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滄海
在他左手邊,他驚詫于人面獸身塑像前經(jīng)過的姑娘,芝櫻花花海裝飾了她的雙腳,她的每一步,都讓他想象某一首詩中的青山存在,他們并肩策馬,然后他抱一抱拳說,后會有期。
而此時此刻,他正駕車在青城的濱河路上等一個短暫的紅燈。
綠燈亮起,他隨著車流像潮流退卻,一路向北。二十分鐘后,他將進入京滬高速公路,然后遠遠地駛離這座城。
那個姑娘,有時會像風起,掀開他停泊的一角光陰,讓他看到春光環(huán)佩叮當?shù)刈哌^,桃花搖搖擺擺地開了,桃花又搖搖擺擺地謝了。他搖搖頭笑一笑,那個春天,已經(jīng)過去好久。
他去另一座城參加兄弟的婚禮,是大學時睡在他下鋪的兄弟。兄弟是一位小有名氣的詩人,他的詩總喜歡以親愛的來開篇明義,親愛的胡桃夾子,親愛的甲殼蟲,甚至床腿也可以是他親愛的。
兄弟攬著新娘介紹說,親愛的,這是我上鋪的哥哥,我們一起睡了好幾年。
新娘很美,一種靜靜的美。
他心情很好,《愛是永恒》的背景樂,讓兄弟都英俊許多,他倆低頭交談。
兄弟在新的城又有了不少狐朋狗友,他們慫恿著兄弟交代如何認識新娘子的,以作為他們以后的戀愛寶典。他認真地聽著,他聽兄弟提到了青城。
兄弟說,兩年前,我經(jīng)過青城。
我當時正在濱河路上無聊地等一個很長的紅燈,噴水池、人面獸身像、白裙子,親愛的姑娘,她裝飾了我的眼睛……兄弟的話像風暴占滿河谷,暈眩中,他感覺自己站起來,用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聲音問兄弟,然后呢,然后呢?
兄弟說,當綠燈亮起,我在直行車道上左轉,掉頭,我去追我親愛的姑娘。然后,就違章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你們自行想象。
兄弟的話,穿過層層鎧甲,直指他的舊斑金瘡,連呼吸都讓他感到痛徹心扉。
離開兄弟的城,他高度關注起兄弟的各種動態(tài)。
兄弟炫耀,他要為美麗的妻子寫以親愛的打頭的一百首詩,他一首一首地讀兄弟的詩。
他發(fā)現(xiàn)兄弟寫到第五十首的時候,不再移蘭入暖房。他想問一問兄弟,卻又擔心自己越是靠近越言不由衷。會不會是兄弟有了什么麻煩事?他悄悄去搜索兄弟的名字,用詩人二字作前綴,電腦屏幕上有關兄弟近況的各種信息跳了出來,鼠標下拉了半天,并沒有出現(xiàn)讓他感到可怕的字眼。他長出了一口氣,可是新的不安還是小獸般橫沖直撞,他拿起電話。
兄弟沙啞的聲音傳過來,哥,她……
怎么了?
兄弟說話吞吞吐吐,他忍不住插嘴。
再也看不到,再也看不到了。兄弟在電話那端,毫無顧忌地哭了。
——她沒有原來那樣美了。
放下電話,他心中翻來覆去地念著,我在我塌陷胸口的廢墟里夢見你……這是兄弟的詩,還是別人的,都無關緊要了。
兄弟倒還是常與他攀談,他發(fā)現(xiàn)兄弟的話語中高頻率地出現(xiàn)了一位江南女詩人,兄弟引用的都是細節(jié),女詩人說兄弟留著青色的胡須,女詩人說兄弟的聲音是銀質(zhì)的。從兄弟的話語中,他甚至能大致想象出女詩人的眉眼遠淡,哈一口熱氣似乎就能融化了的清淺模樣。兄弟說,終于又可以寫詩了。他調(diào)侃,驚蟄了。
兄弟出來亮相了,穿一件白衫,蓄了胡須。
他心中凜然。
兄弟要有動作了。
兄弟給他打電話,醉醺醺的,哥,祝福我吧,我的婚姻結束了……
他還是有些吃驚,沉默半天,他說,啊,祝福?她呢?
兄弟說,誰?
兄弟又明白過來,說,她啊,回青城了。
放下電話,看看腕上的表,已時近午夜。他摁著胸口,靜靜地和衣躺下,閉上眼睛,銀河傾斜。星星背轉了身,在一所向水的房子里,甲殼蟲收起游蕩半生的影子,他覺得,今夜該有一個無比清晰的夢讓自己去等待漫長的黎明——他在青城的濱河路上等一個短暫的紅燈,在他左手邊,噴水池的人面獸身像前,春天叮當叮當?shù)亟?jīng)過,芝櫻花裝飾了她的雙腳,她戴著一頂金黃的草帽。
綠燈亮起,他看到自己在直行車道上左轉,然后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