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

一

二叔要從關(guān)外回來了。他一去幾年，杳無音信，二嬸恨得牙根兒癢癢，說他早就死在外面了。我也以為二叔真的死了，為此傷心不已。二叔最疼我了，我是我這一輩兒唯一的男丁，是家族的獨(dú)苗，他視我為掌上明珠。他要是死了，我能不難過嗎？

二叔回來前，先來了一封信。信里特別提到了我，說會給我?guī)?。那時，我根本不知道水果糖為何物，我想破腦殼子也沒想通為啥水果能和糖糾纏在一起。但既然二叔在信里特意提到，那肯定就是好東西，我這樣想。二叔還囑咐我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并說成績越好給的水果糖越多。這讓我相當(dāng)尷尬，因?yàn)槲以谑鍤q的時候便已輟學(xué)了。

二叔要回來，最高興的當(dāng)然要數(shù)二嬸，雖然她表面上一提起二叔就咬牙切齒。二叔“失蹤”的這幾年，人家都喊二嬸活寡婦。二叔到家的前一天下午，二嬸一直憋在家里。我很擔(dān)心她有啥陰謀，畢竟她守活寡這么多年，心里郁結(jié)了很大的怨氣。我偷偷地趴在她家后窗戶上，聽見屋里傳來嘩嘩的水聲和她歡快的歌聲，忍不住在窗紙上舔了個洞進(jìn)行偵察。好嘛，二嬸藏在屋里洗澡呢。我們這地方哪有大冬天洗澡的，二嬸這是耍的哪一出？我不敢再看下去，小心翼翼地出溜下來。二嬸洗完澡，就像換了個人，似乎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眉開眼笑。

我受到二嬸的啟發(fā)，也要干干凈凈地迎接二叔回家。我興高采烈地跑回家洗澡。娘狐疑地看著我，說：有??！你夏天都不洗澡，這數(shù)九寒天的洗啥澡啊？

我說：哪為啥二嬸能洗澡呢？

娘白了我一眼，表情曖昧。

我做個鬼臉：你不說，我也知道。

娘沉下臉來：你人小鬼大。她大聲啰嗦著，揚(yáng)起手作勢要打我。

我大笑著，跑開了。在那方面，村里的孩子都開化很早。你想，這村里人哪個不粗言俗語的，小孩子在吃奶的時候就被啟蒙過了。

被娘數(shù)落一頓，我掃興極了，但迎接二叔的高漲熱情絲毫沒受影響。

事實(shí)上，二叔回家的場景并沒有我想象得那樣激動人心，反倒是失望透頂。那天一大早，我就跑到二叔家去了?？伤缈甘痔岬膭傄怀霈F(xiàn)，便被二嬸拖進(jìn)了堂屋。他只是在拉扯中匆忙看了我一眼，連笑一下都沒來得及。我被孤零零地晾在院子里，心里哇涼哇涼的，眼淚都要流下來了。一會兒，二嬸從堂屋出來，塞給我兩塊水果糖，揮揮手把我打發(fā)了。

我捧著兩塊水果糖走出二叔家的院子，二嬸剛在我身后把門插上，我的不快便煙消云散了。那兩塊水果糖可真是招人喜歡呢，透過花花綠綠的透明衣裳，我看見晶瑩剔透的糖粒跟冬天破碎的冰屑一個模樣。我把它們捧在鼻尖上，狠吸一口，一股好聞的水果味兒穿過鼻腔直到我的腦子里去。我扒開一顆，凝視著那白白胖胖的糖粒，很想立刻塞進(jìn)嘴里?？绍P躇了半天到底沒舍得，又包好塞進(jìn)了兜里。

我舍不得吃這兩塊水果糖是要把它們送給桃花。桃花是村里長得最好看的姑娘，也是我喜歡的第一個女人。桃花太與眾不同了。譬如，村里的女人都穿大紅大綠的粗布棉襖棉褲，別的女人穿著都像得了肥胖癥的企鵝，唯獨(dú)桃花穿著才能顯好，再臃腫的衣服只要上了她的身子便不同凡響了。人家都稱她為“衣裳架子”，身個差不多的女孩子做衣服都比著她量，可做好了一穿到自己身上便不是那么回事兒。為此，村里幾乎所有女孩都被氣哭過。

我總是處心積慮地拍桃花的馬屁，平時一有什么好東西，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桃花。我曾把俺娘繡的一雙鞋墊偷偷送給了桃花。俺娘的繡工在村里首屈一指，誰家嫁女娶親都要央求她做繡活的。于是，俺娘就被捧得飄飄然了，也把自己當(dāng)成人物，要是人家不給她發(fā)個“小包袱”，她還不肯輕易出手了。當(dāng)然，桃花得到俺娘繡的鞋墊高興極了，說留著等她嫁人的時候用。這話讓我難過了好幾天，我知道她說的嫁人不是嫁給我。

現(xiàn)在，我要去找桃花。我鬼鬼祟祟地走在大街上，怕被娘看見。上次我偷了鞋墊，娘罵街罵了好幾天。罵得那個難聽喲，石頭人聽了都臉紅。再說她最恨吃里扒外，要是知道我得到糖后第一個想起的是桃花，肯定會罵死我。你知道，女人都喜歡吃醋的。人家都說女人是不會老死的，都是被比死和氣死的。

我見到桃花的時候，她正站在大街上搔首弄姿哩。她有個很過分的習(xí)慣，每天早上都在大街上梳妝打扮，哪怕寒冬臘月。我有好幾次看見她的清鼻涕都流進(jìn)嘴里了，可她滿不在乎地擤一把便就手抹在任何方便的物體上。按我們當(dāng)?shù)厝说恼f法，桃花梳妝打扮的樣子很“枝翹”，就是很做作，表演性很強(qiáng)。通常的場景是這樣的：她左手捏著一面鏡子長長地朝前伸出去，右手拿著一把沾了水的梳子梳頭發(fā)，然后再沾一丁點(diǎn)兒雪花膏在臉上打圈圈。很快，她頭發(fā)上的水就被凍住了，頭發(fā)就很有型了。她的臉也變得白里透紅，與其說是雪花膏起了作用，不如說是被凍壞了。我曾趁她不備，躲到她身后去看，發(fā)現(xiàn)那面鏡子斑駁如得了皮膚病，照出來的影兒花里胡哨的。我情不自禁地喊道：照妖鏡。桃花怒極，一腳猛踹在我的褲襠上。她的腿功甚是了得，穩(wěn)準(zhǔn)狠，好像與生俱有對付男人下三路的絕活兒。

看桃花對著鏡子很沉迷的樣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女為悅己者容嘛，我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她“對鏡貼花黃”的樣子應(yīng)該是私屬于我的。可現(xiàn)在她在大街上就等于展覽了，隨便哪個男的都可以看，這樣我就覺得她太隨便了。

我懷著滿腔的醋意接近她，冷不丁在她耳邊大喊一聲。當(dāng)然，她很憤怒，又沖著我的襠部抬起腳來。我急忙朝她伸出手去，大聲說：水果糖！她愣了一下，懸著的腳停住了。好險(xiǎn)吶！等看清我的手掌上真的托著兩塊糖，桃花夢靨般笑了。兩只杏眼瞪得溜圓，突然大聲尖叫起來。我最討厭她一驚一乍的，好像我對她干了不該干的事兒。我牛皮哄哄地說：我二叔從關(guān)外帶回來的……桃花稀罕極了，不等我說完，便伸出她那只貓般的小爪子，從我的手上搶過一塊糖，直接塞進(jìn)了嘴里，比風(fēng)還快。情急之下，我大喊一聲“扒皮”。桃花驚了一下：扒……扒誰的皮？我說：扒糖的皮。她明白了，一口把糖吐出來。漂亮的糖紙上沾滿了口水，如一件嶄新好看的衣服遭到了蹂躪。我絲毫沒有嫌棄，直接上手幫她扒開，塞進(jìn)了她嘴里。她稍稍有點(diǎn)不爽，肯定品出了糖果被我手污染后的酸味或其他味道。

看她半瞇著眼睛陶醉的樣子，我的口水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自然，另一塊水果糖難逃被我消滅的命運(yùn)。

一塊糖很快在我嘴里遁于無形，我咂摸著回味了半天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趁她不備，猛然出手在她身上亂摸了一把。桃花被嚇得尖叫一聲，那聲尖叫很特別，像一只驚慌失措的青蛙發(fā)出來的，難以分辨是痛苦還是愉悅。她的尖叫差點(diǎn)嚇破我的膽兒，很影響我的情緒，那一摸也因此變得稀里糊涂。

桃花厭惡地看著我，說：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鞚L吧，咱倆扯平了。

可我并不認(rèn)賬。對我來說，這是一樁多么不合算的買賣。我敢說，在此之前水果糖從來沒在俺村出現(xiàn)過，比金豆子還稀罕呢。而我剛才頂多也就是摸了她的棉襖一下。

我厚著臉皮大膽地對桃花表白了：我喜歡你，咱倆好吧。

桃花并未像我想的那樣興高采烈，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羞澀。她的臉色立馬陰沉下來，從牙縫里蹦出兩個字：妄想。伴隨兩個字似有冷嗖嗖的風(fēng)從我臉上掠過。

我熱臉貼了冷屁股，受挫感極強(qiáng)。有啥了不起的呢？不行就拉倒唄。繼而我又安慰自己：兩條腿的蛤蟆沒有，可兩條腿的人有的是。便一賭氣轉(zhuǎn)身走了。

