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海珍
一個夢,總在不同季節(jié)的深夜重復著走向黎明。
面積不等的兩間院落,小院有一間正房、一間耳房、一間廚房,一面圍墻。大院有兩間豬圈、一間牛圈。那里住著人、物件以及人在時間里與其他人和物件之間的回憶,那里是情感的發(fā)源地,也是心靈的歸屬地,那是一院舊居所。
沿著夢里的亮光,走進廚房,火塘里火苗不停地舔舐著周身布滿鍋煙的銅壺底部,壺里的水撲哧撲哧冒著白汽,這一切是仿佛從那根燈芯中映射在紅色的土墻上,又仿佛來自那一堆火。火塘,一口一口吞噬著干透了的栗子樹柴塊,時間在火塘中燃燒變成灰塵。確實是灰色的,更準確的說是灰白色。柴塊越來越短,時間也越來越短,萬物都在一瞬間一瞬間地成長,蒼老,最終走向自己的歸宿。
歸宿,無非就是像柴塊和時間一樣變成灰白色被埋藏在泥土深處,說不定還能滋養(yǎng)出一片草地或是一棵蒼天大樹,那么就讓樹或草替我們繼續(xù)活著。我說的也包括夢里的那間南北向的正房,現(xiàn)在應該稱之為老屋了,老屋的前身是更老的老屋,新屋子替老屋子活著,仿佛除了時間一切都沒有變,其實恰恰就是在看似沒有改變的時間里什么都變了。
每一天,一些變化在時間里有形或無形、有聲或無聲地發(fā)生著,在我們進行任何勞作的時候甚至在我們交談的時候這些變化就已經(jīng)在發(fā)生,即便我們睡著的時候,那些變化依然沒有停止。瓦片在某一天的正午悄然斷裂,瓦漿草在某一場雨后突然冒了出來,土墻在一陣風中掉落了幾塊……這些變化就這樣發(fā)生著,在我的出生地。
出生地,作為一種獨特的形象,烙印在每個扎根在異鄉(xiāng)的人心中,那里是一塊圣地,每一個游子都向著那里朝圣。那里亦是一片凈土,封存著兒時的純真和友善,最后,那里是歸處,安放靈魂。每個人的出生地都是其他地方取代不了的特設,對于我,亦是如此。父母親,我,兒子,在不同時代降生,在血脈的傳承和生命的延續(xù)中,一些新生命和新物件不斷誕生,不斷推著舊的老的東西走向衰老、頹敗。
1
在偌大的存儲回憶的容量里翻閱,在這段故事里我僅僅只是一個聆聽者。那是發(fā)生在1962的事,那時冬天已經(jīng)結束,牛圈背后的桃花剛剛冒出花骨朵,父親像是趕著來看春天的第一朵挑花,就急匆匆地來到了這個世界。那時候,土地貧瘠,收成不好,人們也窮苦,這似乎也決定了父親要開始他艱難的生活。父親那一輩,每家?guī)缀醵加形辶鶄€孩子,多的有八九個,要養(yǎng)活越來越多的人,就要不斷擴大土地的面積,開墾,耕作,耕作,開墾,這是祖輩們一代代唯一可以走的路。臉朝黃土背朝天確實是很形象地總結了勞作這件事,也描繪出了一個被稱為農(nóng)民的群體的形象,這也是我出生地的村莊以及整個無數(shù)個他人的出生地上一個數(shù)量龐大的群體的一種境遇,確切地說是處境、困境。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我所有的族親就這樣臉朝黃土背朝天地生活著,直到父親以及舅舅走出村莊,才有了另外一條可以走的路,生活才有了另一種選擇,這也使得我在后來的時間里不用延續(xù)族親們重復而又艱難的生活。
在這樣一條生活的變化史中,時間長成一個巨大的裂谷,這條裂谷叫時代,那些我們所熟悉的60年代、70年代、80年代、90年代,以及更早的年代,常有人說,我們之間有隔閡,這便是因為所生活的時代、環(huán)境和遭遇不同,而造成對事物的認知、對生活的感受等方面的差異,正如人們常說的這是60年代、70年代的歌,歌曲似乎是最能體現(xiàn)一個時代特點而又被人們廣泛接受并傳唱的,這也是除了文字以外,記錄時代的一種方式。
