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曾靜平
去黑水城是一個冬日。離開額濟納旗,戈壁、胡楊、黃沙,立刻向我們的越野車兜頭而來。伏窗四望,視野所及大漠無蔽,沙礫蓋地;陽光無遮無攔鋪天而下,盛大浩大,又在荒蕪中透出些薄涼,照得連綿的沙脊若刀戟劃破長天,仿佛就要當空長嘯。
這樣的情形,深濃到像一種對心緒的剝蝕,讓我仿若行在世界的盡頭,又鐫刻了一種虔敬,去接近黑水城的沉浮層疊。
從歲月的角度,黑水城是一座被時間傷害的城,需要逆著時光,才可以去感悟時間對它的安慰。
黑水城的城名,來自西夏王朝,因額濟納河而得名。額濟納,原是西夏黨項族語,意為“黑水”,額濟納河,也因此被稱呼黑河。在《水經(jīng)注》中,黑河的名字叫“弱水”,源于祁連山,歸結于居延海;它一路穿越沙漠戈壁,培育了一條近千公里的綠洲帶。這個綠洲走廊,是北方游牧民族進入河西下中原的主要通道。
相關史料記載,西漢時期,漢武帝征發(fā)十八萬戍邊甲卒驅逐匈奴,打通了河西走廊連接漠北草原的道路。為了保衛(wèi)河西,漢王朝沿黑河建塞設鎮(zhèn)。居延澤上的居延塞,正是黑水城后來建城的緣起。
居延塞近屏河西,遠控漠北,通西域,扼羌瞿,匈奴南下到河西,這里是必經(jīng)之路。漢王朝移民實邊,興修水利,發(fā)展農(nóng)耕,居延地區(qū)漸而興旺。其水草豐美、農(nóng)作物品種齊全的程度,可以與中原媲美。黑水城,就在這染醉流年蒹葭的繾綣中出世。漢人、匈奴人、鮮卑人、黨項羌人、蒙古族人,多個民族、族群,在這里交替融合,耕耘牧獵,繁衍生息,兵戈揚威。
宋朝初年,從黃巢起義中走上歷史舞臺的黨項羌崛起壯大。公元1028年夏五月,二十五歲的李元昊從興慶府(今寧夏銀川)出發(fā),率領黨項“鐵鷂子”王者騎兵北越賀蘭山,占領居延,黑水城成為西夏王朝的“黑水鎮(zhèn)燕軍司”。
此時的黑水城,已經(jīng)是宋朝“茶馬互市”匝地有聲的邊貿(mào)城。東起蒙古高原陰山、中經(jīng)居延、西至北疆天山,一條橫跨數(shù)千公里的絲綢之路上,黑水城正是中轉站,人稱絲綢之路居延路。
此時的黨項羌,也早已不是游牧的草原民族。從唐朝節(jié)度使,到宋朝的夏國王,黨項人已經(jīng)控制了河西地區(qū),國號大白高國的民族政權西夏王朝,正在李元昊的手中新生。
輔車相依新生王朝的銳氣,黑水城在繁榮的路上揚鞭策馬。到西夏鼎盛期,黑水城發(fā)展為農(nóng)耕、貿(mào)易、文化融合發(fā)達的一座名城。此后長達近200年之久,官署、民居、店鋪、驛站、作坊、寺院,在黑水城熙來攘往,城里城外商賈云集,屯田近萬畝。
時間走到公元1226年2月,黑水城再次經(jīng)歷城頭易幟的血戰(zhàn)。后來的元太祖成吉思汗,在這一年發(fā)動了第三次滅夏之戰(zhàn)。大汗率領草原大軍攻破黑水城,據(jù)此南下,進圍西夏都城中興府(今寧夏銀川)。次年,西夏滅亡,而后終結為賀蘭山下的土堆王陵。元朝大一統(tǒng)后,世祖忽必烈擴建黑水城,設置“亦集乃路總管府”。黑水城卸甲歸田,成為元朝在西部地區(qū)的軍事、政治、文化中心。
忽必烈時期對黑水城的擴建,是黑水城的最后一次大規(guī)模土木工程。城市面積增加到原來的三倍,城墻高達十幾米,城門寬到六米余,居住人口近萬人之多。馬可·波羅經(jīng)由絲綢古道游歷東方,也曾在黑水城留下足跡。在《馬可·波羅游記》中,他記載了亦集乃路的繁華,并對黑水城居民制作的一種駝毛布情有獨鐘。他說,這種用駱駝毛和白羊毛制成的布十分美麗,是世界上最好的產(chǎn)品。
