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伽
(廣東技術師范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廣州 510665)
《傳奇》描述了西方現(xiàn)代文明和東方古老文化相結合的畸形產(chǎn)物之下孕育的迷惘與瘋狂。張愛玲在1947年出版《傳奇增訂本》時增加了五個短篇,《桂花蒸?阿小悲秋》是其中之一。增訂本的封面上畫著這一幕,晚清著裝的女人在弄骨牌,旁邊坐著奶媽,奶媽抱著孩子。讓人覺得突兀的是欄桿外有個不對稱的人形,在饒有興致地往窗內(nèi)窺看。這個奇怪的人形就像一個影子,在時時關注著窗內(nèi)的每個人,又像在關注著正在看畫中人的現(xiàn)實你我。張愛玲在增訂本有意設置的這個人形,值得讓人思考。
“丁阿小手牽著兒子百順,一層一層樓爬上來?!毙≌f的第一句就為阿小的身份埋下伏筆,“一層一層”是付出與疲憊,“往上爬”是她的念想。阿小是蘇州姨娘,不顧家人阻攔與丈夫私奔到大城市,在洋人家里邊做幫工邊帶著兒子百順生活,接濟在外工作的丈夫。阿小雖是鄉(xiāng)下人,卻自詡為“大都市女性”。她按照時新的樣式梳理頭發(fā),寧可使用在門邊的缺角粉鏡,也不愿意像鄉(xiāng)下女人一樣在水缸里瞧見自己的樣貌。在三等電車中遇到與自己同乘坐的“藍布長衫”,阿小心理上會認為比起別人“自己的臟又還好些”。她逼尖嗓子模仿那富裕、歡暢的外國話,甚至更樂于在“自己人”的來電里表演。
人最初是通過看與被看來完成與周圍環(huán)境、他者、對象的認同。拉康的鏡像階段理論闡述了個人的存在是通過觀看來確認的,通過“看”來認識自己與周圍世界的關系,而主體只有在與他人的關系中才得以建構自身,才能找到一個安身立命的位置。阿小在租界做女傭,主人哥兒達是個洋人,他白天很少在家,夜晚必定與女人一塊。女人就如他小櫥上的照片,可以喜歡也可以隨手拋棄。哥兒達浴室里有個用銀框子鑲著的洋酒廣告,內(nèi)容是一個裸體美女,“她把精致的乳房大腿蓬頭發(fā)全副披掛齊整,如同時裝模特兒把店里的衣服穿給顧客看。”在哥兒達們的男性眼中,女性的身體是精美的,精美到需要專門用銀框子框起來供人欣賞。即便如此,哥兒達也不愿花再多的精力與金錢在女性身上。女性完全變成物的描寫在小說最后哥兒達帶回的女人身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喝下的許多酒在人里面晃蕩晃蕩,她透明透亮地成了個酒瓶,香水瓶……”女性等同于物,所以哥兒達花三千塊雇了阿小,就想用盡阿小的力氣,并且像訓鴿一樣把阿小調(diào)教得符合他的理想狀態(tài)。哥兒達甚至無法信任阿小,監(jiān)視與試探是他的經(jīng)常性行為。每當面對主人的責備,“阿小兩手包在圍裙里,臉上露出干紅的笑容?!痹诟鐑哼_這樣的男性意識形態(tài)里,男性的經(jīng)濟特權與社會價值占有優(yōu)勢,女性處于附庸的地位而必須取悅男性得以生存。阿小只是租界之外的鄉(xiāng)下女人,而哥兒達的身份無形中把與阿小的性別差距拉得更大。在這樣不平等地位之下,在古老的東方文化與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交織融合背景之下,阿小在確立自己的身份與地位,并在這個過程中認同自己的身份。
