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退的事物

2021-11-18 19:08:20離離

野草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灰灰雨聲橘子

離離

羊皮筏子

第一次看了是六只羊

第二次看了一眼，是八只羊

第三次狠下心去仔細數(shù)，一共十二只羊

做成了那個羊皮筏子

我不敢坐上去

它們卻一直坐在水上

坐在水里

等著我

清明

一路向南的車上

我看看窗外，春天還在匍匐的荒草下面

就有點難過

我看著窗外

一條不愿走卻還在走的路

讓我難過

它把我一直帶到你跟前

讓我跪下去

還是那些匍匐的草

枯了，柔軟了，也陪著我跪著

不知道和你說些什么好

就想哭一場

輕輕地哭一場就好

桃花在開

一路上不說一句話

就看桃花

從山頂開到山下

在我眼里閃爍的桃花

真美啊。一路上不說一句話

我只想看我眼里的桃花

和前面那個人

在鏡里

也偷偷看著我

越來越美

越來越恐懼，這樣孤單地活著

每一次看到一朵小花

就知道她是為了

被風吹走香氣，被另一朵小花看見

才開的

再比如，撲棱棱的鳥兒從草叢里飛起來

撲棱棱地我的心也跳起來

一只，兩只，一雙鳥兒

飛起來。翅膀輕盈

越來越美

是我想要的那種美

等雨

坐在半山腰等雨

和在山頂?shù)扔?，是不一樣?/p>

一個人坐在山頂?shù)纫粓鲇?/p>

和兩個人在突然而來的雨里牽著手跑雨

是不一樣的

并且有一個寬大的手掌

能輕輕護著你的頭頂，怕被雨淋濕

又是不一樣的

夜色

夜色真美，夜色落在黃河邊

兩岸很美

黃河里飄著波光粼粼的夜色

黃河就很美

你輕輕俯下頭說，二十年前的姑娘

你依然很美

看黃河

第一次在蘭州看黃河

在你面前看黃河

河水清澈無波瀾

第一次我低下頭去

那么認真地看橋下

流過的水

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它們慢慢流著

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回頭時你在笑

還是曾經(jīng)的那個少年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十字路口

天在更藍的地方

我在十字路口哭了

一抬頭，就看見人來人往的黃昏

天在更遠的地方

人群也是，經(jīng)過我的

那么多。我站在這一生的十字路口

哭了。我多么想抓住你

走過來的樣子

正如我多么想

抓住自己一樣

風吹

一陣風吹進院子里

風吹開院子里花園里的花

一共七棵丁香樹

三棵海棠

不知道哪一棵樹上的花香

這么濃

一陣風吹，快要開敗的花瓣就飛起來

仿佛提前離開我的那些人

另一陣風吹來

它們都散了

橘子

臨出門時，他遞給我半個剝好的橘子

他笑著，我知道他想說

一人一半

我替他說了，他笑著

我替他把橘瓣

喂進嘴里，讓他看著我吃完

我替童年的他

說，我去找一棵大大的橘子樹

我再給咱們摘一袋橘子

回來

一小部分

我越來越喜歡這樣安靜的日子

大部分的我都在貼著地面而行

只有小部分的自己

高出自己一小截

會偶爾飛一會

像我喜歡的鳥兒一樣輕盈地飛

像鳥兒一樣

輕輕地啄食

輕輕地吻他

街角

生活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好

但也沒有多么糟

每天早上八點剛過

我送孩子上幼兒園

她清掃我路過的那一段

