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姹
晌午過后,霞光把天邊染成了神秘的藍(lán)紫色,酷熱的狼牙山終于變得清涼一些。
前往山頂?shù)穆罚菑澢臈5?,迂回如滄桑的人生,柳暗盡處,又見花明。遠(yuǎn)處的云海,像一層輕紗,把連綿的山脈給遮住了,有一種神奇的感覺。據(jù)說,那是海拔兩千多米高、連綿幾十公里長的白石山。
狼牙山立在云海之中,像一尊佛,安靜篤定,沉吟不語。
它的故事,早已根植于國人心中。那時殘陽如血,蒼海如幕,骨骼鏗鏘,滔天的殺戮聲回蕩而起,時而掀起巨大的云浪,血氣彌漫山巒。敵兵刀劍相逼,五個年輕的身影一步步退至山崖,崖下是深淵,四處峭壁陡立,寒鴉飛鴻影下,幽黑的山坳和參天的古木深不見底。
那氣吞山河的驚人一跳,血便染紅了這座青山,世間從此多了五壯士傳奇。那年的他們,年齡也不過二十歲左右。穿過時間的門,他們的靈魂在山巒中站了起來,站成偉岸的參天大樹。故事斑駁了流水般的歲月,這里也成了一座永遠(yuǎn)的豐碑。
我和一幫作家朋友,慕名遠(yuǎn)道而來。上山的纜車幾乎是豎著向上爬的,似飛升入天,最后停落在半山腰的空地上。
山的入口處是兩個峭壁形成的峽谷,從峽谷深處流淌出一條山澗。夏秋季節(jié)雨量充沛,山澗發(fā)出咚咚鏘鏘的聲音,響聲清越,澗水在低洼處凝成一片河灘。道旁是落葉松林,一棵棵擠得茂密,綠葉篩下散碎的光影,影影綽綽斑駁了一地,像極了舊時光里的熱鬧。
我們踩著棧道一步步往上走,風(fēng)飄飄,水潺潺,撣撣這一路風(fēng)塵。隊員們的話音驚落在山中,隨風(fēng)一吹,便散開了。幾個人對著山谷齊聲呼喊,山鳴谷應(yīng),是深情微妙的回音。在這個場域,人與自然萬物之間沒有界限,相互敞開,彼此兼容。
山中的云霧飄忽不定,充滿變數(shù),在身邊來了又走,我們在霧嵐中穿行,仿佛漫游在天際。風(fēng)云變幻的神秘,幽藏于深山暮云中。唐詩中有名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只是山太高了,云也深些,不知那些埋骨于青山的人,會不會也迷失在云霧里,時光能否將他們的魂魄喚回?
同行的史習(xí)軍和阿廖兄,興致萬丈地唱起了京劇。那鏗鏘的韻味,正好應(yīng)和了這座山峰的奇麗和豪情。
山里的氣候變化莫測,令人猝不及防。滾滾烏云很快蓋住了頭,暴風(fēng)雨頃刻要來。離山頂只有三四十級臺階了,懸崖上的棧道,幾乎成垂直之勢聳入天空,猶如從天上掉下的一個梯子,身臨其境者,無不心驚膽顫。
我生于南方的海島,那里常年刮著數(shù)不清的臺風(fēng),人在風(fēng)雨中只道是尋常,如魚兒潛沒水中,河流流經(jīng)沿途??稍谶@陌生的山上,還是難免有一種莫名的心慌。
大不了淋場雨,又怎么樣?史習(xí)軍笑著說了句,話音落地,干脆又利落。這個能把所有人都處成哥兒們的北方漢子,他的圓融總是讓人踏實而溫暖。哪怕世事亂了,前方幾多艱險,軍人出身的他始終冷靜沉著,不慌不亂。
于是緊跟在他身后,繼續(xù)低頭向上攀爬。個個大汗淋漓,灰頭土臉,蕭然如苦行僧,正在進(jìn)行一場盛大的修行。
