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我上小學一年級時,有一天撿到一張舊報紙。閑來無事,就把自己認得的字挨個念了出來,發(fā)現(xiàn)它們的讀音連綴出了一句自己能夠明白的話語。大為震動。那種震動直到現(xiàn)在還清晰記得。好像寫出文字的那個人無限湊近我,只對我一個人耳語。
這種交流是之前在家長、老師及同學們那里從不曾體會過的。那可能是我最初的閱讀,猶如殼中小雞啄開堅硬蛋殼的第一道小小孔隙。
閱讀令我打開了通向更大也更黑的世界的一扇門。
從此只要是印有漢字的東西我都饑渴閱讀,最大的來源是撿垃圾的外婆拾回家的舊報紙。鄰居家則是最渴望的去處,他家有一面書架,密密麻麻的書籍對我來說無異于阿里巴巴寶藏。可惜他家總是不被允許進入。每年新開學是最快樂的時候,往往不到兩個星期就讀完了整學期的內(nèi)容。
小學三年級我轉(zhuǎn)學到了新疆和媽媽一起生活。媽媽單身,正在考慮結(jié)婚。當時她有兩個追求者,向我征求意見。我慫恿她選擇其中一個,卻沒說出真實原因:那人家里也有一面擺滿書的書架,令人神往。
很快我如愿以償,卻害慘了我媽。那人嗜酒,往下有八年的時間我媽陷入了混亂的人生。而且后來我也發(fā)現(xiàn)那些書其實全是裝飾品,沒啥靠譜的內(nèi)容。
小學四年級那年我媽開始做收購廢品的生意。其他廢品都可以堆在院子里,但廢紙卻不行,怕淋雨。于是專門騰了一間房子堆積。所謂廢紙大都是書籍和報紙。于是那個暑假我幸福極了。天天從那間房子的窗戶上爬進去(門鎖著,我媽不讓隨便出入),躺在快要頂?shù)教旎ò宓臅綍I峡磿?/p>
那才是真正的書山書海??!扒出一個舒適的書窩,蜷進去,左手取本書一翻,不行,右邊一扔。再一本,還行,翻一翻,扔了。下一本,不錯,甜甜地看到天黑……只可惜,我媽的收購生意很快就倒閉了。
六年級回到四川,發(fā)現(xiàn)了全城最幸福的一處所在:公園里的租書攤。那可比買書劃算多了!于是整個暑期里,我每天跟上班一樣風雨無阻地出現(xiàn)在那里。
夏天結(jié)束時,攤位上差不多所有書都被我看完了。
上初中后,學校有小型的圖書館,能借閱到一些文學經(jīng)典及報紙期刊。此外,幫同學做值日的話,也能借到他們的書看。全部是毫無選擇的閱讀,全然接受,鯨吞海納,吃干抹凈。然而慢慢地,閱讀的海洋中漸漸浮起明月,能記得的語句暗流涌動,認準一個方向推動小船,扯動風帆。而忘記的那些,則是大海本身,沉靜地蕩漾——同時也是世界本身。
我想這世界其實從來不曾在意過誰的認可與理解吧。它只是存在著,撐開世界應(yīng)有的范圍。
直到現(xiàn)在為止,我對閱讀也并不挑剔,只要不特別枯燥都能看下去。而且在我如今的年齡,閱讀的意義已經(jīng)不只是汲取養(yǎng)分、增加知識、領(lǐng)略愉悅諸如此類了。
看到一本好書固然覺得幸運,遇到爛書也并不排斥。況且爛書帶給人的思考空間更大:何以爛?何以不能避免爛?都爛成這樣了為什么還能令人接著往下看?……還有那些沒啥天賦的作者們,他們的視野,他們的態(tài)度,他們的奢望,他們的努力……歷歷在目,看多了,也就漸漸熟悉了他們,理解了他們,并且原諒了他們……閱讀不但帶來共鳴的樂趣,也帶來溝通的樂趣。
對了,之前說的都是少年時期的閱讀,那么后來呢?慚愧,后來幾乎不怎么讀書了。各種原因。直到這幾年才開始重新大量地讀。而且,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閱讀”這件事已經(jīng)滲透到日常生活的一舉一動之中,什么都是“讀”,什么都是學習與獲得。
世態(tài)百相,人間萬狀,閱讀行為沒法停止。我仍穩(wěn)穩(wěn)當當行進在當年的航道上,明月已升至中天。拿起一本書的時候,總感覺一切剛剛開始。當年的耳語者還不曾走開,只對我一個人透露唯一的秘密。
(摘自《風流一代·經(jīng)典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