然而,如同生命里總有一種偶然,讓我們不得不經(jīng)歷超出意外的事情,從日子到生活,一切被改變。歷史,也是一樣。
公元1372年,明朝大將軍馮勝出征河西,與元軍在黑水城對壘,箭矢蔽日,火石掠地,黑水城再次易幟。之后,歷史書寫了一個全然不同的結局,幾度訣別與選擇的黑水城,從與人們的相濡以沫中漸行漸遠,最終相忘于人類江湖,在巴丹吉林沙漠中消失了。
其后幾個世紀,消失的黑水城都是“被詛咒之地”。它被茫茫黃沙覆蓋,通向外面的所有道路,也被沙漠吞噬。想走近它,或是偶然接近它的人,大多在黃沙中迷失、隕滅。黑水城,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風沙中流淌著時光,一沉寂,就是六百多年。
六百多年,橫笛吹不來鴻雁,大漠沙如雪,羌笛羯鼓倦,黑水城稀疏在歲月間,不曾問波瀾。但是,一個黑將軍在黑水城深井埋寶藏的傳說,卻在幾個世紀里始終如流沙翻轉,千里萬里,引來掘寶的冒險家。
1908年,冠以科學考察的名義,文物大盜科茲洛夫,用當時稀缺的槍支買通蒙古王爺達西,由向導巴達帶路,踏進了黑水城。無奈,或是無常,黑水城沒有選擇,打開了深埋的歷史密碼。在日記中,科茲洛夫說:“我用鐵鏟挖掘幾下,就發(fā)現(xiàn)一幅繪在畫布上的佛像,那種充滿驚喜的感覺,我永遠都不會忘記?!?/p>
此后,科茲洛夫一生中,三次刨開黑水城。唐卡、經(jīng)書、佛像、信函、鐵幣等等,一批批稀世珍寶,經(jīng)蒙古驛站,運到了圣彼得堡。
其中,一本《番漢合時掌中珠》,讓沙皇俄國的漢學家讀懂了文物中遙不可辨識的西夏文。一個失落的王朝,從流沙中鳴起。在一章章西夏的故事里,黑水城的曾經(jīng),百轉千回,塵盡光生。
那個冬日,我就這樣一路梳理黑水城的前世今生,穿越巴丹吉林沙漠公路,一心要身臨其境,去觸摸它當下的氣質,領悟它的江山人物。
不管是造物弄人,還是自有天意,黑水城,它拜受過漢武帝的布誥,辨認過李元昊的西夏文,忍受過成吉思汗的怒火,張望過馮勝大將軍的錯愕。它聽聞了太多箭鏃的呼嘯,目睹了一次次改旗易幟中騰起的殺伐。它的驛道驛站,曾經(jīng)羌胡無罷兵,也曾經(jīng)夜夜葡萄美酒夜光杯。這樣的一座城,它的厚度和長度,我想,并不只是遺址。甚至,并不只是歷史。
縱然一路考量,到達黑水城,還是讓我有紅塵若夢的驚心。紙上的、心里的萬千感慨,在我看到黑水城時,立刻成為一種淺浮。
在離遺址千米左右的地方下車,卷地的黃沙撲面而來,寒風尖銳,瞬間透骨。視野之內(nèi),戈壁橫空,沙海蒼茫,天空沒有飛鳥,大地杳無人煙,無處可逃的一片洪荒。在磅礴而壓抑的空寂中,黑水城的城垣殘影,寥落為一地的地久天荒。黑水城,在,又如同不在。
繼續(xù)前行,只見城墻之下,成噸的流沙已經(jīng)堆積成山峰;黃沙依傍墻體,在一些地方已經(jīng)涌上了墻頭。這樣的情形,看在眼里,好像大地不再生產(chǎn),好像天空在過去的幾個世紀里,一直在下土下沙。
一時之間,就有一種脆弱轟然將我淹沒,我瞬間無語。也不想說話,不能與同伴交流,仿佛一句話,就會不知生的希望何在。
無法想象,黑水城曾經(jīng)是三面臨水;曾經(jīng)這個地方,河流縱橫,湖泊蕩漾,羌笛聲聲里居延花柳從君詠;塞外翻弦,暈染了微醺,搖動繁花似虹。