每一天我們相遇的地方都不同

她都會等我們走過去

再接著掃

那天我剛好回頭

一臉的微笑

她也剛好抬起頭

看我

傷口

傷口如果還是新鮮的

那一定是我剛好拿著刀

切開了

一個橙子或者蘋果

我喜歡這樣新鮮的傷口

濕淋淋的

如果在我身上

還有這種

流著血，有點溫濕的地方

也定是剛剛經(jīng)過的那個人

給了我?guī)椎?h3>在南關(guān)十字

那天在南關(guān)十字

我從地下通道出來，找公交車站

等走到雙城門站的時候

發(fā)現(xiàn)自己走反了

我又過馬路

往回走，我難過

那樣一個黃昏，我難過

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看到自己陷在黃昏的余暉里

孤單又模糊的樣子

就難過

我給媽媽打電話

我說我迷路了，像小時候一樣

我舉著電話開始哭，不敢

再鉆進原來那個地下通道了

媽媽說，你趕緊打車回來啊

慢慢愛

我為我的愛

舉行過兩場葬禮

那一年實在受不了了，就選擇

一個人坐了一次二十六個小時的火車

其中十來個小時我都在望著窗外

火車進洞時我會瞇一會眼睛

我想就那么算了吧

生活還在繼續(xù)的時候

傷口也在愈合

如果我還沒有忘記一個人

那這輩子我都忘不了

如果我還沒愛上另外一個人

那你一定要等我

慢慢來愛

比如還會在哪個街角遇見

你啊你

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在她面前

我一直都是堅強的

這一生，她不同意我早戀

不讓我?guī)型瑢W到家里可我還是帶了

她不滿意我為自己選的那條路

可我和她對著干了

這么多年，終于她勝利了

她說，你看我說得對吧

這個八十歲的老太太

她一臉勝利的表情

在我面前走來走去

仿佛這么多年我真的

錯了。但我不會在她面前

流一滴眼淚

去黃河邊

去黃河邊撿石頭，挑幾顆帶回

去黃河邊看羊皮筏子，想幾只羊絕望的樣子

去黃河邊踩水，一雙鞋都濕了也不要緊

抬頭看看白塔山

看著風箏飛，就看著那根長線

好迷茫

去黃河邊坐一會，即使什么都不做

仿佛是去那里等人

或者只是去看看陌生人

花朵們

花朵們都在開，用各種各樣的顏色開

花朵們白天黑夜都在開

用各種各樣的姿勢開

花朵們開得嬌艷又很絕望

但沒有一朵想提前凋謝

花朵們像無數(shù)個女人

絕望又愿意

獨自開放

路邊的花和樹

它們完全綠了我才發(fā)現(xiàn)

有的枝條向上生長，葉子就會

在更高的地方看著我

樹上的花快開敗了我才發(fā)現(xiàn)

我真是個疏忽大意的人

我總是急匆匆地走路

我也是那么喜歡

被安靜的樹葉和花枝發(fā)現(xiàn)

我也有中年的美

一條河

一條河選擇怎么流，是她的事

那天在橋上看著她流

在岸邊看著她流

聽著她從我的身體里流過

在我眼里流出來

我轉(zhuǎn)身，她在我的身后流著

一條河選擇在哪里流

也是她自己的事

一起坐坐

在鄉(xiāng)下的時候，有時候就想

找個安靜的地方坐坐

一塊石頭上，路邊，或者樹下

一個人拿一截干樹枝

隨便劃拉。劃出那么多橫的豎的斜的

人生路。想這一輩子

真的挺不容易

有時候會把旁邊的地方

弄得干凈一點

低頭再看看那里，一塊石頭上，路邊

或者樹下

有沒有人來

一起坐坐

雨停了

雨突然停了，會有些遺憾

路面慢慢干了，是有些遺憾

一切又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還有讓人感到遺憾的

我在雨中被淋濕的頭發(fā)

