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小說三題

      2021-11-12 00:57:18關(guān)
      山東文學 2021年9期

      關(guān) 山

      裂 縫

      不進入這個房間,她似乎都忘記了自己在這里住過。都是陌生的樣子,或者說是自己選擇了陌生感,用以遮蓋那些涌動不止的情緒。

      這是她的婚房。第一處,也沒有第二處了,十幾年過去,她沒有再婚。

      這房間里從前還有一個男人的。初戀,也沒有再戀過。后來的經(jīng)歷中,有的接近了戀愛,有的接近了床,這時,她陡然生出恐懼,掙扎而出,逃避戀愛比逃避床更徹底。

      房子要出售了。她來看一下。沒有什么可收拾的,隨身物品早就帶走,扔掉一些,剩下一些舊家具,經(jīng)了幾次短租,已經(jīng)破損。后來索性就讓它閑著,好幾年的灰塵像是黃色的棉絮,密密地覆蓋著。收舊貨的人馬上要來,保潔員也要來。然后是房子的新主人。

      縣城的房子價格漲得慢,十年前一千多一平,現(xiàn)在不過三四千,而同樣的時間,自己所在的城市已經(jīng)由數(shù)千漲至數(shù)萬。她離開這里之后,重新進入學校,碩士博士一路讀下去。并不是對學位有興趣,也不想借此尋處高位平臺,只是不想離開學校,最后如愿留校任教。

      她慢慢地在屋子里走,步子輕緩,不驚動那些浮灰。也許自己早些進來,就是為了看這些,舊物,陳灰,還有些別的什么。她在等著敲門聲。

      門上有處裂縫,那是將重物扔過去時砸出來的。扔的是大幅水晶照片。兩人的結(jié)婚照。當時沒有碎,輪番用腳踏過之后也沒碎。搬動起來很重,但是扔進小區(qū)外那條河里時,一時也沒有沉,在水面上漂浮半晌。照片上,兩人仰面朝上,瞪著藍天白云,過往行人。兩人身穿結(jié)婚禮服,笑容可掬,在河面上打了處旋,緩緩沉入水里,再也看不見了。

      她收回心神,必須收回來,按下遺忘鍵,啟動陌生感,像是在看別人的故事。她博士的研究方向是植物,越來越細,比樹葉要小,比細胞要小,她開始關(guān)注細胞內(nèi)部的電流。只有鉆進這樣一個極小的縫隙之中,才能在業(yè)界立足,也才能找尋到自己的出口。她感覺自己的身體不斷向內(nèi)部塌陷,收縮進細胞電流之中。眼前這一?;覊m,比自己大多了,那些舊物上的傷處,是一座座無頂之山。

      清點完畢,舊貨公司來了兩位搬運工,拆卸家具。床是最后一件拆解的物品。兩人滿頭大汗,想找處地方休息一下喝口水。

      “不要坐床。”她說。

      “哦,”一位工人環(huán)顧了一下空空蕩蕩的房間,對另一位說,“那加點勁干完再歇吧?!?/p>

      開始拆解。

      “這是什么?”一位工人嘟囔了一句,從地上撿起一件小東西,吹了吹灰。

      “像是個老手機?!绷硪晃徽f。

      她快步走過去。

      手機。是了,就是它。套著淺藍色仿牛皮手機套,系著織繩,套子頂部繡著一朵菊花。

      里面是棗紅色的機身,翻蓋,十幾年前的流行款?;怂齻€月的工資。三個月,不吃不喝的積攢。

      “不,不,不?!彼龘淞诉^去。

      兩個工人呆怔著。

      她將手機捧在手里,慢慢地坐到床上。過了會兒,對工人說:“你們,先回吧?!?/p>

      那段生活中,最后一爭吵,也是最激烈的一次,就是因為這部手機。

      這是他半年前送給她的結(jié)婚禮物。她的單位與通信公司合作,搞優(yōu)惠活動,給每個員工發(fā)了部手機,建立了內(nèi)部系統(tǒng),相互之間用小號打電話,不須話費。她已經(jīng)和母親說過,要將手機送給她,母親正想買一部,卻又疼錢。她說這是他的心意。母親對她的婚事本就不滿,嫌他家在山區(qū)農(nóng)村,是個無底洞。自己這么做,也算是在兩人之間加加溫。而當時,他的母親正在住院,手頭緊張,他想將手機賣掉,還是九成新呢,當時二手機市場挺好。

