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世界以一種疲倦的力量
抓住了我
——康雪《想哭的兩個瞬間》
湖水拍打沙岸,如大黃蛉在叫,嘟啷嘟啷,一陣一陣。清晨,雨下了一會兒,便停歇了,樹葉仍有殘漏的瀝瀝之聲。露出泥灘的落羽杉黃了,針葉被雨擊落,波浪推來湖水,浮起針葉,水面有了一層素黃色。
櫟樹林里光線幽深彎曲,正開著藿香薊、冬菊、紫菀、千里光。烏鵲繞樹紛飛。細細密密、慢如遠去腳步的水珠滑落之聲在空屋子回蕩,像告別的人回頭望我,流年翻轉。我很想聽到風聲,那種鐮刀割草一樣的聲音,令我入迷。有很多時候,我坐在湖邊石埠上,看著漾起來的湖水,風像水蛇游過來,掠起水波,嘶嘶嘶嘶作響。風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看不見它,也摸不著它。但我的每一個毛孔,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我想了很多年,才想明白,那是一種不著邊際的流動。它從來的地方來,往去的地方去,它經(jīng)過的地方被稱作人世間。它有時柔軟,有時凜冽;它會蝕骨,也會銷魂。
但并不是每日有風來。風在另一個地方停頓,像一個疲憊的信使,抱著自己的頭在船艙瞌睡。我拿出一塊青瓦,蘸茶汁在瓦上寫毛筆字。我寫行楷字。一塊瓦正好可以寫四個字。第四個字,我還沒寫好,第一字消失了,第二個字消失了一半,第三個字的水跡淡了——青瓦吸水,字邊寫邊消失。我還沒看過完整的四個字。我不知道一塊青瓦可以吸多少水。青瓦似乎有著無限的饑渴。我每日在青瓦上寫“風和日麗”“緣木求魚”“五蘊皆空”“無所得故”“掩耳盜鈴”“刻舟求劍”“有鳳來儀”“庖丁解?!薄懲炅俗?,我抱瓦在手,看著筆劃依序洇失。
這是一個空蕩蕩的湖,除了魚。湖呈圓匾形,湖壩之下是一條幽深蜿蜒的峽谷。風從峽谷涌來,偶爾夾帶雨。我沿著湖邊山道走一圈,太陽正翻過東山梁,墜入湖中。我給空屋子的桌椅抹一遍灰塵??瘴葑釉诤茉缫郧笆莻€舊書院,叫正山書院,后來成了一個山廟,再后來山廟成了空屋子。案幾、香桌、火爐、燭臺、蒲團、荷花池還在,庭院和庭院中兩棵老桂花還在,清風明月還在,烏鵲鳴蟬還在。我抹了器物,又抹木門、方格窗。我喜歡屋子里的灰塵,細膩、柔滑、潔凈。我不知道那些灰塵是從哪兒來的,器物每天都會蒙上灰塵。也許是來這個屋子的人不多,除了我,就是外來的背包客。在這里,我可以聽到微風摩擦灰塵的聲音,微風摩擦墻體的聲音。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打發(fā)走了。我沒有察覺到時間在流逝。在某一天,我抬頭望眼前的青山,發(fā)現(xiàn)有樹在森林中黃了一簇葉,才猛然知道,又一年秋天到了。我非但不驚慌,反而更安然。
即使是夜晚,我也喜愛在空屋子里獨坐。燭火會雕刻出人影、物影。有些影子癱倒在地上,有些影子佇立在墻上。影子偶爾疊著影子,如落葉疊著落葉。影子有一種被萬物遺忘的氣息。影子如一副完整的魚骨。我沒辦法對著燭火,又可見自己的影子。我看著燭火,燭火一撲一撲地跳動,跳出一小團紅綢般的焰光??淳昧耍瑺T火會虛化,如赤霧縈縈。燭一寸一寸短,夜一寸一寸長。燭盡,影子剝落。
如果是夏天,海綠尺蛾從湖邊飛來,穿著樸素的淡綠色舞衣,圍著燭火一圈一圈地跳舞。燭火給它造了一個星空,它飛升而去。它的肉身輕盈,如風中的銀杏葉。
當然,我并不是一個無處可去的人。有時,我也騎摩托車去峽谷口的村子,買日常生活用品,或者去雜貨店找人打牌。我騎車從湖邊山道而下,沿斜緩的長坡在樹林穿來穿去。樹林漸次展開,一個個垛狀的樹冠聳立,色調(diào)肥綠,層層疊疊。山巒也依次明亮地敞開,斜光灑落。樹葉和湖水都是極其安靜的東西,置身其中,會感到沉寂遼闊,五內(nèi)澄明。如果不趕時間,即便是在晚上,我通常走路去村子。走路是消磨時間的最好方式之一,一步一步去丈量時間的長度。
現(xiàn)在,我就走路去村子。我穿著高幫皮鞋,鞋底掌著圓角鞋釘,咯噔咯噔走在林中雪地。雪并不厚,但足夠蓋上鞋頭。天陰陰的,大地明亮,雪光瑩白。腳步聲和樹枝的落雪聲,使得山野更加清冷。