狼牙山的雨任性而霸道,容不得人選擇,仿佛施下的咒語,天空瞬間風(fēng)馳電掣,陣陣驚雷劈天而下。滾滾烏云裹挾著狂風(fēng)暴雨,肆無忌憚地橫掃一切,將天地攪拌得昏天暗地。大雨傾盆瓢潑,直把人的全身澆透。
從山頂下來的人,一副驚魂未定的表情。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似乎要隨風(fēng)拔離了去,瞬間又被雨拍了回來,黏在蒼白的臉上。見了我們,大都恐懼地擺擺手,不要上去了,太危險了。
幾條雷電在頭頂盤旋,在空中停噎了一陣,像卡在喉嚨里,咕嚕咕嚕幾聲之后,打出來的一瞬間,在頭頂上空炸開了花,把天空撕裂成一道道慘白,讓人驚恐萬分。我們還是硬著頭皮堅持跑到了山頂,三個人全都成了落湯雞。
紀(jì)念碑矗立在山脊之上,直插云天,英氣足以驚天地泣鬼神。五壯士跳崖處,狀如狼牙,望之膽寒。全身濕漉漉的女壯士,虔誠叩拜之后,不忘在跳崖處拍照紀(jì)念。阿廖火速按下了快門,眼睛瞄了瞄天空,沖著我喊快走,表情像極了恐怖片里的鏡頭,臨走還不忘幫女壯士拎走地上的包。
烏云壓頂,天地如墨??耧L(fēng)、驟雨、雷電,全在這刻齊聚山頂,桀驁長嘯,震撼蒼穹,一時呈“列缺霹靂,丘巒崩摧”之象。它們輪番轟炸,似乎要將這塵世炸成灰燼,將螻蟻般的幾個人卷起拋至山底下,或用嘴“噗”的一吹就直接送到西天。
只在一瞬間,整座山峰似乎搖搖欲墜,天地渾濁不分,一堆堆烏云像青色的火焰翻滾,雷電劈在地上,活像一條條的火蛇,嚇得人魂飛魄散。犀利的雷電劈破不遠(yuǎn)處的一棵落葉松,樹枝斷裂,樹被風(fēng)刮得痛苦地?fù)u著頭。那場景不亞于中國南方的十幾級暴風(fēng),一部山崩海嘯的恐怖大片。
山頂?shù)淖o(hù)欄僅有半尺多高,人距懸崖只有幾步之遙,半米開外即是深淵,置身其間宛如命懸一線。風(fēng)暴卷著我,就像卷起一根枯枝,隨時會將我推向崖邊,拋下山崖。轟隆的雷聲在耳邊接連炸開,連腳下的土地都在顫抖。
雖不至于如聊齋里的孔生那般忽聞崩雷暴裂,嚇得伏癱在地,但我衣袂飄然的畫風(fēng)至此,突變得十分怪誕和滑稽。我瑟縮著身子,逆著風(fēng)雨,躬身往前走,雨水順著睫毛奔流直下,聚落成小小的雨簾,猶如孫悟空的水簾洞。只見前路茫茫,卻不知該去何方。
在這尖如狼牙的一撮山頂上,驚恐于四面臨虛和飄搖欲墜,困囿于平生所未見的危惡兇險,陷入了呼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的窘境,心魂幾欲崩潰,腦袋一片空白,連心臟是否還在跳動也是不管不顧的了。我的耳邊灌滿了風(fēng)暴尖厲的呼嘯聲,巨大的恐懼來自窒息的胸腔。
我拼命站定,抱緊一棵樹就像抱住了救命稻草,至于“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策一匹馬隨風(fēng)走天涯什么的,此生就不再念想了。估計我此刻的表情,配上那首“北風(fēng)那個吹啊,雪花那個飄啊”,被如泣如訴的二胡一拉,那身世凄慘、肝腸寸斷的悲苦,比山洞里的白毛女好不到哪里去。
