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翻譯史的世界知識循環(huán)敘事
——兼評《被翻譯的知識:公元1000至1800年的全球科學交流模式》

孫 艷

廣西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 廣西 南寧 530006

一、引言

我國以往的科學翻譯史書寫多以梳理譯者、譯作及翻譯機構的編年史體例為主，針對科學翻譯史研究和撰寫，方夢之、傅敬民(2018:71)強調(diào)“必須跟我國近現(xiàn)代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史和科學發(fā)展史結合起來”，其研究視角和研究方法還亟待創(chuàng)新。近年來，國內(nèi)外有關翻譯史研究的最新成果層見疊出。澳大利亞學者皮姆(Anthony Pym，2014)劃分了翻譯史研究的三個領域，即翻譯考古學、翻譯歷史批評和翻譯闡釋。屈文生(2018:834－835)提出了社會史、概念史、全球史和文化史等可供翻譯史研究者借鑒的研究進路。隨著中國人文學科悄然興起的“翻譯史研究轉向”(王東風，2016:2)，翻譯史的跨學科研究特點愈加明顯，越來越多的非譯學界研究者都對翻譯歷史加以關注。有關科學翻譯活動的討論，更是世界史、區(qū)域史、科技史等相鄰研究中的近期學術熱點。反之，這些歷史研究成果也為科學翻譯史提供了拓展研究路徑及空間的可能。

《被翻譯的知識:公元1000至1800年的全球科學交流模式》(Knowledge in Translation:Global Patterns of Scientific Exchange，1000－1800CE)(以下簡稱《被翻譯的知識》)一書正是在翻譯視角下進行的科學技術史敘事，為我國科學翻譯史研究提供了新的路徑借鑒。該書編者為曾任匹茲堡大學世界史中心主任的帕特里克·曼寧(Patrick Manning)教授及卡內(nèi)基梅隆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阿比蓋爾·歐文(Abigail Owen)。2015年10月，匹茲堡大學世界史中心舉辦了主題為“發(fā)現(xiàn)于翻譯中:世界科學史，公元1200年—1600年”(Found in Translation:World History of Science，1200–1600 CE)的學術會議。2018年，在此次會議論文基礎上，編者將研究時間范圍擴展到公元1000年至1800年，選取了16位具有科學史和全球化研究方法背景學者所撰論文集結成書。全書以“被翻譯的知識”為主線，詳細探討了科學知識擴展中的全球相互作用，同時也為翻譯界開啟了科學翻譯史研究的世界視野之窗。

二、內(nèi)容框架

《被翻譯的知識》全書由導言及4個部分構成，每部分又包含3至5篇獨立章節(jié)。書中收錄的16篇論文以不同的科學技術史敘事交互凸顯了該書的兩大重疊主題:科學翻譯和世界視野。導言開篇對全球?qū)W術知識網(wǎng)絡形成過程中翻譯的重要性給予了充分肯定，并指出翻譯是保存和擴展科學知識的基本要素。雖然遙遠的物理距離和迥異的社會文化都構成了世界歷史上知識傳播交流的障礙，但該書編者堅信翻譯行為可以克服空間、時間及文化差異，成為維持各文化社區(qū)分散知識得以穩(wěn)定發(fā)展的最有效手段之一。翻譯活動是對源語語言和文化成就的認可，為目標語言帶來了新的文本或修訂文本。翻譯文本中的新思想與即有思想的比較，更是引發(fā)了目標語言內(nèi)部極具價值的辯論。在編者眼中，翻譯不是一個單一的過程，而是將知識從一個社區(qū)轉移或鏈接到另一個社區(qū)的多樣化手段。

