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閉門讀閑書

宋詞

天空如一只搖來搖去的篩子，在風(fēng)中亂舞，大雪鋪天蓋地而下。紛紛揚揚的雪，沒過多久就掩蓋了城市所有的細節(jié)，讓夜幻化成一張簡潔的黑白照片，一切都包容在這無聲的寂靜之中。寒冷的冬夜，大雪封門，人，足不出戶，大地裹在一件銀白的外套下安然入夢。

雪夜，夜為掩護，雪為屏障，關(guān)門之后，再把門反鎖，等于把自己置于人跡罕至的深山。好了，無人打擾，身心放松，取一本書，展卷就讀。自然無須正襟危坐，靠著床頭也成，斜躺著也無不可，沉浸其中，便湮沒了世俗喧囂，忘卻了紅塵紛擾，漸漸地心境澄明，進入那忘我境界。

讀書，講的就是一份閑適的心境。雪夜，適宜以悠閑的姿態(tài)，讀點閑書，這樣才不會辜負了雪夜的雅意。我所謂的閑書，就是那些能給人帶來愉悅和快樂感受的書。毛姆在他的《讀書筆記》里曾說過：“閱讀既不能幫你獲得學(xué)位，也不能助你謀生糊口，不能教會你駕船，也不能告訴你如何發(fā)動一輛有故障的汽車，但閱讀將使你的生活更豐富，更充實，圓滿而感到快樂，如果你們真能享受這些書的話。”魯迅先生分析過讀書的嗜好，很是經(jīng)典，深入我心，也深深影響著我。他說：“嗜好，就是出于自愿，發(fā)自內(nèi)心的渴望去讀，一點勉強都沒有，離開了利害關(guān)系?！绷终Z堂認(rèn)為，世上無人人必讀之書，也沒有一個人必讀之書，讀書就是順乎性情的一件樂事。朱小棣在《閑書閑話》中談及的人到中年讀閑書，也是一種祛除外物，回歸本心的自由、自如、自在境界，講的是他自己讀閑書的經(jīng)歷和從中得到的趣味。

我平日不打麻將不玩牌，喝酒易醉應(yīng)酬少，一無所長，只有以書為伴，“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尤其喜歡夜里讀書，特別是在冬日，如遇下雪就更好了。讀閑書的活兒對我而言，非他人居高臨下的安排，也非老師兜售必須購買的命題，不為功利，不求甚解，全憑個人喜好，皆是興趣使然。記得也好，忘卻也罷，率性而為，自由自在。欲行則行，欲止則止，沒有進度，沒有目的。讀什么，怎樣讀，也許重要，也許不重要，只要自己喜歡，隨便翻翻，就是一種快樂。

下雪天，心寧人遠，思故鄉(xiāng)親人，今夜忽然對《京華憶往》有了興趣。作者王世襄先生已經(jīng)作古，留給大眾的是他等身的著作和他散落在博物館和私人手中的藏品。有人曾說，中國一個世紀(jì)可以出一個錢鐘書，可是幾個世紀(jì)也難出一個王世襄。他不僅寫明式家具，器物文玩，也寫百靈鳥的鳴叫，蟈蟈的歌唱，銅爐的妙趣，處處以小見大，童心盎然，妙趣橫生。他就讀燕京大學(xué)時，有一天，鄧文如先生正在講授《中國通史》，他的懷中忽然傳出蟈蟈的叫聲，鄧先生生氣地訓(xùn)斥道：“你給我出去！是聽我講課，還是聽你的蟈蟈叫！”全班同學(xué)一片嘩然。人常說，玩物喪志，他則“玩物成家”。他還說：“一個人連玩都玩不好，還可能把工作做好嗎？”雪夜，慢慢品味他的文章，恬靜美好，一派天趣。世間萬物在他的筆下，皆具性情，那是閑情逸致，淡定從容，也是生之趣味。人世細小的喜悅和樂趣，皆被他和盤托出。雪夜閑來無事，不妨隨著他一支妙筆，回到天真爛漫的童年，重回到血脈相連、親情難斷的故鄉(xiāng)，那兒是生命的根呀。