我在水和水之間跳來跳去的

細心的步子，都要被改換

雨突然停了，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夜晚

雨后泛白的地方我以為是水泥地面

踩下去才發(fā)現(xiàn)是積水

當時真的有些遺憾

雨水濺濕了你給我買的新鞋襪

四月，七月，或者十月

都是我最喜歡的

花開，葉落，有時候也會下一點小雪

春天了，栽幾株花

給一些盆里換了新土

秋天了，剪掉舊根須，和枯枝敗葉

有時候也需要把已經(jīng)死去的植物

連根挖出來

想

有時候會想一個人，有時想一頭畜牲

有時候想回到從前，有時候

想從現(xiàn)在開始，從現(xiàn)在開始算日子

我剛剛好，知道怎么愛一個人

是錯誤的

墓碑

不知道該寫什么，就什么都不寫

不知道該留給誰，就誰也不等了

不知道該立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誰來把她立起來

我的墓碑上，沒有其他

多余的部分了

就能證明

我只是我

雨

雨下過，又停了

雨發(fā)生過，又消失了

我喜歡聽雨，躲雨，躲不及的時候淋雨

我喜歡雨劈頭蓋腦落下來

像某種警示

我喜歡雨發(fā)生在春天，萬物剛剛醒來

我也是

喜歡雨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忘記

幾天前還下著雪

坐在時光里

靠著落地書架坐著

在一個蒲團上坐著

黃昏的太陽還能照著我

那樣就好，有幾束光直接照在我身上

我身后就有了陰影

有一些光落在茶幾上

我的面前也有了陰影

和這些陰影

帶著光說一些心里話

就像那天在父親的墳地里坐著

我流淚了，但是笑著告訴他

能讓他開心又放心的事

覓

給別人的印象是，我一直都在尋找

一種東西，比如愛情

這種看不到摸不著的

如果不是有一個人突然出來

承擔了一切

給別人的印象是，我一直覓而不得

愛情。其實愛情這種東西

一直在我心里

我感覺自己需要的時候

就拿出來看看

也足夠深情，如果不是必須

讓她出來

我會一直緊緊捂住自己的

胸口，一直避而不見

路過的人

我所認為的

看到過滿天的繁星

沒有一顆讓我想伸出手

想摘下來送給你

那些遙遠又清冷的星星

不會理解

曾經(jīng)有人說給另一個人的話

就是在這樣的夜空下

指著其中的某一顆星星

說，你要嗎

要的話我都能摘一顆給你

我所以為的是

我不要星星，只要星星照著的

那種日子

那樣的夜晚，誰不會為此感動呢

可感動有什么用

星星還在那里

我想說，你要嗎，要的話

我把這樣的夜晚

送給你

藏刀

我身體里一直有一把刀

不傷別人只傷自己

我身體里的這把刀

什么時候出鞘，得看

我愛的人什么時候

反悔

明信片

現(xiàn)在幾乎看不到明信片了

至少沒有人給我寄

可是我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

寫于一九九四年元旦的

一九九四年，還是一九九四年的少年

我寧愿你已經(jīng)忘記了我

手術(shù)臺

那個手術(shù)臺有多冷

冷到我直打哆嗦

護士問，很冷嗎

我說了是緊張

和孤單

手術(shù)臺上躺著我一個人

又小又空曠

我左右都找不到一個可以信賴的人

護士問，準備好了嗎，要上麻醉

我想這位陌生的麻醉師

應該就是我必須信任的人

他能讓我好好睡一覺

而不會在疼痛中醒來

來這人間

有必要說人間嗎，人間那么寬闊

又縹緲，有必要說

天這么黑，你在哪里

讓我等足了時間的，都是不值得等待的

有必要再去揭開

彼此的傷疤嗎，你看

傷疤那么新鮮

猛然一看，有點像桃子

又像一把青菜

刀鋒

總感覺我的身體里有刀子

有鋒利的東西，深藏不露

一直想找機會

對自己再補上一刀，這還不夠

想把某些東西連根挖走

在這樣的中年生活里

讓我害怕，內(nèi)心充滿恐懼

見山怕山，遇河怕河

對誰都有警惕

在這樣的中年生活里

我的膽怯只能給我一個人說

我的膽怯像那朵墻角的牽?；?/p>

無助又倔強地纏繞著，越來越高

每當我沿著那條河

我體內(nèi)的刀子