二

桃花帶給我的不快很快就煙消云散了。從小爹就教育我：男人絕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這話的確沒毛病，我承認(rèn)喜歡桃花，可我也有更多的愛好啊，比如斗蛐蛐、逮螞蚱。

那段時間，為了排遣桃花帶給我的煩惱，我瘋狂地去地里逮螞蚱。那些又肥又大的螞蚱，被我用一根長長的莠草穿起來，帶回家去。

爹最恨我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伤娢掖涷凭途W(wǎng)開一面了。那些螞蚱被他放在鹽里一腌，再一炸，就成了上好的下酒菜。爹這一輩子活得憋屈，娘一直不待見他，人前人后經(jīng)常說自己這輩子虧了，嫁給了一個窩囊廢。每每這時，爹就會反應(yīng)激烈。一是沖娘大喊大叫：你不如給我一包耗子藥吧；二是抓過酒葫蘆便喝悶酒。下酒菜就是我逮的肥螞蚱。他一喝上煩惱就隨著酒跑了，不但讓我陪他喝，還反復(fù)說好多夸獎我的話，一派虛假的“爺倆好”。

那天我拎著一串長長的螞蚱興沖沖地走著。爹這幾天正郁悶?zāi)?，娘又罵他窩囊廢了。今晚我又可以和爹就著螞蚱喝幾口了。我越想越美，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桃花卻冷不丁冒出來和我撞了個滿懷。

我自認(rèn)為還是蠻有骨氣的，不給她好臉。她卻燦爛地笑了，那是一種能謀財(cái)害命的燦爛。不知怎的，她一笑我就軟了，軟得有點(diǎn)拿不成個兒了。我無法欺騙自己，我對她非常喜歡。

桃花直截了當(dāng)：再給我一塊水果糖。

我大喜過望，心情立馬飛起來了。被桃花需要是多大的幸福??！我下意識地往褲兜里掏去，可哪里還有糖??？心情又瞬間墜落到了谷底。不好意思地說：沒糖了。

桃花的笑如年久失修的墻皮，說掉就掉了。她的臉拉得老長，說：沒有就算了嘛。

我實(shí)在不想失去這個討好桃花的好機(jī)會，便靈機(jī)一動道：我二叔有的是水果糖，一會兒我就和他要去。

桃花聽完，意味深長地笑了，說：這還差不多。她的笑容極具誘惑，我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她的笑容里包含著某種深意。接著，桃花又砸給我一句話：有了糖啥都好說。她腮上飛起一塊紅暈。接著，便上下打量我手里的那串螞蚱，兩眼聚著賊光。我心領(lǐng)神會，心里稍作猶豫，便故作大方地把那串螞蚱遞給了她。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末了，桃花不好意思地問：上次你不記仇??？語氣中略帶羞澀。

我說：誰讓你是桃花呢。

桃花又一次燦爛地笑了，對我伸伸大拇指，轉(zhuǎn)身跑了?？粗谋秤?，我心里生出一絲惆悵。要是爹知道我把他的下酒菜送給了桃花，真夠我喝一壺的。不過，管他呢！既然桃花給了我陽光，我就勇敢地燦爛吧！

三

誰都不會相信，我竟在二叔那里吃了閉門羮。事實(shí)上，二叔回來，我只匆匆地見過他一面。

村里人對二叔也頗為不滿，以往二叔回來，都要挨家挨戶地看望，感謝大家對二嬸的關(guān)照?？伤@次回來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疤瘌眼的意見最大，他牢騷滿腹地對我說：你二叔被你二嬸軟禁了。我立刻認(rèn)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說啥也得把二叔解救出來！

我撒腿跑到二叔家門口，使勁兒地捶門，一邊捶一邊恨恨地想：二嬸算個啥玩意兒，軟禁這樣的事她也能干得出來。我越想越氣，越氣就越用力，拳頭都捶紅了?？刹还芪艺Υ氛熬褪菦]個動靜。

我一連去了幾天，二叔家的門始終都緊關(guān)著，連點(diǎn)人氣兒都沒有。我多想見到二叔啊，無論如何我得從他那里再要到兩塊水果糖。那天，我又用上吃奶的力氣捶門，“嘭嘭嘭”像擂鼓一般，門都快散架了，還是沒人來開。我靈機(jī)一動，氣急敗壞地高聲喊道：著火啦！著火啦！可二叔家仍然悄無聲息。

我狼嚎般的喊叫倒是把疤瘌眼引來了。他問我：你猜你二叔和二嬸在干啥？

我本不想說話，卻又怕他小看了我，便沒好氣地說：能干啥，在家洗澡唄。

他又問：洗澡干啥？

我懟他：想干啥就干啥。

我想疤瘌眼可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管我二叔二嬸干嗎呢。

疤瘌眼拍拍我的頭，嘿嘿嘿笑了，一臉的山高水長。說：孩子，可真是塊好材料，啥事都懂，啥事都會。他笑得前仰后合。

這時小學(xué)校長也跑來了。他拎著半桶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火……火……呢？見我謊報(bào)軍情，他嚴(yán)肅而又憤怒地說：喊“狼來了”的那個小孩兒落了個什么下場？你沒學(xué)過那篇課文嗎？訓(xùn)完我，他也附和著疤瘌眼編排我二叔。他說話總是文縐縐的，滿嘴冒著酸氣，且喜歡擠眉弄眼，說我二叔二嬸在雨水之歡什么的。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臉沖著天上。

我對他們的話很不以為然。二叔這個人一向很有分寸的，里里外外有多少事在等著他呢，他閉門謝客肯定另有隱情。

謝天謝地，在我鍥而不舍地連捶幾天門后，二叔家的門終于開了。我大吃一驚，短短幾天的時間，二叔便變成了另一副鬼模樣。整個腦袋浮腫如豬頭，兩只眼睛變成了熊貓眼，臉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血道子。他看了我一眼，神色萬分凄涼。我一心惦記著水果糖，沒心沒肺地往堂屋里沖去，我知道水果糖放在一個鐵盒子里吊在堂屋的房梁上。二叔卻一轉(zhuǎn)身攔住了我，像一堵結(jié)實(shí)的墻。我左沖右突，妄圖從他的胯下鉆過去，他卻用兩腿死死地夾住了我的脖子，差點(diǎn)把我憋死，然后擰著我的耳朵把我提溜到大門外。

他氣呼呼地問：你天天把門捶得天下人都能聽見，想干啥？

我說：我想要水果糖。

他說：水果糖都被你嬸送回娘家了。他說著說著，語調(diào)竟沉痛起來，還抹了一把眼角。

我心涼了半截，這才想起問他受傷的事。他遮遮掩掩地說：小孩子別摻和大人的事。說完便扭頭回去，用力把門踢上。

一向?qū)ξ覍檺塾屑拥亩遄兂蛇@樣，我很生氣?；氐郊依锖湍镎f起此事，娘連連嘆氣，說：你二叔正煩著呢。我問：好好的煩什么呢？娘吞吞吐吐地不拉正題，無奈我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她被我纏得沒脾氣，斥責(zé)我：你咋跟個女人似的，這么愛打聽事兒。接著，又胡亂地朝空中甩甩手，說：算了，算了，這爛事兒也沒必要瞞著你。她叮囑我知道了別到處亂說去，我趕緊拍著胸脯打了包票。

娘說：你二嬸發(fā)現(xiàn)你二叔沒帶錢回來，便問他錢到哪里去了，一連審了你二叔幾天幾夜，你二叔被逼無奈便招了，說在外面有了女人。

關(guān)于此事，我又從村民那里知道了另一個版本。二叔回來，二嬸要親熱，可二叔死活不行。二嬸當(dāng)即惱怒，哭鬧說：人家都說我是活寡婦，現(xiàn)在可真就成了活寡婦。又說：很明顯嘛，這么多年你沒閑著。二叔外面有女人的事就此露餡。

我對二叔的腐化墮落深感震驚。盡管如此，但他畢竟是我敬愛的二叔啊，我還得向著他說話。再說二嬸從來就和我家離心離德，兩家沒少鬧矛盾。我對娘說：咋的也不能讓女人翻了天吧。話音未落，我被娘吐了滿臉的唾沫。

二叔的遭遇讓我非常傷心，更讓我傷心的是沒有得到那塊夢寐以求的水果糖。沒有水果糖我對桃花的所有圖謀都必將泡湯。我是萬萬不能接受這樣一個結(jié)果的。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diǎn)，我從來沒想到就連二叔也是靠不住的，我原本以為從他那里拿到一塊糖是手拿把攥的。

但我并未死心。現(xiàn)在，就是桃花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得想法摘下來啊。既然二叔靠不住那就靠自己好了，活人還能被尿憋死？長這么大我一直靠自己活著，更確切地說是靠自己的小聰明活著。我苦苦思索著辦法，就連殺人越貨這樣的餿主意都想過了。最后，異想天開地決定，干脆自己造糖算了！

四

我一直信奉這樣一句話：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在這句話的蠱惑下，我屢屢成為村里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當(dāng)然也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jià)。譬如，為了表明自己不是一般人物，我自告奮勇去降伏那頭不服管教的大犟牛，結(jié)果被它頂斷了幾根肋骨。人家送我一個外號“傻筋”。不管別人如何非議，反正我是自命不凡的。一個敢和牛打架的主兒，啥事兒不敢干呢？造糖又算個啥！