阿小看到了一個能塑造她自身的世界,而她也處在被看的世界中,使她產(chǎn)生了被“凝視”的感覺。哥兒達不信任阿小,常用吃剩的食物試探阿小是否偷偷拿取。阿小熟知主人脾性,從沒動過家里的食物或主動過問,但她卻常常像個犯了錯的人?!八请p灰色眼睛……大而瞪,瞪著那塊吃剩的面包,使阿小不安?!本退惆夙槼允5拿姘惨⒅⑶覒岩赡蔷褪亲约菏O碌氖澄?。每當這樣,“主人還沒有作聲,她先把臉飛紅了。”哥兒達慣用這樣的伎倆來監(jiān)督她,甚至她并沒有犯錯。即使主人不在自己的視線范圍內(nèi),阿小也如主人在家一般毫不放松。阿小滿足于自身的想象(關于主人與周圍環(huán)境),并使這樣的想象成為意識,拉康稱為“凝視的效果”。在阿小的鏡像之看中,阿小一邊想象自己有可能被哥兒達的男性世界的眼光看,一邊用這個“看”來看待自己。“主體一方面把想象的他者的凝視投射到自我之上,從而造成自我完滿性的效果或幻覺,另一方面還通過認同他者的目光把這一凝視內(nèi)化為自我的理想?!痹诟鐑哼_的凝視背后,是整個男性社會和制度的凝視,時刻有個聲音在提醒阿小,你應該這么做,只有這樣做你才能進入“我們的世界”。阿小在這樣的他者凝視中找到安身立命的位置并寄希望于此。她承認“凝視”存在的那一刻,就成了哥兒達世界的“他人”。阿小在整個鏡像認同中完成了理想自我,還有象征界的他者的認同,即按照他人的眼光與期許去使自己成為一個適合存在的人,也就是自我理想的形成。有一個細節(jié)證明了“凝視”對阿小身份的成功塑造,哥兒達的情人李小姐提出要幫忙制新床單,阿小堅決地拒絕了,床單是她的工作,她必須完成女傭職責才能繼續(xù)留在都市,她對于自己的身份是確信不疑的。
在拉康那里,對象a是喚起欲望的對象——原因,這個對象的本質就在于它是一種不可能性,是不可能之物……是一種徹底的匱乏。它作為引發(fā)阿小努力扎根在都市的原因無處不在。阿小希望做一個自由、快樂的都市女性,為了構建與保持她在哥兒達男性世界下的“都市女性”身份,自由、快樂的女性部分被她切割出去,進入了對象a。阿小一次次追求對象a的身影,可是偶爾抓住對象a的幻影只是彌補阿小缺失的那個東西,它無法使阿小真正觸碰與把握她的欲望。阿小努力得到的充其量只是欲望的暫時替代與虛假的滿足。而對對象a的追求只會給阿小埋下致命的誘惑,阿小在想象的凝視中所完成對于自己是都市女性的認同只是暫時的,一旦真相被揭穿,阿小終究會看到,她想從他者的觀點來觀看和建構的屬于自己的一切嘗試都是無用的。而真相的揭穿在對象a與主體凝視的相遇之際,當主體意識到一直確立的想象權威實質只是匱乏的補充時,主體會產(chǎn)生焦慮甚至承受難以承受之傷痛。
阿小從鄉(xiāng)下來到上海,期待能與丈夫過幸福的生活,期望兒子也能在上海扎根,也希望能夠幫助像她一樣的女性走進大都市。阿小把自己最大的關懷給了與自己一樣的女性,她樂于幫助并善待她們。秀琴是她托哥兒達推薦給“黃頭發(fā)女人”的阿媽,自從來到大都市,小姊妹的打扮越來越像個大學女生。阿小還把做短工的“阿姐”介紹給樓下洗衣店。阿小與這些女性保持著良好的友誼,但也會有矛盾。秀琴在談道自己嫁妝和禮金的事情時,阿小感到不快,因自己不曾有過嫁人的一番熱鬧。當做短工的阿姐提道樓上一家也是做親時,阿小順勢回秀琴:“一百五十萬頂?shù)姆孔?,男家有錢,女家也有錢——那才闊呢!”阿小把秀琴的排場完全壓倒了。她還把樓上的陪嫁傭人比作葬禮上的童男女來調(diào)侃,阿小不僅要壓倒秀琴,還妒忌自己口中的樓上一家,把自己多年的憤恨與不甘寄托在話語里釋放出去。阿小變得愉快起來,這個愉快只是片刻的精神滿足。
