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楞伽 周允中
摘? ?要:
《剪燈新話》是明初瞿佑在文網(wǎng)森嚴(yán)情況下創(chuàng)作的傳奇小說集。其故事曲折,敘寫閨情至奇艷,在當(dāng)時風(fēng)行一時;以后一二百年間,仿效者眾,且傳至亞洲漢文化圈,成為具有世界性的文學(xué)作品。
關(guān)鍵詞:
《剪燈新話》;《剪燈余話》;???閨情艷語;流播
一
傳奇小說在唐代中葉作者最多,自唐以后,便逐漸走了下坡路;宋人模仿的作品雖多,但功力已遠不如唐人;元代作者更少得可憐,只有《嬌紅記》等幾篇。直到明初,傳奇小說才重新興盛起來,山陽(一作錢塘)瞿佑(宗吉)的《剪燈新話》倡導(dǎo)于前,廬陵李禎(昌祺)的《剪燈余話》繼之于后。他們的作品內(nèi)容都是煙粉、靈怪一類的故事,很受當(dāng)時讀者的歡迎,仿效者紛起,使得統(tǒng)治階級也不得不加以禁止。直到嘉靖(1522—1566年)初年,文網(wǎng)較寬,文壇才漸漸恢復(fù)了生氣,但傳奇小說的作者還不多。邵景詹模仿《剪燈》而作的《覓燈因話》,出現(xiàn)在萬歷時期(1573—1619年),文筆雖別有一種樸素遒勁的地方,但辭藻已較遜。這三種傳奇小說,是溝通唐宋傳奇與《聊齋志異》之間的橋梁,在文學(xué)史上應(yīng)該說是有相當(dāng)?shù)匚坏摹?/p>
二
《剪燈新話》的作者瞿佑,很早就有詩名。他的作品,還有《春秋貫珠》《閱史管見》《通鑒輯覽鐫誤》《詩經(jīng)正葩》《大藏搜奇》《學(xué)海遺珠》《香臺集》《香臺續(xù)詠》《香臺新詠》《存齋詩集》《存齋遺稿》《鼓吹續(xù)音》《屏山佳趣》《樂府遺音》《余清詞》《余清曲譜》《天機云錦》《游藝錄》《樂全稿》等,現(xiàn)在只有《剪燈新話》《歸田詩話》《詠物詩》三種流傳,其他多半亡佚了。
相傳在他14歲的時候,其父親的好友張彥復(fù)由福建來訪。瞿父具雞酒款待,恰好瞿佑從學(xué)中歸來,張彥復(fù)要試他才學(xué),就指雞為題,命他賦詩一首,他應(yīng)聲吟道:“宋宗窗下對談高,五德名聲五彩毛。自是范張情義重,割烹何必用牛刀?!睆垙?fù)大為稱賞,手畫桂花一枝,并賦詩道:“瞿君有子早能詩,風(fēng)采英英蘭玉姿。天上麟麟原有種,定應(yīng)高折廣寒枝?!彼赣H很是得意,就造了個堂屋叫傳桂堂,以期流芳。
那時著名文人楊維楨(字廉夫,號鐵崖),號稱江南詩壇泰斗和一代詩宗,和他叔祖瞿士衡是知交。有一天,維楨走訪士衡于傳桂堂,瞿佑見到他的香奩八詠,即席倚和,俊語疊出。維楨擊節(jié)嘆賞,對士衡說:“此君家千里駒也!”自此聲名傳播一時。但他雖有才學(xué),卻生不逢辰,流落不遇,一生只做了些教諭、訓(xùn)導(dǎo)、長史等類的微職。永樂年間,甚至還因作詩蒙禍,被謫戍保安十年,才得放歸。
關(guān)于《剪燈新話》的作者,有一些不同的說法。盡管凌云翰在序中說《秋香亭記》是瞿氏自己的寫照,猶元稹之于《鶯鶯傳》(田汝成在《西湖游覽志余》也說:“或謂《秋香亭記》乃宗吉事,使其果然,亦元微之‘會真意也。”),但后來卻有人說《新話》非瞿氏所作?!抖脊勛搿氛f:“予嘗聞嘉興周先生鼎云:《新話》非宗吉著。元末有富某者,宋相鄭公之后,家杭州吳山上。楊廉夫在杭,嘗至其家,富生以事他出;值大雪,廉夫留旬日,戲為作此,將以貽主人也。宗吉少時,為富氏養(yǎng)婿,嘗侍廉夫,得其稿,后遂掩為己作。惟《秋香亭記》一篇,乃其自筆。”