我信心滿滿地開始謀劃造糖了。那時，鎮(zhèn)上也有一家糖廠，說是工廠，也就是個小作坊，只能生產(chǎn)一種最低級的地瓜糖。那種糖通體黢黑，像人的手指一樣粗長，常引人產(chǎn)生不雅的聯(lián)想。偏偏小作坊的工人又愛?；樱岩粔K糖擰上幾個來回，狀似五花大綁的吊死鬼，吃在嘴里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另外，這種糖的口感也實(shí)在不咋樣，不但齁得慌，還摻雜著一股濃烈的焦糊味。但我想，水果糖與地瓜糖既然都是糖，在某些方面總是相通的。就跟包餃子一樣，不管啥餡兒，做法都是相同的。

我決定到糖廠去取經(jīng)。不是吹，只要我到那里看上幾眼就全明白了?；硌雷邮翘菑S的大師傅，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忙著熬糖稀。一口百印的大鐵鍋被熊熊烈火兇猛地舔舐著，黑紅色黏稠的糖稀表面涌起一個個奔突不息的泉眼?；硌雷訆^力揮舞著鐵锨，不停地?cái)嚢柚窍?，汗如雨下。他的動作很程式化，像被繩子牽著的木偶。隨著身體發(fā)力，他的腦袋總是胡亂地往空中一甩，伴隨著飛舞的頭發(fā)，汗水便飛落進(jìn)鍋里。見我站在一邊看，豁牙子有點(diǎn)不好意思，趕忙用搭在脖子上分不清顏色的毛巾擦了一把汗。在他擦拭的瞬間，那條毛巾發(fā)出刺鼻的汗酸味。

豁牙子對我的意外出現(xiàn)相當(dāng)不滿，他拋給我一個大白眼，干巴巴地問：揍啥？

我則干巴巴地答：木介事。

這時，大鐵鍋突然躥出一股濃烈的焦糊味?；硌雷邮置δ_亂地抄起鐵锨攪拌糖稀去了。

整個上午，我只看見了豁牙子熬糖稀，心里不免失望。暗怪豁牙子老奸巨滑，不肯露手。

隨后幾天，我接連到糖廠去，不看到全部的制糖過程我是不會罷休的?；硌雷拥暮闷嫘谋晃伊闷饋砹?，問我：孩子，你到底想揍啥？

我說：嘴饞。

他說：回家舀瓢糝子來換。

我沒動窩，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旁邊的鍘刀看。有人正在切地瓜哩，我知道那是制作地瓜糖的第一道工序?；硌雷右娢铱吹萌肷瘢蓖蔽业难?，問：你到底想揍啥？說實(shí)話！

既然豁牙子這樣問，我也就不想瞞他了，說：想造糖。

豁牙子看我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笑了。說：想吃豬肉就養(yǎng)豬，想吃牛肉就養(yǎng)牛，這是傻子才干的事。他拍拍我的腦袋說：孩子，你不就是想吃糖嘛，我去拿一塊給你。

豁牙子剛一起身就被我拽住了，我說：我想造水果糖。

豁牙子愣了一下，滿臉詫異：水果糖？

我“嗯”了一聲。豁牙子又拍拍我的腦袋，似乎想知道我腦袋里為啥有這么多怪念頭。他說：水果糖可比地瓜糖的工藝復(fù)雜多了。

我問：咋個復(fù)雜法？

這下，輪到豁牙子拍自己的腦袋了。他拍了半天，也沒拍出個所以然。最后支支吾吾地說：就說原料吧，水果糖用的是甘蔗。

我打破砂鍋問到底：甘蔗是啥？

豁牙子更支支吾吾了：聽說跟玉米秸差不多。

他怕我繼續(xù)問下去，搗了我一拳，說：你這孩子看起來不像個勤學(xué)好問的人呢，今兒個咋這么難纏。

其實(shí)，我也不想再問下去了，因?yàn)樵賳栂氯ヒ矄柌怀鍪裁戳?。話說到這里，我便豁然開朗。甘蔗咱沒見過，玉米秸可不稀罕。把皮一扒，嚼一口瓤兒，滿嘴甜汁兒。小孩子都貪這一口兒，經(jīng)常吃出滿嘴的口瘡。我想，按照地瓜糖的工藝，我只要把地瓜換成玉米秸，水果糖不就造出來了？

五

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渴盼著玉米快速成長。好容易捱到了七月，漫山遍野的玉米高得快趕上樹了。我早已按捺不住，腰里別著把鐮刀上坡了。我在自家的地里轉(zhuǎn)了幾圈，仔細(xì)地相看著那些玉米秸。玉米葉密密匝匝的，交織成一個巨大的蓋子把凌厲的陽光捂住，玉米地便成了一個無比濕熱的蒸籠。以前，我到玉米地里干活兒，總像犯人一樣被父親押著，對每一棵玉米都懷有深仇大恨?？山裉?，我的心情無比愉悅，比那些到處亂竄的野兔子還高興呢。我看中了一些和小樹一樣粗的玉米秸，用指甲使勁兒摳幾下，判斷出里面是汁液飽滿的，隨即抽出鐮刀把它們砍倒在地。我把砍倒的玉米秸捆起來扛在肩上，真他娘的沉啊！都把我壓成羅鍋了?？赊D(zhuǎn)念又一想，越沉越好啊，越沉證明玉米秸蘊(yùn)含的汁液越多，汁液越多糖分就越多。

回到家里，我興沖沖地開始收拾扛回來的玉米秸。剛開始，爹很高興，以為我在主動干活兒呢。可看著看著他就覺得不對勁兒了，那些即將成熟的玉米棒子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殘破的玉米粒兒滲出白色的汁液。他幾步躥過來，咆哮道：敗家玩意兒，你想揍啥？我不想理他，誰都知道他是個不講理的人，況且他一張嘴就口臭熏天的。我顧自拖過鍘刀，往他腳邊一扔，他慌亂地往后蹦跳了幾下，又怒吼道：你到底想揍啥？聲音高得把樹上的鳥都嚇跑了。我還是懶得搭理他，抱過玉米秸“咔嚓咔嚓”地切起來。他氣極了，用锨把狠狠地捅我的屁股，喝令我上坡干活兒。我就勢坐在地上，吆喝著：肚子痛啊，肚子痛啊。

他實(shí)在忍無可忍，抓住我的肩膀拖我。我極力往下墜著，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痕跡，屁股都要磨得著火了。最后，他累得沒勁兒了，氣喘吁吁地罵道：懶驢上套，不拉就尿，老子算是白養(yǎng)你了。說完便拎起鋤頭，罵罵咧咧地上坡去了。

爹剛出門，我便麻利地從地上爬起來。把切好的玉米秸背到碾上，進(jìn)行壓榨。我像頭驢圍著碾盤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累得都快吐血了。玉米秸的汁液漸漸從碾砣下流了出來，晶瑩剔透地附著在碾盤上，散發(fā)出甜絲絲的氣息。造糖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我很是激動，激動得想流淚。這時一個沒眼色的人走過來和我打招呼，問：臭蛋子，干啥哩？我翻了翻白眼，懶得理他。我的名字就叫蛋子，可他們非得把前面加上一個臭字，多傷自尊。

那人湊得更近了，非要逼我和他拉上幾句。我不耐煩地說：你瞎呀，沒看我在推碾嗎？他仍不識趣，鬼鬼祟祟地說：為啥推碾？還不是想舔桃花的腚。我心里一凜，我喜歡桃花已被很多人知道了。既然被人知道就沒有退路了，要是勾不上桃花就把自己的臉丟盡了。我不由得加快了推碾的步伐，碾的木構(gòu)發(fā)出急促的“吱呀吱呀”的響聲，如催命鬼在叫。

從碾上回到家里，我搬來幾塊大石頭，支起家里的大鍋。大鍋本來是用來熬豬食的，鍋壁上掛滿了污垢，我又戧又涮，好一陣忙活。隨后注滿水，把壓碎的玉米秸倒進(jìn)去。接下來便要開煮了，可這時怎么也找不著劈柴了。我暗自嘆氣，家里實(shí)在太窮了，窮得連根劈柴都沒有?。】晌冶仨毜谜业揭恍┡?，否則我的造糖計(jì)劃就會前功盡棄。我滿院子亂竄，似無頭的蒼蠅，瞎撞了半天，竟意外地在一叢茅草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根又粗又直的木頭。那根木頭藏在堂屋的山墻和院墻之間狹窄的過道里，我找到那里的時候恰巧一陣風(fēng)吹動了茅草。否則，沒人能發(fā)現(xiàn)它。這是一根非常好的木料，不用說，爹把它藏得這么嚴(yán)實(shí)，是要派大用場的。他說過要翻蓋房子，給我找媳婦。這根木料肯定是新房子的大梁。可這時我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么多了，必須打這根大梁的主意。

老實(shí)說，向那根大梁砍下第一斧頭的時候，我的手哆嗦得不成樣子，差點(diǎn)砍在自己腳上。我想我真是吃了豹子膽了，竟敢對那根大梁下手。為了桃花，我真是孤注一擲了。后來，我才知道，這叫色令智昏。

那可真是一根好木料啊，斧頭砍在上面只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印兒，震得我虎口發(fā)麻。我有點(diǎn)氣餒，咋這么不順呢？接著便視木料的堅(jiān)硬為一種挑釁，又狠狠地劈了幾斧頭。木料發(fā)出沉實(shí)的“嘭嘭”聲，似是對我的嘲弄。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飽受斧頭蹂躪的木料仍完好如初。我心急如焚，要是被爹回來撞上，他會毫不留情地把斧子劈在我的頭上。我急不擇途，攢了攢勁兒，把大梁拖過去，直接塞進(jìn)了灶里。木料干透了，遇火就著，燒得很旺。伴隨著“噼噼叭叭”的燃燒聲還發(fā)出一陣陣奇異的木香。我的心緊了一下，這根大梁一定來自南山，那里有很多活了上百年的珍稀樹木，肯定是我爹冒著極大的風(fēng)險(xiǎn)偷伐的。

