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說“醉”

王子今

在有關(guān)上古時代的社會史文獻中，酒作為飲食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保留了諸多記憶。酒“醉”，是飲酒達到一定程度的表現(xiàn)，多為超過酒精耐受力之后的身體反應(yīng)，可能在生理與心理兩方面均有表現(xiàn)。漢代文字書《說文解字·酉部》有3個字直接與“醉”相關(guān)：“醉，卒也。卒其度量不至于亂也。從酉卒。一曰酒潰也?！薄磅?，醉也。從酉，熏聲。《詩》曰：公尸來燕醺醺?！薄磅ǎ【埔?。一曰醉而覺也?！?/p>

《史記》中未見“醺”“酲”二字，然而“醉”字卻多至52見?！白怼保瑧?yīng)當是司馬遷比較重視的現(xiàn)象。

《史記》對多層面社會生活史的真切描述，體現(xiàn)出史家眼光的銳利與觀察的細致。《史記》中所見“醉”的背景，除了民間通常的歡娛聚飲之外，也有涉及信仰史、政治史、軍事史、文化史的情形。透視種種與“醉”態(tài)相關(guān)的世俗人情，使史學(xué)家司馬遷用心描繪的歷史跡象有了豐富的色彩、復(fù)雜的內(nèi)涵和重要的啟示。

一、劉邦“醉斬白蛇”

西漢的建國史中，有劉邦標志性的動作留下的深刻歷史記憶，這就是“醉斬白蛇”。劉邦的這一行為被看作政治創(chuàng)業(yè)的代表性文化符號，同時也成為具有紀念意義的事件。同時，因成功者草創(chuàng)艱難的炫耀習(xí)慣，也將其列入漢朝政治宣傳的主題之一?！妒酚洝じ咦姹炯o》記載：“高祖以亭長為縣送徒酈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豐西澤中，止飲，夜乃解縱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徒中壯士愿從者十余人?！薄霸笍恼摺保褪亲栽缸冯S的“徒”，這是劉邦最初的支持者隊伍?！案咦姹痪?，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徑，愿還。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擊斬蛇。蛇遂分為兩，徑開?！?/p>

《史記》下文的記載，又可見“醉”“臥”情節(jié)：“行數(shù)里，醉，因臥。后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何哭，嫗曰：‘人殺吾子，故哭之。人曰：‘嫗子何為見殺？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shù)?，今為赤帝子斬之，故哭。人乃以嫗為不誠，欲告之，嫗因忽不見。后人至，高祖覺。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獨喜，自負。諸從者日益畏之?！眲畹淖冯S者因“赤帝子”斬“白帝子”這一神秘宣傳的輿論效應(yīng)而得以擴大。

劉邦“醉斬白蛇”，是他政治生涯中具有標志性意義的表現(xiàn)?！端囄念惥邸肪硪欢鬂h班固《高祖泗水亭碑》寫道：“皇皇炎漢，兆自沛豐?！薄皳P威斬蛇，金精摧傷。”“炎火之德，彌光以明。”“天之福佑，萬年是興?！卑喙添灀P劉邦的政治業(yè)績，其中所謂“揚威斬蛇”，語詞非常醒目?？兹谥聲懿伲f“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暢其靈”（《后漢書·孔融傳》李賢注引《融集》與操書）。曹植同樣視“斬蛇”為帝業(yè)啟動的標志。他在《漢高祖贊》中寫道：“屯云斬蛇，靈母告祥。朱旗既抗，九野披攘。禽嬰克羽，掃滅英雄。承機帝世，功著武湯。”（《曹植集校注》卷一）斬蛇劍，后來成為漢朝的“政治文物”。

后人回顧這一故事，也往往關(guān)注劉邦之“醉”與“斬蛇”這一行為的關(guān)系?！侗阕油馄肪矶摹毒普]》：“漢高婆娑巨醉，故能斬蛇鞠旅。”清人孫珩《漢高祖》詩：“醉酣大澤斬蛇余，氣壓中原逐鹿初?！币捕颊f劉邦“醉斬白蛇”之“醉”的意義。