每次去村子,我都要去棉鞋廠坐坐。棉鞋廠職工只有兩類人:婦女和身體殘障人士。鞋子是布棉鞋和布鞋。廠長叫銀根,是我的發(fā)小。我們曾一起在浙江做工。
1995年,我十九歲。我在電話線路局謀了一個片區(qū)線路檢修的差事,月工資三百二十元,無節(jié)假日。片區(qū)是鄭坊至桐西坑四十公里沿線。這是一個大山區(qū)。我駐扎在與德興市交界的桐西坑。我的工作是,接到電話線斷了的通知,立即騎摩托車去檢查線路,接好電話線,恢復通話。山區(qū)的線路很容易斷,因為大風經(jīng)常吹斷電話桿和電話線,倒塌的樹木壓斷電話線也是常事。我早出晚歸。我是一個爬山、爬電話桿特別快的人,又很耐饑餓。在片區(qū)做了兩年,我辭職了,不是因為工資低,也不是因為事累人,而是太寂寞了,做事是一個人,晚上還是一個人。桐西坑只有二十來戶人家,沒有一個年輕人在村里生活。我下班回去,燒飯吃飯,和房東老人說說話,便潦潦草草上床睡覺??稍趺此弥兀课业纳眢w里似乎有許多老鼠在打洞,在撕咬我。
遠在浙江余杭一家襪子廠做工的銀根,給我打電話,說做襪子工資很高,一個月有六百多塊錢收入,還管中午一餐飯。我們那一帶(饒北河上游的鄭坊鎮(zhèn)、華壇山鎮(zhèn)、望仙鄉(xiāng))年輕人,在余杭謀生活的人特別多,有些人在小廠做工,有些人在混社會。我沒和父母商量,便辭職去了諸暨。在襪子廠,我沒做到半個月,又辭職了。我忍受不了那種顏料的氣味。臭臭酸酸的氣味讓我忍不住嘔吐。我們租住在郊區(qū),天天晚上打牌,誰贏錢誰請吃夜宵。我住了一個多月,去紹興找活做。銀根送我坐上去紹興的班車,塞給我一百塊錢,說,你沒找到活就回諸暨。
在紹興找活找了好幾天,也沒個著落。我舍不得住旅社,就睡公園。我在紹興認識了一個同樣找活做的老鄉(xiāng),他對我說:睡公園會被抓,當流浪漢遣送到救助站,我?guī)闳フ业胤剿锰嵃卜€(wěn),別人也發(fā)現(xiàn)不了。紹興是江南水鄉(xiāng),河汊縱橫交錯,河水卻不深。河汊有很多短公路橋,橋下有涵道,既可承重又可在漲水季節(jié)排水。老鄉(xiāng)領著我去郊區(qū),指著公路橋說,在涵管里鋪上草,睡覺可舒服了,雷公打下來也劈不了。我在涵管睡了三個晚上。第四天,我睡到半夜,被一股大水沖出了涵道,重重地摔落在河里。水浪沖著我,翻騰著我,圈繩一樣綁著我。我逃命般掙扎著游上岸。我驚恐地站在岸邊,喊老鄉(xiāng),但沒喊到他。我沿著河岸往下游找,找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找到他。天烏黑黑,很難看清河面,我只得沿岸喊他。我在橋上站了一夜,驚魂不定,像一條落水狗。半夜,上游下暴雨,傾瀉而下。河水上漲,滔天卷涌直下。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回到余杭,失魂落魄。我去了一個叫“湘菜魚”的餐館,學做廚師。餐館以酸菜魚為主打菜。我殺了一個多月的魚。我從魚箱里撈出皖魚、鳙魚或烏魚,去鱗鰭、破腹、割腮、剁頭,放到清水池漂十幾分鐘,再撈上來瀝水。我一天要殺一百來條魚。我滿手鮮血,衣褲沾滿魚鱗。我走在街上,別人都躲著我。我的身上有一種臭魚味,怎么洗也洗不了。我回到宿舍,第一件事便是洗澡,用肥皂洗,像洗破麻袋一樣。可只要衣服穿上身,臭魚味又散發(fā)出來。老鄉(xiāng)們便取笑我,說我是出海打魚的人??赡苁菤Ⅳ~時間太長,我的手白白脹脹,脹得生痛。
“賺錢這么難,我們還不如去搶劫?!庇幸淮?,我和銀根、豬腿在打牌,豬腿這樣說。豬腿矮矮壯壯,樣子像個陀螺。他是我鄰村人,他來余杭做燒烤有兩年多。他拉一個推車,半夜出現(xiàn)在電影院側邊的十字街頭,賣麻辣燙、燒烤和啤酒。他經(jīng)常被城管員驅趕,好幾輛推車被沒收了,其中有一輛推車被當場砸爛,麻辣湯潑了一地?!耙獡尵鸵依习逑率帧!便y根說。我當他們說的是玩笑話。
五月,余杭溽熱,暑氣烘烘。我們?nèi)嗽谝故谐酝盹?,裸著上身喝啤酒,吞云吐霧,天南海北聊女人。鄰桌有一個望仙人,聲如撞鐘,烏鴉一樣吵個不停。望仙人敗了我們興致。豬腿走過去,一把掐住望仙人脖子,摁在墻上,怒目呵斥:你是什么種,你信不信,我一拳下去打爛你牙齒?
