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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的故事

      2021-11-12 20:28:41
      雨花 2021年10期

      童 末

      1

      整整三十五個小時后,于瑤在一塊方形烈焰跟前停住了。落日的光灌滿走廊,但她仍覺置身午夜。夏日的黃昏叫所有人淌汗,她卻不停地打著冷戰(zhàn)。整整三十五個小時的陣痛把于瑤送到了這兒。眼前的玻璃門悄無聲息地滑開,隨即,一陣嚎叫從走廊深處傳來,把迷失在時空某處的意識又拽回到她身上。她盯著玻璃門內的兩片嘴唇,它朝她張了又張,她毫無反應。整張臉孔焦急地扭起來,吐出的聲音像在訓斥她。這回,于瑤聽懂了:“不行,只能你一個人進。”

      她呆住了。她根本沒準備好獨自面對接下來的一切。于瑤抓住丈夫的手臂,好像一旦松開,她就要在這劈向她一人的烈焰中蒸發(fā)。但沒有時間猶豫了。于瑤邁了一步,就在這時,陣痛再次把她釘在原地。她僵直后背,雙手托住墜脹的下腹,靠在墻壁上大口喘氣。疼痛在她的身體里劈開一道深淵。她發(fā)出破碎的嗚咽,又把它壓下去。她忍耐著。它終于松手了。于瑤抬頭,以一陣簡短的沉默與丈夫告別,朝著走廊上方那閃著綠色熒光的“待產室”三個大字蹣跚而去。

      從這兒開始,她必須孤身一人面對人生中最大的秘密了。以前,和很多人一樣,于瑤認為秘密總是私人性的,被極力掩藏的——小小怪癖,身體的缺陷,心靈地下室的污穢,逾越邊界的欲望。于瑤現(xiàn)在明白,另有一種秘密,既敞開,又關閉。此刻,它藏身在她的皮膚底下,又將自己的存在置于所有人的目光之中。秘密以一個胎兒的形態(tài)在于瑤身體中蜷縮、游蕩、生長,揭開她內部無邊的黑暗。這秘密如此貼近,分享著她的血液和氧氣,呼吸和心跳,讓于瑤以為她擁有它;它又如此遙遠,獨立于她的意志,就好像,在它揭曉自身之前,她就像一只皮箱,并不明白自己裝載和運送的是何物,否則,為何她用上了全部的視力、頭腦、器官和神經,也仍然既看不見它,也摸不到它?

      和它共享的這段旅程一直沒怎么折磨于瑤,她也幾乎從未感覺失控。前天凌晨三點,第一陣肌肉收縮自睡夢中降臨,在醒來之前,于瑤意識到旅程快接近終點了。黑暗中,丈夫沉睡在旁側,于瑤悄悄起身,走出臥室,躺到隔壁的單人床上。寧靜未被打破一絲一毫,她獨自接住了這甜蜜的、破曉般的悸動。那時,于瑤仍然感覺良好。后來情況急轉直下。陣痛如此漫長,如此毫無變化,讓她體力耗盡,同時倍感困惑。于瑤剛把自己搬到待產室剩下的那張空床上,又一陣狂暴的攣縮沖擊而來。她撐著床側的不銹鋼扶欄,一點點站起,開始搖晃自己——她總得做點兒什么來挨過這時刻。

      待產室里正在發(fā)生的一切旁人卻一點兒忙也幫不上。三個肚子隆起的女人連同她們弄出的聲響擠滿了房間。背對于瑤側躺著的那個正急促地低泣,時而發(fā)出一聲長得讓人無法忍受的呻吟。躺在于瑤旁邊床位上的那個緊閉雙眼,乳房如同溺水者般上下起伏。一個圓眼睛的女人,長發(fā)披散,光著下身,癱靠在一張掛著輸液瓶的輪椅上,時不時移動一小段距離,一邊放聲大哭。突然間,一陣詭異的死寂統(tǒng)攝了一切。圓眼睛女人停在房間中央,卸下所有表情,像被一束強光攫住的林中動物。死寂沉沉壓下,仿佛只是為了讓四個女人諦聽彼此的痛苦。這時,有什么東西正沿著圓眼睛女人發(fā)抖的膝蓋快速攀爬而上,涌上她的臉,刺穿她的眼睛,又從那里傾瀉而出。最終,它化作一聲可怕的嘶吼,從她的全部毛孔中爆發(fā)。她滑向房間一角,龐大的身形仰面倒下,崩塌在床單上。她猛地掀開睡衣下擺,她的悲憤正從那里噴射向天花板。

      “我不要掛水了!我要回病房!痛死了!”