      灰塵坐上去軟綿綿的,像是可以無限下陷的樣子,窗外的陽光倒是尖利帶刺。她打開已經(jīng)成了灰黑色的機套,當年自己的手工如此精致,恨不得把手機裹在三層海綿里。里面的棗紅依然閃爍,仍然是九成新。仿佛經(jīng)過這些年,它更新了,紅得耀眼。

      爭吵是怎么起來的?因為手機沒了。原來,它是潛伏在十幾年后,靜聽那場浩大的破碎之聲。

      “手機呢?”

      “問你自己呀?!?/p>

      “沒了?!?/p>

      “找啊。”

      “你不想說點什么嗎?”

      “什么,你什么意思?”

      “你想賣,也用不著這種手段吧。”

      “胡扯!要這么說,應該是你自己拿了,給了你媽,反來和我鬧?!?/p>

      ……

      持續(xù)了不知多久,也許是一夜。

      不知道他是何時離開的,醫(yī)院里打電話催。

      再也沒有回來。她也沒有回來。

      兩人辦離婚手續(xù)時都隔得遠遠的,仿佛中間有一塊烙鐵。

      工作人員例行勸解,機械而生硬,最后高聲叫:“本子,拿好。”

      打開手機,自然早就沒電了。她在電線中找尋了一番,還有可以兼容的充電插頭。充電緩慢,等待開機的這段時間,她像是突然記起了他的手機號碼。與她的這部老手機號只差一個數(shù)字。她換了若干部手機,啟用了新號,這個老手機號中的關(guān)鍵部分一直是她的銀行密碼。

      照片,相素不高,但已經(jīng)是當時最好的,彩色。她笑得花團錦簇,年輕的臉,放著光,是向著他笑,每張照片都是他照的。桃花,梨花,月季,那個春天,她與所有能看到的花合了影。她已經(jīng)忘記這些花許久了。兩人的合影在那場爭吵中全部毀掉,殘留的部分也在殘留的怒火中被扔掉或是從電腦里刪除。他留在她記憶中的樣子,是一張因憤怒而變形的臉。除此之外,都是美好的樣子,卻被這張臉遮擋了,被自己選擇的遺忘關(guān)閉了。手機里保留著所有的陽光燦爛。當時,他們手頭緊張,家具是到批發(fā)市場上購買的地攤貨,也沒有購置家電,家里最值錢的就是這部手機了。在爭吵發(fā)生之前的某時某刻,它掉落進床上的裂縫,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從此,靜靜地鑲嵌其中。

      生 門

      生門打開,死也從這門里過去。

      他認不出她來了,即使她不佩戴口罩和防護帽,保持著從前的容貌和身段。他已經(jīng)喪失了辨識能力。

      她也差點認不出他來,蓋在一堆白布下面,蜷縮成一小坨,面色蒙著白灰。

      儀器都上了,指標在危險邊緣跳動,指示燈和電波閃爍不定。醫(yī)生護士們忙了一陣,去休息。她是臨時抽調(diào)過來的義工。

      他多半時間閉目,有時眼睛突然睜大,不看四周,像是看著遠處。窗外,天色陰沉,能見度不高。

      在看什么呢,空中正在形成的雨滴,街上穿梭的行人,或是那個向你緩緩飛近的影子,你的命。她知道那個影子已經(jīng)出發(fā),并將在此地將他捕捉。剩下的時間,就是等待,養(yǎng)一些力氣,以便最后掙扎一下。她是被指派來守護他的,清理,值守,陪伴,能幫他的有很多事情,都沒什么用處。她知道他的恐懼。他不再認識周圍的人,其實,除了必要的醫(yī)護人員,他周圍也沒有什么人了。

      他注意到了她。擺擺手,示意她走近些。

      走近了,他的眼睛卻沒有看她,仍舊盯著窗外,抬手指了一下。

      這種眼神她再熟悉不過,他從來不會正眼看她的,即使他眼前只剩下她。

      她走過去,打開了一條縫。涼濕的空氣鉆進來,有股帶土腥的甜味,比室內(nèi)的酒精味和腐臭氣好聞些。她又打開了些。她知道他正盯著自己的后背,像是有螞蟻在爬,她向一邊挪了挪。他的眼神里能生出許多昆蟲和鐵器,她知道,還能生出毒來。

