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亮
華東師范大學體育與健康學院,上海 200241
近年來,中國傳統(tǒng)武術界出現(xiàn)了一種名為“脫槍為拳”的觀點,即認為傳統(tǒng)武術自明清起,由于“禁武令”的原因造成民間習武者無法使用武器,于是,這些民間武術家便在槍法的基礎上開創(chuàng)了一系列拳法。這種觀點隨著著名導演徐浩峰以及一些武術家的推廣傳播,已經(jīng)慢慢為人所接受,甚至在學術界也正在逐漸成為主流觀點。以拳法中某一招式和某種兵器操作外形上的接近,或內(nèi)在發(fā)力的接近,來證明這套拳法是從兵器中脫離出來的論文研究也非常之多。本研究將從清代歷史的角度出發(fā),對“脫槍為拳”與“以槍為拳”進行全面的辨析,找出自明清后,二者與武術拳法形成的相關關系。
“脫槍為拳”說的主要依據(jù)便是在明清時代,當時的朝廷都頒布了針對不同人群以及不同程度的“禁武令”,尤其以清朝最為嚴厲,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民間的習武人士只能在沒有武器的情況下進行練武,從而創(chuàng)造性的把各種類型武器上的一些外在的套路與內(nèi)在的發(fā)力習慣嫁接到徒手上,從而實現(xiàn)“脫槍為拳”,根據(jù)不同的武器,創(chuàng)立出形式各樣的拳術流派。
其實清朝的“禁武令”早在順治帝在位期間僅僅持續(xù)六個月便結(jié)束了:其三眼槍鳥槍、弓箭刀、槍馬匹等項。悉聽民間存留。不得禁止。其先已交官者。給還原主。[1]到了雍正時期,雍正帝又頒布了一條《禁止拳法諭旨》:將拳棒一事。嚴行禁止。如有仍前自號教師。及投師學習者。即行拏究。[1]換言之,自雍正帝以后,清朝的“禁武令”禁的根本不是“武器”,而是“拳棒之術”。且這條禁武令一直持續(xù)到清朝結(jié)束,直到宣統(tǒng)時期,清廷還在稱呼民間擾亂社會治安、尋釁滋事的人為“拳匪”。從清實錄我們可以明確地得到一個史實:即順治帝在位時便在民間全面開放除炮和甲胄外的所有武器,到了雍正時期便在此基礎上增加了嚴令禁拳。換言之,站在歷史的角度上來說,自明清以后中國傳統(tǒng)武術“脫槍為拳”的觀點可能存在比較大的不合理之處。但這其中也有例外,比如明末清初形意拳的創(chuàng)始人,人號“神槍”的姬際可,他的形意拳就是在六合槍的基礎上脫槍成拳,自成一派。[2]但姬際可所處的時代背景是在雍正帝頒布《禁止拳會諭旨》之前,且僅僅是個例,絕對不足以支撐自明清以后蓬勃發(fā)展的各拳術流派均來自“脫槍為拳”的觀點。
清代傳統(tǒng)武術界主張“拳成兵器就,莫專習刀槍”,認為練兵器必須要有徒手拳套為基礎。清朝著名武術家武探花楊炳在其教學梅花拳的著作《習武序》中就曾提出:“凡習武務要使他知拳腳為槍棍之母,不活拳腳,則槍棍不獲臻其妙”,[3]他進一步指出了“徒尚拳腳,則遇敵不克,取其勝,二者兼之,方得其趣”的拳學主張。[3]無獨有偶,康熙時期的著名俠士李子青亦認為:“拳法,諸技本,君欲習此,先習拳。”[4]此后,以“拳”“掌”等命名的傳統(tǒng)武術門派大量出現(xiàn),如太極拳,八卦掌,詠春拳等等。
1918年,王薌齋與湖南謝鐵夫較拳技失敗后,要求再比試器械時,謝鐵夫說道:“兵器不過是手臂之延長,你手不成,器械也不能勝?!盵4]這句話可以看做是這種思想的延續(xù)。這句話對王薌齋影響極深,據(jù)澤井健一在其1976年出版的《中國實戰(zhàn)拳法太氣拳》中就提到王薌齋曾與他說:“劍、棒都是手的延長?!盵4]