說《剪燈新話》是楊維楨作,未免有些荒謬。楊維楨文名雖盛,但這一類傳奇小說卻非他所擅長。他所寫的《啞娼傳》,文采就遠不如《新話》,難怪明朝文人都穆在他所撰寫的《都公談纂》中,也不相信,說“今觀《新話》之文,不類廉夫”了。大概因為《新話》出版后風(fēng)行一時,有些人心懷嫉妒,所以造出這種蜚語,只是想降低瞿氏的聲譽罷了。
《剪燈余話》的作者李昌祺,官職比瞿佑要高得多。他是永樂癸未(1403年)進士,做過翰林院庶吉士,還曾參加纂修《永樂大典》的工作,以禮部主客郎中權(quán)知部事,外調(diào)做到廣西、河南左布政使?!睹魇贰酚兴膫?。他的作品除《剪燈余話》外,還有《運甓漫稿》《容膝軒草》《僑庵詩余》等。
李昌祺顯然是很服膺瞿佑的,他的《余話》完全是在模仿《新話》,不但篇數(shù)相等,而且故事的取材也差不多;只有《至正妓人行》一篇,序文和詩作是《新話》所沒有的。還有一些不同的地方,就是好夸炫他的才學(xué),在作品中穿插進許多和正文沒有關(guān)系的詩詞,因此篇數(shù)雖和《新話》相等,篇幅卻比《新話》多出一倍。他是一位集句的能手,安磐說:《余話》中的集句頗為可取,“如‘不將脂粉涴顏色,惟恨緇塵染素衣?!疂h朝冠蓋皆陵墓,魏國山河半夕陽。對偶天然。”這倒不是溢美之譽。
李昌祺因為官階較高,不像瞿佑那樣微秩末位,而《剪燈余話》中又粉飾閨情,拈掇艷語,便被當(dāng)時一般衛(wèi)道之士目為白圭之玷。《列朝詩集》說李氏死后,“議祭之社,鄉(xiāng)人以此短之,乃罷。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其然豈其然乎?”《都公談纂》也說:“景泰間,韓都憲雍巡撫江西,以廬陵鄉(xiāng)賢祀學(xué)宮,昌祺獨以作《余話》不得入,著述可不慎歟!”這都反映了封建社會中,一般的衛(wèi)道士,是如何地蔑視和壓制傳奇小說這類作品的。
《覓燈因話》的作者邵景詹,生平事跡不詳。據(jù)他書中小引所敘,此書系著于萬歷二十年壬辰(1592年)。全書僅兩卷,共八篇,文筆較為樸實,很少辭藻點染。大概這時的文體,已濡染八股氣息,正如方苞批評明代隆慶、萬歷年間(1567—1619年)的文章時說的“氣體苶然”了。但它給擬話本小說以相當(dāng)影響,馮夢龍、凌濛初都曾在這部書中擷取題材。
這三部傳奇小說,都曾經(jīng)給予天啟年間(1621—1627年)那些擬話本的小說作者,影響深刻,流傳后世的《三言》《兩拍》都在其中攝取過素材而予以敷衍。
三
《剪燈新話》和《剪燈余話》在我國早已沒有足本流傳,明人高儒《百川書志》所載《新話》僅有十一篇;清乾隆時(1736—1795年)的坊刻本,《余話》僅有十四篇;同治年間(1862—1874年)出版的《剪燈叢話》所收二書,都各只有兩卷,篇數(shù)皆已不足。但在日本,卻有慶長、元和間(1596—1624年)所刊活字本,篇數(shù)最完全,董康據(jù)以翻刻,二書始全璧復(fù)歸中國。1931年,上海華通書局曾用鉛字排印,今已不可多得。1936年,鄭振鐸為生活書店編印《世界文庫》,曾把二書收入第六至第九冊內(nèi),《余話》并用乾隆本校勘,但并無單行本。中央書店曾據(jù)《世界文庫》翻印,卻只到《鶯鶯傳》為此,并非全璧。