就順著河水流走，柔軟又多情

我知道，一個女人

所有的柔情

都已順著河水流走

一朵云

一朵云，也是幾朵云在一起

天上的一朵云自由自在地飄著

地上的一個人獨自行走

一朵云被風吹散

那么輕微的離散

散了也好

陽光照在安靜的事物上

安靜的事物在陽臺上，一本

剛剛翻開的書

陽光照在停止的那一頁

和輕輕翻書的手指上

不能言說的意境里

一把藤椅，一杯茶

一件素色的棉麻衣服

一小塊陽光

在一起的一個下午

萬物都是安靜的

情愿被光拂照

風吹著窗子

風吹著窗子，那一夜風聲不停

七月，風聲又帶來了雨聲

風聲和雨聲不一樣

雨聲會一直留在窗子上

雨聲和雨聲也不一樣

有的稀疏，有的密集

有時是之前的一陣雨等著后面的

有時是之后的撲下來

一些消失了之后

另一些才能消失

櫻桃

有時候就是難過了

和夜色無關(guān)，很多事

都經(jīng)歷過了，就不想再經(jīng)歷第二次

我想變得輕盈一點

有時候難過了，就只想涂指甲油

給兩個腳趾甲上

涂了自己喜歡的顏色

自己喜歡的，就只給自己一個人看

看著看著，又徒生悲涼

連悲涼也是

有點讓人絕望

不想再涂別的顏色

不想再找別的地方

我喜歡那種車厘子一樣的顏色

我感覺自己長出了枝丫

結(jié)著櫻桃

草莓真好吃

我們?nèi)フ葺?，我邊吃邊?/p>

草莓真好吃

熟透了的草莓們滿懷期待

熟透的草莓像女人們

站在自己家的門口

等人。草莓們甜甜的幸福

我都感覺到了

我每吃一顆，就悄悄對她說

你等的人

也是狠心的人

那里

我想去那里

我的腳踝扭傷了，我想去那里

那里可以坐下來療傷，你帶我

去那里。一個沒有月亮但是有光的地方

你帶著我，穿過一片林子

黑暗里穿過一片充滿世俗的林子

我們不擁抱

你帶著我，像一匹馬

不停地尋找草原

你帶著我，我會把月光唱給你聽

輕輕坐一會兒

夜深了，就輕輕坐一會兒

靠著床沿，看著月亮

我喜歡沒有聲音的夜晚

月亮里也沒有歌聲

還會有誰在我心里唱歌

或者哭泣

夜深了，就這么坐一會兒

再睡去?；蛘咦鲆粋€夢

夢見月光和唱歌的人

夢見我哭了，醒來時

是真的在哭

路

面粉撒了一路

從樓道的電梯口一直撒向大門

我懷疑，誰會和我一樣粗心

把心愛的東西撒一路

后來院子里一個人說

是有人剛剛?cè)ナ懒?/p>

看著那條路，真的像一個人

走出去了，他出了大門

對人間還有留戀

他出了大門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他剩下的路還會在哪里

陌生的人

我想短暫地愛一個人，然后再忘記

不會恨而不得，不會空有遺憾

不用一生，一生太苦

我只想和他在江邊走走，江水是陌生的

我和他之間也是，用陌生的目光

看了對岸的燈火，再回頭看他

他還是那么陌生，然而我愛他

就愛著那種陌生

哥哥去放羊

不知道有幾只羊

天天帶著哥哥漫山遍野跑

怕他腿疼，怕他追羊時在坡地上滑倒

怕他的小羊羔丟了而他不知道

怕回家的母羊不停地叫喚，半夜里

他還得起床去數(shù)羊，再沿路去找

怕他耳朵背，聽不見夜里下雨

怕干草被淋濕，他傷心

怕他的羊餓著

第二天擠出羊圈

拼了命往南山上跑，怕他腿疼

又跟不上

用一首詩表達

我不會輕易說出來的悲傷

就用一首詩表達

一首詩就是一個洞眼

可以讓我躲起來，一首詩就是

無數(shù)個臺階，讓我一階一階

爬上去。這么多年了

我不知爬了多少階

余生還有沒有悲傷，還要多少詩來表達

那只小狗叫灰灰

對一只小狗像對孩子一樣說話

那些話，小狗聽進去一些

有時候也不理，像個淘氣的孩子

那只小狗叫灰灰

她在院子里叫著，灰灰，灰灰

灰灰就拼命歡蹦

像一個小姑娘

也像一個小兒子

他們遛完一圈

又回家了

祭品

父親的墳前，還有上一次留下的

祭品，蘋果和橘子都皺巴巴的

干枯了。蘋果和橘子

替我陪著我的親人

每一次去看父親，我都會找一些

物件，找點借口讓它們

留下來

它們會替我難過

和想念，它們從我的手邊

滑下去，也替父親想著我

在明亮的地方

等我再次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