1933年,河北“定興三李”“李氏三杰”之一的李星階站在軍事武術的角度在其《拳術初階序文》中亦有類似的認識:“拳術以孫祿堂先生為絕,劍術以李景林將軍為絕,槍術以李書文先生為絕,……余雖不才,研究國術亦數(shù)十年矣,深知拳術為各門法術之基。孫、李、李三位先生之武藝與近代各占一絕,然究其根底,尤以孫祿堂先生為最。昔日余嘗見孫先生徒手破彼之劍,破彼之槍,神勇絕倫,全賴拳術根基深厚耳。故今人習練國術當以拳術為先,再行刺擊之術,或有望得焉。”[4]
綜上所述,在清朝時期中國武術界對于“拳腳”與“槍棍”之間的關系早已形成共識,即“拳腳為槍棍之母”,[5]這既說明了“以槍為拳”的合理性,又再一次推翻了自明清以后中國傳統(tǒng)武術拳法是“脫槍為拳”的觀點。
近年流行起來的“脫槍為拳”說非常類似于早前流行的內(nèi)家拳說,總的來說像這樣的說法作為小說或電影的背景設定還是有可取之處的,但是作為學術探討可能就需要更為嚴謹?shù)目紦?jù)和更為專業(yè)的分析才能夠定論。對于“脫槍為拳”說這類的大膽假設,之后還需要小心求證。當然歷史上也確實有個別拳種或拳法是脫兵器而成,但是對這種模式的擴大化甚至普遍化就可能有盲目跟風的嫌疑。
筆者翻閱大量與“脫槍為拳”有關的論文發(fā)現(xiàn),在為了驗證“脫槍為拳”的過程中,過度解讀實為比較普遍。比如在流傳至今的拳法中,有些招式明確記錄了是近代某位前輩在前人的基礎上改良而成的,而這位前輩所在的年代早已不是“脫槍為拳”的歷史背景了,但還是有許多學者將這一招式和某種兵器操作外形上的接近(包括內(nèi)在發(fā)力的相似)來證明這套拳是從這種兵器中脫離出來的,這樣的做法可能真的不夠嚴謹,也有待商榷。但近年來這種說法備受社會各類人士所追捧,其原因或許出于對傳統(tǒng)武術徒手格斗戰(zhàn)績不理想的一種開脫。
但值得一提的是,在清朝中后期,由于“鏢師”這一職業(yè)的突然興起,武術流派之間的交流開始變得及其頻繁,[6]基本上當時的任何一門拳種都受到了來自其他拳種的大量影響,中國武術也是在那個時期打破了“門規(guī)”的界限,真正意義上的進行了大融合,縱使在清初之前真有某些拳法是脫兵器而成,在那個時代背景下,大量的交流、印證和淘汰,原來的東西還能剩下多少。相反,許多古代拳法經(jīng)過近代或現(xiàn)代的改良,借鑒和吸收了一些相近兵器的內(nèi)在發(fā)力或外在套路習慣,這顯然根本不足以支撐“脫槍為拳”說。
關于“脫槍為拳”與“以槍為拳”二者之間的辨析,從歷史的史實考查來看。在清朝雍正帝頒布《禁止拳法諭旨》后,“脫槍為拳”實在沒有足夠的歷史背景來為其做有力支撐。相反,基于歷史背景以及對中國武術史等史料的考察,“以槍為拳”才是真正的符合史實和歷史背景的。當然,這也不是對“脫槍為拳”的全盤否定,中華武術博大精深,源遠流長,自武術形成開始直到今天,武術經(jīng)歷了幾千年的發(fā)展,無論是失傳的還是能夠流傳下來的,其門派與招式數(shù)不勝數(shù),創(chuàng)建門派與招式的武術宗師們,其靈感也來源于不同的地方,這其中必然有如“形意拳”這種真正意義上以“脫槍為拳”為靈感創(chuàng)立的拳法,[7]但就如在前文中所提到的,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因為某種原因一再的擴大甚至普遍化“脫槍為拳”說,這絕對是不可取的。古華說歷史是嚴峻的,它并不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武術作為中華歷史留給我們最寶貴最燦爛的遺產(chǎn),它值得我們用最崇高的敬意和最嚴謹?shù)膽B(tài)度去考察和闡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