我明白,在時間與環(huán)境的作用下,這或許原本是沒有例外的頹敗。但是,面對代代層累的文明面目全非,發(fā)現(xiàn)時間竟是以如此方式過去,多愁善感,這顆在心里自己會發(fā)芽的種子,讓我在面對紅塵的哀艷時,總是經(jīng)不起滌蕩,總有看不透明明滅滅的迷途。我知道,這是我的幼稚,我卻一直不想老到。
趟著流沙進城,時光陡然靜止。人類生活的光亮,迷離交輝,緩緩向我投射過來。
遺址四周,城郭基本完好,墻體厚實,夯土堅硬可斫,隱約透出當年的一些氣勢。有城墻阻隔,城內(nèi)流沙不是太多,城中各處,殘存的各種建筑,有些剩下墻體,有些模糊為混沌的土堆,染著頹散,也染著人類久遠的況味。西北一角,城墻之上,幾座寶瓶似的佛塔基本完整,它們圓潤古樸,敷了一層陽光的金色,分外溫柔、溫暖和深遠。
四下再望,偌大的遺址內(nèi),除了我們一行三人,竟然再無旁人,這讓我很是有意外的驚喜。念念之心,因而變得曠遠,與眼前所見甚是契合。頓時覺得,也許可以縱容自己的迷離,在某處光陰里,邂逅到羅太后翻譯佛經(jīng)?
在史書不多的記載里,羅太后是西夏仁宗李仁孝的皇后,也是西夏的最后一位太后。她是一位漢族女子,還是一名佛教徒,進入后宮后,她組織刻印、抄寫了全部西夏文大藏經(jīng)。可以說,羅太后把西夏的佛教文化,推到了一個頂峰階段。
這樣一位女子,卻非常意想不到,在其兒子為帝時發(fā)動了宮廷政變,扶持她丈夫的侄子李安全當上皇帝。然后,她就在歷史中神秘失蹤了。
公元1909年5月,科茲洛夫第二次來到黑水城,打開了后來被他稱之為“輝煌舍利塔”的一座佛塔。在如山的文獻、佛像中,科茲洛夫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一具人類的遺骸。遺骸運到俄羅斯,人類學家和漢學家共同研究,結合佛塔宗教文獻中皇后羅氏的題記,他們判斷遺骸可能是西夏失蹤的羅太后。然而,就像冥冥之中自有玄機,這具黑水城人類遺骸,在接下來爆發(fā)的二戰(zhàn)中失蹤了。其是否為羅太后,就此成為謎團。
不過,雖然我們不在歷史中,羅太后種種,只能主觀感受,但是,我仍覺得,心有巍峨的羅太后,與黑水城可以共賞。于等待,于守望,黑水城里,當有過羅太后的身影,有她敲響的木魚聲。
如此放任自己的思緒,我借助標識牌,走走停停,沿橫貫東西的街道越走越深?;驓埓婊驘o跡的府邸、官署、民宅和街市,它們透出千年歷史綿延的微光,拽住我的腳步,告訴我一些久遠的桃花人世,或是曠世悲壯的過往。引領我去領悟古人之心、追懷之意義,以及滾滾紅塵面向人類的未來展現(xiàn)。
我不知道,我的腳步是否踏過了黑將軍藏寶的那口井。在傳說中,他是黑水城的最后一位守城將軍,驍勇善戰(zhàn),所向無敵。明軍圍攻黑水城后,城中水源斷絕,黑將軍在城內(nèi)掘井,最終滴水不見,只好下令掘墻突圍。突圍戰(zhàn)之前,他把全城的金銀財寶和自己的妻小,埋入枯井。隨后,他自己也戰(zhàn)敗身亡。
據(jù)說,黑將軍的蒙文名字叫哈日巴特爾,直譯漢文就是黑英雄。當亂世縹緲,英雄傳奇,多是宿命一樣的悲歌。而末路對決,千古絕唱,落在后來人心里,又是無窮的亢陽鼓蕩,抽刀斷水水更流。在時間的長鏈中,黑將軍如是,黑水城也如是。
如此,漸漸地,有一種唯愿靜守故人歸的錯覺,便在我的周身彌漫。這感覺如此突出,我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何處,只是希望這樣的感受能夠更長地停留。只是知道,我在任由它推動。