“你為什么想打我,我又沒犯人?!蓖扇苏f。
“你請客,我就不打你?!必i腿說。
“你那一桌飯,我結賬,可以了吧?!蓖扇苏f。
豬腿一把摟住望仙人的肩膀,說:“兄弟,既然你結賬,那你和我坐一桌?!?/p>
一桌人匆匆灌了一箱啤酒,豬腿站了起來,說,我們?nèi)ジ墒掳伞N乙舱玖似饋?,看著豬腿,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事。
“酒還沒喝足意,去干什么事?”望仙人問。望仙人是個高個子,穿一件黃蒲瓜色的皺汗衫,手上握著一瓶啤酒,熟練地用牙齒開啤酒。
“我們?nèi)尳伲阋灰??”豬腿以輕視的口吻對望仙人說。
“有什么不敢去的。搶劫肯定很好玩。”望仙人邊走邊喝啤酒。
“你們當真去搶劫呀?”銀根說。
“搶劫還有假的?錢又戽不進口袋?!必i腿說。
“我跟你們一起去,壯壯膽色。”銀根說。
“郊區(qū)有一個大磚廠,老板喜歡打麻將。老板和他老婆在磚廠守夜,不會有外人?!蓖扇苏f,“每月十日是磚廠發(fā)工資的日子。今天是十日,老板手上肯定有很多錢?!?/p>
“我知道磚廠老板有錢,我租住的房子離磚廠四里多路,我們走路去?!必i腿說。
“那先去你出租屋拿兩把菜刀,沒有刀,不像搶劫的。哦,還要買幾個頭罩。”望仙人說。
我們邊說邊走,到了郊區(qū)村子,去了豬腿住的屋子。說是屋子,其實是一個地下室車庫,賣烤串的推車、小桌椅、塑料凳,擠滿了地下室過道。臥房在過道最里面,是一個小單間,沒有窗戶,也沒有門,一張鋪著草席的床下放著兩個塑料桶、兩壺色拉油和一雙裂口皮鞋。床上只有一條薄毛毯,和一件換下來還沒洗的藍汗衫。門口擺放著兩個炭簍和一個電飯煲、一個炒鍋。豬腿從床頭柜抽屜里拿出兩把切烤串肉的小刀,摸了摸刀口,對著刀口說:“發(fā)不發(fā)財,全靠你了。”
看到刀,我哆嗦得厲害,汗液奔瀉,腿發(fā)軟。我說:“我不去,我雙腿抽筋一樣發(fā)脹酸痛,我沒膽量去。”
“你膽子怎么這么?。考词咕熳サ搅?,最多拘留半個月?!蓖扇苏f。
“大東不去,我也不去?!便y根說。
“你不去,那我就兩個人去,哪像搶劫?沒架勢。這個劫就沒法搶了。千載難逢好機會,我們發(fā)一筆橫財,逃到蕭山去,再發(fā)一筆橫財,逃到義烏,玩兩個月,又發(fā)一筆橫財,我們可以回家討個老婆了?!必i腿把煙頭狠狠地踩在鞋底,說:“要不,我們再喝一瓶白酒,這里可以烤串?!?/p>
“男人就要有男人的膽色。”望仙人往銀根嘴巴里塞煙。
“去就去,萬事聽人勸?!便y根說。
“大東,你在屋子里,等我們回來。我們晚一些去吃夜宵?!必i腿說。
豬腿背了一個帆布包,頭罩卷著小刀塞進包里。望仙人打個小手電走在前面,往田畈小路向西邊走去。
我一個人在房間坐了一會兒,提心吊膽,連抽了三根煙,身子還是哆嗦。我出了村子,去街上找老鄉(xiāng)玩。我回到夜市,看見老鄉(xiāng)阿債在賣兒童氣球。阿債背一個斜拉的人造革包,手上拽著十幾個氣球,紅紅綠綠黃黃紫紫藍藍。阿債個子小,站在雕像水池邊沿,喊:“氣球,氣球,五塊錢八個,便宜賣啦?!彼纳ぷ酉衿畦尅N乙话牙“?,往巷子走,在一棵大香樟樹下,低聲對阿債說:“豬腿他們?nèi)ジ纱笫铝??!?/p>
“什么大事?”