好木頭催鍋，大鍋很快沸騰了。玉米秸的糖分也被熬了出來。我把玉米秸撈出來，繼續(xù)熬，只要?到最后，就只剩下糖分，也就是糖稀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我愈發(fā)忐忑不安?？纯刺?，看看火，又看看大門口，生怕爹突然闖進(jìn)來。我用力抱起大梁往火里捅了幾下，盼它快點(diǎn)燒完，好在爹回來之前“毀尸滅跡”?？赡敲撮L的一根木料，怎么可能一下就燒完呢？我正心慌意亂，爹回來了。他鐵青著臉，把地踩得咚咚響，仿佛每走一步都踩響一個地雷。他一眼就看見了那根大梁，“嗷嗷”叫著猛撲過來，抱起那根大梁拼命往后拽。由于用力過猛，摔了個大屁墩。我人慌無智，連逃跑都忘了。這時，爹爬起來，一镢頭便把鍋砸個稀巴爛。我被鐵鍋破碎的聲音驚醒了，瞥見镢頭正向我掄來，便管頭不顧腚地逃之夭夭。爹搶天呼地的，只顧搶救那根木料，我僥幸逃過一劫。

我一連幾天都不敢回家，只能在附近幾個村子瞎逛。趁爹上坡的時候，我偷偷溜回去一次。我熬的糖稀依舊附著在破碎的鍋壁上，早成了饹馇。我刮下一塊放進(jìn)嘴里，只吃出了豬食的味道，沒有一點(diǎn)甜的意思。

我東躲西藏了一陣子，等事情漸漸平息下來回到了家里。爹消了氣，但仍耿耿于懷，罵道：王八蛋，你燒得不止是一根木頭，你把媳婦都燒沒了。又說：找不上媳婦就沒法生娃，沒法生娃就……

我知道，他想說沒法生娃就斷子絕孫了。我當(dāng)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心里沉甸甸的。又不免憤憤不平起來，真是奇怪了，我們那地方每到孩子找媳婦的年紀(jì)，無論多好的房子都要推倒重新翻蓋。否則，媒婆子睬都不睬。

此后，我和豁牙子說起造糖失敗的事，他眼淚都笑出來了，連說幾個“這孩子”。

六

夏天的時候，桃花總是穿得出奇地少。她的衣著風(fēng)格可用薄、露、透三個字來概括。那個年代，剛剛興起一種叫尼龍紗的料子，穿在身上就像套著一件漁網(wǎng)，衣不蔽體，被稱為“叫花子衣”，在時髦女青年當(dāng)中大行其道。桃花是村里第一個穿上“叫花子衣”的，人家都說她浪翻了天。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搞明白為啥她能領(lǐng)風(fēng)氣之先。

總之，夏天的桃花愈加風(fēng)騷，村里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都說她不是正經(jīng)玩意兒。別人對桃花的負(fù)面評價(jià)我充耳不聞，我中了邪般暗戀她，并為她愈益跑偏的穿著打扮提心吊膽的。萬一把“狼”召來了咋辦？那個年代光棍漢比地上的草還多。

桃花又問過我?guī)状嗡堑氖拢看慰吹剿谋砬椋叶夹娜绲陡?，無地自容。那天下午，桃花又一次失望后向我下了最后通牒。她冷酷無情地說：再要不到水果糖，你就徹底消失吧。

桃花的話深深傷害了我、刺激了我。我決定鋌而走險(xiǎn)，為桃花舍命一搏。

我計(jì)劃從家里偷錢，但談何容易，家里的錢都被爹帶在身上。他在后褲腰的內(nèi)側(cè)縫了一個大口袋，稍稍值點(diǎn)錢的家當(dāng)都裝在里面。那個大口袋一直耷拉在爹的屁股下面，像巨大的變異的尾巴。他整天穿著那條褲子，睡覺也不脫下，臟得不成樣子。

我煞費(fèi)苦心地去接近那條褲子，肯定沒人理解我為什么如此在意一條慘不忍睹的褲子。為了接近那條褲子我動了不少腦筋，但都無法突破俺爹的嚴(yán)防死守。他珍視后褲腰內(nèi)側(cè)的那個口袋就像珍視自己的生命。是的，在我看來，那個口袋其實(shí)就是他的命！但是再嚴(yán)密的防守也有露出破綻的時候。那天，他執(zhí)意吃掉一個長滿綠毛的窩頭。這個窩頭不知什么時候滾到了墻角里，被老鼠拖了出來。本來，娘已把它扔給了雞，可爹硬是深入雞群雞口奪食。他一邊教訓(xùn)我們說浪費(fèi)糧食會天打五雷轟，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窩頭。結(jié)果，吃完沒過一會兒便出現(xiàn)了狀況。

俺爹肚子絞痛，他使勁兒捂著肚子，表情痛苦且尷尬。他一直對自己那歷經(jīng)各種惡劣飲食千錘百煉的銅腸鐵胃格外自信，但狀況還是出現(xiàn)了。爹那次鬧肚子鬧得實(shí)在兇險(xiǎn)，褲子都穿不住了。他不得不忍痛脫下視為命根子的褲子交給我的姐姐打理，說：正好洗洗。姐姐對那條褲子心懷恐懼，她并不情愿接受這樣的差事。爹惱怒而又嚴(yán)厲地喊了幾聲，她才噘著嘴、皺著眉、犟著鼻子慢慢挪動過去。我看著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去捏起那條褲子，好像怕被褲子咬到一樣，并聽見她一直嘟噥著“都快磨成鐵了”。

姐姐勉為其難地受命處置那條古怪的褲子，她憋著氣把藏在爹后褲腰大口袋里的雜七雜八掏出來，悉數(shù)放在窗臺上的一個木盒里。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全部心思從那條褲子轉(zhuǎn)移到木盒里。姐姐看我賴在旁邊黏黏糊糊的，很是警惕，一再警告我離那個木盒遠(yuǎn)點(diǎn)。但很快她就顧不上我了，那條褲子實(shí)在太難對付了，單是把它摁進(jìn)水盆就費(fèi)了好大的事。我寧愿相信那條褲子成精了，那條快磨成鐵的褲子到了水里竟靈活得像條魚，摁下去浮起來，再摁下去再浮起來，所以姐姐必須全力以赴。她足足花費(fèi)了大半天的時間洗那條褲子，手里的棒槌不知疲倦地上下翻飛，搓衣板上的溝槽都快磨平了，至少用了半塊肥皂。我看見洗衣盆里的水黑如墨汁，姐姐用清水漂洗了好多遍都不干凈，雙手被泡得起皺。她累得快要吐血，不停地哼唧著：腰斷了，腰斷了。

我乘虛而入，左顧右盼地接近了那只木盒子，神不知鬼不覺得把手伸進(jìn)去，盡可能大地張開五指抓了一把，便快速縮回來揣進(jìn)褲兜里。而后，我裝作沒事人，吹著口哨走到街上，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數(shù)錢。全是分幣，乍一看不少，實(shí)際上總共也不過幾毛錢。本來，我是打算偷些錢到地區(qū)的商店里去買水果糖的，可這些錢連路費(fèi)都不夠啊。我失望透頂，自嘆命苦。只好找了個隱秘的墻洞，把錢藏進(jìn)去，打算再偷些錢一起花。

讓我始料未及的是，我偷錢的事很快就東窗事發(fā)了。爹穿上那條褲子發(fā)現(xiàn)輕了不少，馬上就明白了。我當(dāng)然心虛，搶著說：不知道從你的褲子上洗下多少臟東西，肯定會變輕的。爹嫌我多嘴，一巴掌就把我打到一邊去。其實(shí)，他的懷疑對象是我姐姐。姐姐一直就纏著爹要錢，要買一件跟桃花一樣的尼龍紗的衣服。這樣推理下來，姐姐可真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爹是出了名的狗皮膏藥，誰要是被他沾上只能自認(rèn)倒霉，他一天到晚逼著姐姐交出錢來。姐姐當(dāng)然比竇娥還冤，祥林嫂似的絮絮叨叨，呶呶不休地力圖洗白自己，可反倒是越抹越黑了。幾天之后，姐姐便崩潰了，她容不得別人往她頭上扣屎盆子。她胡亂地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對爹吼道：天吶，我干脆死了算了。爹不吃她這一套，粗暴地懟回去：沒他娘的這么便宜，你死也得把錢交出來。

兩人的口角逐步升級，姐姐心地坦蕩且伶牙利齒，把爹駁得理屈詞窮。爹惱羞成怒便動了拳頭。姐姐性格剛強(qiáng)，哪受得了這般屈辱，吵完架就不見了。起先大家都沒當(dāng)回事，以為她鬧小孩子脾氣。以前她也曾出走過，但在外面轉(zhuǎn)悠了幾天就回來了。可這次半個月過去了姐姐仍音訊全無。爹娘慌了手腳，忙央求村民一起尋找。說實(shí)在的，爹的為人很是腥氣，肯幫助他的人寥寥無幾。找人的隊(duì)伍稀稀拉拉的，撒在野外如被風(fēng)吹散的羊屎蛋子。他們找遍了水井、懸崖、峭壁，這些都是村里女人尋短見慣常去的地方，可一連找了幾天，一無所獲。