      女人的控訴僅僅惹得剛走進房間的護士放聲大笑。“不掛你就一直痛!今晚也別想睡!你拖嘛,拖到明天,從頭開始再痛一遍!”

      本地方言吼出的話如同一聲詛咒,鞭打著房內的所有人。于瑤和另外三個女人幾乎一動不動。痛楚已經再次將她們一個個囚禁在各自的身體里。那個護士朝于瑤走來,手里拎著兩瓶催產素。藥水很快進入于瑤的身體,陣痛將加劇、加快。于瑤不知道哪一個更考驗她的耐心和毅力:是內在的疼痛,還是身旁的景象。這時,仿佛要讓這一切更像一個噩夢,之前在走廊上響起的嚎叫又出現(xiàn)了。于瑤真切地看見了隔壁的生產室,門大開著,一張沾滿血跡、黏液、淚液和汗液的手術臺上,蠕動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女人。嚎叫久久不息,像來自冥界的一陣狂風,回蕩在整個樓層,終于吹滅走廊中最后一道烈焰。天黑了。

      于瑤感到自己被困在了痛楚的迷宮中??焖氖畟€小時了。她想象不出這折磨會在何時、以何種方式結束,陣痛把時間不斷拉回同一個當下。沒人告訴過她會如此。沒有一個經歷過這一切的女人吐露過,包括她自己的母親,就好像它無法被訴諸言語。于瑤感到孤獨,感到自己被放逐到體面、可控、值得一過的生活之外,跌入一個陷阱。屬于文明世界的一切彼此結成聯(lián)盟,布下這陷阱。這聯(lián)盟誰都有份,甚至包括她自己。(“我想要一個孩子。這是我自己的主意?!保┤缓?,在這座異鄉(xiāng)的醫(yī)院中,生的秘密陡然公開,以混亂、粗野的真實面貌撲向她。不,她沒有跌落到文明之外,她恰恰站在它的中心,它的起點——一座充斥著鮮血和號叫的原始叢林。幾個世紀以來,物質的豐饒,技術的迭代,理念的消長,信仰的持存,凡此種種,只為轉移人們的注意力,掩飾這一中心,此刻卻如層層紗布脫落在她腳邊,露出一個從未愈合過的血與肉的洞眼。

      于瑤轉過身,背對待產室。她的床旁有一張黃漆脫落的方桌,桌邊的墻壁上開了扇小窗,窗外是一個小山包,山體裸露的表面早已被水泥砌死,化作地基。重疊的屋頂遮住了大部分視野,只留出天空的一小角。于瑤盯著那夜幕的一角,深呼吸,竭力壓低自己的呻吟。她把心神凝聚在這上面,好像生活是否可以繼續(xù)體面、可控、值得一過,全系于她能否做好這件事。

      要不是因為懷孕,于瑤和丈夫不會離開有霧霾天氣的首都,回到丈夫的家鄉(xiāng)。春夏之交,大塊雨云時走時停,陣陣強光中,這片陌生山地如一塊綠寶石在她眼中閃爍。乍現(xiàn)的日光,撞上額頭的白霧,飽滿發(fā)光的暮色,街巷盡頭聳起的條條山壁,無不向她展示著一種奇特的自然力,是在北方平原長大的她從未見過的。但對這里的人,他們的生活,其內在的原則和節(jié)奏,她保持著疏離。這樣的小城生活她熟悉,她就是從那里面逃離出來的。一天夜里,和丈夫在河谷旁的老城區(qū)散步時,在河堤烤魚店的露天座位上,于瑤看見一位年輕的母親旁若無人地解開上衣,掏出乳房,把懷里啼哭的嬰兒抬到胸前。她的表情好像僅僅只是從包里拿出一個皮夾,甚至不需要低頭看上一眼。孩子的嘴突然從她身上脫落時,褐色的乳頭一下暴露在晚風和路人的目光中。于瑤慌忙別過頭,好像被目光冒犯到的是她自己。也許這是個疲憊得無力在乎自己的母親,于瑤想。但緊接著,一些刻在記憶中的印象紛紛趕來——產檢大廳里浮腫得透明的大腿、變形的腰肢,洗手間里抱怨漏尿的女人,暈倒在隊列前方的患高血壓的產婦。于瑤又想起幾年前,在老家待產的表妹撩起睡衣時的畫面:深紅色的妊娠紋如同地震裂痕爬滿下腹部,表妹的腋窩、脖頸、整張臉都變得烏黑,像戴了副不屬于她的鬼臉面具。

