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牧童
張華是西晉的社稷重臣,也是西漢開國元勛張良之后。他字茂先,范陽方城(今河北固安)人,雖然出身于官宦世家,祖上多為體制內(nèi)干部,但因為父親去世得早,家境貧寒,他從小只能以放羊為生,過了一段苦日子。幸運的是,他天賦異稟,記憶超群,博聞強記,廣涉多優(yōu),并且性格很仗義。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他的氣質(zhì)談吐和詞章折服了很多人,這其中,就包括阮籍。在見過張華之后,阮籍忍不住由衷感嘆他是王佐之才,張華也由此名聲大振。需要說明的是,古來很多學者文人大都認為史書中“陳留阮籍見之”的“之”指的是張華寫的《鷦鷯賦》,而非其本人。蘇東坡也這樣認為,不過他同時又提出一個疑問:這篇賦文看不出什么王佐之才的內(nèi)涵呀,怎么回事?筆者以為,其實這個“之”應是指張華本人。因為無論盧欽還是劉放,都是接觸過張華本人后才器重他的,哪怕自視甚高的陸機、陸云兩兄弟,也是在洛陽見到張華后才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的。阮籍這樣善翻青白眼的人,不太可能只是看了一篇文章就輕易草率地作出如此高的評價,更何況這篇賦文還很難體現(xiàn)王佐之才的內(nèi)涵。
不管怎樣,在漁陽太守鮮于嗣和同郡盧欽等人的舉薦下,張華總算步入了仕途,先后當上了太常博士、佐著作郎,后來又遷任長史兼中書郎。晉武帝受禪稱帝之后,又拜他為黃門侍郎,并封關內(nèi)侯。幾年以后,又拜他為中書令,后加散騎常侍,仕途可謂一路高升。張華之所以備受器重,當然是有真才實學的,他的知識面尤其寬廣,四海之事,了若指掌,可謂當世無匹,這讓他在應對皇帝垂詢典章制度時對答如流,優(yōu)勢盡顯,也讓滿朝文武聽得津津有味,如癡如醉。不僅如此,后來的他還為惠帝和時人多次辨識過稀罕的事物,并撰有《博物志》一書,堪稱博物學家??傊?,靠著自己的硬實力,張華為眾人所推服,朝廷所倚重,聲望日隆,詔誥史書和典章制度等大都依靠他來草擬把關。而為人正直的他對朝廷也是盡智竭忠,干了不少標志性的事件,比如力排眾議,堅決擁護支持武帝伐吳;獻策誅殺楚王瑋;在惠帝懦弱賈后專權(quán)的時代盡忠匡輔,主持朝綱,彌縫補缺,讓天下相安無事。而他也是一路加官進爵,不僅被封為壯武郡公,還擔任了司空一職。
當然,樹大招風,對他羨慕嫉妒恨的人也不少。比如武帝伐吳時,賈充就曾上奏要斬他以謝天下;恃寵而驕的荀勖對他也很嫉恨,老是在武帝前挑撥離間,以致他最后被外放幽州任職;因為外放立功,遠夷賓服,朝廷想要召他回來為相時,又被馮恢的弟弟馮紞在武帝面前進讒,將其暗比為鐘會之徒,打消了皇帝的念頭。另外,他在惠帝時,曾先后兩次進諫勸阻廢除皇太后和太子,也都沒有成功。而他最后慘遭殺害,被夷三族,也更多是因為自己的耿直清正得罪了司馬倫和孫秀,并拒絕與之同流合污,以致后者視其為仇人。耐人尋思的是,從小喜歡圖緯方伎的他,頗有一些天人感應,當初他被封壯武郡時,郡中有不祥征兆出現(xiàn),他的宅第也多次有妖異之事,小兒子勸他激流勇退,他不聽,執(zhí)意修德以待,聽天由命。在他大難臨頭的當天白天,他還做了一個房屋倒塌的夢,醒來后雖然很不舒服,但并未引起足夠警覺。老天冥冥中其實幫過他,只是他沒當回事。
《鷦鷯賦》是張華的辭賦代表作。作者在序言中已經(jīng)說明了創(chuàng)作意圖。鷦鷯雖然是一種生于蒿萊之間,長于藩籬之下的卑微無用之小鳥,但它卻能自得其樂。雖然沒有雕鶚鴻雁和孔雀翠鳥那樣凌霄展翅,光鮮亮麗,但它卻保全了自己,沒有這些鳥為人所捕的悲慘命運。作者希望通過鷦鷯來托深喻大。在他看來,鷦鷯作為自然萬類中的一種,盡管它們無論是觀賞價值還是食用價值都不值一提,但它們卻有自身的優(yōu)勢和長處,比如“其居易容,其求易給。巢林不過一枝,每食不過數(shù)?!保陨碛?,要求少,容易滿足,很好養(yǎng)活;“棲無所滯,游無所盤。匪陋荊棘,匪榮茞蘭。動翼而逸,投足而安。委命順理,與物無患?!?/p>