“醉”與一個王朝的建國史形成密切關(guān)系，是由于《史記》的記述。

二、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醉殺”事件

《史記》記述從黃帝到漢武帝時代的歷史，其中動蕩最為激烈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歷史線索非常復(fù)雜。東周史跡中的紛紜政爭，有的和“醉”存在某種聯(lián)系?！妒酚洝R太公世家》說：“齊襄公與魯君飲，醉之，使力士彭生抱上魯君車，因拉殺魯桓公。”下文又說：“襄公之醉殺魯桓公……”《史記·魯周公世家》記載：“公醉，使公子彭生抱魯桓公，因命彭生摺其脅，公死于車。”《史記·鄭世家》也寫道：“齊襄公使彭生醉拉殺魯桓公?！薄白砝瓪ⅰ钡谋┝π袨?，僅見于《史記》，后來為《通志》所沿襲。又《史記·楚世家》：“召蔡侯，醉而殺之?！币舱f到“醉殺”。

“醉殺”他國國君的嚴重事件，又見于《史記·管蔡世家》：“楚靈王以靈侯弒其父，誘蔡靈侯于申，伏甲飲之，醉而殺之，刑其士卒七十人。”這種“伏甲”暗害政治敵人的情形，《史記》中還有記錄，而且都借用“酒力”，也都可以說是“醉殺”。如晉靈公謀殺趙盾，《史記·晉世家》記載：“晉靈公飲趙盾酒，伏甲將攻盾。公宰示瞇明知之，恐盾醉不能起，而進曰：‘君賜臣，觴三行可以罷。欲以去趙盾，令先，毋及難。……”晉靈公“飲趙盾酒”，“伏甲”謀劃殺害趙盾，有人擔心“盾醉不能起”，使其得以解脫。又如《史記·商君列傳》說：“使衛(wèi)鞅將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將而擊之。軍既相距，衛(wèi)鞅遺魏將公子卬書曰：‘吾始與公子歡，今俱為兩國將，不忍相攻，可與公子面相見，盟，樂飲而罷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為然。會盟已，飲，而衛(wèi)鞅伏甲士而襲虜魏公子卬，因攻其軍，盡破之以歸秦?！奔s其“樂飲”而“伏甲士而襲虜”之，也使用了非常陰險的類似“醉殺”的計謀。“伏甲士而襲虜魏公子卬”，并沒有直接“醉殺”，可能真有“始與公子歡”的情感因素?！妒酚洝ご炭土袀鳌酚涗浀摹棒~腸劍”故事是非常著名的：“（公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請王僚。王僚使兵陳自宮至光之家，門戶階陛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也。夾立侍，皆持長鈹。酒既酣，公子光詳為足疾，入窟室中，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盡滅之，遂自立為王，是為闔閭。”雖然只說“酒既酣”，并沒有出現(xiàn)“醉”字，但這是記述比較具體的血光橫飛的“醉殺”事件。

上文說“醉殺”，多是設(shè)法將謀殺的對象灌醉，而施行暴力。還有一種情形，是因“醉”而行殺戮。如《史記·趙世家》：“知伯醉，以酒灌擊無恤?！边@樣的情形，見于《漢書·東方朔傳》《漢書·匡衡傳》，在漢代都是要系獄治罪的。后世史書或稱“因醉殺人”（《舊唐書·文宗紀下》《舊唐書·王彥威傳》），“以醉殺人”（《新唐書·刑法志》），“乘醉殺人”（《舊五代史·成汭傳》《元史·也烈拔都兒傳》《明史·朱燮元傳》）。

另外，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情形，是利用對方“醉”態(tài)中的過激表現(xiàn)將其殺死。這或許也是一種“醉殺”?！妒酚洝り惿媸兰摇酚浭龃鬂舌l(xiāng)起義的發(fā)起：“吳廣素愛人，士卒多為用者。將尉醉，廣故數(shù)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尉果笞廣。尉劍挺，廣起，奪而殺尉。陳勝佐之，并殺兩尉。召令徒屬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斬。藉弟令毋斬，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徒屬皆曰：‘敬受命?！眳瞧鸷完惿娴牟呗?，是利用“將尉醉”，以言語“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在“尉”果然“笞”責吳廣的情況下，“尉劍挺，廣起”，奪劍“殺尉”。吳廣“醉殺”將尉的方式，與東周時期類似的史例相比較，體現(xiàn)出更多的謀略?！胺揄！薄凹づ?，都利用了心理戰(zhàn)術(shù)。司馬遷詳細生動的記錄，保留了下層民眾以武裝反抗暴政、“舉大名”的史例。