      這些畫面只是預演和余波。此刻,于瑤正面對抗著新生的狂暴,祈求自我的小船可以在巨浪下安然脫身。兩個小時后,在待產室對面的一個小房間里,當胎膜被人工刺破,溫熱羊水在她身下淌成一條河,陣痛大雨般落下,于瑤開始止不住地發(fā)抖。一個中年女醫(yī)生帶著一個實習生來了,準備給她插導尿管。她的下體變成了授課用的活生生的模型,在沒有任何提醒的情況下,粗針般的導管刺入下體。于瑤發(fā)出一聲尖叫,忍不住朝肚子的另一側眺望,卻只看見一對腦袋埋伏在她的兩腿之間。教學中的師生顯然對她的尖叫無動于衷,繼續(xù)用閱讀操作手冊一般的口吻小聲嘀咕。授課結束,她們走了。房間里其余的人也一瞬間全部撤離了。

      于瑤獨自躺在綠色的金屬手術椅上,等著去讓她丈夫簽術前協(xié)議的人回來——那個人似乎不準備回來了。各種設備的金屬部件在白得發(fā)亮的燈光下泛著冷光,門大開著(似乎這家醫(yī)院里所有的門都無法合上),走廊里一片闃寂,午夜子時的闃寂(這是晚上七點半)。時不時地,顫抖的波浪從于瑤身上滾過。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滯重的腳步聲響起在門口。一個陌生孕婦正被護士攙扶著走進房間。她佝僂著憔悴的身形,赤腳穿一雙透明塑料拖鞋,每挪一步,鞋底就“吱嘎”一聲。等她走近,于瑤看見她的左眼受了傷,腫脹變形的眼皮蓋住了眸子。女人在于瑤旁邊的手術椅上極其緩慢地躺下,便一動不動了。和她灰色背心上的污跡和幾乎散架的身軀搭配在一起的,是她近乎癡呆的沉默??墒?,等女人睜開那只完好的右眼,側過臉來望于瑤時,那細長眸子后面站著的并不是一個傻子或瘋子,只是一個茫然、膽怯的年輕鄉(xiāng)下女人。就在打量這個女人的功夫里,于瑤頭一次忘記了自己的處境。

      “不曉得是不是啞巴,”護士對快步走到女人身旁的大夫低語,“也不曉得聽不聽得見?!?/p>

      大夫點點頭,上身探過手術椅,嘴巴湊近女人的臉,像哄孩子那樣,一字一頓地慢慢吐出聲音:“306床,放心啊,我現(xiàn)在給你看一下,別動?!?/p>

      女人兀地坐了起來。大夫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第二次緩緩躺下。

      護士把女人的深藍色棉紗褲子褪下時,那兩條遍布淤青和傷疤的腿讓椅旁的所有動作停頓下來。

      2

      她的手從腹中緊緊抓住它。她的身體并不知道這是分離的時刻。于是,當另一雙陌生的手把它從柔軟的羊膜中拔出來時,她的懷抱破碎了。一整個世界擠進了她與它之間。在再次轉動起來的世界中,無影燈罩上跳動著反光,于瑤在那顛倒的投影中第一次看見它。它被一雙手高高托起,在臍帶的另一端模糊地晃動了一下。它被抱開了,她的一顆心追了過去,穿出空曠寒冷的手術間,來到另一個空曠寒冷的房間,在它附近急切地聞著、聽著、嗅著,終于,她在漆黑一片中等到了那一聲啼哭??蘼曄袷澜绲囊坏澜鹕鄄€,張開了。

      它被墨綠色醫(yī)護布裹著,捧到于瑤臉旁。落在于瑤身上的光線、空氣,現(xiàn)在同樣落在它身上,她的女兒。沙沙,于瑤輕輕叫了她一聲,淚水隨即模糊了視線。秘密終于不再是秘密了。它化身為沙沙,落入這個世界。

      沙沙又被抱走了。于瑤獨自留在手術臺上,等待清理、縫合。她感覺自己空蕩蕩的。對這具咧著嘴的皮箱似的身體,她頭一次變得毫不在乎。狂暴已經平息,不等手術結束,于瑤就昏睡了過去。

