揮手，示意他快點上車，跟在父親身后的秘書想跑過去幫他拎行李，一看父親已經(jīng)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了，秘書扎著手望著父子倆相向而去的背影猶豫著。

那時候父親很年輕，走路大步流星，說話也是粗門大嗓。那時候自己也很年輕，會怨會恨，只有接到父親寄來的信時，他才會確信自己是父親日夜盼望長大的兒子。

“哥，你回來咋不告訴我，我去接你呀。你這么大年紀(jì)還坐大巴車，犯得上嗎。”

四弟寶樹也已年過五十，一米八多的大個子，四方的國字臉，剪的板寸頭清清爽爽。看到寶樹，就好像看到了年輕時的父親，就連說話時那副不拘小節(jié)的樣子都和父親一樣。

“紀(jì)濤來電話，省里醫(yī)科大學(xué)的專家已經(jīng)到醫(yī)院了，咱們?nèi)齻€一起去醫(yī)院吧?！?/p>

和寶樹一起進(jìn)來的還有他的兩個朋友，倆人都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見到寶剛又都有點不那么自然，寶樹把兩位朋友帶到了二樓，倆人嘴里喊著“大哥”，眼神倒是一直往寶樹那里瞟，站在樓梯口，看上去好像猶豫著要不要上三樓。

寶剛從書房走出來，和寶樹一起下樓，那兩個朋友也訕訕地跟著下了樓。

“寶樹，你先和朋友去開車，大哥，你等我一會兒，我讓張姨給你找件衣服換上。”

寶殊看到寶樹已走出院子，又壓低了聲音說：“這樣的朋友一年都來好幾伙了，被爸罵出去就又這么偷偷地來?！?/p>

“老四這是動啥心思呢，是要賣這房子嗎？”

“他一直和爸商量讓我和爸搬到他買的電梯房去住，他要把這里開發(fā)成民宿。他說，圖紙都設(shè)計好了，就等爸一句話?！?/p>

“這會兒沒等來爸這句話，只好等爸閉眼睛了?！?/p>

2

這些年，紀(jì)濤見到寶剛的機(jī)會不多，印象中都不超過三次。在呂老的嘴里寶剛是那個在部隊長起來的孩子，“從小就送到部隊，長得溜直?！毕鄬Ρ鹊木褪抢纤膶殬?，呂老的話是：“就這個熊玩意兒從小長在身邊，被他媽慣著，長歪了。”

寶剛話不多，和紀(jì)濤說話很是客氣。這讓紀(jì)濤覺得很舒服，紀(jì)濤是局里指定負(fù)責(zé)呂老工作的干部，對于這個家庭來說，介于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尷尬處境，這分寸不好把握。要是攪和到人家的家事里邊，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還真就錯了。

寶剛六十多歲的人了，肩寬背直，面色沉著，白發(fā)夾雜著黑發(fā)，自有一些滄桑在其中，但掩蓋不住軍人氣質(zhì)。紀(jì)濤緊走幾步在住院部門口迎上大踏步走過來的寶剛，倆人表情凝重，深深點頭，使勁握手。

病房里，這會兒氣氛有點嚴(yán)肅，當(dāng)?shù)蒯t(yī)院已經(jīng)是第三天搶救了，病情并無起色。醫(yī)護(hù)人員心情沉重。省城來的專家面無表情地看片子、看化驗單。

寶樹有點不知深淺地拍拍紀(jì)濤的肩膀，“濤哥，這我大哥回來了，局長是不是該過來見個面啊。”