如果要為父親的一生寫一首歌,那么建房應該算是重要的事件,而整首歌應該以憂傷為主旋律,這個憂傷來自奶奶的離世,那時父親不過九歲,對死亡充滿了未知,所面對過的死亡還極少,即便如此,心中的疼痛應該不會亞于任何一個成年人,所以,至今我都不敢向父親問起任何關于奶奶的話題,這種疼痛在父親心理埋藏了這么多年,一定蓄積了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足以摧毀父親的堅強。是的,父親是堅強的,幼年喪母的父親,不得不挑起比同齡人更沉重的生活擔子,外婆時常會說起父親的勤勞、節(jié)儉,說起父親上學的時候,每個周末都要自己掙生活費,所謂的生活費并不是現(xiàn)在我們所說的錢,而是一些可以食用的食物,譬如南瓜、洋絲瓜,更多的時候甚至是一些野菜。走過了幼時的苦日子,少年時代父親又扛起了建房的重擔,生活總是在父親的雙肩壓上一副擔子,越來越重的擔子。
陽光,隨著父親的鋤頭,高高低低地窺探越來越深的屋基,原先的它們只是鋪在大地的表面,從未想過還可以到達更深的地方,或許是因為土地太抗拒,陽光試探再三只能疲倦地躺著,那一刻,它們跳進了父親剛挖好的基曹里,擠得父親踉蹌地后退。
石頭還未填充到基槽里,基槽已經(jīng)被陽光占領,不知疲倦地重復著,連石頭的表面都是,父親不忍心砸傷這些陽光,選擇了一個陰天,把石腳下好。
木頭像是從石腳里長出來,即便沒有根也穩(wěn)固,這些以及之后的一些過程,在村子里稱之為豎房子,所謂豎就是豎大梁,位于正中間的橫梁是最為重要的,橫梁正中間的位置用畫著八卦圖的紅布裹著,預示著家宅平安。糖果、粑粑、硬幣、水被分批吊上中梁,這是整個儀式的高潮部分,安梁師傅一邊念著吉利的話,一邊向下拋撒粑粑、糖果、硬幣,待大家去拾撿的時候,另一個安梁師傅對著拾撿的人群灑水,這個過程叫搶粑粑,主人必須搶到最大的粑粑才算吉利,所以少不了濕身,參與的和圍觀的都開心。每一家豎房子都會有自己的故事,會在村子里傳開,講上好幾天,待下一家豎房子的時候,還會被提及某家豎房子搶粑粑的過程中發(fā)生的趣事。(這是我小時候的記憶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家建蓋木頭房子了,也不用人力挖地基,機械化取代了父親曾經(jīng)干過的活計,鋼筋水泥,沒有了可以豎的木頭,一些樂趣也就消失了,比我更小的已經(jīng)不知道村子里有搶粑粑的風俗了,那些故事也像被人講厭煩了一樣,再也沒有被人提起過來。)
由于陽光好不容易找到的領地被父親用石頭和泥巴填充,因此父親在舂墻的時候,陽光總是惡狠狠地盯著,有時是父親的臉,有時是胸膛,多數(shù)時候是父親的背,以及他扛在肩上用竹子編成的簸箕和簸箕里紅色的黏土上,它們把自己所有的重量都壓在父親的肩上,父親那穿著紅色背心的肩膀被壓得通紅,有時他們也嘗試把所有的熱量都投向父親,讓父親的皮膚越來越黑,甚至撕下一層薄薄的皮。陽光,還像無數(shù)個監(jiān)工,監(jiān)督父親是否把墻舂得結實,有時父親生氣,也會把簸箕翻過來,把一些陽光埋在泥土下面,然后用力錘,把一縷縷陽光錘得比葉片還薄,有些陽光被錘子打碎和土黏在一起,最后把它們永遠鑲嵌在墻里,這也是當我靠著墻時總能感到溫暖的緣故。
一排排的草敞開身子,躺在一排留有間隙的松木上,讓自己完全被陽光,風雨,星辰擁抱,仿佛有一種守護父親的使命,他們對父親絕對忠誠,絕不讓父親的夢被這些東西窺探到,哪怕它自己,也不看。但時間一長,它抵抗不住陽光和雨水的折磨,開始慢慢發(fā)白,房屋開始透光,陽光、星光、時光。
草房,作為人們的居所,曾經(jīng)普遍出現(xiàn)在全國各地,以不同的樣式在不同的地域與不同民族形成了農(nóng)耕時代的一個重要的符號。單從字眼上看就是磨難的,艱苦的。它是一個時代產(chǎn)物和縮影,曾經(jīng)具有普遍性。一代人從茅屋里離去,一代人在茅屋里出生,我就出生在茅屋里。
茅屋里陳設簡單,一張幾乎席地的床,一盤石磨,一個火塘,遇到下雨天,屋后的陰溝,水就從火塘和床之間、從門坎的木頭下往外流,雨天的很多時候,屋里屋外一樣濕漉漉的,這大概是我對草屋最初和最永恒的記憶。