三、“醉”與戰(zhàn)爭史：單于夜遁逃

《史記·匈奴列傳》關(guān)于匈奴禮俗制度，有“其攻戰(zhàn)，斬首虜賜一卮酒，而所得鹵獲因以予之，得人以為奴婢”的說法。除了“鹵獲”所“得”戰(zhàn)利品均歸參與“攻戰(zhàn)”的武士所有以外，對軍功的嘉獎形式還包括“斬首虜賜一卮酒”。草原民族“俗嗜酒”的史例，《史記·大宛列傳》還有這樣的記載：“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迸狍S《集解》：“韋昭曰：‘飲器，椑榼也。單于以月氏王頭為飲器。晉灼曰：‘飲器，虎子之屬也?；蛟伙嬀破饕??！边@件“飲器”在漢元帝朝韓昌、張猛與匈奴盟會時，曾經(jīng)使用。張守節(jié)《正義》：“《漢書·匈奴傳》云：‘元帝遣車騎都尉韓昌、光祿大夫張猛與匈奴盟，以老上單于所破月氏王頭為飲器者，共飲血盟。”此“飲器”就是“飲酒器”。

漢與匈奴的戰(zhàn)爭中，曾有這樣的戰(zhàn)例。匈奴面對漢朝主力的進攻，其首領(lǐng)“右賢王”因為“飲酒醉”，致使作戰(zhàn)失利。漢武帝任衛(wèi)青為大將軍，統(tǒng)率六將軍，十余萬人，出朔方、高闕擊匈奴。“右賢王以為漢兵不能至，飲酒醉，漢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圍右賢王。右賢王大驚，脫身逃走，諸精騎往往隨后去?！睗h軍俘虜右賢王部眾男女萬五千人以及“裨小王十余人”。這是《史記·匈奴列傳》的記載。而《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寫道：“匈奴右賢王當衛(wèi)青等兵，以為漢兵不能至此，飲醉。漢兵夜至，圍右賢王，右賢王驚，夜逃，獨與其愛妾一人壯騎數(shù)百馳，潰圍北去。漢輕騎校尉郭成等逐數(shù)百里，不及，得右賢裨王十余人，眾男女萬五千余人，畜數(shù)千百萬，于是引兵而還。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將軍印，即軍中拜車騎將軍青為大將軍，諸將皆以兵屬大將軍，大將軍立號而歸?！?/p>

匈奴右賢王“飲酒醉”或說“飲醉”導(dǎo)致大敗的戰(zhàn)事，在司馬遷筆下成為酒史與軍事史的記錄。

四、李廣與“霸陵尉醉”故事

漢與匈奴的戰(zhàn)爭史中，漢軍一方的“醉”，見于司馬遷筆下者，可以回顧名將李廣的經(jīng)歷?！妒酚洝だ顚④娏袀鳌返奈淖滞嘎冻鰧顝V的傾心贊賞和深切同情。其中有這樣的故事：“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fù)更射之，終不能復(fù)入石矣。”“沒鏃”，據(jù)裴骃《集解》引徐廣曰：“一作‘沒羽?！眲t射入更深。射石“沒羽”的情節(jié)，又見于《史記·龜策列傳》裴骃《集解》：“《新序》曰：‘楚雄渠子夜行，見伏石當?shù)?，以為虎而射之，?yīng)弦沒羽?！崩顝V射虎“中石沒羽”，司馬遷并沒有說是“醉”后或“酒”后。但后來一些詠史懷古的詩作，卻稱“醉中”“醉后”。如明人顧夢圭詩“醉中射石石飲羽，九兕雙雕應(yīng)弦取”，李春芳詩“醉中射石曾飲羽，草檄猶能立馬成”。郝汝松《陪李中丞榆林夜飲》詩也有“醉后彎弓還射石”之句。后世詩人用射石“沒羽”典，在《史記》原版故事中增益了“醉”的情節(jié)，雖然并不完全符合太史公原文，卻是比較接近“飛將軍”李廣勇武性情的。