      就在沙沙落地的同一時刻,306床的女兒也出生了。嘹亮的啼哭讓所有人松了一口氣。分娩前,主治大夫發(fā)現(xiàn)已經來不及給306床做全面體檢,她又無法回答任何提問,順產的過程中,大夫一直擔心她是否挨得過去,害怕突然聽見一聲骨折,或者因為用力過猛,某個器官破裂而大出血。這都是有可能的,畢竟,光是她身體表面可見的傷就夠讓人擔心了。還好,一切都很順利,也很迅速,在大多數(shù)產婦需要緩一緩再發(fā)力的最后時刻,她腰背一弓,體內爆發(fā)出一陣巨大的能量,把胎兒推出母腹。但即便在那一刻,這女人也安靜得像截木頭。只是那只腫脹的左眼用力睜開了,一雙眼睛開始跟隨著女兒轉動。分娩結束,主治大夫摘下手套,交代助手給306床檢查一遍身上各處的傷口,該處理的都處理一下,尤其是新傷。大夫走回辦公室,準備填寫生產報告。今晚可以提早下班,她心情輕快。這多虧了這個鄉(xiāng)下女人強健的體格和罕見的忍耐力。如今這樣的產婦不多了。她見過太多年輕女孩直到做母親的那一刻,仍然跟小孩似的,宮口剛開一點,就要求上無痛,就撕心裂肺地叫,就抱怨醫(yī)生、護士、家人,好像免除她的痛苦是所有人的首要工作。不過這個女人身上的傷是怎么回事?大夫皺了下眉,又搖了搖頭,把這個問題塞進內心的角落。她在這間醫(yī)院的婦產科工作十二年了,時不時地會看見這些從周邊村寨上來的女人,拖到拖不下去的時候,她們突然出現(xiàn)在醫(yī)院門口,從急診直接轉入手術室,腹部裝著熟透了的葡萄似的成串腫瘤,或一個情況危急的嬰兒。雖然已是二〇二〇年,這樣的事還是和上個世紀一樣多。大夫是本地人,知道對這些病人的身體狀況問出第一個“怎么回事”,得到的答案總會扯出更多的“怎么回事”,接下去的回答或者是無從回答,都會讓她心里越來越沉重,從此這一切就會像幽靈一樣尾隨她,她就沒法過自己的日子了。年輕時她這樣追問過一兩回,后來她就做不到了,忘了是因為追問導致的失落還是恐懼,也許兩者都有吧。大夫打開晚餐的外賣盒,點開電腦中的報告模板,看了一眼306床身份證復印件上的名字——熊連枝。她在鍵盤上敲下這三個字。

      丑娃。連枝抱著女兒,默念她的乳名。等到她懂事的時候,也許會不樂意自己叫這個名字??沙笸藓没詈灭B(yǎng)。連枝希望她活下去。丑娃半趴在她的胸前,吮了一會兒奶后睡著了。連枝細聽她的呼吸,看著襁褓巾里她微微顫動的小臉。襁褓巾,還有一袋紙尿褲,是連枝走進醫(yī)院時唯一給丑娃準備的東西。襁褓巾是嫩粉色,帶著小西瓜的圖案。在店鋪里,連枝本來想選一個不管男娃女娃都可以用的顏色,比如藍色、奶白色。但她一眼看中了這件。那時她就有預感,這次還是個女兒。連枝慶幸自己帶著她逃了出來。

      剛坐上出村的小巴時,她挺害怕。小巴上還坐著光艷媽,問她去哪里。連枝笑了笑,指指窗外。光艷媽沒再問她帶著這么大的肚子怎么還往外跑。小巴駛過她打過工的鳥籠廠時,連枝看見山頭上那個巨大的鳥籠雕塑,她更害怕了——這是她到過的最遠的地方。肚里的娃讓她困乏,她打起盹來,依稀聽到那男人和他母親的說話聲,身上的傷變得燙人,驚醒了她。娃在踢她,他餓了。到了縣城汽車站,連枝不敢歇腳吃飯,找到一趟去高鐵站的公交車。她從火車站的電子屏幕上選了一個西北方向的大城市名,抄在紙上,遞進售票窗口?;疖嚥煌4┻^隧道,密集的山影一晃而過,漸漸平緩,像一堆堆饅頭。山前有白色的房子,和她老家的木板房完全不同,都是水泥砌的。在陌生的風景中,連枝漸漸放松下來。她以為要走很久,可天還沒黑就到了。連枝跟著人群出站,找公交車站。在26路的站牌上,她看見“第一人民醫(yī)院”。車把她帶進老城。已經入夏,夜宵攤擺出來了,老城燈火通明。連枝過了橋,拿著一張寫著“第一人民醫(yī)院”的紙條一路問人。人們看看她的肚子,也許還有她塑料拖鞋里沾著塵土的腫脹的雙腳,態(tài)度變得友善。一條沿河的步道把她帶到醫(yī)院門口的馬路上。在門診大樓的一扇側門外,連枝看見露天地鋪上睡著許多人,里面也有老人和孩子。娃隨時可能出生,當晚開始,連枝就在那兒過夜。