我從1957年校注《剪燈新話》,至1981年重新出版該書,歷經(jīng)24年。我從未放棄過對《剪燈新話》的校注;即使在“文革”之中,還用《佩文韻府》和《淵鑒類函》修正注釋,并且通過朋友趙景深教授的介紹,了解到日本漢學(xué)專家伊藤漱平的不同意見,從而于再版中予以采納。
此書的校勘是以董氏誦芬室刊本為底本,而校以《世界文庫》,以及乾隆本、同治《剪燈叢話》本?!兑挓粢蛟挕肪驮凇都魺魠苍挕穬?nèi)。明人徐勃《紅雨樓書目》中著錄有這書,但一般人很少見到,所以把它附在卷末。除了上述各種本子外,我還曾用其他各種書籍參校,如《金鳳釵記》《聯(lián)芳樓記》《滕穆醉游聚景園記》《牡丹燈記》《翠翠傳》《綠衣人傳》《秋夕訪琵琶亭記》《鳳尾草記》《瓊奴傳》《至正妓人行》等,都以《古今圖書集成》???《渭塘奇遇記》以《孤本元明雜劇》中的《王文秀渭塘奇遇》???《聽經(jīng)猿記》以《元明雜劇》中的《龍濟山野猿聽經(jīng)》???《賈云華還魂記》以《古本戲曲叢刊》內(nèi)的《灑雪堂傳奇》,《西湖二集》中的《灑雪堂巧結(jié)良緣》和《古今圖書集成》內(nèi)的《魏鵬傳》三種本子???。雖然文言和白話不同,但也可以從中校正原書中所載詩詞、標(biāo)點、斷句的正確與否。
四
明朝初期,文網(wǎng)較元代更嚴(yán)。朱元璋這位梟雄之主,猜忌陰狠達到了極點,常常疑心人家在那里罵他,笑他曾做過和尚,偷過牛;有好些人因為在表文中用了“生”字、“則”字,被他認為諧音“僧”和“賊”,冤枉殺了頭,甚至把“帝扉”當(dāng)做“帝非”,“法坤”當(dāng)作“發(fā)髡”,“藻飾”當(dāng)做“早失”,一律加以誅戮。在這樣的封建淫威下,一般文人誰都不敢妄弄筆頭,免得惹出禍端來,讓腦袋搬了家。
盛行于元代的戲曲,這時也遭到了厄運。據(jù)顧起之《客座脞語》的記載,當(dāng)時有這樣一種禁令,凡人民倡優(yōu)裝扮雜劇,除依律神仙之道,扮演義夫節(jié)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及歡樂太平者不禁外,但有褻瀆帝王圣賢的詞曲、雜劇,非律所該載的,都限期送官燒毀;敢有收藏傳誦印賣,全家殺絕。在這種嚴(yán)刑峻法下,文人們?yōu)榱瞬坏钟|功令,就模仿唐人的筆法,大寫特寫佳人才子和風(fēng)花雪月的傳奇小說來了。然而就是這些作品,卻真切地反映了那個時代,青年男女生離死別的不幸遭遇,以及處于戰(zhàn)亂時代的悲歡離合。另外通過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又發(fā)泄了作者胸中的郁悶,彌補了內(nèi)心的失落。
瞿佑在洪武十一年(1378年)寫了這部傳奇小說集《剪燈新話》,共21篇。他寫作的動機也許是為了消遣,并沒有任何出而問世之意。當(dāng)時文字獄的禍害,使他深懷戒心,所以寫成后鎖在箱子里有二十個年頭。直到洪武三十年(1397年),傳觀的人多了,大家都贊美這部著作,慫恿他付印。他雖然同意印將出來,但畢竟還有些戒慎恐懼,所以在序言中用“語怪”“誨淫”一類的話來加以掩飾,避免引起統(tǒng)治階級的注意。