      在那段陰晦迷離的時間,她無數(shù)次地設想過再次與他相見的場景。一桌熱鬧空虛的酒席,一個嚴肅無聊的會場,或是在車站、機場這樣人員密集的場所,甚至在國外某處街區(qū)。她知道他已經(jīng)在一個遙遠的國度,偷偷辦理了移民相關(guān)手續(xù),已經(jīng)將那些無法亮在明處的資產(chǎn)提前轉(zhuǎn)移過去。在心存僥幸自我安慰之余無休無止地擔驚受怕,以便在老年之后將財富像土一樣揚起來,將自己慢慢掩埋。同時,在那處咸度頗高的海邊,為自己購置一處無人祭掃的墓穴。有的時候,她眼前會浮現(xiàn)出一把刀來,短柄,鋒利,出鞘無聲,一刀致命。接著,心內(nèi)生出恐懼,不是因為死亡驟然而降,而是自己心內(nèi)竟然生著一條休眠中的毒蛇,哪怕泡在藥酒里,或是制成皮具,一聲呼哨,它就會醒轉(zhuǎn)。而自己,就是那聲呼哨的發(fā)出者,同時也是管控者。手里握著砍向自己的刀。

      為什么怨恨會成為一條蛇,一把刀。她知道,但拒絕承認,那定好的婚約以及不能舉辦的種種借口。而在這之前,是佯似愛情那人畜無害的溫馨模樣。

      她一直單身。她不認為這是因為他,仿佛一旦這樣承認了,就承認了自己對他的愛并未放棄,或是曾經(jīng)愛得足夠深遠有持續(xù)的破壞力。她試圖將他存在的痕跡從自己的經(jīng)歷中抹去,抹去一片蛛網(wǎng),一塊窗戶上的污漬。她與自己達成和解,共同努力,一并忘記那段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漫長時光。忘記那條蛇。

      他咳嗽起來,聲音沉悶混濁,發(fā)音部位不是喉嚨,好像也不是氣管和肺部,而是向下的更深,甚至不是來自他的身體,是從地底下某處發(fā)送而來。她快步走過去,幫他捶背,排痰。他的腦袋伏在床邊,臉向下,努力挖掘自己的咳嗽,將那些堵住呼吸的塵土石塊盡快倒出來。他的頭發(fā)好像豎了起來,泛著細汗,耳根和脖頸處都紫紅了。她用了吸痰器。同時按了呼叫鈴。護士開門看了一眼。

      “沒事吧?”她問。

      “沒事?!弊o士轉(zhuǎn)身要走。

      他一口濃痰吐在地上,又接連嘔吐了幾口,邊吐邊直著脖子咒罵,聲音嘶啞。

      護士聽到了,回過來,笑了一下,露出兩顆小虎牙。

      “撤你的職!”他突然發(fā)出連貫的聲音,清晰,響亮。

      “我沒職可撤?!弊o士也就二十出頭,臉上還有嬰兒肥。

      “去死!”他又咳嗽起來。

      接下來,他漫無目的地咒罵,聲音宏亮,聽上去不像病人,反倒像是年輕人,他身體的能量好像都集中在聲音之中。她知道,這是他的職業(yè)習慣,講話,訓斥,說謊。他試圖從床上爬起來,失去肌力的腿腳抽搐著。

      醫(yī)生走了進來,表情嚴肅得像是貼著一層白色大理石。護士一見,垂下頭去。

      “怎么搞的,”他對護士說,“通知精神科會診,有躁動癥狀。”

      護士快步出去了。

      醫(yī)生轉(zhuǎn)過頭來,對她說:“你做得不錯,希望明天還能來,病人情況不穩(wěn)定,他沒有人陪護,當然,這得你同意才行?!?/p>

      她點了點頭。

      沒有人,不對,應該有很多。那些在他身居高位時簇擁著的人群消失不見倒在意料之中,這些人長久以來心懷憧憬與恐懼,他們并非無情無義,只是與他的關(guān)系中并未動用情義?,F(xiàn)在,他們恐懼并不是醫(yī)院重癥室的陰影,而是那藍色與紅色交替閃爍,帶著金屬嘶鳴的警燈。似乎與他任何一點聯(lián)系都會帶來不明的危險,他們急于跳出從前那張看上去結(jié)實的網(wǎng)。他們在跳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根本就不是什么網(wǎng),只是一些虛擬的影像,夾雜著酒席、交易、女人等等曖昧不清的投影。他們在他身邊出現(xiàn)時,像是一個個道具,烘托突出他作為主題,或者,像是一個個數(shù)字,證明他手中就應該掌握著這些數(shù)量的命運。