      丑娃在連枝懷里輕輕蜷縮了一下,連枝就醒了。她記得這種感覺,就算在最深的睡眠中,身上也有一塊地方,始終朝著孩子的方向醒著。丑娃哼唧了一聲,在哭出來前,她吃到了奶水,馬上安靜了。連枝也記得這種感覺。幾個月前,她還在這樣喂著將近一歲的大女兒。大女兒的嘴永遠不再張開后,奶水卻一點不見少,沒日沒夜地流,濡濕上衣,替代了她的眼淚,現(xiàn)在,它奔涌向丑娃的喉嚨,她砸吧著嘴,心滿意足地吞咽,連枝日復一日的沉默似乎一點都沒影響它的味道。

      那沉默是從何時開始的呢?并不是得知大女兒出事的那一天。連枝從田里奔到屋門口的水塘時,她已經被人撈上來了。連枝抱著那濕冷癱軟的小身子,嗓子里發(fā)出木塊燒裂般的喊聲。也不是第二天。男人和連枝把她擱在一塊廢門板上,抬到后山去。天上下著瓢潑大雨,那個她早已不愿再視作丈夫或女兒的父親的男人以此為借口停下,在腳旁挖了個淺淺的坑,像給一條狗或一只貓挖的,而他母親那天連門都不肯出。連枝一個人抱著她爬到山頂,用哭聲和著泥水安葬了女兒。后來,她去鳥籠廠討回拖欠的工資,找鄰村的石匠鑿了塊碑。那男人為錯失那筆錢打她時,她已經好多天沒說過話了。悲傷在那間屋子里始終缺席,她的心漸漸像石頭一樣死寂,好像生來就如此。僅存的力氣只夠她背對那男人,雙手護住肚子。也許,當他第一次動手時(她那會兒才嫁過來三個月),在無路可退的恐懼中,沉默的種子就種下了。后來,當她發(fā)現(xiàn)哀求沒用,反抗會激怒他,只有不吭聲可以讓挨揍的時間短一些,沉默就變成了她脆弱的屏障。落在她身上的拳頭突然而至,漸漸地跟他喝不喝酒不再有關。除去這間布滿拳頭的屋子,她沒有親人可以投靠,也沒有地方可以躲藏,所以,當不滿一年她再次懷孕,重回鳥籠廠打工的盼頭也沒了時,她仍然留在那里。有時,他母親會提醒他不要打肚子(守寡三十多年的她一直在盼孫子),他會短暫記得,很快又忘了。在他猛掄了一頓拳頭之后的一個夜里,連枝躺在黑暗中,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發(fā)緊,接著她摸到了血。第二個孩子可能就這樣死去,恐懼喚醒了連枝。一種全新的感覺蜇著連枝的脊梁,她像觸了電,彈坐起來。頭一次,恐懼不再化作哀傷,而是憤怒。直到那時她才明白,大女兒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樣死于溺水的意外,她是被這間屋子里的敵意殺死的。那敵意從暗處走出來,見了光,越長越大,連枝被它壓小了,小得當它霸占整個屋子,把大女兒永遠趕出屋時,連枝還來不及看清它的嘴臉。就在那個夜里,連枝決心逃走。她無知無識,但不蠢。如果此后她還心存僥幸,相信那敵意會停止傷害她肚里的這一個,那她就是蠢了。她一點點地攢錢,可是還不夠。她不得不偷了他母親的一枚金戒指,托人悄悄典當了出去。她咬牙挺過他的暴打,直到臨產的那個月才動身,不再是出于害怕,只是為了省下之后要用的錢。后來,當連枝一次次更換交通工具,和背后那個她想永遠逃開的世界一刀兩斷時,她唯獨放不下大女兒。在外面的世界中,那個小生命毫無存在的痕跡。于是她繼續(xù)以沉默來為大女兒服喪。在醫(yī)院附近逗留的那幾日,那沉默平靜下來,和丑娃一同瘋長,變得那么結實,好像大女兒在以另一種生命繼續(xù)存在,好像沉默也是丑娃的母親。