“劉院長，咱這醫(yī)院行不行啊，省城那邊不是來人了嗎，我爹，那你得救啊?！?/p>

寶剛用眼神制止了寶樹，用力擁抱了一下寶殊的肩膀，寶殊壓抑的哭聲令人心碎。十幾年前母親去世的時候，寶殊也是這樣壓抑著哭。那場景好像就在眼前。

每每這樣的時候，哭得最傷心的一定是那個心里最苦的孩子。

寶殊生在1960年，生下來就不像三個兒子那樣生龍活虎，五歲時，風(fēng)雪夜里發(fā)高燒，父親在外地出差，母親一個人抱著寶殊連滾帶爬趕到了位于市中心的醫(yī)院，到底還是耽誤了治療，寶殊全身關(guān)節(jié)受損。這些年，家里很少提起寶殊的身體，孩子都會生病，在那些平常職工家里，孩子在病痛時能得到父母最好的呵護(hù)，可是寶殊他們卻沒有，這委屈寶殊要用一生去承受。寶殊在鐵路局圖書館做些清潔的工作，大家都知道她是呂老的女兒，上了幾年班，也就風(fēng)沒吹雨沒淋地辦了病退手續(xù)，和父親一起回到了這里這座地級城市。

寶殊當(dāng)年嫁給了一個到城里打工的木匠，那男人原本以為父親會給他安排工作，結(jié)果呂老不但沒有給他安排工作，退休后還告老還了鄉(xiāng)，這個男人和寶殊的婚姻也就慢慢散了。好在寶殊有一個聰明的女兒，后來那孩子也大學(xué)畢業(yè)了，寶剛把孩子留在身邊并安了家，也算是幫妹妹解決了后顧之憂。

寶殊一個月有不到兩千塊錢的退休金，這些年在家和父母做伴，生活倒也安穩(wěn)。孩子們在父親的起起落落中，世間冷暖一點也不比別人體會得少。

如果父親走了，妹妹以后怎么生活？

3

紀(jì)濤把呂老手頭正在進(jìn)行的工作和社會活動向?qū)殑偤喴榻B了一下。寶剛知道父親這些年雖然退休了，還是一直沒閑著。父親每年出現(xiàn)在局里的職代會上，提案、座談一樣不少。除了局里安排的老干部老戰(zhàn)士一年兩次的療養(yǎng)，父親幾乎都在家里整理一些歷史資料。

“我爸他最近有沒有聊到有什么心愿？”

寶剛問這句話的時候，兄妹三個已經(jīng)和紀(jì)濤一起回到了家里，都一天沒吃飯了，張姨張羅著給他們煮面條。

寶樹又和朋友出去了。他說，一個朋友給他約了一位中醫(yī)，他準(zhǔn)備去會會這位中醫(yī)，晚上老婆和孩子坐火車回來，他直接去車站接回來。不等大家伙搭話，他已經(jīng)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怎么也要吃口飯啊，老爺子要是在家，肯定要讓我先給你們做飯吃的?！?/p>

張姨和寶剛年齡相近，孤身一人，在這家里已經(jīng)做了快二十年的阿姨。張姨先是照顧生病的母親，母親走后就照顧父親和寶殊的飲食起居，父母親和孩子們一直把她當(dāng)親人，尤其是母親去世后，張姨擔(dān)起這家里的很多事。父親做事有原則，大事上從來不糊涂。這些年，紀(jì)濤他們也經(jīng)常勸老人找個老伴一起生活，呂老堅持自己一個人生活，呂老平常忙著做事，倒也沒有那么寂寞。呂老一直和紀(jì)濤說：“不能給孩子們留下爛攤子?！边@些年常來常往，紀(jì)濤倒是十分喜歡這位樸實能干善解人意的張姨。

“寶剛啊，你上次回來還是五年前哦?！?/p>

張姨一邊整理餐桌，一邊輕聲細(xì)語地和寶剛說話，小心謹(jǐn)慎又帶點主人的實在勁，很是能看懂家里人的情緒。一碟又一碟的小咸菜是呂老這些年的生活習(xí)慣，日常吃飯可以沒肉，卻不能沒有咸菜。張姨這個沒文化的農(nóng)村婦女竟十分擅長做咸菜，呂老家一年四季餐桌上都會有幾樣可口的小咸菜。寶剛見到這些小咸菜又是眼圈一紅。