司馬遷對于李廣的悲劇境遇深表同情。他記述李廣事跡，生動真切，傾注了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筆觸打動人心。不過，人們讀《史記·李將軍列傳》，也許對李廣銜怨處死霸陵尉的做法不太認可。

李廣回鄉(xiāng)，“家居數(shù)歲”。一次，與友人在藍田南山中射獵，“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李廣從騎說：“故李將軍?！卑粤晡緞t說：“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扣押李廣“宿亭下”。不久，匈奴侵擾北邊，殺遼西太守，擊敗主持右北平防務(wù)的將軍韓安國?！坝谑翘熳幽苏侔輳V為右北平太守。”李廣請求讓霸陵尉一同前往任所，一到軍中，就殺了霸陵尉。“霸陵尉醉，呵止廣”，因為一“醉”，竟然被名將李廣報復(fù)性殺害。李廣“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史記》未嘗言“醉”，但“醉”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假若如此，則“故李將軍”與“霸陵尉”的沖突發(fā)生在兩人“醉”后。但是李廣任右北平太守，“即請霸陵尉與俱，至軍而斬之”，卻絕對是清醒時所為。據(jù)《風(fēng)俗通義·窮通》，李廣事后向漢武帝請罪，得到諒解，回復(fù)說：“報忿除害，捐殘去殺，朕之所圖于將軍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顙請罪，豈稱朕之指哉？”如果《風(fēng)俗通義》的史源可靠，則司馬遷不錄漢武帝語，可能在內(nèi)心對他有關(guān)“報忿”的態(tài)度是不認可的。

后來蘇軾致友人詩“明年定起故將軍，未肯先誅霸陵尉”，對“先誅霸陵尉”事是有所批評的。注文言：“李廣誅霸陵尉，則薄于德矣。”《容齋隨筆》卷九“漢法惡誕謾”條說“李廣以私忿殺霸陵尉”，明王志堅輯《讀史商語》卷一說“李廣以私怨殺霸陵尉”。無論“以私怨”還是“以私怒”，《義門讀書記》卷三說：“以此事觀之，廣之器量固不過終于偏裨矣?！边@些后代史論對于李廣因霸陵尉“醉”而將其殺害的行為都持否定態(tài)度。

五、“醉”中情愛

曹操禁酒，孔融公開反對?！逗鬂h書·孔融傳》李賢注：“《融集》與操書云：‘酒之為德久矣。古先哲王，類帝禋宗，和神定人，以濟萬國，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堯不千鐘，無以建太平?？追前脔瑹o以堪上圣。樊噲解厄鴻門，非豕肩鐘酒，無以奮其怒。趙之廝養(yǎng)，東迎其王，非引卮酒，無以激其氣。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暢其靈。景帝非醉幸唐姬，無以開中興。袁盎非醇醪之力，無以脫其命。定國不酣飲一斛，無以決其法。故酈生以高陽酒徒，著功于漢。屈原不醩歠醨，取困于楚。由是觀之，酒何負于政哉？”孔融列舉了若干有關(guān)“酒”和“醉”的歷史故事。他反對曹操的禁酒政策，成為導(dǎo)致他人生悲劇的緣由之一。他所說“酒之為德”，以及酒在政治史中的正面作用，所謂“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暢其靈”，已見上文。而“景帝非醉幸唐姬，無以開中興”，是說《史記·五宗世家》記錄的漢景帝“醉”中“幸唐姬”的故事。