第一部分題為“繪制地球”，4個子章節(jié)展現(xiàn)了全球地圖繪制及其技術交換中的獨特動態(tài)。第1章“《加泰羅尼亞地圖》中的地理概念”結合圖本信息，考察了猶太繪圖師的知識來源，發(fā)現(xiàn)具有希伯來語背景的利比里亞學者可以廣泛接觸到阿拉伯語、希伯來語和拉丁語文本，通過翻譯獲得多種文化中的制圖知識從而成功繪制出了有別于傳統(tǒng)的《加泰羅尼亞地圖》，證明空間和文化上的臨近性是促進制圖學發(fā)展的重要因素。第2章“解釋、意圖和影響:安達盧斯阿拉伯和諾曼西西里的伊斯蘭－基督教地圖翻譯實例”分別追蹤了9世紀T－O地圖和12世紀阿拉伯地理手稿上的阿拉伯語、拉丁語注釋和旁注，證實了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發(fā)現(xiàn)這些制圖思想的多維度傳播影響了基督教和地中海穆斯林地區(qū)的主要人物，從而增強了基督教和穆斯林各自的制圖傳統(tǒng)。第3章“月亮山脈，陽光湖泊與恒河”中描述了15至18世紀北歐制圖師借用托勒密地圖的譯本，在全無恒河測量經(jīng)驗的情況下根據(jù)推測繪制了恒河三角洲的歷史。第4章“全球與海事:翻譯作用于早期現(xiàn)代科學興起的不同范式解讀”將奧斯曼和薩非王朝對印度洋和東南亞的陸基制圖方法與17世紀塞爾登中國地圖進行了比較，意在強調(diào)海洋時代地圖文本強大的知識技術信息蘊含力。

第二部分題為“建構社會”，3個子章節(jié)揭示了依托翻譯活動，通過王朝、貿(mào)易、工程

和物質(zhì)文化建構人類社會的動態(tài)過程。第5章“13世紀的中國制圖:20世紀30年代《諸番志》的英譯初版及其接受者”借助20世紀美國譯者和中國讀者對文本的矛盾解釋，展示了讀者如何在原文和譯文的思忖中表達宋朝時期中國作為商站網(wǎng)絡或大陸監(jiān)管這樣爭議性觀點的過程。第6章“東海間的紡織技藝:以‘紅型’為例”考察了琉球群島與明清的朝貢關系以及與福州港口的手工藝交流，證實了“紅型”這種琉球民間布藝的“生產(chǎn)秘密”就來自于畫家和紡織工匠間的知識翻譯文本交換。第7章“禹跡尋蹤:公元1200年至1600年間作為黃河流域科技的政務治理”借助法國漢學家于連(Francois Jullien)對漢語概念“勢”英譯的“效力觀”(efficacy)解讀，關注了1048年洪水爆發(fā)后為控制黃河泛濫而長期進行的行政治理，并將翻譯的概念拓展到文字以外觀念層次的交換。

第三部分題為“促進健康”，4個子章節(jié)聚焦人類通過翻譯文本交流理解自然，以期增進健康和福祉的嘗試。第8章“時空中的動物療法:以大型野獸趾甲為例”追蹤了各大陸中對大型野獸蹄趾具有相似治療效用觀念的現(xiàn)象，證實“場景和交易區(qū)”是三百年間多文化中傳播蹄趾藥用性的關鍵所在。第9章“翻譯天堂:元代的占卜術與政治權威”研究了占卜在蒙古王朝中作為科學翻譯平臺的重要地位，以及蒙古統(tǒng)治者是如何在占卜過程中力求“集中化和制度化”以助其選擇科學知識的借鑒順序。第10章“本地與世界之間:早期現(xiàn)代奧斯曼語著作中瘟疫知識的翻譯”分析了15世紀在奧斯曼土耳其語，波斯語和烏爾都語中大量

供普通民眾閱讀的瘟疫診斷和治療論文所形成的知識循環(huán)，及該過程中文本接受者對治療本土化的傾向和知識統(tǒng)一化的意愿。第11章“知識移位:中世紀伊斯蘭和日本醫(yī)學文學傳統(tǒng)翻譯之外”探索了10世紀的波斯和日本醫(yī)學百科全書在各地區(qū)醫(yī)學文獻中的歷史作用，強調(diào)知識移位會將知識帶入新的環(huán)境，重新定位并將其與原始環(huán)境隔離開來，從而創(chuàng)造新的知識。

