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這個詞語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是一個標志性的存在,其遠不止是一個離鄉(xiāng)背井的人從故鄉(xiāng)被迫出逃至外地,它更像是一塊堅硬的石頭被一個牧羊少年遠遠地扔出,扔到空中,扔得無影無蹤,扔得天空旋轉、四野寂靜。少年時,我睡在老家的炕上,在夢中無數(shù)次地看到絢爛的色彩,看到廣闊無比的平原,心里反復念誦著出逃、出逃、出逃。這種聲音伴隨著房子后面運煤的火車“哐哧哐哧”一直延續(xù)到凌晨時分的第一聲雞鳴。這是二十世紀末西北地區(qū)的一個小村子,這是我的出發(fā)地。
那時候的中國正經(jīng)歷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身著印有“香港回歸”“澳門回歸”字眼的衣服在馬路上、田野里盡情釋放身體里的能量,欣喜地迎接新世紀的到來,但這些盛大敘事并沒有影響到農(nóng)人的具體生活節(jié)奏,農(nóng)村依舊在夜晚到來之時會變得無比靜謐,可這靜謐中總隱藏著些什么。
村子的輪廓就像一幅扇面,繪滿了農(nóng)田屋舍、雞狗驢羊,扇子的邊緣剛好掠過一條完美弧線。那是一條跑了多年的運煤鐵路,路過馮家園時停了一站,取名“挺進”。奔跑在扇面中的人虎視眈眈地在土地里刨食,等待路過的運煤列車倒車間隙扛起鐵锨謀取燒火原料,在夜幕來臨之前,這個村莊顯現(xiàn)出一副理所當然的野蠻模樣??墒?,那時候的馮家園又有誰能夠認識這種野蠻呢?
春日風大,沙子迷眼,女人們用艷麗的頭巾包裹住口鼻蹲在田地里種瓜,從遠處望去便是點綴著春日荒涼的幾點色彩,男人們吆喝著毛驢一遍遍平整土地,正大光明地向土地宣誓種地的主權。我第一次坐拖拉機到達鷹洞梁去種瓜具體是幾歲我也記不得了,我只記得當時砂河旁的懸崖很高,就像是廟宇里高大的塑像一般讓人產(chǎn)生敬畏,甚至我總覺得懸崖上獨立出來的那一個砂柱子會隨時倒下來將我覆蓋,可實際上幾十年過去了它依然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紋絲不動。它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我們在田間賣力勞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看著一茬又一茬的莊稼綠了又黃,看著我的父母年輕的臉上逐漸生出皺紋與滄桑,看著呆傻的我們慢慢長成了大人。
再往后的日子里,世界逐漸在變大,世界在我的眼睛中開始變大,或者在我的一種半夢的狀態(tài)中,世界因為我們的生長與出走開始變得更為廣闊。等到夏天,父母習慣在夏夜吃完西瓜睡在門臺上納涼,憂愁著生活的光景如何能變得更好一些。那時候白天在村口等車裝瓜、賣瓜就是一門學問,而這個工作一般都由家里的男人去完成,好像女人生來就不該做這樣體面的事情一樣。我們總能在十字路口看到圍坐在樹下的粗糙漢子抽著廉價的香煙,等待蘭州的二道販子開著貨車前來收瓜。而那時我和弟弟吃完早飯,背著氈包趕著羊群從那里經(jīng)過,聽著他們議論這是誰誰誰家的羊群,我們的內(nèi)心無比羨慕這樣的蹲坐和議論,仿佛兩者之間有一種莊嚴的等級,只有他們才有資格議論。我們被隔在了另一側,能聽到風聲,也能在意識中感受到那種源自心靈的怯弱自卑。如今村莊的法則應該還是一樣,只不過現(xiàn)在女人可干的事情比那時候更多了,男人的權威不斷被機械和智能手機所挑戰(zhàn),只是現(xiàn)在我很少回去村里,對這些都有些陌生了。
在西北這塊土地上,所有的孩子都有一個出逃的夢想,這個夢想可能就源自從我們村子穿過的那條鐵路,也源自我們在傍晚時分看到天邊噴氣式飛機留下的長長的尾巴。是它們給了我們無盡的想象,而不是電視上那些虛幻的公益廣告,我們經(jīng)常會站在鐵軌上望著遠處發(fā)呆,那一頭究竟通往了什么地方?