山頂上有間小木屋,在雨中寥落地佇立。史習(xí)軍和阿廖急忙向我招手,三人冒雨拼命沖了進(jìn)去。眼前的景象令我們目瞪口呆,那是個窄小的洗手間,十分逼仄和昏暗,連轉(zhuǎn)身都困難。三人被困在里面紋絲不動,身體幾乎貼到一起,只好面面相覷,對眼也對得滑稽,稍不留神就成了斗雞眼。
狂風(fēng)依然像一只只發(fā)了瘋的野獸,呼嘯著穿過木屋的縫隙,發(fā)出陣陣?yán)强薰砗康暮鹇?。那一道道詭異的閃電,如利劍般直插而下,雷霆霹靂似千軍萬馬,從屋頂碾壓而過,震得窗戶上的玻璃“啪啪”直響。兇猛的風(fēng)暴從天空漫卷過來,仿佛要將整座小木屋原地拔起,拋到黑暗的深淵里去。
無處不在的恐懼慢慢逼近的瞬間,每一秒都在釋放著死亡威脅。它所帶來的驚悚與不確定性引發(fā)的恐懼,比死亡本身更讓人恐懼。
我立于屋中不住地顫栗,仿佛被卡在一個生死的縫隙里,動彈不得。那一刻,我的靈魂仿佛出了竅,穿越風(fēng)雨,下落不明,肉身只剩下入骨的恐懼。
此時下山已不可能。死亡,這個很親近的字眼,正從我的眼前凜凜掠過。人間萬象此刻全都化成了虛無,生命中那些再不能見的、上升的、飛散的、飄忽的魂魄,此刻正在我的眼前盛大展開。死去的親人正輪流從我的眼前走過,清晰到只剩一個伸手的距離,他們卻聽不到我的呼喚。生死兩茫茫,都在淚眼朦朧中。
我突兀地站在山的終點——這座巍峨山峰的峰頂,看到了大自然如此兇殘的面目,也看到了生死由命的人世無奈。在任何暴虐的災(zāi)難面前,人的生命較之于自然,是何其渺小,與一只螻蟻沒什么不同。
暴風(fēng)雨仍在肆虐咆哮,不肯停下來。待雷聲漸歇,已是傍晚時分,黑夜沉沉地漫了上來,我們不得不冒著大雨向山下沖去。下山的纜車已停,無奈只得步行下山。
濃重的暮色鋪滿山岡,整片山林都是雨中泥土混合著樹葉的氣息。海拔一千多米的山體,處處險峻陡峭,三人在棧道上面奔如脫兔,快得連殘影都看不到。穿過那瓢潑大雨,跨過那山澗瀑布,繞過黑黝黝的樹影和峭壁,在濕滑的棧道上咔嚓咔嚓地沒命狂奔,抵達(dá)山腳的那一刻,竟有種死里逃生的感覺。
此時,山下已是萬家燈火,恍若隔世。
狼牙山的峽谷,依然回蕩著英雄的吶喊,那是我無法企及的光,神圣不可辜負(fù)。慚愧如我,不過凡塵一俗人,在這座有故事的山崖上,遭遇了一場驚心動魄、震撼至極的風(fēng)暴,經(jīng)歷了一場長達(dá)數(shù)小時的山中驚魂,不啻于一場生與死的洗禮。在它面前,那些難以忘懷的心事,令人焦慮的得失以及人世里的山高水長,都變得無足輕重,甚至云淡風(fēng)輕。
同樣的景象不可復(fù)制,也無法復(fù)制。
當(dāng)時的記憶,終會彌散在這座英雄的山里,消失在你我走過的流年里,如我南方故鄉(xiāng)的一次次臺風(fēng)過境,只留下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我的生命從此有了一種末日感,每做一件事,每見一個人,每路過一處風(fēng)景,都是塵世里最后的一次機(jī)會。我珍惜那些悄悄流逝的時光以及時光里令我溫暖的人和事。
生命如此脆弱,哪有什么來日方長?;钪拿恳惶?,都是劫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