“別管什么大事。我們?nèi)ヘi腿屋子等他們?!?/p>
阿債看看我,說,豬腿干大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你千萬別去湊熱鬧,別把自己搭進去。阿債用手摸摸我額頭,又說,還好,你的頭還沒發(fā)熱。
“我們想賺幾個錢,怎么這么難?”我說。
“天天賺,節(jié)省點,錢慢慢積。我吃榨菜吃了一個多月了。不這樣節(jié)省,哪有錢帶回家?到了過年,拍拍手,還是空空的?!卑f。
我們說了幾分鐘的話,阿債又去賣氣球了。他穿著印有“××空調(diào)”的廣告衫,拽著氣球,喊:“氣球,氣球,五塊錢八個,便宜賣啦。”
去了冷飲店,我喝了一瓶冰啤,坐了一會兒,又去夜市轉了一圈,往郊區(qū)走去。在日新超市門口,我站了好久。我不知道是繼續(xù)走,去豬腿屋子里,還是直接回銀根宿舍。
我回到銀根宿舍,暴雨瓢潑。雨點如鍋里的炒豆在蹦跳。閃電在天空穿梭。我非常害怕,不停地吸煙。我坐在床上,抱著膝蓋,望著發(fā)黃的白墻發(fā)呆。暴雨下了一個多小時,一包煙抽得沒剩下幾根。
等到十一點,我也沒等到銀根。我心里發(fā)毛,不知道他們出了什么事。我害怕。我怕豬腿發(fā)傻,鬧出人命。我騎了一輛自行車,去夜市。他們習慣在一家叫“上饒飯店”的小炒店吃夜宵,如果他們沒出事,很可能在那里喝啤酒。在夜市轉了一圈,也沒看到他們。我叫上老鄉(xiāng)光興,去豬腿宿舍。入了村,便聽到有人議論,說,警察剛抓走了三個年輕人。我一下子全身冰涼,掉進冰窟窿一般。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轄區(qū)派出所,派出所的人說,是拘留了三個搶劫的人,筆錄還沒做完,要過幾天才能探視。
第四天,在余杭看守所,我才探視到他們。銀根說,可能是重罪,不然不會關押在看守所。望仙人很樂觀地說,才搶了三百六十塊錢,錢又沒花,不可能重罪,最多拘留半個月。豬腿一直埋怨,很沮喪地說,天氣太差,運氣不好,看樣子,這輩子是發(fā)不了財?shù)拿?。我看到他們?nèi)齻€人都剃了光頭,心想,他們免不了遭受牢獄之苦。
在看守所,我才得知他們搶劫的過程。
那天晚上,他們走了半個多小時,翻墻進了磚廠大門,由豬腿敲老板的房門。
老板和老板娘在看電視,電視音量調(diào)得很高。老板問:“誰???”
“我。我們來打麻將?!必i腿用余杭話回答。
“有點晚。”
“還可以打兩個小時。我還帶了啤酒、兔子頭、燒鴨來。我們打了麻將,吃個夜宵?!?/p>
老板穿一條大褲衩,開了門。他們?nèi)齻€人擠了進去。豬腿一把抓住老板的衣領,語氣很生硬地說:“我們是來搶劫的,有多少錢,全拿出來。”
望仙人走到電視機前,把刀架在老板娘脖子上,把電視機音量調(diào)到最大。
三個蒙面的男人把老板嚇壞了。老板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黑色軟皮的錢包,翻出一把散票給豬腿,說:“包里還有身份證,還有一張我爸的照片,包不能給你?!?/p>
“放老實點,把錢全部拿出來。”豬腿把老板的包扔在地上,舉握著拳頭,威脅老板,說:“有錢不拿出來,我們把你骨頭拆了?!?/p>
老板翻口袋、翻抽屜、翻衣柜,翻給他們看,沒現(xiàn)金,銀行卡倒有幾張。銀根開始翻箱倒柜搜東西,沒搜到值錢的東西。這是老板的臨時生活用房,確實沒放什么值錢的東西。老板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低著頭。望仙人用刀割老板娘的手指頭,老板娘嚇得嚎啕大哭,說,昨天就發(fā)工資了,多了的錢存了銀行,哪有現(xiàn)金。
望仙人又割一下老板娘手指,手指滴血。老板娘說,你要銀行卡就拿去,真沒現(xiàn)金了,我都這個樣子了,我哪敢騙人。老板娘嗚嗚嗚哭了起來。
豬腿找了一根繩子,把老板和老板娘綁在一張靠背椅上,背對背。豬腿扇了老板一巴掌,說:“你敢報警,我就殺了你?!?/p>
豬腿找了一雙襪子,塞進老板夫婦嘴巴,順手把老板手表脫下來,戴在自己手腕上。
他們沿著小路逃跑,雨太大,路又滑,跑不快,銀根在過一個水溝時,還崴了腳滑了一跤。到了豬腿的出租屋,他們洗了澡,衣褲掛在走廊,對著電風扇吹。豬腿問望仙人:“你怎么對磚廠那么熟?”