姐姐就這樣失蹤了，生死不明。你能想到，這對我是一個多么沉重的打擊。這簡直就是天大的罪過?。榱艘活w水果糖，我連姐姐都搭上了。要是姐姐真有個三長兩短，我一輩子都不得安生。我鉆進(jìn)了牛角尖，不顧一切地尋找姐姐，發(fā)誓無論死活一定要找到她。村里人都說我得了神經(jīng)病。當(dāng)時我的確具備神經(jīng)病患者的諸多特征，行為怪誕，精神焦慮。但我從不認(rèn)為自己是神經(jīng)病，我恨那些村民惡意攻擊我。

爹對我的狀況極為緊張。作為一家之長，他有責(zé)任避免家破人亡的悲劇。再說，我是家族的獨(dú)苗，萬一有啥閃失，豈不斷了香火？爹鄭重地把我托付給二叔，讓二叔關(guān)照我。所以，我的精神出現(xiàn)問題是禍也是福，我和二叔的關(guān)系重新熱絡(luò)起來了。

二叔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天天帶著我上坡干活兒。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二叔也有了很多變化，一向喜歡說說笑笑的他變得沉默寡言了。在地里干活兒的時候，經(jīng)常長吁短嘆，似有難言之隱。一番愁苦的吁嘆之后，還會莫名的大笑，讓人摸不著頭腦。他的情緒一直這樣劇烈地切換著。

我問二叔：你嘆什么氣？

他答：沒嘆什么氣。

我又問：那你笑什么？

他又答：我沒笑什么。

以上這些話多么寡味?。∥覀z好像一下都不會聊天了，但我沒有氣餒，我必須要搞清楚二叔嘆什么又笑什么。當(dāng)然我這樣做不是為了挖出他的隱私，只是打心里關(guān)心他。

我問來問去把二叔問煩了，他說：小孩子管那么多閑事干嘛！這句話很打擊我的上進(jìn)心，但也充分暴露了二叔心里的確是有些事的。我趁勢揪住不放，軟磨硬泡。二叔的嘴終于被我撬開了。其實(shí)也不是被我撬開的，是二叔心里的確有事，憋不住了。

他手往外一揮，做了一個“豁出去”的動作，說：你在關(guān)外有個弟弟。

我蒙了一下，腦子一時沒轉(zhuǎn)過彎來，問：啥？

二叔真得不想瞞我了，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在關(guān)外有個兒子。

這下我聽得真切，便明白了。

二叔笑吟吟地看著我，眼角都笑彎了。不過，剛一說完，他便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巴，笑容也凝固了。我知道，他一說出來便后悔了。

他嚴(yán)肅地看著我，說：這事要爛在肚子里，死都不能說。

我鄭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這件事說出去意味著什么。

七

二叔在關(guān)外有個兒子，千真萬確！我不想接受這個現(xiàn)實(shí)，但我必須接受這個現(xiàn)實(shí)。當(dāng)然，我倍感失落。這樣一來，我就不是家族的獨(dú)苗了，身份與地位就不可與以前同日而語了。此種擔(dān)憂與姐姐失蹤后的焦慮情緒交織在一起，我愈加苦悶。我心里塞得滿滿的，滿肚子的話亟待倒出去，否則我會憋死。我掰著手指頭數(shù)來數(shù)去，覺得只能對桃花傾訴，盡管她并不善解人意，但誰讓我偏偏喜歡她呢？再說這些事多少都和她有點(diǎn)關(guān)系。

我一見桃花眼淚就流出來了，像小孩兒見了親娘，差點(diǎn)一頭扎進(jìn)她的懷里。可桃花根本不體貼我的情緒，直接伸出手說：水果糖。

我立馬慚愧了。我可是吹過牛的，答應(yīng)一定給她搞到水果糖的。

我避重就輕，臉紅脖子粗地說：我想和你說說話。

桃花皺著眉頭看著我。我接著說：我姐姐……

她攔住我的話，說：你姐姐的事我早知道了。

我急忙說：那都是為了你……

她不愛聽了，無動于衷地說：關(guān)我屁事。那個“屁”字被她加重了語氣。

我看她生氣了，急著解釋。可越是著急越解釋不清楚。顛三倒四地沒說幾句，桃花一跺腳走了。

我站在原地，從頭頂冰到了腳底。我原以為她會耐心地聽我傾訴，并感動得痛哭流涕?？墒聦?shí)并非如此，她的冷酷無情簡直令人發(fā)指。我恨桃花無情無義，恨自己的一片好心喂了狗，突然就感覺付出的一切那么不值，后悔自己做了一件無法饒恕的虧心事。愧對爹、娘、姐姐，甚至天下人。

良心的折磨讓我痛苦不堪，我意識到若自己再不向爹自首，就真得十惡不赦了。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爹的面前，喘氣都要看他的臉色。我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講完，等待自己的末日降臨。意外的是，爹非常平靜，表情木然。

他問：你真的那么喜歡桃花？

我點(diǎn)頭。

他說：那我得和桃花爹拉拉去。

我問：你和他拉啥哩？

他說：也沒啥拉的，就是心里堵得慌，說出來我也就放下了。

說真的，我打心眼里不想讓俺爹去找桃花爹，怕他為我受氣?？墒?，只要爹想干的事沒人能勸得住，只好聽之任之。

爹摸起酒葫蘆，又從鹽罐里捏了幾只腌好的螞蚱放進(jìn)碗里端著走了。爹走后，我卻心緒不安起來，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為他牽腸掛肚。依他的脾氣，如果在桃花家受了冷遇，肯定會拿我撒氣。況且，這段時間他沒少受煎熬，很可能會火山般爆發(fā)一次。

天黑了，爹還沒有回來，我的心揪成了面疙瘩。娘讓我去桃花家看看，我不敢去。要是爹當(dāng)著桃花家人的面修理我，我以后還咋混呢？直到外面開始生露，我聽見院門被咣當(dāng)一聲踹開，爹踉踉蹌蹌地撞進(jìn)來。他斜披著褂子，敞著懷，滿身散發(fā)出刺鼻的酒氣。他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含混不清地哼著曲兒。我趕緊迎上去，想扶他一下，他卻把我的手打開徑直進(jìn)了屋，撂倒在炕上便起了鼾聲。

我心里更加沒底了，這到底咋回事？整個晚上，我都被爹熱鬧的鼾聲攪得心煩意亂，哪里還有睡意。

第二天中午，爹才醒來，按他的話說昨天喝澇了。他一醒來就眉開眼笑，或者說他是笑著醒來的。他和藹可親地招我到他跟前，我猶疑著不敢過去。爹故作生氣道：怕啥？老子還能詐你？我只好硬著頭皮往前湊，爹把我摁在他旁邊的小杌子上，興致勃勃地講了他去桃花家的情況。

昨天，俺爹一進(jìn)桃花家門就眼淚汪汪的。桃花爹趕緊把他讓進(jìn)屋子，問：他叔，咋了？

俺爹聲淚俱下地把事情和盤托出。桃花爹深感詫異，聽著聽著便淚眼婆娑的，搓著手連連說：沒想到啊，沒想到啊。并當(dāng)即邀請俺爹坐下喝酒，俺爹正需要一醉解千愁呢，兩人便順理成章地喝起來。幾盅酒下肚，桃花爹話就多了，說：你的閨女找不著了，以后就把桃花當(dāng)閨女吧。俺爹說：噢，那敢情好，等桃花出嫁的時候我也添件嫁妝。桃花爹悶著頭又喝了幾盅酒，沉吟說：要不，干脆給桃花和蛋子定親算了。

俺爹伸向咸菜碗的筷子停住了，他以為自己喝大了，耳朵出現(xiàn)了幻聽。桃花爹看俺爹夢游般的表情，再一次確定地說：真的。俺爹把小拇指塞進(jìn)耳朵掏了半天，聽清了，仍不相信地問：當(dāng)真？桃花爹和他拉了鉤，說：咱倆是老弟兄了，我啥時候誑過你？酒桌上的氣氛剎時高漲起來。桃花爹把老婆子喊來，說今兒個痛快，加個硬菜。他喊了好幾聲，老婆子才極不情愿地走過來，還一個勁兒拿眼睛剜他。桃花爹嬉皮笑臉地對她說：把豬蛋拿來炒了。又對俺爹說：剛剛劁了豬，本來要留著請一把手的，結(jié)果被你碰上了，算你有口福。一把手是指俺村里的支書。俺爹意外受到和一把手同樣的禮遇，受寵若驚，自然要再多喝幾盅。于是兩人便親家長親家短，左一盅右一盅，最后喝翻在地。

俺爹繪聲繪色地講完，用力搗了我一拳，歡天喜地地罵了我一句：算你狗日的有福氣！

這個好消息簡直太意外了，我做夢都沒想到會成為桃花的未婚夫。俺爹和我拉這件事的時候臉笑成了一朵花。自打我姐姐出事后，他就沒有這么高興過?？此吲d，我當(dāng)然更高興了，連聲說：真滋！真滋！