不料出版后,因他文筆清新,故事曲折,兼之粉飾閨情,拈掇艷語,在當(dāng)時苦悶的政治環(huán)境中,引起無數(shù)讀者的共鳴和喜愛,竟風(fēng)行一時。這真可以說是他始料不及的。
由于《剪燈新話》的風(fēng)行,文人們便都競寫傳奇小說,其中模仿得較好的是李昌祺的《剪燈余話》。其完全是在模仿《新話》,題材故事也都差不多,唯一不同處是作者好顯弄才華,在作品中糅入、插進許多詩詞。這些詩詞有些是創(chuàng)作,有些是集句,有些則簡直是抄襲而來。例如《瓊雙傳》中,徐苕郎所作的四首花月詞,就是抄襲鄭奎妻的作品。
《剪燈新話》和《剪燈余話》中有很多優(yōu)秀的作品。這因為瞿佑和李昌祺所處的時代距離元末明初不遠,故而作品中有些內(nèi)容,乃是元明之際社會生活的寫真。因此,其藝術(shù)價值和歷史價值自有魅力,頗為后人玩味。
不過這兩部書中也有許多封建的糟粕,其中神仙鬼怪故事竟占全書三分之二的篇幅,這固然反映了一般民眾落后的意識;同時無意間也迎合了封建社會中常見的宣傳、組織群眾的手段。當(dāng)時文網(wǎng)雖嚴(yán),但對擁護封建秩序,宣揚封建落后意識的文章,卻并不禁止,這就可見當(dāng)時統(tǒng)治階級的用心。要不是因為后來擬作者太多,弄得瑕瑜不分,我想這兩部書本來是不至于遭到禁止的。
五
1991年夏,我從臺灣學(xué)者陳益源教授的來信之中獲悉,《剪燈新話》在亞洲各國流傳深廣,許多國家將它稱譽為“無可與之倫比的,具有世界性的文學(xué)作品”。
該書15世紀(jì)中葉流傳到韓國,小說家金時習(xí)隨即仿作《金鰲詩話》,成為韓國小說的始祖。16世紀(jì)由尹春年訂正,林芑集釋的《剪燈新話句解》,是韓國有史以來第一部注釋本。19世紀(jì)李圭景的《五洲衍文長箋散稿》中,還記載說:“今閭巷輩所專習(xí)者,有《剪燈新話》一書,以為讀此則嫻于夷文云?!备啕惔髮W(xué)教授丁奎福曾撰文贊美此書,希望有更多的學(xué)者來研究它。這在漢文區(qū)內(nèi)引起極為強烈的震蕩。
《剪燈新話》傳至日本后,16至17世紀(jì)出版的《奇異雜談集》和《靈怪草》,均選譯過此書。江戶時代淺井了意的《伽婢女》之中的第三卷《牡丹燈籠》,完全是以瞿佑的《牡丹燈記》為藍本寫作的;不過,小說中的人物、場面、背景、風(fēng)俗,都顯出日本的傳統(tǒng)特色。那一時期,以中國明清小說作為藍本而寫作出來的所謂近代型小說,日本人稱之為“翻案小說”。
以后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語》,不少內(nèi)容也是根據(jù)《剪燈新話》改寫的。此后,三游亭園朝又將它改為“講書”,題目則成《怪談牡丹燈籠》。德川幕府時,《剪燈新話》在日本的版本“雋刻尤多,儼如中學(xué)校的課本”。1954年日本學(xué)者村上知行出版了《全譯剪燈新話》,他在序文之中稱贊說:“是顆怪異而美麗的星,輝耀著東洋古典世界的天空?!边€有的日本人將此書列入“在中國不被重視,卻在日本深受歡迎的十部書之一”。久保得二曾經(jīng)評價道:“《剪燈新話》雖為瑣瑣的小冊子,但它給予后世的影響和果實,實在輝煌?!?/p>
