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意象中呈現(xiàn)大視域
——讀沈葦詩《沙》

◆易 飛

讀鳩摩羅什的圖說版本《金剛經(jīng)》，優(yōu)美的漢語表達，矗立起另外一座語言的佛塔，后有人推薦南懷瑾的《金剛經(jīng)說什么》，也讀了大半部分。鳩摩羅什是一個時代的記錄，但我更欣賞南懷瑾接地氣的解讀。

說上面這一段，沒別的意思，事有湊巧。因為《金剛經(jīng)》的恒河之沙給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并且我也一直想寫一首《沙》的詩作，至今沒著一字。待我看到這首詩的第一句，我就睜大眼睛，且看沈葦如何切入：

數(shù)一數(shù)沙吧

就像你在恒河做過的那樣

“如恒河中所有沙數(shù)，如是沙等恒河”“恒河沙數(shù)三千大世界”“以恒河沙等身命布施”“如恒河沙中所有沙”，《金剛經(jīng)》中這樣的表述不少，都是圍繞沙子來展開話題?！督饎偨?jīng)》本身就是說話題的。佛陀一生說法的主要地區(qū)在恒河，恒河支流眾多，而佛度化眾生的腳步踏遍恒河兩岸，每每可以感受細如面粉的恒河之沙。佛總是以沙來形容數(shù)量龐大難以計算。這樣看來，佛陀說法與恒河之沙就始終互為依存，兩者互喻。如此，“沙”就帶上了濃厚的佛性。

生命也是一粒沙。生命留得住嗎？佛說：一切諸相，皆是非相。

詩人一開篇，要你去數(shù)恒河的沙。這里的“你”“恒河”“沙”都應是虛指，因為日常中的人也很難有機會去恒河，也沒有必要去，除非你是虔誠的信徒，更沒有必要去數(shù)沙。只有佛陀在恒河潛心做這樣的事，得出的結(jié)論是：沙不可數(shù)。

對于讀者，你心中的恒河是什么樣的，里面有多少“沙”？詩人要你數(shù)一數(shù)，語調(diào)是征求你的意見，很親切。

數(shù)一數(shù)大漠的浩瀚

數(shù)一數(shù)撒哈拉的魂靈

沙還沒數(shù)完，詩人帶你來到了沙漠。沙子可以是實的，也可以是虛的，可數(shù)又不可數(shù)；“浩瀚”和“魂靈”是虛的，怎么數(shù)？從河流到沙漠，詩人把你帶到了不尋常的地方。但始終圍繞的是沙。沙就在我們身邊了，或者說我們困在沙中了。我們的生活也是一粒沙子，還是一把沙子，也不可數(shù)，它的確”浩瀚”，但”魂靈”在哪里？此中要注意，“撒哈拉”在哪里？它是非洲大沙漠。顯然，這首詩不是站在我們地盤上說事兒，而是站在一個特定的視角，下面的伸展也證明如此。

多么純粹的沙，你是其中一粒

被自己放大，又歸于細小、寂靜

沙如人，人如沙，滄海之一粒。它的大小，全是一種感知。你覺得自己很大嗎？也許吧，但終歸于“細小”。風吹過雨淋過，你作為一粒沙，能留下什么動靜？也一定會回歸“寂靜”。你發(fā)出再大的聲音，也只是一粒沙的聲音，始終渺小始終微弱，略等于無。這是一種令人傷感的感覺，但也是事實。作為一個人，其實也只是天地中的一粒沙，無論多么純粹，再怎么放大自己，你也只有那么大的能量與氣場。

數(shù)一數(shù)沙吧

如果不是檉柳的提醒

空間已是時間

這是第二次“數(shù)一數(shù)沙吧”。這里出現(xiàn)一個物相：檉柳。

檉柳，別名垂絲柳，西河柳，西湖柳、紅柳、陰柳；檉柳的嫩枝葉是中藥材。產(chǎn)于中國各地。鮮用或干用。檉柳枝條細柔，姿態(tài)婆娑，開花如紅蓼，頗為美觀，常被栽種為庭園觀賞植栽。似乎在西藏、新疆旅行的時候，路邊、河畔隨處可見，它放出的鮮艷的紅色，在草叢中、在激流旁特別是在沙漠中，生發(fā)出無限生機。它的生命力極強，否則難以在沙漠中生存。詩人在新疆生活了很多年，寫這首的時候也應該在新疆。如果寫成“紅柳”是不是更日?；稽c，我們可以馬上“共情”。