      還應該有一些人。他的父母過世,他還有一個兄長??上嵩鐚⑿珠L驅(qū)散在視線之外,在兄長身患重癥時,以在國外考察為由拒絕探視和捐贈。他以此為榮,宣稱自己鐵面無私,其實不過是嫌棄他們一家老小給自己帶來的貧窮烙印和伴生的麻煩。他從小多得兄長相助,就業(yè)升職之后,回家,兩手空空。那時,兄長家的孩子還小,上來掏他的衣服口袋,嚷著要糖。兄長準備了一桌菜,多是素菜,酒是自己釀的,味沖,上頭。喝酒時,兄長不止一次地盯著他看,他筆挺的新衣服,耀眼的新手表,停放在門口的新自行車,兄長一碗接一碗地喝著酒,直到喝醉了,也沒有說什么。后來,他越發(fā)春風得意,打扮自然越來越高檔,車也越坐越豪華,多少年也不回鄉(xiāng)。兄長住在老家農(nóng)村,他住在城市繁華地段,他從未發(fā)出邀請,兄長也從未到他家里來過,偶爾進城,也繞過那個地方。多年之后,有一回,他的侄子失業(yè),找上門來,求他想想辦法。他不讓進門,連電話也拒絕接聽,直接扣掉話筒。倒是他老婆心里過意不去,在小區(qū)外見了侄子一面,塞給他一沓錢。現(xiàn)在,他老婆帶著兒子在國外,兩人辦理了離婚,當時據(jù)說是假離婚,為保全財產(chǎn)。最后變成了真離,真真假假,已經(jīng)失去了區(qū)分的意義,婚姻這件事情好像就在一張紙上。

      他犯了事,并無多大意外,他從一開始就走在這條路上,惦量著監(jiān)獄與自己的距離,走得富有節(jié)奏。如果算計精準,能趕在退休之前,還沒有到達,那就是贏了,活著就是一場賭。如果賭輸了,只得愿賭服輸。想想那些普通人用幾十輩子也積累不出的財富吧,想想兒子和兒子的兒子踩在自己身體上將要開啟的上層人生。這本來并不意外的事,卻出了意外。有個女人將他舉報了,證據(jù)應有盡有。是與他關(guān)系不一般的女人中間的一個,他與這些女人在一起的時間不一,長短取決于下一個與他相處的女人何時出現(xiàn)。這時他們夫妻倆已經(jīng)辦完離婚手續(xù),老婆和兒子已移居國外,手上叮當作響,一串打開那座隱匿寶庫的鑰匙。

      “本來也不想這樣做的,太狠,”該女人在手機里說,語調(diào)里同時纏繞著歉意與快意、愛意與恨意,“但是,不對你狠,對自己,就太狠?!?/p>

      說完就掛了,他再將電話打過去的時候,已經(jīng)關(guān)機,再打,已是空號。

      事情還不止這些。他老婆那邊,準備再婚,她的心早已給了另一個男人,這樁情事一直滋生在暗處,生機勃勃。更有傳言,兒子也是那個男人的。有了離婚證書,一切都在合法中進行。

      “是有些狠,”前老婆說,語調(diào)溫柔,但是不容反駁,“當年你和我結(jié)婚本就是沖著老爺子的職位,這些年,你是怎么對我的,你在外面那些事,我都知道?!?/p>

      事發(fā)后,最早來帶他的不是警車,而是醫(yī)院的救護車。他想自行了斷,未遂,臨下手時,手軟了,腿抖了,刀丟了。但是從此之后,有一個自己已經(jīng)了斷,他陷入間歇性精神紊亂,而器官也仿佛加快了衰竭。他不必再行選擇,醫(yī)院,監(jiān)獄,自會根據(jù)他的狀況進行選擇,他仿佛進入了一道機器轟鳴的工業(yè)流水線。