街道上,如此漸而有了人歡馬叫、駝鈴串串聲聲、作坊錘聲叮叮;胡餅的油香,誘人食欲。消失的城,消失的王朝,可以聽,可以聞,可以看到摸到。
我默默感受這人間的煙火,體味人類在跋涉后的自信。我知道,這一刻,再沒有一種力量,可以來埋葬失落的歷史。也不需要用一次心跳,來緬懷已經(jīng)消失的人事。河流消弭了,會以云朵的形式延續(xù);云朵飄走了,會以雨雪的形式回來。事物如此,鄉(xiāng)村或城市如此,人類文明的生生不息,也如此。
在《水經(jīng)注》里,居延海有一個聽起來很有意味的名字:“弱水流沙”。
這里的弱水,是源于祁連山的古河流。大約距今八千年前,伏羲氏部族在這里生活。此時,地球的最后一個冰川期已經(jīng)結束,氣候開始轉暖,山峰的冰川融化,水流環(huán)繞山岳,形成大淵。
這些大淵水流湍急,無法用舟船過渡,古人認為是由于水羸弱而不能載舟,因此稱之為弱水。流沙,《尚書》言其為沙質可以隨風流動移轉。這種地貌景觀,是巴丹吉林沙漠的主要特征。匯入其中的居延海,也曾經(jīng)是一個游移湖,它隨著流沙漂移,位置、大小,時時變化。
翻開《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祁連山古弱水在其中反復出現(xiàn),華夏文化中的神話人物、人文始祖伏羲氏、炎帝、黃帝、西王母等等,都曾帶領部族在弱水一帶生活,逐步發(fā)展出華夏民族的漁獵文化、農(nóng)耕文化。
到夏朝,據(jù)《夏書·禹貢》記載,大禹劈山開流,“導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币簿褪钦f,大禹將河西走廊北山山系中的合黎山劈開,將弱水導入了巴丹吉林沙漠。
大禹治水成功,合黎山之南,被弱水大淵淹沒的張掖、臨澤、高臺等一大片區(qū)域,變成了沃野綠洲,曾經(jīng)最長的河流,也自此產(chǎn)生。
這條河流,就是古籍中的甘肅弱水河。它從張掖綠洲倒淌,向西到酒泉,再扭頭向北,轉向巴丹吉林沙漠腹地。在大漠戈壁,弱水改變了地理,創(chuàng)造了神話,培育出了一條著名的綠洲帶。
這個綠洲長廊,東與蘭州、武威相連,西接新疆,北鄰內(nèi)蒙古,南挨青海,是游牧民族進入中原的主要通道。漢武帝打通西域,它又是溝通歐亞大陸的商貿(mào)要道,留下了東西文化形態(tài)混存的絲路古文明。
弱水進入內(nèi)蒙古后,成為額濟納河,也就是黑河。他用幾千年的時間,孕育了一個額濟納三角大綠洲,爾后,便在綠洲的西北邊緣,靜臥為一個守望的湖泊。
這個湖泊,在漢朝的名字為居延澤,魏晉時稱之為西海,唐朝叫居延海。在無法考證的某個時間,巴丹吉林沙漠的流沙,將居延海游離為三個大小不同的湖。它們?nèi)缤瓯谏铄涞哪抗猓涗浟藲v史的每一次進程每一次紛爭,承載了中華民族色彩極為艷麗和濃重的人文文化,見證了中原人、匈奴人、黨項人、柔然人、突厥人,還有烏孫、月氏等多個民族的人們,在羌笛羯鼓中相交融合,或是兵戈揚威。
20世紀30年代,西北科學考察團在居延博羅松治發(fā)現(xiàn)漢簡,歷經(jīng)七年,出土漢簡一萬多枚。此后幾十年,考古工作者在居延三十多個地點,共發(fā)掘漢簡近五萬枚。居延,成為漢簡的代名詞。