第四部分題為“描繪天空”，5個子章節(jié)從多維度描繪了天文翻譯文本中的知識交流。第12章“跨越世紀和文化的行星距離嵌套假說及其存在”詳細介紹了從公元2世紀的托勒密行星假設開始，該理論經(jīng)由阿拉伯語，希伯來語和拉丁語文本的存續(xù)，及直到17世紀的衰落。第13章“馬拉蓋天文臺:歐亞科學翻譯星群中的一顆”回顧了13世紀馬拉蓋天文臺的成就及蒙古歷法中涉及的信息翻譯交換，并強調(diào)了帝國中央集權在大規(guī)模天文信息匯編中的優(yōu)勢。第14章“字里行間:從《占星學入門》拉丁語旁注看阿拉伯天文學觀念”研究了中世紀時期最流行占星術文本現(xiàn)存的200多種手稿，評估了拉丁文讀者的旁注和注解，并發(fā)現(xiàn)拉丁文讀者高度重視阿拉伯占星術傳統(tǒng)，將該書的譯本視為占星術知識的寶貴來源。第15章“14世紀中國對阿拉伯波斯天文學的接受轉變”追溯了13到14世紀中國社會政治變革背景下對阿拉伯－波斯天文文本的接受，翻譯和歸化，贊揚了這種開創(chuàng)東西方知識交流的新形式。第16章“天文導航:第一翻譯科學”描述了15世紀葡萄牙天文導航中天文科學的翻譯促進知識在文化間的傳遞，并使導航員能夠測量海上任何地方的經(jīng)度和緯度的過程。

三、《被翻譯的知識》對中國科學翻譯史研究的啟示

《被翻譯的知識》一書以科學翻譯和世界視野為兩大重疊主題，在科學技術史敘事手法下，展現(xiàn)了翻譯活動在公元1000至1800年間全球科學知識交流中的重要作用，建構了世界視野下的科學翻譯活動研究模式，為我國的科學翻譯史研究提供了經(jīng)驗借鑒。

(一)廣博的全時歷史研究材料

我國科學翻譯史研究所關注的史料主要集中于明末清初和晚清時期的科學技術翻譯活動。方夢之、傅敬民(2018:68)就曾指出中國科學翻譯史研究中“對明清科技翻譯的譯人譯事多有記載……對民國以降聲勢浩大、影響深遠的科技翻譯運動卻語焉不詳，大有年代越近、歷史的回響反而越弱之感”。而中國的科學翻譯活動可以追溯至漢晉時期，伴隨漢代佛經(jīng)翻譯，一些天文、醫(yī)學、算學等知識相繼傳入中國。我國現(xiàn)有的科學翻譯研究材料呈現(xiàn)出了極不平衡的“紡錘型”態(tài)勢，對于漢唐、宋元及民國的科學技術翻譯活動多無涉獵，對明清時期的科技翻譯實踐施以重墨。《被翻譯的知識》中共有4個章節(jié)直接涉及到了中國科學技術的翻譯，其研究材料選取包括南宋地理名著《諸番志》的英譯，清朝時期琉球紅型染色技法的交流，元朝時期蒙古占卜技術翻譯以及元朝對阿拉伯波斯天文文本的翻譯。這些對中國翻譯史料的挖掘為我國科學翻譯史研究者拓寬研究視野起到了很好的借鑒作用，有利于鼓勵未來研究人員尋找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歷代科技翻譯文獻，避免研究史料重復和研究對象扎堆的尷尬局面。