      病房燠熱,306床挨著走廊,離窗最遠,一點風都吹不進來。連枝喂完奶,拉開圍在床周圍的一圈布簾,才發(fā)現(xiàn)房間依然安靜,依然只有她和丑娃。另兩張床一直不見有人來,床褥上只有衣服和雜物。連枝猜想這兩位產婦應該正在她剛待過的那層樓生孩子。除此之外,她就不懂別的了。比如,她們的家人正守在手術室或產房外,像她這樣孤身一人來生孩子的很少;比如現(xiàn)在有無痛分娩;比如,離開了土地和家庭的女人,即便帶著孩子,也可以找到某些活路。連枝不懂這些。那間屋子里原來有臺電視,后來被男人砸壞了。如果她去村口小賣部看一會兒電視,就會招來打罵,田里有許多活等著她干。再后來,她也沒法回鳥籠廠了。所以連枝不懂的事越來越多,那些事此刻正叫她犯愁:她欠了醫(yī)院多少錢,尤其那些人還給她弄好了渾身上下全部的傷。接下來該怎么養(yǎng)活自己和娃?她是不是最好今晚從醫(yī)院逃走?那樣會不會惹麻煩,讓丑娃也跟著遭殃?連枝開始為明天,為之后的每一天憂慮起來??墒钱斶B枝低頭瞧見了熟睡在她臂彎中的丑娃,就把這些全忘了。丑娃眉毛濃,眼睛像小魚,和姐姐剛出生時很像。她是不是懂得母親在想什么,才把姐姐的模樣刻在自己身上來安慰母親?連枝心里亮堂了一點,沉默好像也透明了一點,輕了一點。今晚先在這兒好好睡一覺吧,連枝在心里對丑娃說,明早太陽一出來,我們再走。這個決定讓連枝高興起來。她抱著丑娃站起,帶著同樣變輕了的身子踱到窗邊。連枝聽見遠處汩汩的車聲,似乎又望見了醫(yī)院門口那條大馬路,河邊步道上的人,對岸熱熱鬧鬧的店鋪和館子。她靈光一閃,想到也許可以在這座城里找到一份生計。這里會有她一個位置的。因為她什么都可以忍受,在她忍受了那一切之后。因為現(xiàn)在她自由了,誰也不能再把她關在那間黑屋子里。因為天意讓她的這一個孩子在這座城出生,而若不是為了終結曾經的痛苦,她們娘倆不會成功。因為她所需甚少。因為她決意不再害怕。因為她是母親。

      連枝感到自己一下子變大了,明天的憂慮也就變小了些。于是,當聽見身后的動靜,轉過身來時,連枝臉上的微笑還沒消失。她安安靜靜地抱起丑娃站著,看著那兩個男人把樓上見到過的那個女人從推床上抬起,放到307號床上。她的孩子躺在和丑娃一樣的粉色搖籃中,緊挨著床。她的丈夫、家人開始圍著她和孩子忙前忙后。在此期間,女人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搖籃。