是的,我就出生在這間茅屋里火塘邊的小床上,母親就在這間潮濕的茅屋里做月子。父親和母親屬于同一個村同一支的人,外公和爺爺家原本就是本家,兩家分別住在坎上和坎下,我們通常說上坎下坎,兩家人說話大聲點都能被另一家聽到。那時,總有很多人填不飽肚子,聽外婆講過到山里挖草根,外婆說她坐月子的時候喝芭蕉芯煮的湯,好多人都這么喝,結果很多人得了水腫。許多人對58、59年印象深刻,那是充滿饑餓的年代,聽老一輩人說起,村里有人因為餓,晚上偷了玉米偷偷到山里烤吃,最后活活把自己撐死了。對于這樣的死亡方式,很多人難以理解,許多像這樣以及更難理解的事情發(fā)生在那個時代,回到現(xiàn)在的社會,這些事情遙遠得仿佛是虛構。
2
父親、我和妹妹都——離開了村莊,只留下母親一個人守著老家的房子、守著干癟的田地,多少年了,母親站在梧桐樹下迎接和送別我們的場景始終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里,迎接我們時的激動和送別時的失落形成了深深的對比,多少次我都不敢回頭,可即便不回頭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看著后視鏡里母親越來越遠、身影越來越小,一種巨大的孤獨感籠罩著我,母親估計也偷偷落過不少淚。出生地是一座藏書豐富的圖書館,我從中汲取養(yǎng)分,寫成了我的《出生地》,用來懷念因缺水而荒蕪的梯田,因長期離家而漸漸陳舊的房屋,也用來展示越來越走向富裕和美麗的村莊。
房子是村莊變樣最直觀的外在表現(xiàn),外婆那一代人蓋草房,父親這一代將草房變成瓦房,我們這一代又將瓦房變成平房,這種變化之間的間隔時間越來越短,時間改變了村莊,也改變了人們的思想,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打破了人們對美多年不變的看法和做法,改變成為了推動時代發(fā)展的動力,成為了破除陳舊的利器,同時也成為了走向富裕的路徑。
那是發(fā)生在還沒有成功走出貧困之前,在母親回憶里的某一天,具體日期母親也不記得了,只記得是星期六,剛好是趕集天,那天早上家里的油剛好吃完,按照母親的計劃,趕集天去集市上買,那時在農(nóng)村里一周所要吃和用的都要在趕集天去買,可是剛好那天早上家里來了客人,家里沒有油母親無法做菜。直到現(xiàn)在母親講起此事都是一臉的難為情。日子雖然緊巴巴的,但是父母通過自己的雙手依然把瓦房蓋了起來,妹妹就出生在新建蓋的瓦房下。
我是聞著干草的味道出生的,還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母親就為了能擁有一間自己的草房而不辭辛勞,那大概也是為了迎接我的到來,父親用所有力氣把墻舂得牢固,母親把最好的草割回家,我的家便這樣誕生了,那是我記憶里最老的老屋,當然對于一個孩子,更多的記憶幾乎都是來自父母的描述,可那些畫面仿佛就在眼前,眼前都是父親挖基曹、下石腳、母親割草以及一些建房的動作。
就像那時的父親想不到他自己能住進瓦房,能走出大山,母親也不曾想到過自己會割舍下她耕耘了大半輩子的土地隨著我們到縣城生活,其實母親割舍不下的不止那些陪伴她多年的土地,當然還有她和父親親手建蓋的屬于他們的家,家不僅是老屋,家是一家人一起經(jīng)歷過的艱難和幸福的容器,對于生活在農(nóng)村的母親來說幸福其實就平平淡淡,平平安安。一些美好或痛苦的回憶隨著母親來到了縣城,漸漸被時間埋葬,但總有一些記憶深處的痛便與老屋一起守著那個我出生的地方,成了母親內(nèi)心的結。
我的身份證就擺在桌子上,如同從純凈的金黃色的染料中浸泡過的陽光就照著這個時間,是的,那就是1985年。