跳入眼簾的檉柳，是這片廣袤土地上的植物的一種象征，它提醒我們“空間已是時間”。在這里，空間和時間對等了嗎？大漠千里，墟上孤煙，渾沌一片，時間和空間化為靜寂，時間在空間中凝固了嗎？但有了檉柳的提醒，空間和時間就拉開了。一株惹人憐愛的紅柳重構(gòu)了這里的生態(tài)，讓時間和空間有了層次感，紅柳更多地展示了空間感，所以另一個維度的時間感自然顯出來了。

時間正在顯現(xiàn)紅海的地貌

西就是東，北就是南

埃及，就是印度

撒哈拉，就是塔里木

四個方向，匯聚成

此刻的一粒沙

請注意，這里出現(xiàn)的都是與亞洲相關(guān)的地名與河流，主要在西亞和東亞，還延伸到了非洲。詩人并沒有寫到歐美，寫到全世界去。我想，原因還是因為“沙”，因為這樣一個亞洲文化圈或者說佛教文化圈的緣故。沙作為一種象征或者文化，有它的局限性。如果它是一種神器，大概只有東方文化情結(jié)的人能感受到。埃及和撒哈拉雖然地處非洲，其實緊鄰土耳其，只隔了一條蘇伊士運河，也可以看成亞洲文化的延伸部分。如果不這樣理解，是否可以質(zhì)疑：詩人為什么聚焦點全放在這一隅，他并沒有寫出全方位的東南西北，只是用這一隅作了代指。因為這“四個方向，匯聚成，此刻的一粒沙?！?/p>

你逃離家鄉(xiāng)

逃離一滴水的跟隨

卻被一粒沙占有

讀到這里卡住了，雖然知道“水”和“沙”的屬性和代指，還是不能確定詩人為何這樣表述?！疤与x一滴水的跟隨”，前一句是“逃離家鄉(xiāng)”，可以確認這一滴水是故鄉(xiāng)之水，生你養(yǎng)你的故鄉(xiāng)之水。在每個人的心中，故鄉(xiāng)都是美好的回憶。故鄉(xiāng)水哺育你長大，所以你的身上一定沉淀了故鄉(xiāng)之水，為什么要“逃離”？抑或你感到了厭倦，這種故鄉(xiāng)的氣息與味道，讓你不再適應？你心中的故鄉(xiāng)有著不堪忍受的殘留與封閉？它始終如影隨形浸蝕著你，消磨著你？

水和沙的屬性其實是差不多的，甚至水的流動性更強。而水沙往往相伴，有水的地方差不多也有沙，特別是西亞，多大漠高原之地，由于其特殊的土壤和地理構(gòu)成，往往黃沙千里，飛沙走石。沙其實就是這一帶生態(tài)的一種標識和符號，也是生命的一種符號。所以，你“逃離一滴水的跟隨，卻被一粒沙占有”，再正常不過了。此處有悲愴：你逃離了一滴水，不過是淪為了一粒沙。你的命運不過是一滴水和一粒沙的命運，毫不起眼，蕓蕓眾生不過是一滴水或一粒沙而已。

數(shù)一數(shù)沙吧，直到

沙從你眼中奪眶而出

沙在你心里流瀉不已……

這是第三次“數(shù)一數(shù)吧”，也是最后一“數(shù)”。詩人發(fā)出了浩嘆：在這個浩瀚的星空下，在這個廣袤的宇宙中，我們不過是細細的小小的一粒沙而已。數(shù)來數(shù)去，這個結(jié)果不可改變。這是宿命，必須面對。即使有沙從你的眼“奪眶而出”，那也只是生命揚起的微塵，讓它隨風而去。珍惜當下，好好地細細地品味這人生的一粒沙，即使小到、輕到微不足道，依然可以成為一種風景，并在“在你心里流瀉不已”。

掰完了沈葦?shù)摹渡场?，我那首難產(chǎn)的《沙》就地掩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