      他還在罵著,指向模糊,聲音越來越低。她慢慢打掃著地上發(fā)出惡臭的穢物,像是掃著暮春的落花。她向自己幽深的心里望去,那是某條蛇多年盤踞之所,已然空了,而那把刀,還在,好鋼好刃,閃爍著微藍的光。是一把精致的水果刀,上面扎著一塊削好的蘋果。

      杰 作

      在遇到生命中那個最重要的人的時候,她正匆忙開始一段有頭無尾的戀情。

      他寫了一本書,還沒想好如何結(jié)尾。初春的寒意猶自濃著,樹梢上按捺不住膨脹的亮色。他在河邊小樹林里走走停停,嘴里念念有詞。無論是解凍的冰面還是拂動的柳枝,或是在河心枯黃的蘆葦叢中跳動的野鴨,他都沒有看到,停留在自己故事的迷宮,神思恍惚。沒有行人,這正是他選擇這里的緣由,寫成這本書期間,他來了有上百次,已經(jīng)隱約踩出一條小路來了。她的出現(xiàn)是個意外,后來在兩人可以無話不談的時候,她告訴他,自己當時尋到這處僻靜的地方是為了解決內(nèi)急問題。當時城市公廁系統(tǒng)還不發(fā)達,尤其對于女士來說,經(jīng)常面臨窘境。她是本地一家晚報的記者,正處在不分晝夜玩命干活、貌似不求回報、實則渴望至極的工作試用期。她經(jīng)常外出采訪,對此類問題頗有經(jīng)驗,一般是出發(fā)前少喝水,到達了廠礦企業(yè)就可以利用衛(wèi)生間。但是沒想到這次采訪竟然全部在室外,沿途連一處可以利用的地方也沒找到,只能到處找樹多林密之處,沒想到碰到他。當時已經(jīng)進入解衣寬帶的程序,幸好還沒有完全暴露,窘迫加緊張,她立時出了一身汗。這種窘迫是他們開始的基點。

      兩人面面相覷目瞪口呆,互相被對方驚嚇到,盯著對方看了一大會兒,然后各自轉(zhuǎn)身,漸行漸遠?;貋碇笏蛯懗隽诵≌f的結(jié)尾,眼前不覺閃現(xiàn)出了那張漲紅的臉蛋,笑了一下。她再也不敢在這里逗留,回到馬路上,打上車?;氐郊?,她長舒一口氣,剛才,仿佛有一段思維掉在河邊,這時才飛了回來。她也想起了那張白皙木訥的臉,撇了一下嘴,恨不能朝空中那個不存在的影像啐上一口。

      幾天后,她接到一項采訪任務,竟然又碰到了他。驚訝之余,舊恨難平,如果不是現(xiàn)場還有別人,她早就一走了之。采訪期間,她心不在焉,低垂著眼皮,擬好的采訪提綱也沒用。

      他笑了一下,雙手捧過一杯玫瑰花茶,說,初次見面,請多包涵。她心下一驚,原來對方?jīng)]認出自己來,他可真健忘,這種健忘癥太有益人生了。心下輕松,她也笑了一下,隨手接過他遞過來的那本小說手稿塞進包里。這個健忘情節(jié)被他掩藏得很好,多少年之后也沒有暴露出來,直到她忍不住抖出小樹林的舊賬,他微微一笑,說,是嗎?這種意味深長的微笑,她懂得,于是恍然大悟,猛捶他的肩膀,騙子,你這個騙子!