      3

      于瑤仰面躺在307號床上,下腹部壓著一條沉沉的加速排血的鉛袋。父母和公婆都回去休息了,丈夫在辦理轉到VIP房的手續(xù)。布簾圍起于瑤和沙沙。病房里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像發(fā)酵的食物。窗開著通風,可風還是熱的,空調的冷氣根本不奏效。于瑤想早點轉去VIP房。經歷了將近兩天兩夜的這一切后,她渴望著VIP房里潔凈、清涼、私密的空氣包裹她消耗過大的身體和繃緊的神經。等月子中心安排的月嫂一會兒來幫她開奶時,她也能有點兒隱私。麻藥似乎還沒完全過去,傷口還沒開始疼,于瑤只覺得嘴里發(fā)干、發(fā)苦,后背像躺在一塊砂紙上。她隔一會兒就側過臉去看一下?lián)u籃中的沙沙,聽聽她的呼吸是否平穩(wěn),小心翼翼地摸一摸她握緊的小手。突然之間,沒有任何預兆,沙沙哭了起來。最開始的兩三聲是嚶嚶地低聲啜泣,之后就變成了嚎啕大哭。于瑤趕緊撐起上身去抱沙沙,剛做完手術的身體卻不可思議地慢。沙沙漲紅了小臉,緊閉眼睛,哭聲一陣比一陣更憤怒。她是熱了還是冷了?是餓了還是哪兒不舒服?于瑤發(fā)現(xiàn)自己一無所知。她輕輕搖晃懷里的沙沙。沒有任何過渡,沙沙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好像于瑤無意中施展了什么魔法。于瑤笑了。她就這樣把沙沙摟在懷里,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沙沙溫熱的身體緊貼在她胸口,讓她瞬間放松下來,睡得很深。等到沙沙又一次哭起來時,于瑤還以為那是一個夢,夢里她又饑又渴,走在四面八方的風里,抱著一個似乎隨時會從她懷抱中滑走的面目模糊的嬰兒。嬰兒哭啊哭啊,好像永遠不會停下來。于瑤一邊像之前那樣輕輕搖晃她,一邊把她抬高一點,解開上衣,掏出乳房,把那個啼哭的小東西抬到胸前。做這些動作時,于瑤仿佛鉆進了河堤烤魚店門口的那個女人的身體里,自己卻遠沒有她流暢,她笨手笨腳,著急忙慌,終于,如同漂浮著的宇宙飛船的兩部分,她的乳頭和那張小嘴終于對接上了。嬰兒吮了幾口,顯然什么都沒有吃到,嘴一松,再次號哭起來。這時于瑤才記起可以喂嬰兒奶粉,同時又記起她壓根沒買奶粉。自己怎么會這么粗心呢?現(xiàn)在丈夫也不見了,月嫂遲遲不來,她剛剛有了這個女兒,可女兒的身旁卻只有她這個愚蠢又缺少母親本能的母親。分娩前一直隱隱約約盤亙在于瑤心頭的一個想法現(xiàn)在一下浮現(xiàn)出來——她是個緊張、膽小、只顧自己感受的母親。她的自我意識壓抑了她做母親的本能,所以她無法順產,所以她現(xiàn)在手足無措。沙沙響亮的哭聲繼續(xù)在她混亂的頭腦中上漲,就快淹沒了她。她一定是餓了,餓極了。于瑤趕忙騰出左手來擠壓乳房,手一觸上硬得像石塊的乳房,就疼得她倒吸涼氣。終于,幾滴透明的乳汁冒了出來,很快又中斷了。沙沙還在用盡全身力氣哭,連腳底板都繃緊著。于瑤拍她,“哦哦哦”地安慰她,她不看也不聽。于瑤機械地繼續(xù)著搖晃、拍打和低聲安慰,心里越來越黯淡、無助。之前漫長的陣痛和躺上手術臺那一刻開始的恐懼仍在咬噬她的神經,她的喉嚨抽緊,一場崩潰式的大哭就要洶涌而出。于瑤正要伸手按鈴,讓護士把她丈夫找來,這時布簾打開了。

      306床的女人站在于瑤面前。因為關注著沙沙,進房間時,于瑤根本沒看見她。她的模樣現(xiàn)在不同了,不再佝僂,兩眼睜開,里面流淌著……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光芒呢?讓于瑤清醒,又好像進入了更香甜的睡眠。女人的變化如此之大,以至于當她朝著于瑤懷里的沙沙伸出雙臂時,于瑤沒有看見她灰色背心上斑斑點點的污漬,也沒有聞到她渾身濃烈的汗味?;秀敝?,于瑤以為站在面前的是她一直焦急等待著的月嫂。沒有片刻猶豫,于瑤效仿著眼前女人的姿勢,同樣伸出手臂。當她的指尖和皮膚觸到那對陌生的胳膊時,她感到不僅是沙沙,連她自己也被它們托住了。沙沙在兩雙手臂架起的橋上微微一翻身,臉蛋埋進女人敞開的胸口,緊貼她暗色的皮膚,舒舒服服地吮吸起來??蘼曨D時終止了。這是沙沙和母親分離后的第一頓奶,她喝了好久,四周轉眼陷入一片靜寂。夢快結束了吧,于瑤想,于是她睜開眼睛。丈夫在床腳打著盹,沙沙在她懷中酣睡,布簾消失了,她看到一間寬敞的套間,碩大的房間內只有她和她的家人。在徹底清醒和遺忘之前,于瑤剛來得及回憶起,當她半夢半醒地躺在推床上,轉移到這個房間的途中,她在走廊上最后一次看見306床的女人。女人正抱著自己的孩子(粉色的襁褓巾里好像也是個女兒),神情緊張地快步向前。和于瑤錯身而過時,她沒有看見于瑤遞給她的微笑。