那時候,我認為翻越這山巔便可以看見世界,看到更遠的地方。在我很小的時候,在夢里我想象自己到達了異想世界,我知道我走了很久,醒來時兩個小腿抽筋,渾身乏力,但是意識非常清晰,因為我看到了那座山后的場景。所以有一次我趁著家人們不注意的時候故意走向了后山,如今回憶起來,記憶還是非常明晰,或者那是我第一次獨自出遠門,第一次從家的地方內(nèi)心豐盈地奔向了另外一個地方。我看到那座高山,我想要翻越那座高山,我想要看,但之前并沒有人帶我去,我那時太小了。如今我還會經(jīng)常想起我那一次的出走,或者說那一次的出走奠定了我以后從故鄉(xiāng)的出走。
那條大路上偶爾有車輛經(jīng)過,再往前走不久,就要進山了,旁邊的狼尾巴草和石花子開出的花朵散發(fā)出迷人的清香,我穿著布鞋一步一步從山底往山頂攀爬,陽光正照射在山的南面,我的腳下正是我在家里無數(shù)次觀望的這面山坡,我努力向上爬,就像在夢中的攀爬一樣,可是我漸漸意識到了我心中的恐懼,但也聽到了我內(nèi)心的呼喚,我感覺到這種呼喚帶有一種刺激的味道,它使我莫名其妙地感動,當我到達山頂?shù)臅r候,村莊的整個模樣都映襯在了我的眼睛里,那是一種非常壯觀的模樣,我甚至都快要哭起來了。我長久地坐在那里,感受著身上的汗水慢慢在風中干涸,夕陽映紅了村莊,炊煙裊裊,這個世界突然美得不可方物。狗吠聲此起彼伏,從遠處傳了過來,渠水從高處跌下,響聲動人,我想象著我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他們在房子里玩耍卻肯定看不到這樣精彩的景象,而那時孤獨的我對這種境況是如此迷戀。可是原本我想要看的山后面,竟然不是廣闊的平原,而依然是山,連綿不絕沒有盡頭的山,在那座山的坳口處,我突然感到自己被遺棄了,被村莊和家人遺棄了,我感到自己幼小的肩膀上支撐起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我分明就出生在這里,可是我為什么內(nèi)心滿是逃離的想法?后來我漸漸明白,每個人都有一個不同的生命,這種生命鑲嵌在你的肉體當中后,它要利用肉體的遷移來完成生命的體驗,完成這種關于宿命論的學說。只有當你的身體遷移到其他地方時,你才能感覺到這種不同生命的中心,即便你在幼年時眺望外面熟悉的山巒時,你也會慢慢感受到那是一種陌生的景色,在你的頭上,在你的身體上,呼吸系統(tǒng)的繁茂生長是因為這世界與你之間在進行親密的溝通與交流。這里的山不屬于你,這里的動物也不屬于你,這里的天空搖搖晃晃,路口處緊窄,等待著你蜷縮起身子從這里出去,如此,你才能感覺到這世界的擁抱,你才能感覺到命運對你的獨特安排。
我們的家族比較龐大,光我爺爺就有二十幾個孫子孫女,孩子實在太多了,所以我們根本沒有感受到什么叫作溺愛、寵愛,我爺爺奶奶生孩子的時候我大伯大娘也在生孩子,我大姐的孩子和我同歲,小時候還在同一所學校上學,一路上“舅舅”“舅舅”地叫著,親戚多到都不知道他們叫什么名字,只能以“表叔爸”“姨”來稱呼父母親的那些親戚。經(jīng)歷了這幾十年,爺爺?shù)倪@些孫子孫女兒只有零星的幾個還在老家,其他人都出走了,嫁的嫁人,遠行的遠行。突然有一天你就會發(fā)現(xiàn),冥冥之中就有一個看似邪惡的聲音呼喚著你,引誘著你往出去走,走向那些陌生的城市,走向所謂的遠方,好像世界就在被山擋住的后面,好像從地面上鋪展開來的路就是為你量身打造。