俺爹故意把我和桃花定親的事散出去，大包大攬地吹牛要翻蓋房子。村里人見了我，眼神曲里拐彎的，讓我非常別扭，那眼神分明在說我是賴蛤蟆想吃天鵝肉。

不管怎么說，我對自己的新身份充滿了期待。定親后，我便摩拳擦掌地直奔桃花去了。這是我倆定親后的第一次見面，我在腦海里預(yù)想了好多感人肺腑的親熱場面?？蓻]承想，這次見面太令人失望了。桃花反而對我更冷淡了，根本不把我當(dāng)回事。甚至在我大獻(xiàn)殷勤的時候，毫不留情地讓我滾。我兜頭挨了一盆冷水當(dāng)然很生氣。我倆都這種關(guān)系了，她還這樣拿架，也太把自己當(dāng)根蔥了吧。對桃花如此惡劣的態(tài)度我難以理解，更難以接受。但我天生就是個樂天派，遇事總往好處想。是的，遇事往好處想是對的，若是遇事總往壞處想不但于事無補(bǔ)，還把自己搞得怪難受的，何苦呢？所以，我這樣剖析桃花態(tài)度惡劣的原因。第一種可能是她這幾天月事來了，情緒煩躁，拿我撒氣。如果真是這樣就對了，我都是她的男人了，她不拿我撒氣拿誰撒氣？第二種可能是我答應(yīng)給她一塊水果糖，可一直未兌現(xiàn)。女人都小心眼兒，肯定記恨我了。如果真是這樣，也對了，都怪我說大話使小錢。第三種可能是俺爹吃了她家的豬蛋，她爹娘為此打翻天了，惹得她心煩。如果真是這樣，也對了，誰讓俺爹閑著沒事吃了人家的豬蛋呢。這樣一分析，我就心平氣和了，不再怪桃花不給我好臉色。我進(jìn)一步寬慰自己：打是親罵是愛，小倆口哪有不鬧別扭的，就當(dāng)這次是我倆鬧了一次甜蜜的小別扭吧。

八

我和二嬸的偶遇是在大街上。當(dāng)時我一邊溜達(dá)一邊想著二叔在關(guān)外的那個孩子，二叔一定很疼愛那個孩子，那個孩子一定能經(jīng)常吃到水果糖。能經(jīng)常吃到水果糖的孩子該有多幸福??！而我現(xiàn)在卻為得到一塊水果糖而愁腸百結(jié)，這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我在不幸的時候，通常會是一副很慫的樣子：兩手抄在褲兜里，溜著肩縮著脖低著頭，眉頭鎖得緊緊的，吹著悲傷的口哨。我知道我吹出的曲子不太著調(diào)，但越是不著調(diào)的曲子越能襯托出我的彷徨、憂傷、孤獨(dú)與無助。所以，我會更加賣力地吹著，讓口哨愈加不著調(diào)下去。

那天，我誰都不想搭理。在我情緒不好的時候，看誰都不順眼。無論對方招呼我的聲音多大，我都當(dāng)耳旁風(fēng)，對方大多都能識趣。可二嬸就不一樣了，她可不管我高不高興，薅住我就嘮叨。我真心不想理她，明明是二叔給我買的水果糖，她卻自作主張?zhí)钸€了娘家。這個吃里扒外的壞家伙，連一顆兔子屎都往娘家順，所以即便二叔當(dāng)牛做馬，家里也還是窮得叮當(dāng)響。

二嬸知道我對她情緒很大，先攢起滿臉的媚笑迷惑我。我可不是好糊弄的，我再傻也能看出她笑得奸詐，也能看出她在打歪主意。果然，她問我：你天天和你二叔混在一起，他和你說過啥？

噢，想從我這里套取情報(bào)啊，她一張嘴就露出了狐貍尾巴。二叔可是警告過我那些事打死都不能說的。我下意識地緊緊閉住了嘴巴。二嬸和我剛一交鋒，就知道我人小鬼大。她說話的聲音更甜了，像嚼著七月里的玉米秸，說：你二叔肯定和你說過啥，他最稀罕你，我可是你親嬸子，咱娘倆心連著心呢，你可別瞞著我。

我搖搖頭，心里說你可別耍小聰明了，你就是拿根火筷子也甭想撬開我的嘴巴。二嬸看我把嘴抿成了一根線，臉上現(xiàn)出失望的神色。但我知道她不會甘心失敗的，肯定還會用新的花招對付我。

果然，二嬸一計(jì)不成又生一計(jì)。她一邊胸有成竹地笑著，一邊把手伸進(jìn)了褲兜里。我的眼光被她的那只手吸引了。她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是不是氣急敗壞了，摸出一件暗器教訓(xùn)我。我警惕地盯住她的那只手，那只手又慢慢地從褲兜里抽出來，慢得讓人把心提到嗓子眼上，慢得讓人不得不懷疑那只手大有文章。那只手抽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我看到褲兜口上遮遮掩掩地出現(xiàn)了花花綠綠的一角。天吶！這花色我太熟悉了，糖紙啊！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原來二嬸的兜里有水果糖?。《鹨贿厡ξ也煅杂^色，一邊又把水果糖揣回褲兜里。我假裝鎮(zhèn)定，不讓她看破我。二嬸沖我拍拍褲兜，故作輕松地說：只要你說了，這塊水果糖就是你的了。這句話像一只讓人愛恨交加的蟲子猛烈地撞擊著我的耳膜，我的心情瞬間就洶涌澎湃了。按理說，我是絕不能出賣二叔的，可現(xiàn)在我面前擺著一塊水果糖啊！你知道，有了水果糖我就能討得桃花歡心，這塊糖對我的誘惑太大了，簡直要把我的魂勾走了。我開始思想斗爭。

二嬸那雙賊眼似乎看破了我的心理活動，不急不躁地等我上鉤，她知道我在她手心里攥著呢。我磨嘰了半天，二嬸的臉郎當(dāng)下來，說：算了，算了，我把糖喂狗去吧。佯裝轉(zhuǎn)身要走。本來我還想和她周旋下去，但在她轉(zhuǎn)身的片刻，我怎么也把持不住自己了，怕她一轉(zhuǎn)身那塊糖就消失了。我心里念叨著：二叔，對不住了，不是侄兒不仁不義，是我太需要一塊水果糖了。

二嬸用一塊水果糖很輕易地?fù)魸⒘宋业姆谰€，我吞吞吐吐地把二叔在關(guān)外有私生子的事和盤托出。二嬸聽著，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兩只手拽拽衣角又捋捋袖子，無所適從。能看出，我的話強(qiáng)烈地刺激了她?？此床挥臉幼?，我很是幸災(zāi)樂禍。我想既然交代了，就干脆交代得完全點(diǎn)、徹底點(diǎn)吧。往壞處說這樣會讓二嬸更痛苦一些，往好處說說不定二嬸看我交代得徹底一高興會多給我一塊水果糖呢。唉，我這個缺心眼的，二嬸聽了這些話怎么可能高興呢？怎么可能多賞我一塊水果糖呢？果然，二嬸牙都咬碎了，磨刀霍霍，發(fā)狠道：我必須劁了他。說完“嗷”地怪叫一聲，撒腿就往家里跑。我心里暗暗叫苦，二叔定是在劫難逃。等二嬸跑了好遠(yuǎn)，我才猛然醒悟，氣喘吁吁地追上去。邊追邊喊：糖、糖、糖、水果糖。無奈二嬸的小腳搗得飛快，她邊跑邊把水果糖往后一扔。我搶身過去卻一把沒接住，那塊水果糖竟落到糞堆上去了。我的心瞬間破碎，那可是剛出欄的糞??！正新鮮著呢。我顧不上那么多了，捂著鼻子，把水果糖從糞堆里摳出來，捧在手心里往家里沖去?；氐郊依铮夷贸鲨F杵磨針的功夫，一絲不茍地清理水果糖上的糞漬。用了半晌的時間，好不容易清理完了，可這塊糖怎么聞都是臭的。我雖心有所憾，但也覺得它彌足珍貴了。

我又歡天喜地地去找桃花了。見了桃花，我得意洋洋地把水果糖往她眼前一送。她立即捂住鼻子，厭惡地皺起眉頭，說：去，去，去，一邊涼快去！我當(dāng)然不會知難而退，便靈機(jī)一動，給她講述了這塊糖艱苦卓絕的來歷。我的本意是想引起她對這塊水果糖的重視，進(jìn)而博得她的同情?？商一ㄖ粚ξ叶宓幕ㄟ呅侣劯信d趣。她說：就你二叔那個鳥樣，誰會給他生孩子？那個孩子肯定不是他親生的。關(guān)外的女人野著呢，胡亂弄出一個來騙你二叔養(yǎng)著，你二叔就是一個冤大頭。我聽著聽著竟走神了，桃花這腦洞可是咋開的，把一個簡簡單單的故事分析得如此曲折動人，多有想象力啊！我早就看出來了，她從小就有成為長舌婦的潛質(zhì)。

我的思路被桃花帶著繞了一大圈才回來，才又想起我的來意。我試探著去拉桃花的手。她冷笑著罵道：滾！

我這次卻理直氣壯起來，說：咱倆可是定過親的。她很詭異地笑了，說：定了親又能咋樣？我不服氣，說：定了親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想咋的就咋的。桃花的臉立馬浮上一層冰霜，眉毛都要立起來了，破口大罵：臭流氓，賴蛤蟆。我毫不退讓，現(xiàn)在我多有底氣?。?/p>

我正要霸王硬上弓，桃花卻冷不丁掏出一樣?xùn)|西杵到我的鼻子尖上，炫耀地說：你那算啥糖，這才真叫糖呢。一種好聞的氣味隨即直入我的鼻孔。我單憑這好聞的氣味就能判斷，眼前的這樣?xùn)|西要比我的水果糖強(qiáng)出好多倍。當(dāng)然我后來才知道那是牛奶的氣味，她杵到我鼻子尖上的是一塊奶糖。顯然，這塊奶糖已被她摩挲了多日，糖紙上都包漿了?；蛟S，她沒舍得吃是刻意留著向我顯擺呢。這么好的東西突然出現(xiàn)在桃花手上肯定大有來歷，我的右眼無端地猛跳起來。我警覺地問：哪來的？桃花翻了翻白眼，意思是說：管得著嗎？我的大腦急速運(yùn)轉(zhuǎn)：這東西可太稀罕了，要不是那樣的關(guān)系，誰會破這么大血本送桃花這么稀罕的東西？肯定是后院起火了！

