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鵬
我奶奶和鞏奶奶的娘家都在湖西村,兩人曾是無話不說的閨密,一同嫁到湖東村后,卻鬧僵了。原因很簡單,我奶奶一連生了八個兒子;鞏奶奶呢,連生了六個閨女。湖東村歷來重男輕女,所以鞏奶奶也就沒了好臉色。
八個兒子的確給奶奶掙足了臉面,但是八張嘴就像無底洞,著實讓奶奶操碎了心,她不得不想盡辦法喂飽他們。
一天晚上,奶奶剛到家門口,就讓鞏奶奶堵上了。鞏奶奶問:“黑咕隆咚的,你拿的是啥,沙啦沙啦地響?”
奶奶嚇了一跳,吞吞吐吐地說:“幾棵蒲子?!逼炎泳褪瞧巡荩诤^(qū)隨處可見,可隨意采拔,嫩芽可以吃,葉片可以編織。
鞏奶奶卻不冷不熱地說:“俺咋看著不像呢?”奶奶卡了殼,慌慌張張地進了家。
不一會兒,生產隊長就找上了門。果然,奶奶拿的不是蒲草,而是十棵上等的蘆葦,一棵能賣一毛多錢,要知道,那時一個壯勞力一天才掙一塊多。湖東村耕地少,還都是鹽堿地,因此那時的蘆葦用途廣泛,全村人都靠蘆葦過活。
沒等隊長說話,奶奶的淚先流下來了,她指指油燈下的兩個兒子,說:“俺也不想這樣,可這些小祖宗,一個比一個能吃……”又指指炕上咳個不停的爺爺:“他爹有癆病,干不了重活,俺一個女人家……”
隊長和爺爺是三服兄弟,他排老九,爺爺排老四。但是九爺爺歷來鐵面無私,他嘆口氣說:“再難也不能偷集體!都像你這樣,生產隊不亂套了?今晚先去開批斗會,批斗完了,我給你想辦法?!?/p>
開過批斗會還不算完,九爺爺又讓奶奶到生產隊的編織組,干了五個晚上的幫工。
這件事過去以后,奶奶開始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鵝,林林總總幾十只。以前她只喂了一頭豬,添了這么多活物,吃得肯定多,奶奶就讓爸爸和幾個稍大的叔叔每天去拔草、拔菜。收工后,她胳膊上也挎著一只小花筐,里面裝滿野草、野菜。
雖然爸爸和叔叔們的飯量見長,炕上的爺爺依舊咳個不停,但是飯桌上的野菜不見了,窩頭可以敞開吃了,菜里的油星也多了,隔三岔五地還能看到肉和白面。
奶奶家肉眼可見的變化,在鞏奶奶的眼皮底下發(fā)生著。她感到不對勁,就拿了半根麻花,去哄我年幼的叔叔:“你娘晚上干啥?告訴嬸嬸,這麻花就給你吃。”
叔叔一把接過麻花,邊吃邊答:“納鞋底、做鞋?!?/p>
鞏奶奶很疑惑:“不干別的?”
叔叔脆生生地說:“不干?!?/p>
真是奇了怪了!鞏奶奶只得眼睜睜地看著我爸爸和叔叔們臉上長肉,身子長高,一個個地成了人。難道只憑幾十只雞、鴨、鵝,就會有這么大的變化?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直到家里漸漸能攢起錢來,奶奶兜里揣上二百八十塊錢,去了九爺爺家。
原來,九爺爺讓奶奶在編織組做了五晚幫工,讓她學會了編織小花筐。分派農活時,不管是施肥、澆水、修剪、除草,還是病蟲害防治,只要是葦田的活,九爺爺都安排奶奶去干。
中午,趁歇晌工夫,奶奶在葦田里把蘆葦破成篾子,編成小花筐。收工后,她拔上野菜和草,大搖大擺地挎回家。小花筐里的野菜和野草,可以用來喂雞、鴨、鵝、豬,小花筐則拿去別的村偷偷賣掉。因為奶奶編的小花筐精美漂亮,在當年又很稀罕,一個能賣一塊錢呢!而在鞏奶奶看來,奶奶每天挎的,卻是同一個小花筐!
但是有時,奶奶心里也不安,就悄悄問九爺爺:“萬一出了啥事,俺拖累了兄弟你……”
九爺爺說:“砸斷骨頭連著筋,誰讓咱一個爺爺呢,有我頂著,嫂子啥都別管。再說,就是不沾親帶故,咱社會主義也不能餓死人!”
就這樣,奶奶一共挎回二百八十個小花筐。
那一天,奶奶如釋重負把二百八十塊錢摁到九爺爺手上,說:“九兄弟,這些年難為你了!這些錢,你交到隊上。俺干的事,俺一個人攬下來,開批斗會、游街,大不了坐監(jiān)獄,俺都不怕。成天提心吊膽的,胸口像壓著磨盤,滋味不好受啊……”
九爺爺擺擺手說:“嫂子,你放心,俺早辦妥了?!?/p>
奶奶一愣,沒明白九爺爺的意思。九奶奶忙解釋:“嫂子,你編花筐用的葦子,你兄弟替你墊上交隊里了。他怕你為難,一直瞞著你?!?/p>
奶奶恍然大悟,忙說:“這可不中!你家的錢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九奶奶臉一紅,說:“嫂子,你不是不知道,俺不會做針線活。你往年送來的那十幾雙布鞋、靴子,算幫了俺大忙了。你要真想謝,往后幫俺再做幾雙!”
錢送不出去,奶奶只能揩著眼睛回到家,又在門口碰到了鞏奶奶。鞏奶奶見她眼睛紅紅的,忍不住開口了:“怎么,今天不帶你那葦子編的小花筐啦?每天拎著還不顯舊,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家有幾百個每天換呢!”說完,她“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奶奶愣了一下,追上幾步喊道:“鞏姐姐,我、我有事想跟你說……”
鞏奶奶忽地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奶奶,笑了。
(發(fā)稿編輯:趙嬡佳)
(題圖、插圖:豆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