寶剛最喜歡的就是這棟老房子里的這間餐廳。如果說這么多年在外邊，寶剛對這個家最大的想念，那就是這間餐廳了。

穿過一樓客廳往里走，廚房和餐廳的門藏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下，和客廳完全是隔開的兩個區(qū)域，厚重的木頭門像一堵墻，門上沒有窗戶沒有玻璃。餐廳中央是一張大餐桌，餐桌面板不是方形，也不是圓形，而是兩端方正，長長的帶有弧度的橢圓形。不知道為什么，看見這張餐桌就讓人想到好多好多好吃的，尤其是那種大鍋大盤的好吃的。

還記得那一年，寶樹給寶剛寫信，“爸爸不當(dāng)局長了，我們家要從省城搬到外地了……”寶樹那時不知道父親會把家搬到哪里，大哥透過信紙體會到了小弟心里的不安。

寶剛從部隊探親第一次走進(jìn)這座房子的時候，是父親退休后的第二年，父親站在臨街的門斗下迎接他。早晨的陽光下，父親紅光滿面，白發(fā)背向腦后，站在大門口沖著他暖暖地笑，輕松自在的樣子，那扇小小的院門打開著，似乎剛好容下父親一個人，身后，那座錯落有致的三層小樓，就那么不卑不亢地立在父親身后，好像這么多年，這座建筑一直在這里等著父親，等著父親人生的航船到達(dá)這處碼頭，他就會停留在這里。

見到父親和這棟小樓的一瞬間，寶剛就接受了父親的選擇，人生如果一定有一些緣分的話，那人和這些建筑的緣分也是其中的一部分，相互陪伴一段時光的緣分。

父親那天舒展爽朗的笑聲好像至今還留在這房間里。

那時候自己在部隊剛提拔，心里驕傲滿滿，莫大榮光，沒想到回到這座小城市，回到這個家里，站在父親的面前，自己好像一下子又變成了那個剛參軍入伍的小兵。

那座三層高的小樓，在那一瞬間走進(jìn)了寶剛的生命中。

他喜歡這里。

他仰望這座小樓，就像小時候踮起腳仰望匆匆走遠(yuǎn)的父親。

那時候這房子里住著還沒有成家的寶樹和帶著女兒的寶殊，還有爺爺奶奶和姥姥，還有陪著姥姥的二姨，好像這棟小小的樓房里住滿了人，每個房間里都有人。

那次回家，寶剛和一家人坐在這個餐廳里，這個橢圓形像個大大的橄欖核一樣的大餐桌，飽滿，豐盛，媽媽做了兩條紅燒大鯉魚，在大桌子的兩端各放一條，一盤紅腸切成片，一盤紅腸撕成塊，餃子一盤又一盤，奶奶和姥姥的西葫蘆餡，爸爸和爺爺?shù)呐Ｈ怵W，媽媽和寶殊的豬肉大蔥餡，寶剛和寶樹的羊肉餡。對呀，那一次寶瑞也即將出國，從大學(xué)里回了家，文質(zhì)彬彬的寶瑞戴著眼鏡，挨個盤子挑著餃子吃。

餐桌的另一邊是木頭窗子，窗戶沒啥新鮮的，倒是那個大窗臺，幾乎就是一張床一樣，那是那個年代很多平房都會有的大窗戶，只是這里的木頭窗框格外粗笨，窗玻璃看起來又厚又重，夜晚望出去，外邊是一片漆黑的樹林。多年以后，寶剛知道，那片樹林后來被修繕一新，是如今的蘇軍烈士陵園。

走進(jìn)這座房子，寶剛才想起來，這房里并沒有他的房間，原來在省城生活的家里關(guān)于他的記憶似乎在這次搬家過程中悄悄抹去了。和他一起在這個家里消失的還有二弟寶瑞，寶瑞已經(jīng)留校并且申請了國外的大學(xué)。用爸的話說：“養(yǎng)個白眼狼”。白眼狼寶瑞后來定居在國外。他和寶瑞并沒有享受到父親當(dāng)官的福祉，在父親告老還鄉(xiāng)回到這座房子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把這兩個兒子真正送到“大?！崩锪耍昂媚袃核暮榧摇?。