望仙人說,和老板打過兩次麻將。
“事前,你怎么不說?壞事了,老板聽得出你口音。我們趕緊逃吧?!便y根說。
“分了錢再走,不然,坐車都沒錢。我們分頭逃。”望仙人說。
“我有這么多貨物,怎么逃?”豬腿說。
“不管貨物了,我們分頭逃,也不要逃回老家,先去蕭山。我們?nèi)チx烏匯合,那里老鄉(xiāng)多?!蓖扇苏f。
“貨物值一千多塊錢,我舍不得扔。”豬腿說。
“我不要錢,我先走了。”銀根說。
銀根瘸著腳,走出出租屋的巷子,被兩個警察堵住了。銀根一看,街上停了二十多輛警車,幾十個特警圍了街道。銀根被警察脫了鞋子,鞋帶反綁了他雙手,讓他蹲在地上。隨后,望仙人和豬腿被同樣的方式,押上了警車。
六個月后,因持刀入室搶劫罪,望仙人獲刑六年零七個月,豬腿獲刑五年零三個月,銀根獲刑三年零八個月,押解到蕭山,在入監(jiān)隊受教育一個月,被收監(jiān)入獄,在蕭山勞改。半年后,三人被押解到南昌新建某監(jiān)獄,分在不同分隊勞改,在農(nóng)場種田。
冬天雪勝梨花,春天梨花勝雪。我生活的筲箕塢因此取名梨雪堂。在饒北河上游山區(qū),很多山村取名為“××堂”,如白馬堂、梨花堂、燕子堂、鯉魚堂、半月堂。堂在鄉(xiāng)民心中,有美好、和睦、富足、雅致的寓意。筲箕塢四周環(huán)高山,峽谷有野湖。湖水夏涼冬暖,即使雪飄如鵝毛,雪入湖即融,綠樹掩映水中如碧,湖被喚作碧雪湖。山中林木高大茂密,以杉、松、栲、櫧、油桐、丹楓為主。在上個世紀,梨雪堂改名為“筲箕塢林場”。林場只有十幾戶人家。我爸前半輩子砍樹毀林,后半輩子種樹護林。
林場的孩子很少讀書,十幾歲便上山伐木或砍毛竹。我算是個例外,讀到初中畢業(yè)。
碧雪湖有很多魚。我在十幾歲的時候,便自己會扎竹筏,去湖中央釣魚。夏天,大魚浮游水面,坐在竹筏上,可以看見魚群漂著水面追逐戲水。我釣過最大的魚,是八十三斤的螺螄青。大魚一般是螺螄青、皖魚、鯰魚、鯉魚、鳙魚、花鰱。我在木桶里泡十幾斤干玉米,泡七天,玉米發(fā)脹發(fā)酸了,我撈半缽頭玉米,拋在固定的深水處(綁著空塑料瓶的石塊沉入水中,塑料瓶成了水面標識物),連續(xù)拋撒五天。到了第六天,我以泡了的玉米作誘餌,每天中午,可以釣七八條魚,三五斤一條。螺螄青是雜食魚,也是較兇猛的魚,吃蛙,吃游禽,吃蛇,吃螺螄,吃魚。我用尼龍繩作魚線,一頭綁在竹筏上,一頭穿秤鉤,秤鉤勾一副雞腸,扔在深水潭??赡苁且惶?,也可能是幾天,竹筏緩緩移動了,秤鉤里一定掛著大魚。大魚在水下折騰大半天,力氣耗盡了,我拖竹筏靠岸,拉起尼龍繩,大螺螄青挺著脹脹的魚肚。一條大魚分給家家戶戶吃。
有一天,我突發(fā)奇想,如果有一把弓,可以用箭射魚。我砍了一根老毛竹,破了篾片,在火堆上烘。烘了的竹片不會被蟲蛀,更有韌性和彈性。我制了一把大彎弓。我鉆了孔,找來鋼絲做弦。我削了很多箭(苦竹),放在書包里。我迷上了射魚。撐一葉竹筏去湖中央,看到大魚就射。射中的魚,往水里鉆,再也不上來。過了三天,湖里有魚浮上來,翻出白肚皮。紅嘴鷗在湖上空盤旋。我撈了五條魚上來,肉已經(jīng)糜爛了。
山廟住著一對老人。我們稱老翁為爛師傅,稱老嫗為大婆。他們是上饒市人,住進廟里,已六十多歲了。爛師傅個頭高挑,清瘦,說街腔,氈帽不離頭。大婆小腳,常年穿黑色棉鞋襪,戴一頂黑燈芯絨圓帽,腰上扎一條靛青圍裙。沒有人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淼嚼嫜┨?。我也不知道老翁為什么被稱爛師傅。