1987年法國遠東學(xué)院出版了《越南漢文小說創(chuàng)刊》后,學(xué)術(shù)界的人士才知道,《剪燈新話》在越南也極受歡迎。越南作者阮嶼模仿《剪燈新話》,寫作了一本《傳奇漫錄》,竟然成為該國傳奇小說的開山鼻祖。阮嶼乃“刻意好奇,做小說以寄筆端,將越南文學(xué)帶進了一個新的高峰”,使得文學(xué)面對動亂的社會現(xiàn)實,讓靡麗消閑的氣氛重新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受其影響,后來涌現(xiàn)出一大批像女作家段點氏《傳奇新譜》那樣的小說。
所以有人說,《剪燈新話》開啟了中國在亞洲南北鄰邦,共同發(fā)展的文化潮流。此語不虛。
六
趙弼的《效顰集》出版于明宣德年間(1426—1435年)。他的所謂效顰,就是效《剪燈新話》的顰,這在他的后序里說得非常清楚。書中共收傳奇小說25篇。它和《剪燈新話》不同的地方,就是沒有佳人才子的戀愛故事,而是充斥了忠孝節(jié)義、因果報應(yīng)一類的內(nèi)容,這是很符合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胃口的。趙弼的思想極為迂腐,他甚至偽造文天祥的《臨刑說》和吳潛的《南行詩》,開明人作偽風(fēng)氣之先。書中有三篇和平話小說有關(guān)的文字,即《鐘離叟嫗傳》(和《京本通俗小說》中《拗相公》篇同一題材)、《續(xù)東窗事犯傳》(和《古今小說》中《游酆都胡母迪吟詩》同一題材)、《木綿庵記》(和《古今小說》中《木綿庵鄭虎臣報冤》同一題材)。
在這三篇傳奇小說中,《鐘離叟嫗傳》最使研究傳奇小說和平話的人聚訟紛紜。因為《京本通俗小說》一般都認為是宋元話本,繆荃蓀《江東老譚》的刊本也出于影元人寫本。如果《拗相公》一篇,是先胎于《效顰集》,那么影元本的說法便根本動搖了;就是其他各篇見于《也是園書目》,素來被目為宋人平話的,也將成為問題。所以孫楷第先生認為,這幾篇傳奇小說是和《京本通俗小說》出于同一底本,并非趙弼創(chuàng)作;又引《效顰集》中其他各篇出于趙弼自撰的文筆極拙的情況,和《鐘離叟嫗傳》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在結(jié)構(gòu)和筆墨方面,兩者大不相同作為佐證。
譚正璧根據(jù)孫楷第的說法,認為元明小說,傳奇與話本互譯,系屬常事,因此他斷定《效顰集》中的這幾篇文章,是趙弼由話本譯成傳奇。而我們除《效顰集》外,則實在舉不出任何其他的例子來加以說明。
此外,在明代,傳奇小說和話本是并不分家的,凡是筆寫的小說,不論文言或口語,都一律視為話本,例如《清平山堂話本》中《藍橋記》《風(fēng)月相思》都是傳奇小說,萬歷(1573—1619年)版《熊龍峰刊話本小說》四種中的《馮伯玉風(fēng)月相思小說》也是傳奇小說,三言中的《錢舍人題詩燕子樓》《宿香亭張浩遇鶯鶯》《隋煬帝逸游招譴》三篇也都是傳奇小說。洪楩、馮夢龍等作者,既然不把文言的傳奇改譯成口語以求體裁一律,那么,趙弼何以獨獨不憚煩地把口語改譯成文言的傳奇呢?這真是一個令人不解的問題。《也是園書目》所載宋人詞話十二種中并沒有《拗相公》這一篇。我們對《效顰集》中的這幾篇傳奇小說,是否是趙弼由口語改作文言這個問題,也暫時還只能存疑而已。