坐在餐桌前，寶剛從窗戶望出去，燈光寧靜樹影婆娑，寶剛覺得三十多年的時光恍然而去。

4

寶樹回來的時候，寶剛正準(zhǔn)備回賓館休息。和寶樹一起回到家里的還有剛剛從省城趕過來的寶樹媳婦和兒子。

“哥，你別出去住了，你就在家住吧?！睂殬涫羌依镒钚〉暮⒆樱幢闶悄赀^半百，說起來話還是自帶一點撒嬌的味道。

“讓孩子和微微去賓館住，咱倆在家嘮嘮?！?/p>

寶剛知道寶樹有話要說。弟妹微微和侄子說起來是來看爺爺，實際上心里都知道這幾乎就是奔喪而來。兩個人一直在省城生活，和這個家一向疏遠(yuǎn)，他們待在家里，晚上真有啥事，難免會害怕，寶剛為倆人著想，也就沒有拒絕，留在了家里。

寶樹拎著兩瓶啤酒拿了兩個杯子進(jìn)了書房。寶剛相信在這間書房里，可能經(jīng)常出現(xiàn)香煙，但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啤酒瓶子。

父親最喜歡的喝酒場面是在那個大餐桌上正經(jīng)地喝酒。

兄弟倆差不多是第一次這么正式地坐在這間書房里。誰也沒去坐父親的那把圈椅，而是坐在了那兩把單人沙發(fā)椅上。說是沙發(fā)也是沙發(fā)，說是椅子也是椅子，父親習(xí)慣叫椅子，這房間里沒有什么新東西，都是那些帶著時光痕跡的老物件。

椅子的木頭框架是俄羅斯樺木，扶手和椅子腿都透著黑紅色的暗光，邊沿處的雕花已經(jīng)磨得圓潤，四只椅腳微微屈起，就像四只老虎爪子一樣牢牢地抓在地上，乍看上去就像蹲在地上的兩只小老虎，偏偏這兩只小老虎又是圓乎乎的靠背，框架連接處都是曲線曲面的圓潤構(gòu)架，這兩把椅子就那么虎頭虎腦敦敦實實笨笨地趴在那里，少了幾分威嚴(yán)冷峻，多了幾分稚拙古樸。椅子上墨綠色絲絨坐墊還是母親在世時做的裝飾，墨綠色的絲絨早已不見了從前的奢華氣質(zhì)，此時看起來是泛白的暗淡和絨面的粗糙，有那么一兩處還有針線細(xì)細(xì)縫合的痕跡。這些年，這房間幾乎沒有任何的裝飾和改動。

兩把椅子中間是一個木制的單腿獨立小茶幾，茶幾的腳像一個大大的章魚吸盤，穩(wěn)穩(wěn)地吸附在地面上，小茶幾俏皮又羞澀地躲在兩把椅子中間。茶幾桌面上鋪著白色的亞麻布，放著一把茶壺四個茶碗，都是從前辦公室里的青花瓷帶蓋的辦公用杯子。這房間里的東西，好像都經(jīng)歷了足夠多的時日，經(jīng)歷了歲月的包漿，光滑圓潤，淡淡的暖暖的。

“大哥——”寶樹肯定是喝了酒回來的，心里的情緒也醞釀很久了。

“大哥——”

“大哥，咱爹說他以后還是要回到老家的?！?/p>

呂老的老家遠(yuǎn)在山西，百年之后魂歸故土也是他一直念叨的心愿。

“二哥在國外再不會回來了，三姐也得和孩子一起去你那里住，這地方是不是就只剩下我了？”

“你將來也早點回到省城吧。一個家不能總是這么分著?！?/p>

“大哥，別人都說我是官二代，你說我算哪門子官二代啊，我剛參加工作老爺子就退休了。我想鼓搗點生意吧，老爺子又覺得我不務(wù)正業(yè)。”

“這么多年，你是軍官，你給這個家光宗耀祖。二哥走向世界了，三姐身體不好，只有我天天在老爺子跟前晃蕩，干啥都不對，咋做都瞧我不順眼。”

