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流年

胡笑蘭，安徽人，現(xiàn)居深圳。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字散見于《人民日報》《北京文學(xué)》《紅豆》《廈門文學(xué)》《海燕》《散文選刊》報刊。獲《人民文學(xué)》征文獎、廣東省“華夏杯”征文二等獎、“前海十周年詩文大賽”征文獎等獎項，著有散文集《拾花記》。

爺爺有老寒腿，說是只有嘬幾口小酒身上方得松懈。

老酒坊的酒壇是釉陶瓷的，像彌勒佛的大肚囊，閃著锃亮的幽光，正中菱形的大紅紙上，是一個呼之欲出大大的“酒”字。木板柜臺透著厚重的原木色，前面也是一塊紅紙黑字的招牌，寫有“大曲”等幾個字。博古架上擱著量酒器和酒漏。竹筒酒端一溜兒吊著，一兩、半斤、一斤。它們像個頭不一的毛頭孩子，刻度不一樣，但計量是設(shè)定好了的，精確得很。

白細布包裹著江沙，江沙綿柔細膩，做成一只只或大或小的方袋子?？礃幼佑行┠觐^了，那沙袋白里透著黃，沉甸甸地壓著壇口。

老街狹長的石板路光溜溜的，也青幽幽的，仿佛在昭告老街的古老。爺爺踏著它走來。

“老伙計，來啦！”高高的柜臺后，戴瓜皮小帽著長衫的老板正打算盤，手中的算盤珠子“嗶哩嗶哩”作響。一抬頭看見爺爺，他迎出來，喜眉笑眼，一團和氣。

掀開沙包的一剎那，酒香彌漫，又在曲里拐彎的寬街仄巷盤繞，忽濃忽淡，亦真亦幻。

去老酒坊沽壺地瓜干，高粱抑或小麥釀造的老酒，在晚間的淺斟薄飲里，是爺爺最受用的時光。這是民國年間，父親故事里爺爺?shù)臅r光影像。

父親作為總廠的銷售廠長，一次又一次將廠里的銷售業(yè)績從低谷推向高峰。南來北往，他喜歡購置采買，林林總總，新奇繁雜 ，悉數(shù)交與母親。

令我心中喜一愛一的，是那盛著各色物件的樟木箱。兩只樟木箱，一大一小，一只小的樟木箱一直擺在大的上面，它們分門別類行使著各自的職責(zé)。

遠看樟木箱，通體呈杏黃色，木紋淡雅舒緩。木箱的門臉鑲著黃燦燦的銅鎖環(huán)，純銅手工鏨花，一雙蝙蝠要飛起來的樣子。漆色與銅鎖在時光的浸染里慢慢消磨，終于呈現(xiàn)出一種飽經(jīng)世事的圓潤，有金屬的地方都閃著光亮。走近它，才發(fā)覺它的工藝是那么考究，接榫處緊密扎實，箱蓋間嚴(yán)絲合縫，用手輕輕撫摸，是那么的光滑與細膩，打開箱子，濃郁的樟木香味直入鼻息。

每年的夏天，母親用蘸了梔子花汁的桐油，給樟木柜細致地刷漆，刷了一遍又一遍，箱體透著明艷的杏黃，不單好看，還殺蟲防腐。

從前人家，會在生下女孩的同時，于院中空地種下樟樹一棵，女兒成長，樟樹亦隨之長大，待到女孩出嫁時，便用那樟木制成箱子，作為陪嫁。樟木箱子實乃稀罕，有只樟木箱子必是講究的人家。母親的樟木箱是她的陪嫁，是我那早逝的外公外婆，未曾謀面的外公外婆留在世上唯一的物件，怪不得母親那么珍惜。

細微之處是最令人感動的。微妙的色差給空間帶來了完全不同的感覺。木皮的外觀為我開辟了一個新的視角，木材留下厚重而深沉的印象，我似乎看見了森林，聞見了樹木的氣息?；ㄕ聊镜募y路質(zhì)地細膩而復(fù)雜，靈活多變，它與垂直線框相匹配。它就像一幅天然水墨畫，安放在母親的臥室。美麗的實木質(zhì)地詮釋清晰的清漆亮光，氣質(zhì)更迷人，氣氛更輕松。優(yōu)雅的杏色與垂直線條的漆面相得益彰，溫暖舒適的燈光與優(yōu)雅簡約也相得益彰。