我們從未見過世界,但是清晨背起書包的時候就感覺到我們已經(jīng)在路上了,世界就好像在我們簡陋的書包里,我們的疾跑和細碎的腳步不斷補充能量。直到今天,我在節(jié)假日回到馮家園看到那些還未被硬化的小路、拴在麥場旁邊的黑驢、破舊無人居住的房屋,或者任何讓我想起兒時奔跑過的地方,甚至騎著電動車往那所小學里瞥一眼,都有一種深切的觸動與寧靜,迎面擊來的吸引。仿佛我們之間是兩塊相互吸引的磁鐵,而我相信那就是發(fā)生在我生命中的真實存在,只是現(xiàn)在看來就好像一切皆在夢中一樣。二十年前的一個清晨,一個穿著簡陋的男孩騎著沒有剎車的自行車順大坡沖刺而下,他的皮膚和那時的村莊一樣,緊致而又結實,車轱轆快速轉動,迎著風他們互相感受到了對方忐忑的內(nèi)心。
后來因為求學等原因,我們不斷地向外擴張,而馮家園這個最初的地方,卻在不斷縮小。雖然它也在不斷變化,村里修了平整的水泥路,通了自來水,蓋了很多新房子,但理論意義上它確實在不斷變小,也變得更為擁擠,以前要步行走很長時間的路如今被便捷的電動車代替了。因為城市的擴張與村鎮(zhèn)建設,它已經(jīng)失去了我們少年時候牧羊的草灘;因為節(jié)水工程的修建,也失去了我們兒時鳧水的澇壩。村莊變化的還有很多,包括那個消失掉的名叫“挺進”的火車站,它帶走了我們,也帶走了村人的一部分野蠻。
我明明很喜歡在這里看遠處的山,看夜晚燦爛的星空,看飄在遠處的云,我明明很喜歡這里的羊群、草灘、澇壩,可這一切終究都不屬于我,我只是這里的一個過客而已,我在這里出生而已,我對這里并不熟悉,我對這里并沒有非常深厚的情感,因為在我的內(nèi)心總有兩個字,出逃。秋天的草籽和羊群一樣圓潤飽滿,而我們在各種糧食和水果的喂食下也變得黝黑結實,渾身充滿了力量,所以這個季節(jié)正是我們放心大膽生長的季節(jié),和南方不一樣,秋天才正兒八經(jīng)屬于北方芬芳的季節(jié),成熟的味道讓人們內(nèi)心無比安全,田野里處處生長著自信。在豐盛的草叢里不時會竄出矯健的野兔,羊群安靜地咀嚼著秋涼后的草籽,蘿卜白菜在田地里肆意生長,還有野鴨與其他類飛鳥。好像之前所有的積淀都是為了有生命的物種在秋天成就一番事業(yè)。真實存在的有些物種甚至都不曾在百科全書中看到,我爺爺認識卻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想我爺爺?shù)臓敔斠彩且粯樱麄兒腿f物之間的默契就在于知道對方的存在,卻從來不知姓名。成熟與出逃,一個是生長到一定程度的質變,另一個則代表著背叛,而這兩者則是不能分割的整體,因為成熟才形成了出逃的現(xiàn)象,就像豆莢綻出豆子,就像母羊懷胎五月后的分娩。就像我們,都是在秋天的時候從村莊出走。
后來,我們?nèi)缭敢詢數(shù)卦谇锾熳吡?,我們穿起襪子、整理好土里土氣的衣服,渾身散發(fā)著一股炕味,像是受了什么大師的啟蒙,黑不溜秋地背著烙干的饃饃與沾滿汗水的紙幣頭也不回地走了。村莊之外,確如他人所說有平整的馬路通往不知盡頭的地方,有城市漂亮的建筑與衣服讓我們感到自慚形穢,也有我們眼中最好的中學,他們說這個縣城走出去的名人一大半都是這里畢業(yè)的,當校長在開學典禮上慷慨激昂地頌揚著學校的光輝成績時,我們不由得又將這里視為了新的出發(fā)地。也正是在這里,我接觸到了真正意義上的教育,這種教育屬于一種階層間的對比與未來的熱烈憧憬,不知怎么的,這所中學又一次激起了我內(nèi)心對于世界的想象,那是一種不受干擾的想象,是一種侵犯世界的想象。