丈夫外出工作,與阿小遇見的時間是最少的,但一家團聚是阿小最開心的事。即使這個男人沒經(jīng)濟能力,不能讓阿小依靠。這個男人始終是自己的丈夫,是家的重要組成。阿小不怨命,她相信自己生來就是勞碌命。阿小拿主人的茶葉泡茶給丈夫,用戶口粉、戶口糖做了煎餅給家人。這里阿小拿主人的茶葉了,她一直都是有這個欲望的,她害怕主人看透自己的內(nèi)心所以在主人的凝視下才會臉紅與手足無措。但是茶葉與剩飯不同,她不需要這個被城市拋棄的剩飯,但她需要被城市珍藏的茶葉。茶葉象征都市生活,是富裕、悠閑與快樂,她希望家人都能融入這都市生活。這時一只蟬出現(xiàn)在破竹簾子上,它響亮快樂地叫著。這只快樂的蟬是阿小,這只蟬響亮快樂地大叫就如阿小的心里在唱歌,她滿足于自己給予家人的一切。悶熱的天與蟬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蟬的生命消逝于秋季,在這個悶熱的桂月,不禁讓人憂慮阿小的快樂與希望是短暫且易碎的。還有一處寫道阿小的快樂。哥兒達在傍晚帶了一個女人回家,阿小去陽臺收拾藤桌上的杯盞,年輕的舞女倚著鐵欄桿。阿小眼前的景象是傍晚的城中白霧、霧里的黃包車、腳踏車的鈴聲。這樣的意象給人一種夜晚來臨城市退卻的錯覺,但是她竟然是快樂的,覺得“黑暗的陽臺便是載著微明的百寶箱的沉船?!边@里阿小已深信她被“凝視”塑造的身份是可以讓她融入大都市了,女傭這個位置是她進入大都市的入場券,她滿足于“女傭”所帶來的一切。她已經(jīng)找不到自己根本的匱乏——她百寶箱里本應珍藏的一個屬于女人的自由和快樂。對象a在不斷誘惑著主體在追求欲望的路上去看與被看,是它讓主體忘了根本性匱乏,以臨時替代物來維持自身在權威想象世界的一切穩(wěn)定。因此阿小能夠感到精神滿足,欲望的假象給了她一點甜頭,她也就又可以熬下去了。
回到《傳奇》增訂本封面上突兀的不對稱人形,張愛玲說希望這個人形給讀者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這樣就達到了她的目的。這個奇怪的人形不管代表什么,它都在發(fā)出一套標準的凝視動作。凝視是一種壓抑,是“阿小們”生活在上海大都市要遵守的規(guī)則。這樣被凝視的焦慮感充斥整個小說。
后陽臺出現(xiàn)了很多次,不止后陽臺,后院子、后窗、后巷堂,這些都是女傭活動的場所與目光所及。她們在這些帶“后”字的地方帶孩子、做家務、歇息,遵守著城市的規(guī)矩,成為城市的一部分。后陽臺外面的都市被形容成曠野,因為后陽臺基本不面向主路或者繁華的百貨、歌廳等建筑,所以女傭在這個場所所看到的大部分是相對安靜、灰暗、缺少喧鬧、活力的景況。女傭白天忙碌,晚上稍微閑暇,夜晚的后陽臺外面的都市更是變成了漆黑的曠野,能讓她們還感覺得到城市氣息的只有自己腳下的后陽臺。實質上她們并沒有改變什么,她們一直是游離于城市邊緣的一群人,她們的欲望勢必是壓抑著的。因為她們進入世界的進程時,是采取男人的觀點,跟男人保持一致。
