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曉
荷,沿河生長。
河是新開挖的,名日“鏡河”,應(yīng)是取“鏡鑒”之意;毗鄰大運河,但年輕許多,也更精細。河水不深,清澈見底。河底鑲嵌的鵝卵石,在水波漭漭中流光四溢,很有些星辰大海的意象。水面不寬,猶如家鄉(xiāng)的“水坑”,狹窄處可一躍而過。河中水質(zhì)特別好。逢晴日,天空湛藍如海,水面安瀾如鏡,真如詩中“秋水共長天”的畫面。水中有魚,甚多。成群結(jié)隊或三三兩兩,四處游蕩。這河是沿著市府新城而建,似古代的護城河,而河中的魚就像巡城的衛(wèi)兵,挺著高昂的頭顱,頗為警惕地注視著八方來客。若遇不善者,它們就一甩尾巴,迅速隱沒其身,大概是逃之夭夭或者趕回去搬救兵了。但這些魚是不避人的,它們就在行人眼皮子底下晃悠,嘲弄著世人的忙碌,對所謂的嘆息與憂愁更是不屑一顧。
我見獵心喜,尤其是對那些巴掌大的鯽魚,想來無論是煲湯還是紅燒,應(yīng)都是極好的。可惜這里不許垂釣,更不許捕撈,我只能徒有羨魚情了。河兩岸草木蔥蘢,雖然都是新栽種的,但少有水土不服者。草木無論大小,多精神抖擻,綠意盎然。已近中秋,有些葉子開始變黃,有些泛出淡淡的紅暈。有叫不上名字的低矮草本,葉細如針,毛茸茸的,呈灰褐色,抱成一團若刺猬。于其間漫步,放眼望去,草木高低林立,紅黃交錯,嫩綠凸顯,點綴褐色花紋,如同徜徉于山間密林。兩岸均如此,花草樹木,臨河相望,脈脈含情,一往情深。
荷,本就非貪心之物,不是嗎?
仍然有綠色的葉子在迎風(fēng)招展。它們有的浮在水面上,根莖沒于水中,儼然浮萍。風(fēng)一吹,水波動,它們也跟著搖曳。這舞姿少了幾分曼妙,多了幾分僵硬。有些葉子還是如夏季一般的生長著,連根莖都是綠色的。在秋老虎的映襯下,依然能窺見“接天蓮葉無窮碧”的風(fēng)采。遺憾的是這樣的綠是不連續(xù)的,中間缺失的部分才是真實的生命。即便如此,它們依然保持著自己的風(fēng)骨,像不甘與市井同流合污的沒落貴族,有些生澀地彰顯著往昔的繁華與尊榮,就如同老舍先生《茶館》中的遺老遺少,骨子的高貴雖然抵擋不了現(xiàn)實的碾壓,但那種范兒還是得要。人活著不就是為了這股“范兒”嗎?要么站著把錢賺了,要么彎腰養(yǎng)活自己,大抵荷花是不屑于后者的,所以才能堅挺身軀,哪怕已經(jīng)枯黃,哪怕頭顱已掉只剩枝干。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死亡對中國人來說并非是最可怕的,因為還有青史?;秀遍g,我似乎理解了八大山人那寂寥的畫風(fēng)——沒有葉的蓮,沒有腳的鳥和沒有岸的河。
荷花并沒有完全凋謝,當(dāng)然也沒有了夏日嬌艷欲滴的勁兒。與“映日荷花別樣紅”相比,如今的荷花更像是陪襯,甚至可有可無。那么大一片荷,偶爾有那么一兩朵花掛在枝頭或浮在水面,無精打采的,畫面頗為滑稽,大抵感覺像農(nóng)村老太太花白稀疏的發(fā)髻上別了朵大紅花,盡管增添了喜慶,但總感覺別扭。按蘇軾的說法“人間四月芳菲盡”,九月份更是早就過了花期。岸上的草木叢中,可能也會有米?;蚩圩訝畹男』?,但也都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旁門左道”,抑或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孤魂野鬼”,揀在“夏季已走遠,冬季尚未來”的端口綻放,也是挖空心思。荷花應(yīng)該沒有這般伎倆,花無百日紅的道理它們還是應(yīng)該明白的,“茍延殘喘”更像是與歲月的抗爭。