爛師傅種了很多菜,尤愛種苦瓜。在屋前屋后,他種一畦一畦的苦瓜。他愛喝苦瓜花茶。他捧著一杯苦瓜花茶,看著來客瞇瞇笑。他愛寫毛筆字。他在樟木板上,刻了“苦瓜堂”,填了綠漆,掛在山廟門額。
這是一對非常潔凈的老人。我坐在門口石獅子上,把石獅子當馬騎。我是個愛玩惡作劇的少年。春天,湖邊有綠頭鴨的幼雛在戲水,我用抄網(wǎng)撈雛鴨,剪了翅羽,在鴨腳扣一個小掛鎖,扔進水里。綠頭鴨是冬候鳥,數(shù)百上千來到碧雪湖越冬。早上開窗,便可見綠頭鴨在湖面鬧哄哄。我在十幾斤重大鯉魚的尾鰭上部穿孔,綁一根長尼龍繩,拴在水邊樹根,任鯉魚在水里使勁游。爛師傅在太陽底下用茶汁寫毛筆字,我把雞血倒進茶汁。爛師傅暈血,看見血就嚇得啊啊啊大叫,撒腿就跑。
他的毛筆字寫在青瓦上。那塊青瓦,是大婆搓麻線用的。我問:“你為什么不在紙上寫字呢?林場有很多舊報紙,我去抱一摞來?!?/p>
爛師傅瞇瞇笑,繼續(xù)寫。他說,太陽一曬,字跡全無。
在銀根去南昌新建勞改的第二年正月,爛師傅和大婆在正月一頭一尾過世了。大婆先過世。大婆睡在床上,沒什么知覺了,爛師傅撓大婆癢癢,說,撓了癢癢就會醒過來了??纱笃乓恢背了4笃诺娜哌€沒過,爛師傅也走了。他坐在廳堂烘火,頭撲在火熜籠板上瞌睡,再也沒站起來。我爸說,他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臨終了,也沒受病痛之苦,溘然而去。他們是渡世的人,渡了一切苦厄。
我尚且不知道苦厄怎么渡,我還在杭州、義烏一帶打流。
苦瓜堂成了空屋子。
說來也是,在我年輕時,我從沒想過自己以后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做什么事,娶誰為妻,以什么事為業(yè),自己會得什么樣的磨人病痛。有一次,在義烏廿三里,我去找老鄉(xiāng),路過一條深巷子,遠遠就被一股辣椒味嗆住了。我不停地打噴嚏。辣椒味既辣又香,還夾雜著大蒜味。我看見在臨街門店口站著一個炒菜的姑娘。姑娘扎一條花布大紅圍裙,身材勻稱,兩條長辮子垂下后背。在門店前,我站了一會兒,往門店里面瞧,也瞧姑娘的臉。姑娘的額頭滲出細汗,臉色紅潤。她嫻熟地炒水螺螄,鐵鍋當啷當啷地響。
“這個炒螺螄肯定很好吃。”我搭話。她斜眼瞧了我一眼,笑了一下,繼續(xù)炒。
“你是江西人還是湖南人?”我又搭話。她又斜眼瞧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往鍋里加黃酒。
“菜燒得好的人,心地善良?!蔽依^續(xù)搭話。
“我是蛇蝎女人?!彼f。
“蛇蝎泡酒,解身上一切毒。我身上有毒。”我說。
“往身上切一刀,放血出來,毒就沒有了?!彼f。
“你替我切一刀,隨便切哪塊肉。橫切豎切都由你。”我卷起衣袖,把手伸給她。
“做人不應該任人宰割,應該由自己宰割?!彼f。
“我宰割不了自己,也不想被人宰割,但你可以宰割我。”我說。
就這樣,我認識了這個姑娘。我三天兩頭往她店里跑。姑娘是個店員,賣低價化妝品和家庭日化用品。我在店里扎了一個多月,姑娘說,你以后可以不要來了,和渾渾噩噩的人說說話,消磨時光可以,但我不會和渾渾噩噩的人談情說愛。