長沙定王劉發(fā)的母親唐姬，過去是漢景帝所寵的程姬身邊的侍者?！熬暗壅俪碳?，程姬有所辟，不愿進，而飾侍者唐兒使夜進?！背碳в性率虏槐氵M御，于是讓侍者唐兒臨時替代?！吧献聿恢?，以為程姬而幸之，遂有身。已乃覺非程姬也。及生子，因命曰發(fā)。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長沙王。以其母微，無寵，故王卑濕貧國?！眲l(fā)因生母地位低微，封地在長沙“卑濕貧國”，但他卻以特殊的智慧使這種條件有所改善。裴骃《集解》引應(yīng)劭曰：“景帝后二年，諸王來朝，有詔更前稱壽歌舞。定王但張袖小舉手。左右笑其拙，上怪問之，對曰：‘臣國小地狹，不足回旋。帝以武陵、零陵、桂陽屬焉?！敝巧毯颓樯叹鶅?yōu)越的劉發(fā)，有意以舞蹈動作之局促，得以擴大封國的地域。后來東漢的創(chuàng)建者劉秀，據(jù)說“出自景帝生長沙定王發(fā)”（《后漢書·光武帝紀上》），所以孔融有“景帝非醉幸唐姬，無以開中興”的說法。

漢景帝的“醉不知”，竟然成為后來東漢王朝歷史演進及若干文化轉(zhuǎn)折的微妙契機。

六、理想境界：以禮約束，“飲不醉爭”

《史記·樂書》有一段話，說到“酒”可能“為禍”“生禍”。于是有“備酒禍”的文化設(shè)計。司馬遷寫道：“夫豢豕為酒，非以為禍也;而獄訟益煩，則酒之流生禍也。是故先王因為酒禮，一獻之禮，賓主百拜，終日飲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之所以備酒禍也。故酒食者，所以合歡也?！彼^“合歡”，張守節(jié)《正義》：“此結(jié)節(jié)功也。既防酒禍，故飲不醉爭，以特合歡適也?！边@樣說來，“禮”的設(shè)定，是預(yù)防“酒禍”，使得“飲不醉爭”?！妒酚洝尾豁f列傳》記載：“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實非宦者，常與太后私亂，生子二人，皆匿之。與太后謀曰‘王即薨，以子為后?！迸狍S《集解》引《說苑》說到嫪毐因“醉”而“爭”“斗”，導(dǎo)致“禍”的故事：“毐與侍中左右貴臣博弈飲酒，醉，爭言而斗，瞋目大叱曰：‘吾乃皇帝假父也，寠人子何敢乃與我亢。所與斗者走，行白始皇。”嫪毐集團被武力清洗，其主要黨羽“二十人皆梟首，車裂以徇，滅其宗”（《史記·秦始皇本紀》）。這次“醉爭”可能也是直接緣由之一。

對于“醉爭”，秩序的維護者多表達不滿，表示不安?！妒酚洝⒕词鍖O通列傳》寫道：“漢并天下”之初，“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高帝患之”。后來叔孫通制定朝廷禮儀，情況才得以好轉(zhuǎn)。赤眉軍初立政權(quán)，也有類似情形。“盆子居長樂宮，諸將日會論功，爭言歡呼，拔劍擊柱，不能相一?！背瘯刃颉皻y”，有大臣斥罵：“兒戲尚不如此，皆可格殺！”地方貢獻，“兵士輒剽奪之”，又“各逾宮斬關(guān)，入掠酒肉，互相殺傷”（《后漢書·劉盆子傳》）。參考赤眉軍紀，也可以增加對劉邦所患“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情形的認識。

司馬遷筆下的“醉爭”故事，比較典型的有漢初功臣灌夫的表現(xiàn)。清理功臣集團的一次殘酷殺戮，“族灌夫家，棄魏其侯市”（《史記·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直接起因是一次酒宴上灌夫的“醉”態(tài)。丞相田蚡娶燕王女兒為夫人，太后吩咐朝廷群臣往賀，魏其侯竇嬰約灌夫同行。灌夫以“夫數(shù)以酒失得過丞相，丞相今者又與夫有隙”辭謝。然而竇嬰并未重視灌夫以往“數(shù)以酒失得過丞相”的習(xí)慣性表現(xiàn)，及雙方有隙的嚴重性，以為“事已解”，于是“強與俱”。至“飲酒酣”，因“行酒”是否“避席”“滿觴”，灌夫怒，有失禮的言行。被田蚡“劾灌夫罵坐不敬”，予以拘禁。有人以“灌夫醉飽”“不足誅”為其辯解，但是灌夫最終仍被處死?！稘h書·敘傳下》說：“灌夫矜勇，武安驕盈，兇德相挻，禍敗用成。”說灌夫因驕矜致殺身之禍。《晉書·庾純傳》引錄帝詔：“灌夫托醉肆忿，致誅斃之罪。”以為灌夫罪死的直接原因是“托醉肆忿”。