      這個情節(jié)非常關(guān)鍵,否則她不會接過那本書并且沉迷其中拍案叫絕,不會因為要在報紙上為這本書這個人做點什么而得罪了上司,最后丟了可能被賜予的飯碗。當時,她扔掉采訪包,重又背起大學時代的雙肩包,將束起的頭發(fā)重新披散開,并找到了利用風向使之進一步飛揚的角度,昂首挺胸地走了出來,好像不是她被拒絕,而是她把那些人那座七層小樓都拋棄的樣子。威武!之后,她陷入生計困難,緊咬牙關(guān)勉力支撐,對任何人也沒有說過。那段注定沒有尾巴的戀情自然悄然隱去,仿佛并不存在。她知道戀情的那端,有一雙眼睛偶爾也會遠遠地盯著她看,和幾乎所有尋常的男人一樣,聚焦的部位無外乎豐乳肥臀。就在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書的作者寄來一張表,附帶著一張說明。她用了五分鐘就填好。第六分鐘的時候,她已經(jīng)成為這家公司的員工。當時她還不知道他家就開著一家公司,她就職的這家正是他們家的合作伙伴。他家的公司規(guī)模不大,但積累的資產(chǎn)已經(jīng)夠子孫三代使用了。父親不讓他染指公司業(yè)務,只讓他上學,愿意上到什么時候就上到什么時候,愿意到哪里去讀就到哪里去讀。他卻只愿意寫小說。這是父親禁止的內(nèi)容之一,列在吃喝嫖賭抽之后。自古文章憎命達,父親懂得,明智者應當將智慧集中到財富增值上,而在一些敏感話題的區(qū)域,心知肚明,大智若愚。寫文章卻與之背道而馳,聰明藏不住,嘴巴又愛動,容易招惹禍端。

      他在那部小說的最后寫道:那時我的眼睛里注滿玻璃,撞碎了迎面而來的蝴蝶。

      后來,他們有一段漫長的戀愛和短暫的婚姻。結(jié)婚是他們的戀愛持續(xù)奔跑的慣性使然,舉辦婚禮的時候就是戀愛的終點。他們本來不愿意舉辦婚禮,隱隱地感覺到這是一場以解散為主題的儀式,像是對自己過往的告別?;楹螅幸恍╇u飛狗跳、雞毛蒜皮的爭吵,但都不是主要原因。最根本的是這段感情,自己走向了末路,仿佛是食物過了保鮮期。他們都是很負責任的人,堅持要給對方一個交代,也算是給自己一個說法,忍著干澀的口感,把那變味的食物吃下,接受五臟六腑的翻騰。終于撐不住,他們平平和和地分開了,各自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像是解開了綁在身上的繩索。真的愛過,那愛至今也是真的,只不過不再屬于他們了,那是屬于幸運者的彩票,它選擇了別的地方。離他們也并不遠,好像就在高過他們頭頂,跳起來正好抓不住的位置。

      感覺對方依然是朋友,偶爾問候一下,卻不再相見。兩人的情感經(jīng)歷過戀愛和失戀,還保持著友誼,從里到外都披著冰雪,晶瑩剔透,只有水的固體形態(tài),似乎遠離塵世生活。這倒是他們的理想,是當時敦促他們走到一起的共性。

      她現(xiàn)在就職于一家知名出版社,做書,各種各樣的,暢銷書、童書,偶爾也做做經(jīng)典。經(jīng)過幾次進修,出版過一批有影響力的作品,她已具備了業(yè)內(nèi)認可的資深眼光。在此期間,她一直沒有翻動那本書。分手之后,她用一張舊報紙,把它仔細地包好,放在書柜的頂層,不踩著凳子再踮起腳,根本夠不到。這幾年過年大掃除也沒有打掃過那里,那本書上均勻地保存著他們分別之后所有的灰塵,就像經(jīng)歷過的所有時間和記憶的碎末,一點也沒少。也許她在心里暗暗的有一個主意,連她自己也不知曉,不想再打開它了,讓它成為一件沉睡的古董,安靜地沉沒在無邊無際的海底,像一艘數(shù)百年前的沉船。那里面也許有無窮無盡的珍寶,也許只是腐爛種種,不再攪擾它,讓它在海底無盡的暗處航行。

      在他們甜蜜航程開始的那一段,她天天把書放在床上,隨便翻開一頁大聲朗讀,毫不吝惜五顏六色的贊美之辭,將肚里能用于夸獎的詞匯,顛三倒四地說個干凈,以至于后來當她推薦好書,撰寫評論的時候,感覺這些話都是在重復過往。不必再打開,她幾乎能背下那本書,熟到不能再熟,就像對于那個男人,似乎每一個毛孔她都清楚地知道位置和形狀。忘記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已經(jīng)與自己的那一段生命合體。有一段時間,她經(jīng)常會涌起想忘記他這個念頭,做了很多努力,無功而返。只能等來生吧,她自言自語地說。

      她沒有想到他的來生這么快就到來,如果有的話。她希望他變成一只什么動物,或是草木石頭也行,最理想的是變成文字,經(jīng)由自己的手緩緩地流出,就像是撥弄出來的琴音,就像是初春的柳枝拂過流水的表層。