一個冬日,我從黑水城前往居延海。那個曾經(jīng)鮮活的城,讓我一路似沉還浮,無法將激蕩的思緒收起,只覺得車窗外沙丘復沙丘,像是尋著了故路重來,令人生出地闊天長不知歸路的恍惚。這種恍惚,像無法拂過的世事滄桑,心中的各處角落,一點一點地,就有憂傷紛繁,盡付與浮光掠影的沉墜。
就在我以為自己一時不能止息這份心中的沉溺時,突然,一大片銀光,在蕭條安靜的沙海中灼然盛放,仿佛曇花一現(xiàn)的驚艷,仿佛滄海桑田中的流年暗換,我心里一頓,又明顯一輕,非常清晰地,就在越野車行駛的前方,看到結著一大片白色冰面的東居延海。
居延海的名字,取自居延城?!妒酚洝ば倥袀鳌分杏涊d:西漢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強弩將軍路博德在居延海邊筑居延城,也叫遮虜障、居延塞。
居延的地理位置十分獨特,西北的阿爾泰山脈、北面的杭愛山脈一帶,在歷史上都是一些著名游牧民族的活動地,漢代有匈奴,唐代有突厥、回鶻,宋代有蒙古。他們的統(tǒng)治中心“龍庭”(或“龍城”),都在今蒙古國所在的阿爾泰山脈一帶。這些游牧民族出草原南下,漢朝抗擊匈奴直搗龍庭,居延海都是必經(jīng)之地。
這樣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注定了居延海的水做不了最柔情的水,它不但要為一朵花低眉,也要激蕩起金石之聲,為一年年決絕的馬蹄流淚。據(jù)相關人員考察,居延沿線有一百余座烽燧,在冷兵器時代的幾個世紀里,這條烽燧線上連綿不絕騰起戰(zhàn)爭的硝煙,一代又一代人宿命一般循環(huán),金戈鐵馬爭天下,一將成,萬骨枯。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云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p>
唐朝詩人王維,很可能是唯一到過居延海的古代著名詩人。他這首《塞上作》極其如畫,也是居延海區(qū)域長期驚心動魄的寫照。一千多年過去,關山寒煙,邊塞烽火,戰(zhàn)馬的嘶鳴,戰(zhàn)士的吶喊,仍然不能被歲月驚飛。暮野中連天的野火,也依然越過了千年的時光,在我們的耳邊簫聲欲碎。
說到王維詩中的霍嫖姚,他當是與居延海發(fā)生聯(lián)系最為密切的漢將?;翩我κ腔羧ゲ〉膭e稱,一直以來,都有一個很具畫面感的傳說:西漢的驃騎將軍霍去病,曾在居延海的湖里飲馬。僅僅這一句,畫面給人的想象是詩意的,但是,翻開《史記·匈奴列傳》,飲馬的畫面背后,是冰涼的數(shù)字和沖天的血塵:漢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夏天,“驃騎將軍復與合騎侯數(shù)萬騎出隴西、北地二千里,擊匈奴。過居延,攻祁連山,得胡首虜三萬余人,裨小王以下七十余人?!?/p>
這是漢朝軍隊第一次到達居延,也是目前已知的關于居延這個地名最早的記載。此后,居延弱水,成為河西走廊的門戶,歷朝歷代,中原政權或是割據(jù)政權,居延都是邊防要塞。以漢長城為主體,烽燧、亭障互助配置,是中國古代居延地區(qū)壁壘森嚴的防御體系。
為了解決戍邊將士的糧食問題,漢王朝在居延地區(qū)開創(chuàng)了屯墾戍邊的舉措。漢之后一千多年,歷經(jīng)魏晉、隋唐和夏元時期,歷代王朝都在居延地區(qū)實行屯墾戍邊。