“防酒禍”，在秦漢時期已經(jīng)成為開明人士的自覺認識。警惕“酒禍”，除了基于政治理念外，也有醫(yī)學(xué)知識的作用?！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說到幾則與“酒”有關(guān)的病例：“齊侍御史成自言病頭痛”，淳于意“診其脈”，判定“成之病得之飲酒且內(nèi)”?！褒R中尉潘滿如病少腹痛”，“診其脈”，判斷為“遺積瘕”，以為不自己糾治，“則三十日死”。果然，“后二十余日，溲血死”。其病因，被認為是“病得之酒且內(nèi)”。又有“陽虛侯相趙章病”，淳于意“診其脈曰‘迵風(fēng)”?！胺ㄔ弧迦账溃笫漳怂?。病得之酒?！庇秩纭鞍碴栁涠祭锍砷_方，……病苦沓風(fēng)”，“其四支不能用，瘖而未死也。病得之數(shù)飲酒以見大風(fēng)氣”。多種病癥都與“酒”“飲酒”有關(guān)。“故濟北王阿母自言足熱而懣”，淳于意為之診治，病愈。“病得之飲酒大醉?！迸幽軌颉帮嬀拼笞怼?，可見當時民間“飲酒”風(fēng)習(xí)之盛。

從養(yǎng)生的角度“防酒禍”，是當時的醫(yī)學(xué)常識。然而，“酒”并非絕對不利于健康。濟北王病，淳于意“即為藥酒，盡三石，病已”。又如“菑川王美人懷子而不乳”，“飲以莨藥一撮，以酒飲之，旋乳”。以“酒”入藥的實例，又見于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五十二病方》。

七、酒場紀律：“醉亡酒”的懲治

《史記》關(guān)于“醉”的歷史故事中，朱虛侯劉章的事跡比較引人注目。

漢惠帝時代，呂后專權(quán)。劉氏與呂氏兩派力量因執(zhí)政地位而發(fā)生競爭。《史記·齊悼惠王世家》有這樣的記載，朱虛侯劉章二十歲，少年氣盛，因劉氏集團中的人不能任要職而心懷憤懣。他曾經(jīng)陪侍呂后“宴飲”，發(fā)生了這樣的故事：“高后令朱虛侯劉章為酒吏?！眲⒄抡堁裕骸俺?，將種也，請得以軍法行酒?！钡玫礁吆蟮臏试S。酒宴氣氛轉(zhuǎn)而熱烈，劉章“進飲歌舞”，后來又說：“請為太后言耕田歌。”呂后平日視劉章如子，笑著說：說來你父親是懂得耕田的，但你出生就是王子，哪里知道田地的經(jīng)營呢？劉邦在鄉(xiāng)間任亭長的時候，呂后曾經(jīng)參與田間勞作?！妒酚洝じ咦姹炯o》記載：“呂后與兩子居田中耨?！眳魏笈c劉章對話時，或許想到了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于是笑問劉章“安知田乎？”劉章回答：“臣知之?！庇谑?，“太后曰：‘試為我言田。章曰：‘深耕穊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而去之。”面對劉章以“耕田”為喻指責迫害劉氏家族成員的行為，“呂后默然”。隨后，“諸呂有一人醉，亡酒”，劉章“追”，竟“拔劍斬之”。劉章追斬因“醉”逃席的呂氏族人后，“還報”呂后，“有亡酒一人，臣謹行法斬之”。于是“太后左右皆大驚”。

“自是之后，諸呂憚朱虛侯，雖大臣皆依朱虛侯，劉氏為益強?！眲⑹蟿萘σ騽⒄掳蝿貧问弦颉白怼薄巴鼍啤闭叨兴ь^。后來，在清除呂氏勢力的過程中，劉章又有突出的功績。

八、“醉”與“醒”