銀根減刑了九個月,提前出獄。他來義烏的路費,還是我匯款給他的。他瘦得像一只猴子,黝黑。他變得不怎么說話。我在廿三里“菜根香”餐館做廚師。我不再四處打流了。我配菜、燒菜都十分用心。在休息日,我還去別的特色餐館吃一餐,點幾個特色菜,喝上一瓶啤酒,慢慢品菜。我?guī)遗笥岩黄鹑?。銀根借住在我這里,住了一個多月,去了溫州。我也不知道他忙什么事。我在電話里問他,他支支吾吾,不說實情。問了他幾次,我不再問了。他不回鄭坊,即使過年也不回。他媽因高血壓已過世兩年,他爸和隔壁村的一個寡婦生活在一起。村里和他有聯(lián)系的人,除了我,就是他妹妹。他媽媽抱養(yǎng)過一個女兒,女兒到了十一歲,又回了生母身邊。銀根很疼愛這個比自己小四歲的妹妹,他妹妹讀高中時,都是他寄錢供養(yǎng)的。銀根沒讀什么書,寫不來信,他掛長途電話給妹妹,說:“你安心讀書,讀了書就不用來浙江做工了?!边@些錢都是他牙縫省出來的。
我結了婚,生了孩子,銀根很少來義烏找我了。他在溫州的一家鞋廠做制鞋工,收入比以前高了很多。和我電話時,他的語氣很高昂。我在廿三里租了兩間店面,開了家以鄱陽湖淡水魚為主要食材的小餐館。我老婆問我取啥店名,我說我初中畢業(yè)就混社會了,店名還是你取吧。我老婆抱著胖嘟嘟的女兒,說,就叫“幸福里”吧。
以前我混社會時結交的那些朋友,我很少來往了。我不主動和他們聯(lián)系,他們來了我這里,我請一餐客。
在我女兒上小班的那一年,一天,我餐館里來了一個客人,個頭不高,兩個門牙有些外露,站在吧臺前,對我嘿嘿笑了起來。我驚喜地招呼:“豬腿,來之前也不給我打個電話。”
他說,開餐館的人守著餐館,哪用掛個電話。
我知道他出獄半年多了,在溫州一家紐扣廠做事。我說,吃了飯,我去酒店開個房間,多玩幾天。
他說,下午去杭州,想找事做做,你給我謀劃謀劃,等事情有著落了,再來玩。
他的右手有些僵硬,很難靈活活動。我拿起他右手,說,你這只手怎么啦?
“三年前我用刀剁了自己右手,醫(yī)院又把手接上。手恢復得還好,就是提不了重?!必i腿說。
“干嗎把自己手剁了去呢?沒有右手怎么謀生活?!蔽也缓酢?/p>
“我實在受不了長期的重體力活,只有把手剁了。現(xiàn)在,大家都不叫我豬腿了,叫僵爪。我挺喜歡僵爪這個名字。”
“你謀正當事做,還來得及。一輩子很長,很多事需要慢慢去熬,去熬了,就會有好結果。”
“我也是這樣想的。我以前是心大,想走捷徑。其實哪有捷徑走。”
吃了飯,我送豬腿去了火車站,塞給他兩千塊錢。豬腿客氣地推讓。我說,我剛來余杭那幾個月,你對我照顧很多,你和銀根都是對我有恩情的人。
回到“幸福里”,我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我心里很難過。如果當年我不是“臨陣退縮”,我會是什么樣子?我沒辦法想象。我們都是一群沒讀幾年書的人,不懂法律,沒有技術,生活在社會旮旯角落里,像擱淺在河岸的魚。
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我的楓林村有十幾個人因搶劫、盜竊、敲詐勒索等罪而被判刑入獄,還有五個未成年人因結成團伙成了車匪路霸,被送去勞教。他們都沒讀幾年書,小學沒畢業(yè)便進入社會。他們的父母也大多目不識丁。村里有一個叫余奇六的男孩子,十二歲便去了廣州,做職業(yè)慣偷,十三年沒有回過家。世界上沒有他打不開的保險柜。二十七歲時,他被警察抓了,被判無期徒刑。警察搜查他房間,他的席夢思里鋪滿了現(xiàn)金,手表和金項鏈裝滿了兩個抽屜。他在廣州服了十五年刑才回家。在家里住了半年多,他又去廣州曾勞改的工廠,扎塑料花。他再也不出來。他沒有朋友。他對社會已非常陌生。
村里還有一個叫老鴉的人,個子矮小,瘦瘦,十五歲去上海做慣偷,十七歲被送去勞教一年,出來后,又繼續(xù)從事慣偷,被判刑八個月,出獄后,去了溫州,和幾個老鄉(xiāng)結伙搶劫,傷人致殘,被判獲刑十七年。他四十三歲出獄。他的身體完全敗了。他天天坐在村街邊,和七十多歲的老人打撲克牌。他八十多歲的老娘下地干活,刨食給他吃。