“人家退休都在省城好好待著，他非要回到這個小城整個告老還鄉(xiāng)，他自己回來不要緊，我和三姐還要和他一起回來，我想把工作調(diào)回省城，他又說了不算。微微是獨生女，要不是我丈母娘堅決把她留在身邊，我兒子現(xiàn)在就是小鎮(zhèn)青年?！?/p>

寶樹眼圈一紅，說話就有了鼻音。

“要不是因為他，寶殊能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寶樹，你怎么越老越不懂事？”寶剛知道寶樹心里委屈，知道他有話要說，老父親在醫(yī)院躺著，這埋怨的話無論怎么說，也還是這么讓人難過。

“大哥，你說，省城的房子現(xiàn)在啥價錢，在這地方這房子有多不值錢你知道嗎！有一件事我可要提前和你說好，咱兄弟四個，你得支持我，你得主持這事?！?/p>

“將來有一天，我準(zhǔn)備把咱們這老房子開發(fā)起來，反正也賣不上價錢，還不如經(jīng)營起來，你放心，我不會一個人獨占，咱們四個都占股份，我替大家管理，也算咱爸媽留給咱們的念想，也算我沒白白跟老爺子待在這小城這些年?！?/p>

寶剛喝了兩瓶啤酒，坐在那里有點迷糊了，寶樹好像一直在說，一直在喝，好像還哭了，好像還提到了好多人，寶剛好像忘了自己怎么回答寶樹的，恍惚中抬頭看看表，已經(jīng)是午夜十二點多了。

電話驟然響起來。

5

羅西亞大街更安靜了，好像一路都沒有車輛來往。寶剛和寶樹從街口一直走到家。

推開門斗下的小角門，院子里的幾棵樹都顯得孤零零的，窗下那些花盆里的花都開得茂盛，此刻也是嬌艷得悲悲戚戚。抬起頭，二樓平臺上，父親經(jīng)常坐的那把椅子還在，孤單單灰蒙蒙的。樓下客廳空空蕩蕩，二樓顯得那么高，樓梯看起來那么陡，好像走上去都需要點力氣，父親不在了，這棟一百多年的老房子沒有了精氣神。

寶殊在醫(yī)院輸液。

兄弟倆坐在院子里那把長椅上，院墻周圍的綠植都發(fā)了芽，春天來得真快。這么多年，每次回來好像都能看到這小院的繁華和暖意。母親去世了，寶剛在這院子里想念母親，寶剛心里也還是覺得這個房子是暖的，這個家也還是暖的，甚至想起母親來也是暖的。如今坐在院子里，六十多歲的寶剛第一次覺得這里這么安靜這么空蕩這么冷清，寶剛聽到了烈士陵園里播放的那些讓人落淚的歌曲，那首《小路》，是他最喜歡的，此時聽起來好像也是在為父親送行。寶剛還聽到了火車進(jìn)站出站的汽笛聲，長鳴的汽笛是在和父親告別嗎？父親這輩子真的一直住在能聽見火車聲音的地方。

心里一酸，這棟小樓這院落這花草樹木都浸在了淚水里。

父親，他始終在堅守著這兩根鋼軌。

父親，他始終在堅守一段歷史。

寶樹到地窖里去取啤酒。

這老房子有一處神秘所在，那就是地窖。

寶剛當(dāng)年第一次回到這里的時候，就對這個地窖情有獨鐘，可能和做軍事指揮官的職業(yè)有關(guān)，他對復(fù)雜的地形地勢特別留意。

廚房地面鋪的都是土灰色地磚，大飯桌下面的地磚和其他地方的地磚并沒有啥不一樣，整齊拼接沒有絲毫縫隙。墻壁上有一處存放消防設(shè)備的墻壁柜，里邊掛著一個幾乎嵌在墻上看不出來做啥用的大吸盤器，是那種沉重的鐵器，吸盤器放在飯桌正中間那兩塊地磚上，幾個按鈕掰開按下，用力輕輕一提，兩塊地磚離開地面，一個邊界平整、方方正正的地窖口出現(xiàn)在眼前。