《說文·酉部》：“酲，病酒也。一曰醉而覺也?！倍斡癫米ⅲ骸啊豆?jié)南山》正義引《說文》無‘一曰二字。蓋有者為是。許無‘醒字。醉中有所覺悟即是‘醒也。故‘酲足以兼之?！蹲至帧肥加行炎?，云酒解也。見《眾經(jīng)音義》。蓋義之岐出，字之曰增，多類此。”上文引《史記·高祖本紀》“醉斬白蛇”故事，說：“后人至，高祖覺。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獨喜，自負。”通常說酒醒情形，這里不稱“醒”，不稱“酲”，而稱“覺”。不過，《史記·高祖本紀》注文引錄漢代人的說法，其中出現(xiàn)了“醒”。關(guān)于高祖還鄉(xiāng)有這樣的記述：“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fā)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xí)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shù)行下?！标P(guān)于“酒酣”，裴骃《集解》：“應(yīng)劭曰：‘不醒不醉曰酣。一曰酣，洽也。”

其實，我們還看到，《史記》中也是直接出現(xiàn)“醒”字的。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載：“屈原至于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答道：“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彼f自己所以被放逐，正是因為“眾人皆醉而我獨醒”。這里所謂的“醉”和“醒”，是形容政治理念，社會意識，還是文化傾向的對照呢？也可能這里說的“醉”和“醒”，具有包括人生哲學(xué)的多方面思想史意義。與屈原對話的漁父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卻回答：“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屈原清醒開明且執(zhí)著堅定的品格，為司馬遷所肯定。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的篇末寫道：“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泵鞔_表達了他與“屈原賈生”“其為人”即文化觀和人生觀方面的高度一致。所謂“悲其志”的“志”，表現(xiàn)為面對“舉世混濁”“眾人皆醉”的“獨清”“獨醒”?！靶选迸c“醉”，后來被看作對立的思想境界。有人以此評定文化判斷的高下與是非正誤：“世之俗儒末學(xué)，醒醉不分，而稽論當世，疑誤視聽?！保ā逗鬂h書·蘇竟傳》）如果我們說這種文化價值觀自《史記》始倡，也是合理的。

司馬遷在這里所說的“醉”與“醒”，是思想家借以表達高尚精神情懷的語言關(guān)鍵點。至于對世俗社會生活的描繪，可以具體地為酒史和酒文化研究提供具有參考意義的文字，這見于《史記·滑稽列傳》的記載。楚軍攻齊，齊威王使淳于髡求救于趙。淳于髡以智謀使趙軍出兵，楚退軍。“威王大說，置酒后宮，召髡賜之酒?！痹诰蒲缰校R威王詢問淳于髡：“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于酒量，淳于髡回答：“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饼R威王說：“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要求他解釋既然“飲一斗而醉”，又怎么能夠“飲一石”呢。淳于髡說：“賜酒大王之前，執(zhí)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钡?，假若“親有嚴客”，“侍酒于前”，“奉觴上壽”，則“飲不過二斗徑醉矣”。如場景環(huán)境變化，“朋友交游，久不相見”，“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那么，“飲可五六斗徑醉矣”。如果氣氛更為歡悅，沒有“禁”“罰”的制約，“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后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假使完全隨意，“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他認為環(huán)境條件可以使人“樂”“歡”，以致“飲”而不知“醉”，甚至在迷亂之中能夠“心最歡”，以此巧妙地“諷諫”齊威王警惕“酒極”“樂極”導(dǎo)致的“亂”“悲”以及“衰”：“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饼R威王說：“善?！薄澳肆T長夜之飲”，又任命淳于髡擔任“諸侯主客”，負責外交與民族事務(wù)等接待工作?！白谑抑镁?，髡嘗在側(cè)?！币簿褪钦f，提出“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警告的淳于髡，后來在諸多“置酒”儀式中承擔帶有某種監(jiān)督性質(zhì)的職任。對于“酒極則亂”的預(yù)防，也就是對“醉”的高度戒備。

我們讀《史記》，未能具體地了解司馬遷自己對于“酒”及“醉”的感覺。但我們大致可以得知，他對于“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的境界是心懷崇敬的;而對“世俗”生活中因“酒”“醉”而生成的“歡然”“竊樂”乃至“心最歡”的心緒解放和情感自由，似乎也是能夠理解的，并不一定要堅守“皓皓之白”而予以簡單生硬的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