老鴉的姐夫也是個職業(yè)慣偷,在杭州專偷自行車。他給自己下任務,一天不偷三十輛自行車不收工。他手上拿一根細鐵絲,在車鎖上轉兩下,騎上車就走。
2000年后,村里再無外出以偷盜、搶劫等混社會的年輕人了。
我在廿三里一直開餐館。我女兒去讀大學了,我才盤出餐館,回到梨雪堂。梨雪堂的十幾戶人家在十幾年前搬遷至峽谷外的楓林村。梨雪堂不通公路,只有一條機耕道進出。我把十七棟土房子和山塢里的二十來畝荒田、十幾畝菜地,全部流轉過來,花了一年多時間,修葺土房子,修整田間石板路。我在這里開民宿。我老婆問我民宿取什么名字,我說還是叫“幸福里”吧,這個名字永遠不會過時。
民宿由我老婆打理。我請了三個本村人種田種菜。我的稻子和蔬菜不施用化肥和農(nóng)藥。我和他們一起下地。我還種了菊花、芍藥、薔薇。在路邊、房前屋后,我都種上它們。我把“苦瓜堂”改為“梨雪堂展覽館”,分“碧雪湖”“村史”“森林”“動物”四個部分,以吹塑版畫形式展覽。在廳堂,請東陽木雕師傅雕了一尊木雕:一個扎雙辮子的姑娘,身姿挺拔,腰上扎著紅布圍裙,微笑著目視遠方。客人問我,這是什么菩薩?
我說,是生活佛??腿诵α?,說,哪有這樣的佛。
我也笑了。是生活佛點化了我,讓我又去學廚藝,開了餐館,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銀根比我早三年回到村里?;卮逯暗囊荒?,他還沒結婚。他一直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開了棉鞋廠之后,病態(tài)全無。棉鞋廠的生意不好不壞,但足夠他支付廠里六十余號職工開銷。銀根很滿足,他天天一副樂呵呵的模樣。
豬腿還在浙江,在余杭和蕭山各開了一家汽車美容店,經(jīng)營得很出色。他到了二十九歲才娶妻生子。他說,過兩年孩子考上大學了,也要回鄭坊,好好謀劃一件事做做。他每年正月,去曾被他用刀威脅的磚廠老板家拜年。他們成了莫逆之交。豬腿每每去表達謝意,都要對老板說,老大哥啊,幸好你當年報警,讓警察把我抓了,不然的話,我會越滑越深,可能成了殺人犯,危害社會,枉為一世人。
那個望仙人,后來我一直沒見過。據(jù)豬腿說,望仙人入獄服刑不到一年,便沒了音訊。豬腿對這事,諱莫如深。我至今都不知道那個望仙人叫什么名字。豬腿和銀根也不知道。我們只叫他“大嗓門”。人可以做錯很多事,但有些錯事一次也不能做,如果做了,連悔恨的機會都沒有。人需要給自己劃三道線:紅線、底線、高壓線。在年輕時,我們哪懂這么多呢?我們都埋怨生活辜負了自己,而從不埋怨自己辜負了生活。
梨雪堂有森林、野湖風光,四季色彩分明,背包客很喜歡在“幸福里”住幾天,爬山釣魚,和我們一起種菜。我少年玩惡作劇時,扣了小掛鎖的綠頭鴨高飛不了,無法遷徙,在湖里繁衍生息。湖里有了上百只綠頭鴨的留鳥家族。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我喜歡上寫毛筆字,坐在太陽底下寫,寫在青瓦上。青瓦住著字的魂,許許多多的魂?;晖ㄟ^茶汁顯現(xiàn)出來。湖水泡的茶汁,讓魂安靜。
湖水大多時候紋絲不動,似乎湖水從不流動。其實不是,湖水天天在壩底吐浪奔瀉而下。大魚在潛游。我在弓的弦上加了一個胡琴,改成了一個弓琴。我拉不來琴。我把弓琴掛在少女像身后的木墻上??粗倥?,看著弓琴,我覺得自己是一個騎魚而去的人,努力地渡自己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