地窖的另一處出口就在院子的西南角，那里是一圈低矮的榆樹墻，沿著榆樹墻一直走，就是緩緩的一直到地下的斜面臺階，給人的感覺，好像此時一個人明明在院子里散步，不知不覺就朝著地下深處走去，然后一點點消失。寶剛經(jīng)常看軍事資料，每次研究軍事堡壘時，寶剛就能想起自己家這神秘的地窖。

從房子的里邊伸展到院子里，可見這處地窖的寬敞。地窖不但有光感，甚至通風(fēng)良好，里邊是和房子一樣的灰色磚石結(jié)構(gòu)，甚至有砌起來的石桌，有高上兩級臺階的分區(qū)。父親喜歡的白酒多年來就藏這個地窖里，夏天家里的水果，尤其是大西瓜，從地窖里拿出來后那口味真是不一樣呢。寶剛一直想，如果這個地窖出現(xiàn)在他們的少年時代，那他們兄弟的少年時期會多出來多少樂趣啊。

手機(jī)響了，是二弟寶瑞。

一聲“大哥”剛出口，二弟就已經(jīng)泣不成聲。

“大哥，爹回山西老家的時候，我一定回去。”

“大哥，我很早就和爹說過了，我放棄父母的一切遺產(chǎn)。這么多年，按照中國文化來說，我沒有在父母身邊盡過孝，我放棄我的繼承權(quán)。過后我會簽一份文件郵給你?！?/p>

二弟寶瑞是恢復(fù)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xué)生，如今已經(jīng)是某著名大學(xué)的終身教授，對家里這些問題說的很直接很客觀。

“寶瑞，還記得咱爸的老房子嗎？”

“當(dāng)然記得，我現(xiàn)在的住房和那棟房子有點像，只是比那個要大一些。”

“寶瑞，爸的這棟房子，咱們考慮建成博物館怎么樣？”

寶樹拎著啤酒從地窖里走出來。這兩天，他瘦了，人明顯憔悴了很多。寶剛的心，又疼了一下。

張姨拿著個檔案袋從屋子里走出來。

“寶剛，你們兄弟倆都在這兒，這是你爹去年放在我這里的，告訴我等他百年之后，就把這個交給你們?！?/p>

6

這事有點大，紀(jì)濤完全沒有經(jīng)驗。

以他對呂老的了解，他相信這是呂老真實的心愿。呂老這些年一直在說的一句話是：“做點留下來的事?！?/p>

有一次聊到這房子的時候，呂老說：“這房子要好好留下來，這是一段歷史?！薄霸蹅冊缤矶家x開這里，咱們誰也沒有啥資格住在這里。”

寶剛按照信里留下的電話，找到了給父親辦理遺囑的律師，呂老從來就沒有糊涂過，那份遺囑交代了身后的每個細(xì)節(jié)。

紀(jì)濤不知道呂老會做出這么大的決定，驚動了中組部、市文物管理局。

在準(zhǔn)備起草相關(guān)報告前，紀(jì)濤又來到家里，畢竟這是一大筆房產(chǎn)，這房子此時的價值在這座地級市絕對的No.1，沒有其二。況且家庭兄妹多人，過的都是普通日子，沒有誰會隨便舍棄這三五百萬的資產(chǎn)。

寶殊剛剛出院，躺在床上靜養(yǎng)，寶樹又住進(jìn)了醫(yī)院。張姨坐在院子里發(fā)呆，紀(jì)濤走進(jìn)院子里的時候，張姨沖樓上努努嘴，“兩天沒下來了?！?/p>

寶剛頭上的白發(fā)明顯見多，在這高舉架、實木到頂?shù)姆块g里，穿著黑色T恤的寶剛看起來那么憔悴。

紀(jì)濤想起那時候，呂老每天都穿戴整齊地坐在那把大圈椅上等自己，那份沉著淡定的樣子好像和這房子渾然天成?；腥婚g呂老好像在說話，“那些熊玩意兒有啥德行住在這房子里？”

“大哥，你是不是再考慮一下啊。老爺子的遺囑是留給自家人的，怎么做，決定權(quán)還在你們兄弟幾個這里。這房子是老爺子當(dāng)年房改時掏錢買斷產(chǎn)權(quán)的，這些財產(chǎn)單位沒權(quán)利介入。局里領(lǐng)導(dǎo)一直關(guān)注著老爺子的身后事，家里有什么要求，我會回去協(xié)調(diào)的。”