因為無所顧慮和留戀,所以不會患得患失,輕松自在,瀟灑得很。它們沒有太多分別心,對世人眼中的好壞榮辱都能做到等量齊觀,而不會貴彼賤此。同時,能夠活在當下,安常處順,樂天知命。作者對鷦鷯的處世哲學與智慧進行了一番總結(jié):“不懷寶以賈害,不飾表以招累。靜守約而不矜,動因循以簡易。任自然以為資,無誘慕于世偽?!彼鼈兩砩象w現(xiàn)的是超脫于世俗的心靈自在,是抱樸守真、大智若愚的境界,而這正是老莊哲學的精華。
相比之下,那些以秀肌肉為能的猛禽和以秀羽毛為智的美禽,它們的下場是多么地悲慘!“咸美羽而豐肌,故無罪而皆斃。徒銜蘆以避繳,終為戮于此世。蒼鷹鷙而受紲,鸚鵡惠而入籠。屈猛志以服養(yǎng),塊幽縶于九重。變音聲以順旨,思摧翮而為庸?!币驗樗鼈兊呢S肌美羽為人所欣賞和追求,所以遭到了世人的追捕,重則殞命,輕則入籠。原本海闊天空的它們因為被馴養(yǎng)奴化,而不得不失去了自由的意志與獨立的“人格”,身心都在縲紲之中,苦不堪言。曾經(jīng)不懂珍惜,失去了才后悔莫及,正如文中所言:“戀鐘岱之林野,慕隴坻之高松。雖蒙幸于今日,未若疇昔之從容?!?/p>
辯證觀照之后,作者的結(jié)論是什么呢?“陰陽陶蒸,萬品一區(qū)。巨細舛錯,種繁類殊。鷦螟巢于蚊睫,大鵬彌乎天隅。將以上方不足,而下比有余。普天壤以遐觀,吾又安知大小之所如?”一如《道德經(jīng)》所言,“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鷦螟的微小和鯤鵬的巨大都是相對的,主要看參照系是什么。帕斯卡爾說:“人是無窮大和無窮小之間的一個中項。”鄙人也曾寫道:“觀夫世間萬類,罔不處中。自其大而視之,則千秋只若一瞬,天地亦如漚泡;自其小而視之,則剎那近乎永恒,滴水能作乾坤。彼塵中塵、身外身,又何嘗非轉(zhuǎn)念之間歟?”認知世界需要切換視角和換位思考,角度不同,得出的結(jié)論也許截然相反,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生死、榮辱、得失、悲歡、美丑,不都如此嗎?一如陰陽,可以相互轉(zhuǎn)化。作者寫《鷦鷯賦》,無非是想打破世俗執(zhí)念,進而保持為人處世時的一份淡定自持之心而已。
關于此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歷來有爭議。《晉書》中認為寫于作者人微言輕之時,后來有人認為作于出仕之后,乃至位高權(quán)重、身歷波譎云詭的政局以后。我更傾向于《晉書》所言,理由很簡單。首先,從史書上說張華“勇于赴義,篤于周急”來看,他的性格是傾向于積極入世的,哪怕后來幾經(jīng)危難,甚至出現(xiàn)不祥征兆,他也毫不退縮,而是修德以待命,這說明他內(nèi)心是義無反顧的,自然不太可能在位高權(quán)重之際來寫它,這與其身份和心態(tài)皆不符,顯得很矯情。其次,鷦鷯與他卑微之際的處境最相切合。而當時的他也并沒有汲汲于名利,而是安貧樂道,從德養(yǎng)與學養(yǎng)兩個方面來提升完善自己,這與鷦鷯的精神追求又很相似。所以,這個階段寫《鷦鷯賦》是最合情理的。寫賦的目的也并不是要悲觀厭世或者絕智棄用,而是主張執(zhí)道以求,素位而行。
張華本人也通曉望氣觀星之術(shù),所以看到斗牛之間有紫氣后,才會主動找豫章人雷煥來一探究竟,讓他幫其尋找寶物。而雷煥其實也早已洞徹先機,預料到了張華的命運,所以才會對人說:“本朝將亂,張公當受其禍?!睆乃松姆N種表現(xiàn)來看,很難說他對于自己的下場完全沒有自知之明,他可能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從他臨刑前的一番話也可見一斑:“臣先帝老臣,中心如丹。臣不愛死,懼王室之難,禍不可測也?!保ā稌x書》)換言之,他之所以沒有選擇避禍,只是擔心身為社稷柱石的自己一旦走了,天下將大亂,一發(fā)不可收拾。所以他選擇了以死來擔當,并將此當作自己的宿命,視死如歸,非常坦然,只是一般人沒能了解他的這一覺悟和境界而已。張華無疑是一位德才兼?zhèn)涞闹爻迹ナ罆r家無余財,只有滿屋子的書。在位時很重視人才,喜歡提攜后進,“至于窮賤候門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咨嗟稱詠,為之延譽”(《晉書》)。能于亂世之中善其身,兼善天下,已經(jīng)很是難得,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