情急之下，我再次向桃花鄭重強(qiáng)調(diào)：咱倆可是定過親的，你別亂來。我又語無倫次地說了許多，苦口婆心地勸誡她要守婦道。但她嗤之以鼻，輕描淡寫地蹦出一個字：屁。又漫不經(jīng)心地蹦出一個字：滾。

即便桃花有劈腿的嫌疑，我對她還是心存幻想的，雖然我知道她是一個薄情寡義之人。畢竟我倆定過親，她怎么也得顧忌幾千年形成的民間禮俗吧。可是我想錯了，她竟然把對我的背叛標(biāo)榜為“反對封建禮教”，并對別人振振有詞：我和蛋子的親事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公開宣揚(yáng)她要追求愛情自由。這些話傳到我的耳朵里，讓我羞恥，更加佐證了我的猜測，桃花真的外面有人了。

我徹底抓狂了。不管怎樣，作為桃花的未婚夫我有權(quán)利有責(zé)任弄清楚那塊奶糖的來歷。更讓我悲憤的是，我為了桃花不但斷送了姐姐還出賣了二叔。這代價(jià)可太大了，我發(fā)誓要找出挖我墻腳的野男人，并親手宰了他！

九

我失魂落魄，沮喪與憤懣交加。你知道，這種事對任何一個男人都是奇恥大辱。

爹最看不慣我這副慫樣，喝斥道：咋了，丟魂了？

我沒好氣地說：丟命了。

爹翻了翻白眼教訓(xùn)我道：慌什么？我不是教過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嗎？老子的從容、大氣、鎮(zhèn)定你咋一點(diǎn)也沒繼承呢？

我正在氣頭上，懟他道：你說這么多屁話有啥用？

爹對我的冒犯很不高興，揚(yáng)起手來作勢要揍我。

我說：你就會窩里斗，別人都騎到頭上拉屎了還窩里斗。

爹聽了不服，大言不慚地說：吹死牛吧，誰敢欺負(fù)咱哩。

我想我必須得打擊一下俺爹的囂張氣焰，要不他永遠(yuǎn)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便一五一十地向他道出事情的前因后果，說著說著竟情不能自已，嗚嗚地哭起來。

爹聽完，半天沒說話。后來，他用煙鍋戳著我的額頭，怒罵道：窩囊廢，沒出息！

我可憐兮兮地向他求助：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爹仍舊沒言語，但見他猛一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把地跺得直晃蕩。他總是這樣，憤怒的時候除了揍我便是沖腳下的大地撒氣。我眼巴巴地看著他的背影，知道他要去桃花家討說法了。

俺爹到了桃花家，一見桃花爹便劈頭蓋臉地問：你說話不算數(shù)了？

桃花爹似乎早就料到俺爹會來問罪，不緊不慢地說：那天我喝多了。醒酒我就后悔了，為這事老婆差點(diǎn)掐斷我的命根子。

俺爹沉著冷靜，喪聲喪氣地說：兒女親事不是兒戲，這不能算悔親的理由。

桃花爹知道俺爹是硬茬子，不好對付，小心地說：俗話說從小看大，你們家蛋子實(shí)在是……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俺爹截住，硬生生地回懟道：樹大自直。

桃花爹被噎住了，吭哧了好久也沒說出個啥來。

兩人就此談崩，氣氛陷入尷尬。各自沉默著大口嘬著煙斗。煙鍋里的灰燼明明滅滅，映出兩張臭臉。

最后，兩人不歡而散。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既然爹為我出頭無果，我就必須親自披掛上陣了。要是就這么認(rèn)了，也太窩囊了。我自認(rèn)為不是一個窩囊的人。爹也慫恿我：蛋子，不蒸饅頭蒸口氣，大膽干吧，老子給你撐腰。

現(xiàn)在，我首要的任務(wù)就是要盡早抓住那個第三者。為此，我干了一件為人所不齒的事：盯梢。桃花家的大門口正好有一個廢棄的豬圈，我一天到晚躲在里面，透過墻上的出糞口，監(jiān)視著她家門口的動靜。

豬圈的臭味兒把我熏得頭昏腦漲。我的心情無比悲戚，要不是桃花干了這種不要臉的丑事，我至于這樣忍辱負(fù)重嗎？我真想狠狠地咬她幾口！

我在豬圈里臥薪嘗膽幾天后，目標(biāo)終于出現(xiàn)了。我大吃一驚，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那人竟然是瘸腿的小鋦匠！我對小鋦匠再熟悉不過了。他經(jīng)常打著令子旗、敲著行令走街串巷地吆喝著：鋦盆子、鋦碗、鋦大缸……說實(shí)在的，我倆多少還有點(diǎn)交情呢，小鋦匠每次到村里來，都高看我一眼，允許我玩他工具箱里的寶貝。以前我打心眼里佩服小鋦匠，那絕對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家伙，不管什么東西，瓷的、鐵的、銅的，無論破碎成啥樣，只要到了他手里，經(jīng)他一番拾掇，便了無破痕了。他經(jīng)常在圍觀者的贊賞聲中，自負(fù)地吹噓：咱手里可是有金剛鉆呢。久而久之，人們便傳頌他有在破鍋破碗破瓷上飛針走線之術(shù)，把他吹得神乎其神。那個年代，也真是奇怪了，好像任何一個瞎子、瘸子、聾子都有一門拿手的絕活，并能以此養(yǎng)活自己，反倒把我們這些身體健全的給比下去了。有人說，老天是公平的，他們在身體殘疾的同時，也被賜予了一個絕頂聰明的腦袋。

本來我和小鋦匠是極有可能成為好朋友的，可現(xiàn)在他橫刀奪愛，我只能和他反目成仇了。我躲在豬圈里滿懷仇恨地看著他，恨不得用眼里的怒火燒死他。他對潛伏的危險(xiǎn)渾然不覺，在我眼前大搖大擺地走著，那樣子好像他已經(jīng)是桃花家光明正大名正言順的女婿了。這一幕讓我妒火中燒，我抓起半塊磚頭正要沖出去，桃花爹卻迎出來，兩人勾肩搭背地走進(jìn)門去。桃花爹對小鋦匠的那股親熱勁兒更讓我眼紅不已。

不久，我就聽見桃花家傳來滋滋拉拉的過油聲，以及鏟子撞擊鐵鍋的欻欻聲，并聞到蔥花嗆鍋的香味兒。這樣熱烈的氣氛一定是桃花和她娘在伙房里“大動干戈”，我們這里只有招待貴客的時候才如此興師動眾。這更加表明小鋦匠已經(jīng)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蔥花的香味兒和豬圈里的臭氣交織在一起，攪得我心里翻江倒海的。我越想越來氣，當(dāng)初俺爹去桃花家，她娘可是連個豬蛋都不想讓俺爹吃的。我悻悻地自語道：小鋦匠啊小鋦匠，都是你命不濟(jì)，犯到了老子手上，老子絕不會放過你的。

幾天后，我在街上碰到了桃花。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我就想溜，我截住她，挑釁道：你想找個“街挑子”嗎？那干下九流行當(dāng)?shù)囊脖任覐?qiáng)嗎？桃花被激怒了，回懟道：你是案板頂門，管得也忒寬了吧？俺愿意。又嘲笑我：小鋦匠的一根汗毛你都比不上。我被她的話氣糊涂了，竟無言以對，只憋出一句：走著瞧吧。

十

似有天意，我和小鋦匠注定要一決高下。

那天一大早，娘便闖了大禍。爹剛一上坡干活兒，娘便翻箱倒柜地把一只碗找出來。這只碗被爹娘稱為“老碗”，具體老到哪個年代誰也沒有個準(zhǔn)確說法。村里人都知道我們家有這樣一個寶貝，羨慕嫉妒恨者眾多。

爹一直對這只碗嚴(yán)防死守，連我都沒見過。爹曾多次得意洋洋地對我吹噓：就憑這只碗也能給你換個好媳婦。所以，你能想到這只碗在我心里具有多大的份量。

那天早上，邪門得很，娘一時心血來潮，非要用這只碗吃頓飯。她說：我嫁給你爹這么多年，這只碗都沒碰過，豈不是太虧了。她用老碗盛了一碗粥，小心翼翼地捧著。娘邊喝粥邊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著那只碗，兩只手因?yàn)榫o張而微微顫抖著，像捧著我們?nèi)业拿印Ｕf實(shí)在的，當(dāng)那只碗真切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時，我有些失望。那只碗看起來毫不起眼，甚至比家里一般的碗還要粗糙些。

不知怎的，娘的手突然越來越抖，她只好輕輕地把老碗放在了飯桌上。但就在一愣神的工夫，家里最雄壯的那只大公雞倏忽而至，一腳把老碗蹬翻在地。只聽“咔嚓”一聲脆響，老碗瞬間四分五裂。

我和娘的血液瞬間凝固，天都塌下來了！娘急得直打轉(zhuǎn)，她先是把破碎的老碗掃進(jìn)了垃圾堆，一想不對，又一塊塊撿回了碎碗片。我也六神無主，想起爹說的這只碗能給我換個好媳婦那句話，更是絕望透頂。這絕對是兇兆啊，碗之不存媳婦將焉附？