通過歷史資料可以知道這一年發(fā)生了六十七件大事,一些會議召開了,一些法律出臺了,一些任務完成了,一些規(guī)劃開始實施了,但對于生活在偏遠深山里的父母,這一年最大的不平凡就是我的出生,其次才是那些和生活息息相關的政策,母親說不上是什么日子知曉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十項政策的頒布,十項政策她也說不全,她只聽說好政策要來了,心里也跟著樂不停。她知道她的女兒再也不用重復她對票的渴望,糧票、布票、油票。她講述一家人如何利用人均一尺七的布,由于農(nóng)活對衣服褲子的磨損厲害,尤其是褲子,那時不僅父親,許多和父親一樣與土地和牛打交道的幾乎都沒有一條完整的褲子,有些縫補得實在穿不了的也舍不得扔,把能用的部分剪下來用來補在其他褲子上,日子就這樣在母親的縫縫補補地走了過來。不止母親,整個村莊里的人都是這樣縫補著把日子熬過來了,那些帶著補疤的日子像肌膚上的疤痕,永遠長在了母親的記憶里。(事實上我確實沒有穿過打著補丁的衣服,但我的許多同齡人那時依然穿著補丁的衣服,并且是哥哥姐姐穿過的舊衣服,我想我的幸福大概便是從那時就延續(xù)下來的了。)有些回憶對于母親是刻骨銘心的,譬如生活的艱難,再如父親重組家庭,我是自己做了母親之后才理解了母親的酸楚,才明白了對于母親來說生活的艱難根本算不上什么,內(nèi)心的艱難才是母親這一生都無法痊愈的傷口和疼痛,這種疼痛同樣在我和妹妹的心里生長。
這些母親和村子里的人說不出的政策,讓整個農(nóng)村突然活了起來,也是父母能夠?qū)⑼叻可w起來的一個重要原因,一戶、兩戶,瓦房慢慢多起來,如今政策越來越好,尤其脫攻攻堅開始以后,貧困戶建房幾乎不用自己掏錢,其它農(nóng)戶也能享受其它的政策,從危舊房改造到住房質(zhì)量鞏固提升,農(nóng)村的危房被全面消除,在這個過程中草房、垛木房、一些危舊的瓦房被拆除重建,一般的房屋得到了鞏固提升,許多人借著好政策,干脆把瓦房換成了平房、別墅,這樣挺好,再也沒有人山上砍樹,山上的樹木越來越密了。
在我的理解里,四面墻、兩檐瓦就是一個家,土墻圍住的不僅是陽光,還有那些柴米油鹽的日子,以及其中的一些吵鬧和關心。除了房子,交通的重要性被人們不斷認知,“要致富先修路”的口號被人喊了無數(shù)年之后這個口號逐漸實現(xiàn)了。采蕨菜、撿蘑菇、燒炭是嫁到高山的三姨媽家生活主要的來源,村莊與外界的聯(lián)系只有一些牛馬路,每個趕集日頭晚三姨媽就要將第二天要賣的山貨裝在竹籃子里,第二天在黎明到來前起床,點著火把,背著山貨去趕集,每次走到半路天才微亮。賣完山貨,又從集市上換回油、鹽、米等生活用品,回到家已經(jīng)天黑,被稱為“兩頭黑”。說到路,七十多歲的外婆也忍不住感慨,那時候她在縣城上初中,到縣城要走兩天的路,從雞街走到龍?zhí)?,從龍?zhí)蹲叩杰S進(現(xiàn)在的順濞),再從躍進走到漾濞,翻越無數(shù)座山,趟過幾條河,最終才能進城,走到哪里天黑了,就在就近的農(nóng)家借宿一夜,有時候就從路上的稻草堆里,拉幾把稻草鋪開,再拉幾把蓋在身上度夜,第二天繼續(xù)趕路。外婆的經(jīng)歷我也有過,只不過路程縮短了好多,只是從雞街走到龍?zhí)?,只有二十五公里,那時我在龍?zhí)渡闲W,確切的說我是在小學四年級開始才到龍?zhí)锻晷∩蠈W的,兩個鄉(xiāng)之間雖然通了公路,但由于車輛極少,且一般都是運輸物品的貨車,很難搭到順風車,所以回家都要走路,有一次很幸運地約好了可以搭順風車,結果等到天黑都沒有等到,母親只好把妹妹寄在外婆家,帶著我和同村另一個也在龍?zhí)渡蠈W的女孩子連夜趕路。母親在講述這次經(jīng)歷的時候,說我從小膽子就大,路過大片墳地的時候都絲毫沒有一點膽怯。一般母親都是從那個時候閉塞講到如今的四通八達。
