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背誦是一件苦差,小時候卻樂意背誦《愛蓮說》。當我讀著那些名句,“出淤泥而不染”“香遠益清”“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對花之君子好生欽佩。
上了高中,學到《荷塘月色》,有兩個段落也是要背的。當我反復誦讀,那田田的葉子、裊娜的花朵、羞澀的蓓蕾、凝碧的波痕、脈脈的流水、流水般的月光,仿佛畫在我的腦海里;而那渺茫的歌聲似的清香,梵娜玲上奏著的名曲,也仿佛嗅到了,聽到了。
一直以為,蓮的高潔,《愛蓮說》說盡了;蓮的美麗,《荷塘月色》寫盡了。不曾料想,深秋探訪玄武湖,我發(fā)現(xiàn)蓮還有前人未道的好處。
深秋探訪玄武湖,自然不是為著賞蓮。我要參加一個會議,提前兩天到了南京,住所就在玄武湖對面,只隔著一條街,早上怎能不去玄武湖散步?
進入玄武門,沿著湖畔大路往北走,見木頭棧道搭在水上,那么寬的湖面空無舟楫,那么長的棧道寂無一人。不由得就走到棧道末端,面湖而坐。棧道高出水面只有尺許,俯身就能探觸粼粼蒼碧。對面的洲子籠在淡青色的霧氣里,朦朦朧朧,顯得格外幽遠。湖風一陣一陣撫著面龐,送來些微寒意。水波輕輕蕩漾,發(fā)出猶在夢中的呢喃。
晨風來自北邊,長長的波紋一道挨著一道,密密的,齊齊往南推移。瞧,水面浮著一只黃蜂,無力地劃動細絲般的腿腳,隨著波紋從我跟前漂過。我想要將它撈起,伸手夠不到。等我找來一根半米多長的蘆葦,它已經漂出兩三丈遠。
我悵悵地游目湖面,北方又有什么東西,在四五十米遠處,隨著波紋上下微顫著漂過來,黑黑的,看不清形狀。是水禽嗎?我凝眸望著,等待著。它搖搖晃晃,越來越近,到了二十米開外,我終于看清了,原來是蓮蓬,帶著兩三寸的柄,倒扣在水面。遠處又有幾個蓮蓬漂過來,全是倒扣的。
第二天晨游,我沒有走舊路。玄武門朝西開,我進了門,徑直往東上洲子。南京是第二次來,第一次是三年前,也曾游覽玄武湖,印象最深的是在洲子上遇到一位魁梧的老爺子,扛著好多家伙,刀槍劍戟全都有,沖熟人嚷嚷著,大步流星從我身邊走過,是練完要回家了。老人晨練多半常年不輟,還能遇見他嗎?我好想看看他將些兵器一樣一樣耍弄!
我加快步子,沿著落葉紛飛的林蔭道行走,一邊尋視。我沒有找到那位老爺子,卻在高高的路坡下發(fā)現(xiàn)一位老太太,目光就移不開了。
老太太年過七旬,身材瘦小,在水邊棧道上放著古琴曲打太極拳。琴聲綿柔,節(jié)奏舒緩,老太太一招一式如同行云徜徉,流水潺涓。我來到水邊,站在離她幾米遠處默默觀看。玄武湖早晚市民如云,好似鄉(xiāng)下人趕集,此處卻偏僻安靜,狹長的一片蓮池,這邊跟林蔭道隔著高坡和樹木,對岸植物深茂不見人蹤。棧道上只有我和老太太,要是我不來,就只有她一個了。她當我不存在一樣,自顧打拳,我便把目光投向蓮池。那么密的蓮葉,擠得看不到水,全部殘了敗了,卻都不肯凋落,倔強地舉著破損的綠盾,抵擋一天比一天蕭瑟的秋氣。更令我訝異的是蓮蓬,從未見過那么多蓮蓬,千稈萬稈,卻沒人采摘,齊齊從頸部彎折,朝下耷拉著腦袋,一派肅穆。
原來先前見到的在水面上倒扣的蓮蓬,不是誰采摘的,而是這些彎折的蓮蓬掉落了。
我走到棧道盡頭,踏著草坡濕泥下去,從近處細細觀察蓮蓬。它們全都空了,安放蓮子的孔巢一無所有。蓮子呢?自然是掉入湖水,沉進淤泥了。
想起幾天前,我在北京,在魯迅文學院,也發(fā)現(xiàn)水邊棄擲的蓮蓬全是空的,誤以為誰吃了蓮子,此時才明白真相。原來出淤泥而不染的蓮,對淤泥毫不嫌棄,而是充滿感激。它的美麗從淤泥中來,清香也從淤泥中來。當它結了子,一粒一粒全都要奉獻給淤泥。正因為如此,這一片蓮才會如此茂盛,生生不息。
久久地,我凝視著深深低頭的君子,胸懷滿滿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