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高難飽 徒勞恨費聲
——曹植《蟬賦》析微

文|李牧童

曹植，字子建，是魏文帝曹丕同父同母的弟弟，也是三國時期的文學(xué)巨擘。他以才華橫溢著稱，一篇《洛神賦》可謂名垂千古。南北朝時期的山水詩鼻祖謝靈運對其推崇備至，說道：“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保ā夺尦Ｕ劇罚┯谑呛笫莱Ｒ浴安鸥甙硕贰薄安疟茸咏ā钡仍~來形容一個人富于才華，而同樣源自曹植的“七步之才”則被用以形容才思敏捷。

和很多成就卓著的才士一樣，曹植擁有過人的天賦，十歲出頭便能誦讀詩論辭賦幾十萬言，所作文章也已非常老練，以致曹操看后十分驚訝，以為是他請人捉刀代筆。后來，曹操修建銅雀臺（亦名“銅爵臺”），竣工之際，令眾人登高作賦，曹植更是操筆立就，迥出儕輩，又刷足了一波存在感。加以他性本簡易，不事奢華，每每應(yīng)對，總是才思敏捷，于是有那么一段時間，曹操對其特別寵愛，甚至一度想立他為太子?？上У氖?，和那個心機(jī)頗重、超級能裝的哥哥曹丕相比，自恃才高的曹植為人行事過于任性，飲酒游樂毫無節(jié)制，并因此先后犯下兩次嚴(yán)重的過錯，以致逐漸失寵，最終在儲位之爭中落敗。一次是乘車行駛在天子專用的馳道上，并從司馬門出，犯了大忌，以致曹操勃然大怒，處死了公車令；另一次則是建安二十四年（219年）曹洪被關(guān)羽圍困之際，他本來被曹操有意委以重任，封為南中郎將，準(zhǔn)備派去解救曹仁，誰知卻喝得酩酊大醉，不能受命，又把曹操給狠狠地氣了一番，自此后不再受到重用?？蓢@行為如此不檢點，當(dāng)不成太子也在情理之中了。

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曹操去世，這成為曹植人生的一道分水嶺。哥哥曹丕即位之后，對其展開了一系列的報復(fù)行動，他的好日子也算是到頭了。先是黨羽丁儀、丁廙等人被誅殺，繼而自己也因醉酒犯事被貶為安鄉(xiāng)侯，隨后，幾度徙封，輾轉(zhuǎn)多地，不得安寧，處處被嚴(yán)加防范和抑制，形同廢人。曾經(jīng)的罪過也成為了他的軟肋，被人死死捏在手里，時不時戳一下，警告他老實安分一點。哪怕他三番五次上書請纓，想要有所作為，言語中充滿了謙卑和懺悔，仍然無濟(jì)于事，不得其用。這種局面，一直持續(xù)到曹丕死后，曹叡繼位，仍沒有任何改觀。父子二人對曹植可謂是嚴(yán)防死守，一以貫之?？梢哉f，曹植的整個后半生，都是在君王的各種猜忌與防范下茍延殘喘的，內(nèi)心充滿了悔恨、恐懼、抑郁、不甘和無奈，其憋屈之程度，可想而知。對此，《三國志·魏書》中便記載道：“時法制，待藩國既自峻迫，寮屬皆賈豎下才，兵人給其殘老，大數(shù)不過二百人。又植以前過，事事復(fù)減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遂發(fā)疾薨，時年四十一?！毕敫墒赂刹涣耍肫鹗?，手下總共才不過百來號人，且都是一些殘兵老卒，更是沒門。就這樣白白地耗費著青春年華和生命力，直到最后悵然絕望，赍志而歿。

《蟬賦》從內(nèi)容來看，當(dāng)是曹植晚年的作品，雖為詠物之賦，實則托物以抒懷，以蟬自況，表明自身舉步維艱的現(xiàn)實處境。賦文以“惟夫蟬之清素兮，潛厥類乎太陰。在盛陽之仲夏兮，始游豫乎芳林”開篇，一個“太陰”，點明了蟬的幼蟲生活在地下，一個“仲夏”，則指出了幼蟲羽化為成蟲的大體時間。那么，蟬的習(xí)性如何呢？接下來寫道：“實澹泊而寡欲兮，獨怡樂而長吟。聲皦皦而彌厲兮，似貞士之介心。內(nèi)含和而弗食兮，與眾物而無求。棲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惫湃瞬恢老s靠吸食樹汁為生，一直認(rèn)為它是餐風(fēng)飲露的，《荀子·大略》中便說：“飲而不食者，蟬也?！币惨虼耍谖娜诵闹斜愠蔀榱瞬皇橙碎g煙火的清凈高潔之典范，一副淡泊寡欲、與世無爭的樣子，這不正是作者的自我寫照嗎？胸?zé)o城府，率性而為，自然不屑于去干一些飾偽謀權(quán)的勾當(dāng)。