“紀(jì)濤，我爹信里說的每個字都扎在我的心上，這輩子都抹不去了。”

“我爹說的對，我們兄妹比起他那些老戰(zhàn)友老同事的子女何止是幸運，何止是幸福。”

“我爹當(dāng)年不是為了住進(jìn)這房子，是為了守住這房子，我們這些子孫要做的也是守住這房子，我們自己做不到，就交給專業(yè)的人員去做吧。”

“寶殊和寶樹那里你們都不用擔(dān)心，他們也都是我爹的親生兒女，總有一天會想開的?！?/p>

“大哥——”

寶殊壓抑的哭聲從房間里傳出來，張姨忙著打熱水洗毛巾，出來進(jìn)去都是孤單單的樣子。

“紀(jì)濤，如果可能，看看能不能想辦法，幫張姨找份能過日子的工作吧?！?/p>

7

春天來了。

羅西亞大街上，大樹的年輪又長了一圈，筆直向上的有那么幾棵，歪歪扭扭的也有那么幾棵。粗壯的有幾棵，枝杈自然枯死的也有幾棵。盡管神態(tài)各異，卻不影響這些樹帶給這條街的濃陰和景色，樹葉都綠了，新枝也在自然生長，羅西亞大街深邃飽滿。

工程車停在一處院落前，工人忙著把這處院落圍上彩鋼擋板，臨街處立起了施工項目公示板，“╳╳╳市鐵路博物館”施工期一年，預(yù)計明年國慶節(jié)開館。

紀(jì)濤這陣子忙得夠嗆，呂老這處房產(chǎn)作為國家不可移動文物移交給市文物管理局。相關(guān)歷史資料一并移交，文物管理局經(jīng)過幾輪專家論證，要對這處房產(chǎn)維護(hù)修繕，收集整理中東鐵路以來的歷史文物，作為鐵路博物館對公眾開放。

張姨幫助紀(jì)濤清理完房間里的最后一批物品后，就要去一個紀(jì)念館做保潔員了。市文物管理局了解到張姨的情況后，希望老人家能在博物館修繕完成并開放后繼續(xù)回到這里做保潔工作，雖然收入不高，也足夠張姨一個人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也有局里老領(lǐng)導(dǎo)家庭需要阿姨，生活條件好，收入不錯，紀(jì)濤征求張姨本人的意見，張姨都謝絕了?！暗冗@房子修好了我還是去收拾這棟房子吧，這里，連磚頭都認(rèn)識我?！?/p>

博物館維護(hù)期間，有幾個晚上，一輛汽車都會停在公示牌前，有個男人從車上下來，起初蹲在門口，看起來像是喝多了酒，過一會兒靠著大門坐在門斗那里，有時候坐一小會兒，有時候坐到大半夜。院里的保安也許是睡著了，或者醒了也懶得出來，沖著那輛寶馬汽車，也沒人去招惹那個坐在那里掉眼淚的男人，由他去吧。

時間過得真快。

新落成的博物館大門還是那個起脊門斗下的小角門，安靜地矗立在羅西亞大街上。

雪下得大，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站在博物館門前，大門左側(cè)立柱上掛著白底黑字的木頭牌匾。

院子里已經(jīng)掃出來一條小道，雪花還在飄落，一切都好像童話故事中的場景。

院子里那幾棵樹在風(fēng)雪中顯得蒼勁挺拔。

那把椅子還在守護(hù)著這個院子。

張姨身穿藍(lán)色工作服，手里拿著一塊軟布在擦拭一樓和二樓之間的樓梯，有雪刮進(jìn)來，有人夾著風(fēng)雪走進(jìn)來，張姨向門口張望。

“寶剛，是你嗎？”

作者簡介：徐亞娟，1970年出生，哈爾濱鐵路局高級會計師，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北方文學(xué)》《黑龍江日報》《生活報》《新青年》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