最近幾年,每次回老家,都會有不一樣的變化,小路變成了大路,泥巴路變成了水泥路、柏油路,這樣的變化發(fā)生在無數(shù)的大山深處,道路把一個個閉塞的村莊相連,再把它們與城市連接起來,把村莊的原生態(tài)推向城市,把城市的先進引向村莊,也正因為有了無數(shù)這樣的道路,一群群大山里的人才能走出山村,走向城市。城市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源源不斷地吸引著人們走進它。
丈夫家離縣城不遠,每個周末都要帶著兒子回家與老人聚聚,每次回家都看到對面山上熱火朝天的“大漾云”高速路施工現(xiàn)場,那里白天黑夜從不曾停歇,沿路還有正在修建的“大瑞”鐵路,這些通道將把漾濞在更大范圍內(nèi)與外界相連,在不久的將來人們又可以見到曾經(jīng)作為茶馬古道、鹽米古道交匯處的小城的繁華。
3
在時代的選擇上,兒子似乎比我看得更準一些,他選擇一切就緒的時候來到這個世界上,他的出生將成為一個時代的分界線,前一個甚至兩個時代將從此劃上句號。
《詩?大雅?民勞》中說“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意思是說,老百姓終日勞作不止,最大的愿望就是稍微過上安康的生活,這應該就是“小康”最早的概念。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朝代的不斷更替,小康從西漢的一種模式逐漸演變?yōu)閷γ篮蒙畹南M?,直到現(xiàn)在變成了可以看得到、摸得著、感受得到的發(fā)展,人們能夠共治社會、共享成果。
小康與房屋和路都息息相關,也與其他更多的東西有關。三代人,從草屋到瓦房再到平房和別墅,從小處說也是一個家庭站起來到富起來的過程,房屋的變化成了記錄時代最好的見證。
一些事物在時間里塌陷、消隕,另一些事物又悄然而生。這就是事物的兩面性,在欣欣向榮的背后我們看到某些東西在瘋長,某些東西在塌陷也在重構。塌陷,心里的塌陷和實物的塌陷。譬如,由于我們的離開,老家的那些建筑,瓦房,雜物房,豬圈,牛圈,圍墻,還有那扇快要完成坍塌的大門,這些都將隨著時間的前進而逐步變成廢墟,隨著走出去的人越來越多,故鄉(xiāng)將產(chǎn)生越來越大的廢墟,所有的廢墟都將在遙遠的一天徹底消失,仿佛從來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但其存在又有跡可循。每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往事的回憶次數(shù)會逐漸增多。細算下來,回憶是對過往生活的一場場回放,里面有著無數(shù)具體的事件和人物組成。比如經(jīng)歷,比如味道,比如情感,比如家庭,這些都是深深鐫刻在記憶深處的,經(jīng)歷了多少時光,那么多時光中的人和事都沒有將其磨平和取代,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東西。這種感覺我是從母親那里獲得的,隨著侄兒的出生,母親隨妹妹到了城里生活,如今已經(jīng)五年,在離開土地的漫長的時間里,她總是不經(jīng)意間就聊到了小溪邊的菜地、黃果園的黃果,河邊的稻田、高山的核桃地還有只剩下半截土墻的專房……當然牽掛最多的還是外公外婆,每隔一兩天,母親便會撥通外公或外婆的電話,聊上一會,聊聊自家的事,再聊聊村子里的變化。
4
是的,就像塌陷每天都在發(fā)生,廢墟每天都在增加一樣,村莊每天也在發(fā)生著變化,更為自豪的是,我曾以一名駐村工作隊長的身份參與了這些變化的發(fā)生。我曾經(jīng)在駐村日記中寫到,我們開始了對一群陌生人進行分析,對他們所得的貧困之疾病進行診斷,剖析,再根據(jù)病癥所在對癥下藥。從某種程度上講,我們像一批進駐村子的醫(yī)生,將村子及居住在村子里的人的貧困疾病治愈。貧困確實是一種疾病,這個疾病已經(jīng)延續(xù)了幾代人,而這個疾病要在我們這些人手里被治愈,這就是我們需要完成的使命。