      那張噩夢般的臉從走廊另一頭浮現(xiàn)出來時,連枝心頭一黑,好像世上的一切光亮永遠地滅了。就在沒料想到的這一幕把連枝釘在原地,在她十指掐緊襁褓巾,連丑娃被掐得哭起來她都沒聽見時,那個男人也看到了她。他一邊朝她靠近,一邊半扭過頭,對身后的一個人張嘴說話。連枝看見男人背后,半空中,一頂藍白相間的帽子像水上的浮子顛著。首先從連枝心底翻攪起來的是悔意。她不該偷他母親的戒指。但他不可能只是為了一枚戒指報了警,又費了那么多時日找她。他們要丑娃??沙笸奘桥畠?。那么他們就不要她。他們的不要和要一樣可怕。那間黑屋子圍攏過來,連枝感到自己正在變小。她想阻止自己變小——她就要失敗了。連枝張望四周,尋求著不可能的希望。那張接通每個房間的按鈕的寬臺子就在連枝旁邊,一個護士正低頭坐在后面。幾個人進出病房,誰也沒朝她這里看上一眼。連枝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音。她要對外面這個世界說什么?一個男人來找他走失了的妻子和剛出生的孩子,正在發(fā)生的不是這個嗎?他一定是這么跟警察說的。世界在他那一邊。男人每走一步,她的嘴巴就焊上一道鎖。她想錯了,這里沒有她的位置。她只是個母親。

      她只能做母親能做的事。連枝安靜地,同時飛快地轉過身,越過亮的暗的病房,越過走廊里的人,洗手間,茶水間,越過更多亮的暗的病房,朝著走廊末端的那扇玻璃門走去。走廊好長,走完它幾乎已耗盡連枝全部的心力。她終于來到玻璃門前。門外是一個露臺,白天用來給家長晾曬新生兒的衣物,保潔工傍晚下班時就會用鏈條鎖鎖起來,今天不知為何,一直到接近凌晨的這個時刻,門還開著。剛剛,連枝就是抱著丑娃去那里乘涼的。露臺上沒有人。連枝剛跨過玻璃門,一支歌就在她身上醒了過來。以前每次哄大女兒入睡,她就是哼的這支歌。連枝垂下頭,又看了一眼丑娃,這才哼著歌走到夜空中,來到露臺邊緣。

      一層糖霜似的月光重新灑向窗臺。風停了,住院部門前的草叢里,一只蟋蟀叫了起來。月嫂抱著仍在斷斷續(xù)續(xù)抽泣的沙沙,在窗前踱步。于瑤一會兒看看月嫂懷里的沙沙,一會兒聽聽丈夫的鼾聲,這一刻,她感到自己別無所求。重返文明世界讓于瑤心存感激。從現(xiàn)在開始,有許多人會幫她,沙沙會在文明之中得到照料、指引和教化,她不必再孤身一人。一天天過去,伴隨著這個迅猛生長的生命,她將會懂得如何和它共處,懂得不再去期待自己原有的生活返回,懂得她的舊我會在愛的絕對命令下化為碎片,緊隨在女兒四周。最終,她也將懂得如何用那些碎片重新組合出另一個新生命——既是她自己,也是一個母親。這一刻,她確信這一切將會發(fā)生。也因此,她看不見擁有這樣的未來是一種多么巨大的幸運。她也不知道,隨著日子的挪移,她終會忘記。忘記狂暴的痛楚,忘記血與肉的洞眼,忘記那座原始叢林,忘記那秘密。這一切將和窗外的那片黑暗一樣,融化在明天之中,好像再不需要訴諸言語。沙沙也會忘記。在這個小小人類之家的圍繞下,她將和最初的同伴分開,忘記他們每一個既是那秘密的果實,又是它的種子。所有的嬰兒都會忘記。他們將緊緊抓住、獨占、吸收每一份投注在他們身上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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