誠如我們,與歲月劍拔弩張,到頭來兩手空空,也會不自覺地搖頭苦笑,與自己和解。浮生若夢,索然無味,只能一笑了之。
賞荷最宜趁微雨。
可惜我懶惰得很,又非有心之人,遇著下雨躲都來不及,哪里還有“堪尋訪”的閑情逸致?我不惑的身體內(nèi)住了顆古稀的靈魂,以至于對所謂的美好都寡淡得很,這片荷已經(jīng)足夠我傾訴,更何況沒有蜻蜓的干擾,我們都是安靜的,一個人和一片荷,彼此沉默,相看不厭,且聽風(fēng)吟。它們在風(fēng)中搖擺,我在風(fēng)中皺眉。落葉從我眼前飄落在它們身側(cè),滑落的軌跡,一端系在我的心田,一端系在它們的根上,最終都被流水帶走,不留下絲毫的端倪。
這股安靜很快就被野鴨打破。有只野鴨突然從水底冒出,拍打翅膀,沿著水面,飛了起來。一時間,水花四濺,滾落如雨。這種天降之喜讓我有種圓夢的感覺。我目送那只鴨子隱入水中,再將目光停留在剛經(jīng)歷了“短時強降雨”的荷上。珍珠似的雨滴在荷葉上飛速打轉(zhuǎn),迅疾地滾入水中。魚兒被“突襲”嚇得驚慌失措,潰不成軍,樹倒猢猻散。那些原本就在外圍游蕩的魚,此刻倒沒事似的,依舊清閑,依舊落寞。它們的世界中根本沒有這場雨。經(jīng)過短暫的慌亂,水面很快又恢復(fù)了原來的秩序。荷,煢煢孑立,那場雨阻止不了美人遲暮。魚,耀武揚威,那場雨澆滅不了跳梁者的氣焰。我,扼腕嘆息,那場雨平復(fù)不了澎湃的心潮。
有野鴨緩緩游了過來。我不確定是不是剛才惹是生非的那一只。它朝著荷,游得很慢,那小心翼翼的神態(tài),讓我想起幼年時一步一步走向?qū)W校的自己。它靠近荷,隨即就停了下來。沒有掌聲,沒有鼓勵,我都不敢大口呼吸,生怕驚擾了它。它終于鼓起勇氣向荷沖去。
面對身材如此龐大的入侵者,魚兒實在是沒有抵抗的勇氣,只能再次一哄而散。
我已經(jīng)許久未回老家,也許久沒有看過老家的風(fēng)景。田地里多了幾座新墳,抑或村子里添了幾座小樓,也都無從知曉。以前讀杜甫“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詩句,常覺得杜甫命運太過悲苦,三百年大唐帝國,他偏偏趕上“安史之亂”。荷的花和葉始終與它的根緊緊相連,生死相依。我離鄉(xiāng)千里,年近不惑,一事無成。關(guān)河冷落,誰悲失意之人?萍水相逢,盡是它鄉(xiāng)之客。眼前的這片荷,一生都守著這片水,繁華與衰敗,都是生命的饋贈,無奔波之苦,無顛沛之痛。對于命運,它們接受;對于機遇,它們等待,而我卻不能停留。
這幾日我常帶孩子們誦讀白居易的《琵琶行》,對于“相逢何必曾相識”這句詩,他們是有疑惑的。茫茫人海,既然相逢,當(dāng)然要認識一番,不然豈不辜負上天的美意。我無力反駁,或者我更希望他們永遠也不要讀懂白居易的眼淚。人這一生,眼淚是非常有限的,也非常珍貴,能禁錮在心底就不要流出眼眶。我決定離開了,離開這片荷,或許再見之時已是寒冬飛雪。那時,我能看見瘦骨嶙峋的枯枝嗎?能看見行將槁木的枯葉嗎?能做得了雪中的癡相公嗎?我苦笑。荷在風(fēng)中,花枝亂顫,充滿嘲弄?;蛟S它們早就想讓我離開了。
路口回首,我忽然想起大學(xué)時的一位同窗。轉(zhuǎn)瞬間,他已過世三四年了。一束青春的荷,正盛開著,就毫無征兆地被褫奪了生出蓮瓣的權(quán)利和機會。熬不到秋季萬物皆悲??鬃釉弧安恢瑹o以為君子”,即便我此前不信,現(xiàn)在也信了。眼前這蕭瑟的荷,不正如此嗎?哀哉!托運遇于領(lǐng)會兮,寄余命于寸陰,大抵如此。是為記。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