就在這時，小鋦匠又來村里攬營生了。鋦盆子、鋦碗、鋦大缸……他吆喝得那么歡實(shí)，如村外墳頭樹上聒噪的老烏鴉。

小鋦匠走到俺家門口，娘趕緊支使我去鋦一下老碗。我捧著那只破碗叫住了他。他稍作遲疑，停下來拿出家什支開了攤子。而后，便默默地開始干活兒。

說實(shí)話，小鋦匠干活兒的時候是相當(dāng)認(rèn)真的，讓人不忍心打擾他。盡管我滿腦子都是挑釁的念頭，也有點(diǎn)下不了手了。我不知怎么辦才好，就很手賤地打開他的工具包。我很喜歡他的那些工具，有小巧精致的金剛鉆，還有那些完全用民間鍛造工藝加工而成的花釘、素釘、金釘、銀釘、銅釘、豆釘、米釘、砂釘?shù)?。我饒有興趣地扒拉來扒拉去，一直扒拉到工具包的最深處，本來是想扒拉出點(diǎn)新鮮玩藝，卻意外地扒拉出幾塊奶糖來。我的心剎時猛跳了幾下，這下人贓俱獲，證據(jù)更加確鑿了。一股無名之火頓時沖上腦門兒，我驀地沖他吼道：你別仗著人家夸兩句手藝好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小鋦匠吃驚地看著我，手里的活計(jì)停下來。

我又吼道：看起來老實(shí)巴交的，怎么能干“偷娘們”的腌臜事。

小鋦匠臉漲得通紅，似受了侮辱，急辯道：你別血口噴人。

我看他死到臨頭還嘴硬，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更刺激我的是，他竟一怒之下把我家的老碗片摔成了碎渣。這還了得！搶我的女人，砸我家的飯碗，新仇加上舊恨，不揍他一頓天理難容。我倆扭打在一起。仗一開打，我并未占上風(fēng)。我沒想到瘸腿的小鋦匠打起架來竟如此靈活，就像在耍他鋦活兒的手藝。鏖戰(zhàn)中，我多盼望圍觀的村民能幫我一把啊，拉個偏手或暗中使個絆子?？伤麄冎皇前迅觳步徊嬖谛厍翱钢蜃涌礋狒[。我知道我又吃了俺爹的瓜落兒，誰讓他為人那么腥氣呢。我家從來如此，總是自己斷了自己的后路。

到底是在俺村，我占主場。小鋦匠是瓷器店里打老鼠，越來越放不開手腳。他急于脫身，且戰(zhàn)且退。我趁機(jī)摸起一塊石頭朝小鋦匠頭上狠狠擲去，他慘叫一聲，捂住了額頭，血從他的指縫里流出。仗打得見紅就算是嚴(yán)重了，再說圍觀者也見不得我反敗為勝，便有人出來拉架，我見好就收。小鋦匠一邊哭一邊去診所包頭了。我虛張聲勢，在他身后跳著腳地叫罵：你不是心靈手巧嗎？你不是能工巧匠嗎？你把你自己的破頭鋦起來啊！

我打贏了小鋦匠，自以為出了氣，爭了光，便得意洋洋地轉(zhuǎn)回家去。娘正枯坐于炕上，臉色很不好看。

我無比哀傷地說：小鋦匠把咱家的老碗摔成碎渣渣了。

娘的面部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隨即就恢復(fù)正常了。她平靜地說：碎就碎吧，再金貴的碗不也就是個碗嘛。

我知道娘在安慰我，她不想讓我難受?？晌彝蝗痪蛠砹藲?，說：外面都鬧翻天了，你還這么沉得住氣，我是不是你親生的？

娘也生氣了，說：你覺得這一仗打得很光榮？

我說：不管怎么說，我打贏了。

娘說：你雖然贏了，可比輸了還慘。

我聽不懂。娘搖搖頭，為我不通事理發(fā)愁。

她說：按道理，你的條件應(yīng)該比小鋦匠強(qiáng)，起碼你好胳膊好腿的?？扇思姨一樯哆x了小鋦匠？你咋不好好想想。

我不服，梗著脖子說：都是桃花瞎了眼唄。

娘對我的頑冥不化相當(dāng)惱火，恨鐵不成鋼地說：女人最了解女人，娘知道桃花心里怎么想的。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怎么說人家小鋦匠有一技之長，可你有啥？

娘又說：你也不小了，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沉默了，耷拉下腦袋，娘的話觸動了我。

這時，爹回來了，鐵青著臉。他一定看到了門口老碗的碎渣渣。我和娘驚恐地看著他，暴風(fēng)雨就要來臨了！可爹這次竟出奇地平靜，重重地嘆了幾口氣，連說了兩句是天意后便摸過酒葫蘆喝悶酒去了。我突然注意到他那皮包骨頭的手指，如幾截兒衰敗的枯枝，脆弱而又落寞。

十一

我和小鋦匠打架的事風(fēng)一樣傳開了，大家都知道我是為了桃花爭風(fēng)吃醋。桃花氣呼呼地找到我，罵我卑鄙、沒人格、狗卵子不如。我默默地聽著，我本以為自己會說我是為她而戰(zhàn)的，是為尊嚴(yán)而戰(zhàn)。但不知道為什么，我什么都沒說。

小鋦匠頭上的傷還沒長好，便和桃花定了親。他們搞了一個非常場面的定親席，在七里八鄉(xiāng)拔了頭籌。他們定親的最高潮是小鋦匠帶著桃花去地區(qū)上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走了一圈。桃花由此成為村里第一個去過地區(qū)的人。此行，桃花收獲頗豐，光是時興的布料便扯了好幾身?；卮宓臅r候簡直招搖得不得了，桃花把好幾樣布料都披在身上，把村里人的眼珠子都撐破了。小鋦匠則婦唱夫隨地跟在后面，頭上的繃帶仍血跡斑斑的，但他笑得相當(dāng)燦爛。更讓我失掉自尊的是她們從地區(qū)買回來好多奶糖，見到小孩子便大方地給出幾塊。大家都說，小鋦匠真牛氣，掙了不少錢哩。他們一邊議論著小鋦匠的身家，一邊“嘖嘖嘖”地嘬著牙花子。

桃花與小鋦匠成了村里最受關(guān)注的人物。他倆出雙入對的，一點(diǎn)也不避諱村民們的議論。不管大家看得慣還是看不慣，都認(rèn)為桃花是村里最有福氣的女人，是有太太命的女人。

村里人把小鋦匠夸到天上，就等于把我貶到了地下。我自卑到了極點(diǎn)，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又過了些時日，桃花與小鋦匠結(jié)婚了。他們給各家各戶都派了喜糖。那天早上，我一開大門，就看到門臺子上放著一小包奶糖。我知道這是桃花讓人送來的。小鋦匠為了桃花可真是豁出去了，送糖都論包送。

這包糖像刀子一樣扎在我的心上。我表情凝重地一顆顆剝開，又聞到了香甜的牛奶的氣味兒?？晌乙稽c(diǎn)吃的心情也沒有，我落寞地把它們捧在手上。這時，一頭老母豬哼唧著晃過來，蹭蹭我的腿。它多聰明啊，知道我手上有好吃的哩?，F(xiàn)在除了老母豬誰還會理我呢？我必須得對它好點(diǎn)。這樣想著，我便把奶糖全撒到豬食槽里去了。老母豬撒著歡兒躥過去，把奶糖全劃拉進(jìn)了自己的肚子里。吃完了，它又蹭了我?guī)紫?，看起來美滋滋的?/p>

散落在地上的糖紙，被一陣風(fēng)帶上天空不知道要奔向何方，我佇立在門口嘆息了許久。

十二

二叔要回關(guān)外了，我去給他送行。說真的，我現(xiàn)在有點(diǎn)怕他，上次我出賣了他，二嬸把他好頓收拾。

我說：二叔，實(shí)在對不住。

二叔看我難為情的樣子，笑了。他摸摸我的頭，說：不怪你，是我干了壞事藏不住。

我問：那你下次啥時候回來呢？

二叔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漫無目的地看向遠(yuǎn)處，輕輕地?fù)u了搖頭。

二叔轉(zhuǎn)開話題，說：蛋子，二叔給你留下幾句話，你得記住。

我點(diǎn)點(diǎn)頭。

他接著說：人這一輩子很快，打個呵欠就過去了，你已經(jīng)到了自立門戶的年紀(jì)，再這樣混下去，一輩子可就禿嚕了。人一輩子不能光吃苦，偶爾也得吃塊糖甜一下哩。要想吃糖就得付出，就得努力。

我一聽到“糖”字，便渾身一激靈，不由自主地慫了下去。就在我手抄進(jìn)褲兜的時候，不經(jīng)意觸摸到了一樣?xùn)|西，這才想起費(fèi)盡千辛萬苦從二嬸那里討來的水果糖一直被我珍藏在身上。我掏出水果糖，糖紙已磨得不成樣子，上面沾滿衣縫里的污垢，豬糞的氣味兒若有若無。唉！現(xiàn)在留著它還有啥用？我扒開糖紙，扔進(jìn)了嘴里。奇怪的是，那么甜的一顆糖，竟被我吃出了滿嘴的苦味，我狠狠地把它啐到地上。

二叔的話也讓我想起了娘的教導(dǎo)：要努力做個和小鋦匠一樣身有所長的人。

于是，我對二叔立下宏愿：一定混出個人樣兒，吃到全世界最甜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