七
對日本成簣?zhí)貌睾胫危?488—1505年)刊本傳奇小說《鐘情麗集》,明清人都認為是邱浚的作品。它的寫成時代大約在景泰(1450—1456年)初年,敘述辜輅和黎瑜娘的戀愛故事,內(nèi)容浮猥蝶褻,文字淺近鄙俚,實在是一篇惡札。據(jù)褚人獲《堅瓠集》說,邱浚少時,他的父親曾為他求婚于士官黎氏。黎氏譏誚邱浚不配做他的快婿,邱浚遂憤而撰這篇傳奇,寫黎氏失身于辜輅。辜輅是廣東人呼狗的聲音。如果褚人獲所說屬實,則邱浚的寫作態(tài)度實在非常輕薄。繼之而起的有《懷春雅集》《天緣奇遇》《劉生覓蓮記》《花神三妙傳》《蘭會龍池錄》《雙卿筆記》等幾篇傳奇小說,內(nèi)容都和《鐘情麗集》不相上下,字里行間充滿了淫辭褻語,遠遠不能望《剪燈新話》和《剪燈余話》的項背。
《懷春雅集》又名《尋芳雅集》,據(jù)《金瓶梅詞話》序言作者欣欣子說是盧梅湖作的,敘元代吳廷璋與王嬌鸞等的婚姻故事。其和《情史》卷十六“周廷璋”條及《警世通信》卷三十四“王嬌鸞百年專恨”所敘元周廷璋事,雖然結(jié)果有喜劇和悲劇的不同,但時代及男女兩主角的姓名均相同,僅改吳廷璋為周廷璋,疑為一事兩傳?!短m會龍池錄》敘《拜月亭》戲曲中,蔣世隆和王瑞蘭戀愛一事,內(nèi)容與戲曲頗多出入。這篇傳奇小說和其他的幾篇作者都不詳,它們的寫作時代當(dāng)為弘治以后,每篇都是單行本,極易散佚;后來得以保存下來,還是得力于《風(fēng)流十傳》《萬錦情林》《國色天香》《繡谷春容》《花陣綺言》等諸多選本的留存。
此外,周復(fù)俊的《涇林雜記》書已亡佚,僅《古今書集成》中《閨媛典》內(nèi)輯有數(shù)篇,都是抄襲節(jié)錄《剪燈余話》中的作品成文,只有記唐寅故事的一篇當(dāng)是出于他的手筆。他是明末《涇林續(xù)記》作者周玄的祖父。因此可以推測,他的寫作成書時代當(dāng)在嘉靖年間(1522—1566年)。當(dāng)時由于商業(yè)資本的發(fā)展,新興市民階級的抬頭,連帶影響到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政治措施,取消了若干嚴(yán)刑峻法,文網(wǎng)也因之較寬,給書籍的出版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條件。而此時稿件卻供不應(yīng)求,使得文壇上抄襲和作偽的風(fēng)氣因此加劇。
邵景詹的《覓燈因話》出現(xiàn)于萬歷年間(1573—1619年),全書僅兩卷八篇,其中《貞烈墓記》和《唐義士傳》二篇,是從《輟耕錄》中脫胎而來的。作者雖然經(jīng)常把《剪燈新話》放在案頭,心慕手追,想續(xù)其緒余,但筆力卻遠不能相副。特別是在《唐義士傳》中,他因不能分辨唐玉潛和林德陽二人,究竟誰是埋宋陵諸骨的人,遂把二人混而為一,說林德陽就是唐玉潛的化名,可見淺陋?!兑挓粢蛟挕愤@部書,當(dāng)是明代傳奇小說集的最后一部,這以后是擬話本小說的黃金時代——由于《三言二拍》的相繼出版,傳奇小說至終明之世已不復(fù)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