不知從何時起，我買全了余華的整套小說，他的《活著》講述了一個老人一生凄涼的故事，當(dāng)所有親人都離他而去，僅剩一頭老牛相依為命，孤獨地活著，是生命意志的吶喊；他的《第七天》，呈現(xiàn)了一個人死后看到的世界，無論現(xiàn)實如何，總會有一方凈土留給那些善良的人；他的《兄弟》《在細雨中呼喊》，都給人一種壓抑感，以至于每看完一本他的作品，我都需要看些其他作者的書來舒緩內(nèi)心那種無法言喻的情緒。如今，到了知天命的年齡，我卻愛讀八零后、九零后實力派作家張力十足的小說，讀得有情有味，讀得忘乎所以，尤其沉迷于孫頻筆下那些小人物的尊嚴(yán)與抗?fàn)?、拼搏與奮斗。人生之難盡之意，人世沒有，卻在書中找到了，也是一種幸福吧。

電視劇《裝臺》最近在央視熱播，陳彥的原著小說已讀了好幾年，便在追劇的時候又拿出來擱在枕邊。小說的主人公刁大順從事著為劇院裝臺的工作，他的口頭禪是“咱就是個下苦的”，就是為他人搭臺，讓主角唱戲。刁大順帶著一幫兄弟起早貪黑、勤勤懇懇，努力為家人謀求簡單的幸福。他們雖身處底層，卻有著價值堅守和奮斗目標(biāo)，但即便面臨種種生存的艱難，他們?nèi)匀灰阅艹钥?、肯背虧的精神，勉力完成個人之于家庭和社會的責(zé)任。這本內(nèi)蘊力量、暖流奔騰的小說，也可伴我度過這個雪夜，而不覺冷。

趙瑜的《小閑事》，我愛不釋手?！缎￠e事》是一本讀書心得，也是一本性情之作。這本書以魯迅先生和許廣平先生的《兩地書》為藍本，重新拼貼魯迅的形象。很喜歡他的腔調(diào)，不莊嚴(yán)也不媚俗，有一種顛覆傳統(tǒng)魯迅的幽默，將被神話了的魯迅寫得活靈起來。戀愛中的魯迅先生，實在讓人感覺喜歡。當(dāng)讀到楊絳先生的《我們仨》時，我會忍不住笑，又情不自禁地流淚，因為這本書教會了我很多關(guān)于愛的事?！按蠖己梦锊粓岳?，彩云易散琉璃脆”，珍惜每一個和親人在一起的日子，因為如果失散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又如《霍亂時期的愛情》，讓人相信，愛情始終都是愛情，只不過距離死亡越近，愛就越濃郁。

讀讀這本，翻翻那本，略感眼睛酸澀，我起身下床，輕手輕腳踅進書房，遠遠瞄著一排排書脊偷笑，張岱《陶庵夢憶》、徐霞客《徐霞客游記》、李漁《閑情偶寄》、張潮《幽夢影》、鐘叔河《念樓學(xué)短》、梁實秋《雅舍隨筆》、周瘦鵑《花花草草》、董橋《小品》、張中行《負暄三話》、李國文《千字文》、沈從文《湘行散記》、余秋雨《文化苦旅》、汪曾祺《人間草木》、賈平凹《五十大話》、穆濤《先前的風(fēng)氣》、周國平《守望的距離》、唐諾《閱讀的故事》、祝勇《江山美人》、王開林《靈魂在遠方》、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宋長征《住進一粒糧食》、沈葦《新疆詞典》、王族《滄桑之城》、寧肯《說吧，西藏》、鄭驍鋒《眼底滄?！?、黑陶《泥與焰》、張銳鋒《用葉片吹奏》、楊克《我說出了風(fēng)的形狀》、陳應(yīng)松《村莊是一蓬草》、耿翔《馬坊書》、張金鳳《空碗朝天》、胡竹峰《擊缶歌》、閆文盛《你往哪里去》、塞壬《奔跑者》、李娟《阿勒泰的角落》、雪小禪《禪是一支花》、寧穎芳《花半開》、半夏《我的花鳥蟲魚》……它們都安好，心里踏實啊。這一本本我心儀的書，得空我還會用心去讀，一行一句，片玉碎金，醉人眼眸。這樣的雋永文字，簡直不近情理，它們實在美得遙遠，妙得縹緲，柔軟到癱瘓，驚艷到窒息。