然而，政治的險惡與現(xiàn)實的復(fù)雜，遠(yuǎn)遠(yuǎn)超乎想象，不知不覺已經(jīng)危機(jī)四伏了，“苦黃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勁斧。冀飄翔而遠(yuǎn)托兮，毒蜘蛛之網(wǎng)罟。欲降身而卑竄兮，懼草蟲之襲予。免眾難而弗獲兮，遙遷集乎宮宇。依名果之茂陰兮，托修干以靜處?！鄙嫌悬S雀、螳螂，中有蜘蛛毒網(wǎng)，下有草蟲虎視眈眈，個個都要命?！绑氩断s，黃雀在后”這個典故一般都以為出自劉向的《說苑·正諫》，事實上，它更早的出處是《莊子·山木》：“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zhí)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焙貌蝗菀姿览锾由?，飛遷到宮廷里的嘉木之上，以為總算可以安身立命了，誰成想更大的禍患還在后頭。一個目光銳利、身手敏捷的翩翩小伙子早已經(jīng)手持粘竿攀緣樹枝，小心翼翼地四處搜尋蟬的蹤跡，“恐余身之驚駭兮，精曾睨而目連。持柔竿之冉冉兮，運微粘而我纏”。這小伙子畢竟沒有莊周的覺悟，能夠主動放棄?？蓱z的蟬，才離虎穴，又入狼巢，終究還是沒能躲過這一劫。

被逮到的結(jié)局就是殞命?！坝w而逾滯兮，知性命之長捐。委厥體于膳夫。歸炎炭而就燔”，蟬雖不食人間煙火，卻最終命喪人間煙火，成為盤中美味，著實可悲。不過，話說蟬作為一種高蛋白的食物，且兼具藥用價值，其被食用的歷史十分悠久，早在《禮記·內(nèi)則》中，“蜩”（蟬）和“范”（蜂）已經(jīng)位列古人食譜。《莊子·達(dá)生》記載道：“仲尼適楚，出于林中，見佝僂者承蜩，猶掇之也?！背序杈褪且愿腿∠s，可見在那時，竹竿粘蟬早已成為流行的捕捉方法。不僅如此，老先生還基于豐富的捕捉經(jīng)驗，悟出了一門形而上的專業(yè)學(xué)問：“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橛株拘；吾執(zhí)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cè)，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币灾驴鬃右彩指锌鋵Ｗ⒅?。而《蟬賦》中，火烤的這種吃法，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菹綠》中也有類似的記載：“蟬脯菹法：搥之，火炙令熟，細(xì)擘，下酢?！鄙岽酥?，還有蒸食、湯食等多種吃法，不一而足，真不愧是吃貨輩出的國度。

吃歸吃，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吃貨的幸福是建立在被吃者的痛苦之上的。身為食物鏈底端的蟬，沒有辦法去主導(dǎo)自己的命運，一生都處在被害的恐懼之中。就算萬幸不被吃掉，蟬的自然壽命也是短暫的，仍然逃不過秋冬寒氣的摧殘，正如賦文中所云：“秋霜紛以宵下，晨風(fēng)烈其過庭。氣慘怛而薄軀，足攀木而失莖。吟嘶啞以沮敗，狀枯槁以喪形?！弊詈笠浴皝y曰”總結(jié)陳辭：“詩嘆鳴蜩，聲嘒嘒兮。盛陽則來，太陰逝兮。皎皎貞素，侔夷節(jié)兮。帝臣是戴，尚其潔兮?！惫湃嗽佅s，在《詩經(jīng)》中已多見之，蟬的生命雖然短暫，但其志行高潔，堪比伯夷，而漢代侍從官也戴蟬冠以寓其潔操。作者何嘗不是通過篇末明志，暗示自己身為臣子，并無異心呢？只是，縱然心如日月，與世無爭，卻始終難逃被迫害的命運，天下雖大，卻容不下一只自適其適的鳴蟬。不知子建郁郁而終之際，是否也會如后世劉子鸞那樣感慨一句：“愿身不復(fù)生王家?！保ā端螘ば⑽涫耐酢罚?/p>

最早以蟬為題作賦的，不是曹植，在他之前，東漢的班昭、蔡邕都寫過，但班、蔡二人更多是對蟬進(jìn)行簡短客觀的描述，并未像曹植一樣賦予蟬高潔的品性。其后的傅玄在創(chuàng)作時倒是繼承了曹植賦蟬的特色，而陸云的《寒蟬賦》更是參照雞之五德，為寒蟬也梳理出了清、廉、儉、信、容等五德，稱其為至德之蟲，文曰：“含氣飲露，則其清也。黍稷不食，則其廉也。處不巢居，則其儉也。應(yīng)候守常，則其信也。加以冠冕，則其容也。君子則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豈非至德之蟲哉！”歷代詠蟬之賦至少有數(shù)十篇之多，詩詞更甚，名句如虞世南的“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駱賓王的“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李商隱的“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陸游的“世間最是蟬堪恨，送盡行人更送秋”等等，不一而足，歷來膾炙人口。筆者從前亦寫有一首《聞蟬即感》：

高樹濃蔭起沸鳴，

海天處處響回聲。

行人知向誰邊去，

世事蜩螗不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