如果說馮家園讓我鑄就了一個虛幻無相的世界,那么縣城的中學教育便將這種虛幻無相變成了視覺上的圖文呈現(xiàn),而這些功勞均來自我朝著西南方向遷移了幾十公里,至此我便明白了身體位移對一個人認知與命運的改變有多么重要。我站在教學樓之上感覺到這一切如此清新,我能感覺到內(nèi)心的欣悅,也能感覺到我眼中如饑似渴的光,一會兒朦朧如云一會兒尖銳如刺,校園外面?zhèn)鱽淼囊魳窡崃叶直瘋?,黃昏的氣氛顯得感人又激動。對世界的想象根深蒂固,如同難以消除的身體上的疤痕,悄無聲息地伴著我們的成長滲進了血液,進而淌進了心臟。所以那時候我無比癡迷世界地圖,我可以清楚地說出世界上較為著名的地理知識并對其水文等信息進行簡單分析,好像這屬于一種特殊的示愛,如此便讓我感受距離世界更近了一些。能夠清楚地說出它們具體的名稱與位置,這是屬于我的心靈上的風景。這種感覺一直到后來我站在花蓮縣的北回歸線標志碑前才有所釋然,那是一種異常平靜的釋然,仿佛我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到達了這里一樣。
可就在這么多年的出逃當中,我仍然在異鄉(xiāng)無數(shù)次夢回我的村莊,夢見我已經(jīng)去世了近二十年的爺爺在我們的院子里徘徊,夢見我那牧羊的父親被九十年代的洪水隔在砂河對岸,這里擁有最為古老的神秘,人們敬畏神靈,繁衍生息,用生命續(xù)寫著普通人類史詩中的一小章節(jié),或許他們的名字永遠都不會被人記住,但他們清楚地知道生活繼續(xù)往前從不停下。在此我也對這種神秘表示最為深切的認可,因為這屬于我們馮姓家族在西北偏西地區(qū)的神秘。家譜里記載,我們到這個地方已經(jīng)近五百年了,這五百年間不斷有人出生,不斷有人出逃,不斷有人死亡,使得這個地方生命的延續(xù)與拓展變得生動悲壯。
在異鄉(xiāng),我時常聽著許巍的歌聲入睡,在平靜而又舒緩的音樂中感受《故鄉(xiāng)》給我的力量。我永遠都記得幼時的我站在打麥場上那堅硬深邃的目光,我同樣記得村子里和我一起長大而早逝在路上的伙伴,村子里的喧囂來自村人的居住區(qū),村子里的靜謐來自長滿莊稼的田野與野兔野雞亂竄的山巒。是這個地方給了我想象力的發(fā)源與中心,多年以后我才發(fā)覺原來它才是世界的標界,它才是地表之上我追求的富饒的快樂,是一種葉芝在詩歌里說的“野獸的驚動”,是有意識地逃離后又回歸的一種踩踏,它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特的能量與秩序,使我們的生命幻化出富有韻律與節(jié)奏的歡騰,讓我們不停去敲擊世界的門框,以便我們引發(fā)生命的另一種可能,用來打破我們腦海中虛幻的泡沫和回應我們來到這世界上的獨特使命。
凜冽的冬天吹很冷的風,下很厚的雪,世界白茫茫一片,我們拎著皮箱緩緩回到了世界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