落雪之夜，古樸寧靜的時光，有時候只要一本儲勁松的《雪夜閑書》。這是一本讀書札記，所涉古籍近百種，包括《史記》《漢書》《后漢書》《明史》《石匱書》《清史稿》，以及秦漢至明清時期的諸多筆記小品。作者將古書中有趣的人和事一一列舉出來，時而加入自己的讀書感悟。閱古而談舊，長則千把字，短則兩三百字，作者記掛太史簡中的人影和董狐筆下的滄桑，以及聊齋案頭的異聞。作者的才華遮都遮不住，豎排的經(jīng)史子集，他寫出橫溢的絕妙好辭。這樣的文字讀得多了，往往能讓人感到古風(fēng)的玄妙，向往的心時時在胸中跳動，恨不能穿越了時空的羈絆，與古人踏雪漫步，談笑于山林之間，會心一笑，亦抵人間萬種風(fēng)情。

當(dāng)下，人們都在努力奔跑，奮斗追夢，風(fēng)塵仆仆的背后，疲倦和壓力如影隨形。難得有這樣的雪夜，閑閑地翻翻王小柔的段子，或可喘口氣，齜牙大笑，也挺有意思。作家、閱讀推廣人、媒體人王小柔，生于七十年代，她以痛快淋漓的天津式幽默捕捉生活里的“妖蛾子”，一針見血解讀都市生活中的附庸風(fēng)雅，角度獨特、觀點犀利，形成了獨特的“把日子過成段子”哏文化風(fēng)格，以及樸實樂觀又不乏智慧的生活哲學(xué)，被譽為“中國最哏兒的作家”。我最早買過她的《都是妖蛾子》，2005年10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本子，書頁已經(jīng)微微泛黃。銀灰色封面上，配有橘紅色一把抓羊絨帽、淺藍色圍巾圖案，黑體白字書名斜貫帽下，書名下邊有幾行小字，使她的幽默初見端倪：“我們換衣服換季節(jié)換城市換配偶，日子始終那樣，無論怎么樣裝洋蒜還是得遵從于市民生活。在把日子過成段子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妖蛾子。假以時日，我們便化蛹成蛆，化蛆成蝶，投奔美好生活?！狈獾孜淖钟訚娎庇腥ぃ骸拔姨貏e討厭那些假裝大尾巴狼的人，張口閉口時尚生活，到哪兒都拿面巾紙捂著鼻子嫌臟，其實就算你穿著昂貴的真皮鏤空內(nèi)褲，尿憋急了還不是一樣要去公共廁所挨個兒。你不能拿自己當(dāng)古玩，因為大部分人的目光像我一樣短淺俗氣，我們根本分辨不出貴賤。”對生活的細膩觀察，讓她能從生活的縫隙里找到幽默，在她看來，心靈雞湯和說走就走的旅行，帶不來幸福，只有你的心樂觀，才不會有煩惱。連宋丹丹看了王小柔的書都說“她真逗，有才”，編劇陳彤則稱贊王小柔的書“恰巧既有趣又有內(nèi)涵，就像周星馳的電影”。記得讀到書中精彩的段子，我就高聲朗讀，惹得妻子雙手捂著肚子，彎著腰，嘎嘎的大笑，眼眶都冒出了淚花。后來，她出的集子我都購置回家，《把日子過成段子》《越二越單純》《十面包袱》《有范兒》《妖蛾子》《把話說完》《不需要秒回》《樂意》等，竟有那么厚厚的一摞，但并沒有讀過幾本。覺得它的好，一直想看，只可惜懶，又心氣浮躁，難得安靜讀書，耽誤了時光。架上書閑，胸中墨荒，面有團團愧色。靜靜地看著臺燈流瀉的光瀑，卻覺得累了，把那王小柔的一摞，抱起來放在床頭，也許今晚并不會動它，或者不會翻動它其中的一本，或許一本中的一頁，但我知道，我今晚的夢境一定會潛藏著開心的笑意。