      她又拿出那本書來。附著一層暗黃的灰塵,和她想象的一模一樣。她沒有立即打開,只是靜靜的看著那層灰?;覊m之下,應該保留著他們倆密集的指印,溫柔地交疊著。

      以專業(yè)編輯的眼光,她很容易判斷出這本書的價值,但是她一直沒有啟用這種判斷。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當年的狂熱,后來的索然無味與伴生的無聊,甚至生出蔑視和厭棄。

      這是一本有些潦草的手稿,后來打印出來,復印若干,兩人曾經(jīng)反復向雜志社出版社投過,都是石沉大海的結(jié)局。后來當他發(fā)達之后,結(jié)交了一些出版界的朋友,印出了精裝本,贈閱給朋友和自己的公司職員。還舉辦了一個規(guī)格頗高的研討會,當時他有條件,如果他愿意的話,可以舉辦得更大,邀請的名人更多。那些人臉色帶著酒桌上殘余的紅潤,口吐帶著葷腥氣味的蓮花,幾乎將他捧到了天上去。她聽聞之后,冷笑了一下,當時心想,自己不會對這本書再說一個字了。

      他沒有再寫別的東西。當年他的父親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遭遇破產(chǎn),身心受到重創(chuàng)導致偏癱,他接手了父親的債務。原本這是一份龐大的家業(yè),父親不讓他參與,說是為長子自立著想,實則是想留給自己的幼子。這也是幼子母親的主意,長子是前妻所生。

      他做起了產(chǎn)業(yè),慢慢償還了債務,后來大有盈余,走向了人生的高光時刻,與他們愛情的走向幾乎同步。在他產(chǎn)業(yè)做到最大的時候,他們離的婚。之后他慢慢地暗淡,人生軌跡竟然與父親雷同。仿佛這條軌跡始終存在,總要選擇一些代言人來承載。

      實業(yè)不好做,有什么是好做的?財富的金光本來就伴生著荊棘與陷阱,那些血腥和罪惡是與生俱來的。他知道,在他的小說里也是如此描述,那個小說人物是他模擬出來的,卻又真實地在自己身上演繹,他竟然提前為自己寫了部自傳,一語成讖。

      如果當年他父親不遭遇變故,他就不會抽身去拯救家庭,不會深陷泥淖之中,無法自拔。他的器官不會因為過度的勞累,算計與酒精輪番轟炸而崩潰。他會繼續(xù)寫小說,或者隨便寫一點什么,哪怕不寫,就是到河邊那條偏僻的小樹林里散散步,撞見一些有趣的情節(jié),如果。

      她打開手稿,重新翻閱,如此熟悉,就像是看到那個人,還有那個自己撲面而來。這對年輕人被壓在這里許久了,又餓又渴,是不是還有人內(nèi)急難耐呢?她覺得自己應該笑一下。

      接下來的時間,按照兩人之前的約定,她將手稿一頁頁的燒掉,每天看幾頁燒幾頁。祭奠過程很是漫長,從冬末開始,等到就要完成的時候,花期早過。

      她的目光停留在小說的最后一頁,那只被撞碎的蝴蝶。這一頁沒有燒,這不是他寫的,而是她自己,是她在那天,跳進小河那個情節(jié)里去。

      她希望,他會慢慢地修改,就像當年兩人開玩笑說的那樣。否則,做什么呢。死去之后的時間如此漫長,無休無止。而,結(jié)尾就留在自己手上,所有的修改都會走向這里。

      反復回味,冷靜審視,不帶感情,也不帶偏見,她終于以業(yè)內(nèi)頂級的眼光審了一次稿。

      一部杰作。

      开封县| 霞浦县| 壶关县| 大方县| 荆州市| 景德镇市| 崇州市| 赤水市| 钟山县| 焦作市| 汉阴县| 山西省| 南皮县| 双峰县| 民乐县| 北流市| 岐山县| 吐鲁番市| 江华| 道真| 温宿县| 汽车| 邮箱| 罗城| 法库县| 西丰县| 界首市| 姜堰市| 阿拉善左旗| 宣城市| 安远县| 屏东市| 疏附县| 红河县| 株洲县| 建瓯市| 阜城县| 台北县| 姚安县| 明溪县| 屏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