整篇小說都籠罩在桂花蒸的悶熱天氣中,“蒸”給人一種炎熱、苦悶的心理感受。在悶熱的基調(diào)下,出現(xiàn)冰冷的感覺是很突兀的。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阿小從冰箱取冰給主人。冰在桂花蒸的八月里是一種獨特的體感,涼能讓人解暑,能讓人從悶熱中緩過神來,更清晰地面對身旁的環(huán)境,但過于冰冷則會使人處于不適。冰在小說里是一味清醒劑,讓阿小回到現(xiàn)實,回到內(nèi)心本真。她不適應這種與悶熱截然相反的感受,每次一到冷的時候,她就抑制不住情感,陷入情緒的漩渦。故事里她真正接觸到冰體感的機會有兩次。當不慣求人的丈夫提出請求時,阿小站在冰箱前,心酸于丈夫對自己的突然親近,或者想起在苦悶生活中支撐自己的寄托。她面對陌生的冰箱噴出的冰冷,想要流淚。她等待著機會離開公寓和丈夫相見,但是雨愈來愈大。這時候“天忽然回過臉來……塵世上的一切都驚惶遁逃?!毙≌f開頭提道的天是背過臉去的,這個轉變預示著阿小即將與對象a擦肩而過,即將面對自己一直以來的想象權威的崩塌。在天的注視下,一切都感到驚慌,因為沒有人可以逃脫不可能之物帶來的虛無與撕裂?!巴闯那?,白,紫……照進小廚房,玻璃窗被逼得往里凹進去?!毙≌f在真相來臨之前描述了疼痛的程度,它有一種冷色調(diào)、刺入人骨的冷冽感,而其威懾力直逼后陽臺,連玻璃也要凹陷,更何況人心。阿小橫著心走過兩條馬路還是不得不退回哥兒達家。阿小全身濕透,天氣終于不再炎熱,她的心也涼透了。她回到空無一人的廚房,這是她第二次真正接觸到冷體感。阿小從來沒有自己的時間,男人們填滿了她的人生。但是在大雨雷鳴的夜晚,這個后陽臺的廚房內(nèi),這個女性是屬于她自己的,即使這個自由短暫且孤寂?!八秊樗约和蝗缙鋪淼陌d狂的自由所驚嚇”。她從沒想到這個大雨澆滅欲望換來的自由是“癲狂”的。忙碌已是她的生命血液,突如其來的自由讓她手足無措,這個自由正是躲藏在對象a里阿小的根本性匱乏。而與對象a——一次短暫且不具有真正意義的“自由”的凝視讓她終于知道她眼前的并不是想要的。假如這晚她能夠順利與丈夫匯合,假如沒有這場大雨,她就不用狼狽地回到主人家里,那么她就不可能擁有這突如其來的自由,就不會感覺到這種自由與她一點也不契合,甚至荒誕到把她逼瘋。可以說這短暫的自由把她撕裂了,她明白了所有的堅持都是在自己的幻象中獲得存在意義。她明白了即使年復一年沒有自我地付出,也不可能像哥兒達一樣擁有大都市的自由與快樂,明明她比哥兒達這樣的人更值得擁有好的結果,但實質上無論她如何掙扎都不會抓住任意一根救命稻草。因此她驚嚇,她不適應這樣的自由,當然自由也從來不屬于她。在小說的最后,仍是后陽臺看出去的灰色都市,阿小看著樓下的臟亂,慶幸那并不是她所負責的范圍。大雨后的阿小,只希望打掃屬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為了生存,她只能堅持做一個女傭,畢竟這是她留在大都市生存的途徑。她仍然需要面對接下來的慘淡人生,而生命對于她不過是一場沒有終點的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