在祖國廣袤的大地上,一個龐大的群體依靠著土地和天生存,并長期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包括我的族親,而在這個龐大的群體中又被剝離出更需要被關注被幫助的一部分,從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來講,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不愿意被冠以一個特定的稱號,因為從他們的行動上來說,他們都是自強、自立的,只因一些他們自己無法克服和改變的困難,這些困難或是交通不暢,或是自身發(fā)展動力不足,或因疾病纏身,這樣一群人在各自的村莊艱難地想要擺脫貧困,這就是被陡緩不一的泥土路串連起的炙熱的詞語——貧困戶。
這也讓我想起了先秦時期的農(nóng)家,以及在歷史長河中不斷演變但始終存在的農(nóng)民群體,這個帶有時間、空間、價值、領域四維特性的群體,他們擁有和土地一樣的慈祥,他們用自己厚厚的老繭丈量著大地的寬度,用自己額頭排滿的皺紋記錄大地的紋路。他們依賴著土地,隨著土地制度的改革而不斷變化著與土地的關系。
事物總是循著一定的規(guī)律在發(fā)展,草房,瓦房,平房。是房屋的演變史,趕馬路,泥巴路,水泥路是道路的進化史。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是其最大的推動力,房屋、道路經(jīng)歷了三次重生。時代在房屋和道路的變化中不斷發(fā)展,父母親、我、兒子三代人,有著階梯式的變化,越來越寬敞的路,越來越明亮的房屋,越來越富足的生活。小康,從原來一個概念逐漸變成了現(xiàn)實,變成了真實的、可以觸摸的衣食住行。從一戶人家的小康,到另一戶人家的小康,從一個聚集地的小康到另一個聚集地的小康,我們用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將貧困這個標志慢慢淡化,直至全部消除。
最近一次回老家是清明節(jié),核桃樹已經(jīng)開始發(fā)芽,在點點的翠綠中,一棟棟農(nóng)村別墅向人們展示著村莊以及別墅里的人們的新生活,所謂新生活是與過去相比來講,與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的草房、瓦房相比,房屋外形、結構、材料的變化,也是人們生活水平和消費能力提升的一種表現(xiàn)。這也是我想要說的關于房子的三生記。房子在一代代的變化,村莊里的人一代代延續(xù),只有一代代的血脈延續(xù),一代代人的回憶連接起來才有了時間的連續(xù)性。
房屋把母親、我、兒子聯(lián)系在一起。路把村莊、城市聯(lián)系起來,把遠方變成近處。時間把過去、現(xiàn)在、將來聯(lián)系在一起,連成一幅歷史長卷,無論何時打開都有某個時段的印記。在這長長的畫卷中,我,我的老屋,我的族親,我的村莊,都是一個歷史的縮影,我們所經(jīng)歷過的、正在經(jīng)歷的和即將經(jīng)歷的都是對社會生活的記錄,無論是人還是像老屋一樣的建筑都是一本本歷史書,不論是父母親還是我,即便是兒子也將成為后來人的歷史,我們都是人類璨若星河的歷史中的一顆小星星,在各自的固定的軌道上自轉和公轉。當人們打開這些歷史書,人們會看到中國歷史的某個時間段在某個坐標上,這是許多人、許多村莊一起邁向小康和實現(xiàn)小康的歷程。
歷史的長河從未停止流動,人類的進步也從未停止,變化也從未停止,縣城東片區(qū)又有新的樓盤即將竣工,還有不少樓盤將開盤,一套套的新房、一棟棟的別墅又將成為不少人的新家,房屋的三生記遠不是終點,是在時間坐標上的另一個變化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