小的樟木箱一直是屬于家中名貴服飾的收藏地。里面擺放著一件裙衫、一匹花布、一頂呢帽又或者一枚金戒指。父親的中山裝，母親最為喜愛的衣飾，比如立領(lǐng)斜襟衫，天藍色的、淺藕荷色，鑲同色的邊，盤同色的布紐扣。針腳細密勻稱，這些皆出自于母親的手工。還有民國時期的金圓券、股票債券，花花綠綠，皆是幾十年前的舊物，攜著各自的故事，與少年的我相見。母親把它們保存得很好，紙面挺括，手指輕彈似有窸窣之音，飄著淡淡的樟腦丸氣息。那些股票債券很像我拿回家的獎狀，印著民國某年大上海某家公司的字樣。具體什么名稱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如同父親早年的經(jīng)商歲月，附著了某種家聲與經(jīng)歷，那么撲朔迷離，又那么神奇。

而大的樟木柜幾乎攬括了父親數(shù)年的寶貝。宜興紫砂壺，各式各樣的酒，玻璃瓶的簡單，青花瓷的典雅。樟木柜子里還有我童年的上海餅干，各種小動物造型，它們充滿誘惑地躺在精致的鐵盒子里。打開柜門，酒香合著餅香迎面而來。拈一個“小猴子”，再捏起一個“小兔子”“小公雞”，小心把玩，終于禁不住那誘惑，小心咬一口，仔細品嘗。脆脆的餅香摻揉了淡淡的牛奶香味，充盈口腔，在舌尖跳躍，慢慢潤滑著我小小的肚腸。那樣的餅干在那時的小鎮(zhèn)還沒有出現(xiàn)過，也是父親偶爾帶回家的奢侈品。多年后我常常想，父親從大上海帶回的餅干，除了一個父親儉省自己的用度，把愛濃縮在一罐餅干里，還有便是父親獨到的眼界。我想，女人的魅力要從格局和眼界說起。小的時候來自于家庭的教養(yǎng)，再得之于后天的提升。女孩要“富”養(yǎng)，父親大約也是這樣想的。他要盡可能地打開女兒的視野，讓她接觸一個新奇的世界，把知識和聰明和經(jīng)見滋養(yǎng)，生命才如此豐盈。于是，我童年的夢和著餅香冉冉升起，我好奇而向往的目光也一次又一次投向遠處，想象著我遙不可及的遠方……

土墻灰瓦，平房老屋。供銷社的屠戶，牛高馬大，胳膊胸脯上是結(jié)實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像頭小牯牛。殺豬是用人力的，我想，大約非這種體力不能夠駕馭一頭豬。宰殺褪毛刮凈，白花花的豬就上了架子。尖利的刀鋒從中膛劃過，片開。屠戶一肩馱了，腳步從容，氣定神閑?！芭尽钡囊宦曧?，一片粉白的肉就躺在毛糙的肉案上。闊厚的木頭案板已是刀痕累累，千溝萬壑，豬肉長期的浸染使它油光發(fā)亮。屠戶的刀技更是嫻熟得很，在刀削斧劈里，一頭豬被切割得零零散散，供應(yīng)了七里八鄉(xiāng)。那是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相交的時光，豬肉七毛三一斤，但很多人家也只有逢年過節(jié)，家有來客才去割上斤把肉。

母親養(yǎng)的豬吃的是野菜豬草，麥皮米糠，放出去，成天四野里閑逛。

“啰啰啰……”聲聲呼喚，豬就搖搖擺擺回來了。母親閑時會拿著棕毛刷子，細細的梳弄它油光亮亮的毛，它就很享受很乖順。有多重了？母親拿條細繩，豬尾處比量寬，豬全身比量長，再乘以她心里知道的參數(shù)。很快，重量便從她那好看的櫻桃小嘴里報了出來，大致不離左右。又長大了，像欣賞自己的作品，母親這時候的眼里就漾著盈盈的欣喜，白皙的臉上綻開了笑紋，似一朵生動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