這些因興趣而讀的書，為我們的生命添加了很多看似無用、實則有大用的東西。其實，讀閑書并非一無是處，這是一個緩慢的汲取、積淀的過程。經(jīng)年累月，讀閑書就能夠涵養(yǎng)人格，陶冶性情，使人趨雅避俗，擢升人生境界，獲取生命的寧靜與豐盈，無用即大用也。白巖松說過：“我們讀所有的書，最終的目的都是讀到自己?！闭嬲淖x閑書，應(yīng)該是一種深刻又愉悅的體驗，是找到了自己，更塑造了自己，讓自己擁有了一個有趣的靈魂。正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每個人的氣質(zhì)中都藏著自己讀過的書。

古人有“雪夜閉門讀禁書”之說，之所以強調(diào)“雪夜”，其實是表達對一種境界的追求。窗外大雪紛飛，屋內(nèi)一燈如豆，一人獨坐，閉門讀書，書在左右，或信手閑翻，或傾心細讀，或一笑看過，或反復(fù)品賞，于書中遨游，優(yōu)哉游哉，其樂陶陶。身邊一杯一茶，杯是暖的，茶是香的，內(nèi)心安詳，實在是太過美妙。屋內(nèi)書香與茶香交錯入鼻，在這靜謐的雪夜里，想想都覺得，仿佛思緒牽繞，暢游在深邃的境界，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雪夜讀書真是一種情趣。書一打開，就仿佛進入另外一個桃源世界。大門一關(guān)，一切紛爭都與我無關(guān)。在無人理會的雪夜，手執(zhí)一卷，讓我從紛繁復(fù)雜的現(xiàn)實進入一個超然脫俗的境界，跟不同的人、不同的思想發(fā)生交流和碰撞，體會別人的視角和思考，不斷豐富自己的認(rèn)識和想法。讀到滋味處，我不由得拍床叫一聲“痛快”。書頁在指尖緩慢翻動，書香在屋中淡淡飄逸，仿佛有一種力量從指端一直涌到心頭，呼吸也變得沉靜，心境也跟著豁然開朗。窗外，雪花洋洋灑灑，營造著春天般的童話世界，那種詩意的情調(diào)在書中氤氳開來，讓冬夜里有了一種美好和憧憬，該是一種多么崇高的使命和生命的享受。

也可不讀書，點燃一支煙，靜靜地盤點過往，咀嚼生活，構(gòu)思一篇文章。有閑情多寫，無感覺少寫，記錄生活，表達發(fā)現(xiàn)，感悟人生，抒發(fā)心底的快樂與憤懣。就這樣，廣闊天空任我高飛，美麗故事由我發(fā)揮，時有小文見諸報端。這給了我信心，讓自己感到年華沒有虛度，一種自豪感就會油然而生。我也感到一種溫暖和安全，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能夠抓住的東西。

雪還在落著，萬籟俱寂，遠處偶爾傳來一聲積雪壓斷枯枝的斷裂聲。夜已經(jīng)深了，把書本輕輕合上，雙目微閉，一絲倦意襲來，再看兩頁吧，兩頁沒看完，書卻啪地掉到地上。不管它了，身子一歪，呼呼睡去，多美的滋味。

一場大雪，是人們對冬日的期待。雪，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悄然降臨，以漫天飛舞的姿態(tài)，帶來一份不約而至的驚喜。雪夜閉門讀閑書，如騎驢遠行訪知交人家，討幾杯薄酒來澆心中塊壘，借夜雪晚風(fēng)來吹打肚中熱腸，寒冷的世界便多了一份溫馨。

有位作家說，人生如飄蓬，讀書以自適；萬象皆幻相，書是吾故人。天色微明，窗燈不滅，愿往后余生，有書為伴。白雪覆蓋的世界后，是花兒你追我趕匯成的秘密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