(二)動態(tài)的知識循環(huán)研究視角

《被翻譯的知識》一書召集選錄論文時就預先強調(diào)了研究的世界性知識循環(huán)視角，并將其視為該書最大特色之一。全書打破了科學翻譯史研究中知識閉環(huán)的刻板印象，給予科學翻譯活動以歷時和共時的動態(tài)描寫，這樣的世界性視角驅(qū)動研究者進一步探討世界范圍內(nèi)以翻譯為載體的知識大循環(huán)現(xiàn)象。從多語種間制圖技術的翻譯交流，到不同文化文本對瘟疫知識的共識，再到天文科學翻譯對航海技術的促進，書中無處不體現(xiàn)著世界視野下全球知識的流動循環(huán)，為考察世界范圍內(nèi)翻譯帶來的技術交流提供了清晰的研究路線借鑒。反觀我國的科學翻譯史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現(xiàn)有科學翻譯史研究成果有著強烈的“編年史”色彩。鮮有的幾部中國科學翻譯史著述基本固化在目的語文化社區(qū)的斷代史和編年史，其體例大都遵循梳理文獻概述、出版機構、翻譯人員、翻譯成果、翻譯方法等研究模式；有關中國科學翻譯史研究的學術論文多集中于個案研究、專著書評、翻譯家思想追溯以及某學科類別的翻譯史梳理。雖然編年史是任何歷史繞不開的階段，在人類歷史中各種原則下寫定的歷史，都會先從編年史開始，但中國科學翻譯史在經(jīng)歷了發(fā)展初期的史料發(fā)現(xiàn)和整理階段后，亟待以新的研究視角來闡述和解釋那些歷史編目中并非孤立的科技翻譯活動及其影響，探尋中國在全球科技交流中的角色與作用。

(三)融合的多元學科研究進路

研究界一直倡導的“跨學科(性)”“多學科(性)”“交叉學科(性)”“學科互涉(性)”以及“超學科(性)”概念背后具體的研究理念和進路都包含了突破學科疆域、實現(xiàn)知識整合的成分。(唐磊，2011:92－93)對于科學翻譯史研究而言，其綜合性和復雜性決定了該領域?qū)崿F(xiàn)跨學科融合研究進路的高難度。顯然，《被翻譯的知識》一書在多元學科融合及多向維度詮釋等方面為我國科學翻譯史指引了新的研究進路。該書16位論文作者學術背景十分多元，涉及世界史、科技史、科技哲學、外交、數(shù)字人文、東亞研究等學科，他們將各自領域中的研究理念和方法引入到以知識翻譯為關注點的史學研究中，進行了一次多學科互融的研究嘗試。然而，從我國科學翻譯史書寫中卻難以覓得類似理念觀照下的研究著述。近年來，我國科學翻譯史研究鮮有大部頭著作面世，更多相關研究都散見在區(qū)域史、文化史、行業(yè)史、科技史等專門史研究成果中。但這類研究中的科學翻譯史梳理并不能被視作多學科的真正融合，它們?nèi)狈姆g研究者角度進行的剖析，更多的是多學科的疊加而不是知識的整合?！侗环g的知識》體現(xiàn)的多元學科研究進路的融合，有利于拓展對翻譯史料的認知，提高研究者發(fā)現(xiàn)問題、理解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進一步推動中國科學翻譯史研究向縱深維度發(fā)展。

四、結語

《被翻譯的知識》以獨特的世界性視角，揭示了科學文本翻譯在促進科學進步以及拓展知識傳播范圍，最終形成全球知識環(huán)流體系這個動態(tài)歷史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它的成書思想超越了以往單一維度的歷史考察，以詳實的文獻史料、獨特的敘事脈絡呈現(xiàn)出世界史、科技史、翻譯史三“史”互融的研究進路。雖然該書在論述科學翻譯活動時，缺乏對翻譯文本語言轉換的細致描寫，但考慮到撰寫者們?nèi)狈Ψg學研究相關專業(yè)背景，這樣的闡述方式亦可理解。誠如書中所引12世紀數(shù)學家及天文家阿德拉德(Adelard)的一句話，“世界各處并非都精通科學的所有分支，因此人們必須前往不同地方以獲取完整的知識，世界就如同一個軀體，不同成員在其中行使著各異的力量?！?Manning&Owen，2018:xii)而翻譯正是各文化社區(qū)中轉化、運行這種力量的關鍵所在，也是促進世界知識循環(huán)的動力所在。《被翻譯的知識》一書所秉承的這樣的主旨，為未來中國科學翻譯史研究者提供了獨特的研究視角，拓展了廣闊的探索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