西漢最初屯田,主要是軍屯,在軍中設立專職屯田的“農(nóng)亭長”。居延農(nóng)耕種植業(yè)的歷史,也就此開始。據(jù)居延出土的漢簡,漢王朝有名有姓的戍邊將士士卒就有上千人,他們來自兩漢時期的近三十個郡和封國,到了居延,也是官府的“田卒”,有河渠卒、守谷卒、倉卒、庫卒等。這些亦兵亦農(nóng)的軍人們,挖修了許多縱橫交錯的渠道,在這些水的阡陌間構筑農(nóng)田,種植粟、黍、稷、大麥、小麥和大豆,并負責收割和保管。
首次發(fā)現(xiàn)居延漢簡的地方,就名甲渠塞,是漢代居延都尉西部烽燧線的甲渠候駐所。甲渠,就是人工開鑿的渠道。
據(jù)衛(wèi)星拍攝的照片和有關人員實地勘測,古代居延屯田的面積達六十萬畝之巨。在居延漢簡中可以看到,“居延糧倉”的余糧很多,耕種者可自由在市場上交易。遇到關內(nèi)饑荒之年,居延甚至為關內(nèi)提供過糧食支持。漢武帝末年,農(nóng)業(yè)專家趙過總結出一種先進的耕作技術“代田法”,試點推廣的首個墾區(qū)就是在居延。
站在居延海四望,古代的農(nóng)田已經(jīng)杳無蹤跡,當年春耕農(nóng)忙的場景,僅成為史書上抽象的概念。粗的、細的沙石沉積的戈壁,以及大大小小的沙海、沙山、沙丘,沉睡著歷代的廢墟、烽燧、長城、墓地、箭矢,游離著空寂的荒寒,敘說著人和沙漠的拉鋸、風與沙的抵死纏綿。一些各種形狀的雅丹地貌,像喪失了盔甲的將士,突兀于戈壁之中,看上去欲罷不能,卻早已是遍體鱗傷。
居延海的水域面積,卻是超出了我的想象。隨行的額濟納的朋友說,居延海被流沙隔成的三個湖,中間的湖,就是東居延海。目前,就只有東居延海能夠給人一點海的想象了,其他兩個湖,已經(jīng)是名副其實的小湖。在20世紀,居延海的三個湖都幾度干涸,成為風沙之源。21世紀初,國家建立了黑河水量統(tǒng)一調度制度,東居延海逐步蓄積起穩(wěn)定的水面,水域面積達到近七十平方公里,為百年最大值。
我望向這片重生的水域,寒冬的湖面一派堅硬,如天空放置的巨大鏡鑒,黃的沙、白的冰,一直延伸到目光不能極處。所有榮耀、輝煌、屈辱、悲涼,此刻,都融入冰層之下的滔滔逝水。沙漠尖銳的太陽光,在白色的冰鏡上粼粼流轉,與大漠黃沙化干戈為玉帛,沉靜,安寧,有醉人的嫣然。
所謂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鴻毛不浮的弱水,現(xiàn)在,我聽不到它的風吹水動,看不到水波漂浮,以它目前有些窘迫的水源,我也知道,它再無可能帶來居延區(qū)域生態(tài)的恢復。但是,曾經(jīng)光耀歷史的居延文明,有這一片水域回望,總是有往事可回首,有未來可渲染。
20世紀40年代,農(nóng)業(yè)專家董正鈞考察東居延海,曾留下記述:“水色碧綠鮮明,水中富魚族,大者及斤。鳥類亦多,千百成群,飛鳴戲水,堪稱奇觀。湖濱密生蘆葦,粗如筆桿,高者及丈,能沒駝上之人……”
踏上居延海厚實的冰面,呼吸之間,董正鈞先生曾經(jīng)的記敘映入腦海,一份好情懷,也輾轉行來。
雖然,寒冰覆蓋了湖水的婉轉,水中魚族在冰層下不知深處,也無緣邂逅。但是,密生的蘆葦簇擁搖曳,從岸邊鋪展到水中央,看上去,如同長在水里的森林,即使是寒冬,也沒有顯出敗象。絮狀如絨的蘆葦花,微微搭在蘆葦頂端,團團緊湊,也是十分茂盛,陣陣風過,好像起伏的波浪。這同樣在沙漠中重生的植物,早已忘記了傷痛,歡天喜地的,有一種白駒過隙的味道。
在蘆葦中穿行,雪白的、微紅的、淡青的蘆花漫過眉頭,陽光鐘情盎然的景象,不斷從蘆葦?shù)拈g隙與我聚散離合,突然地,我似乎就明白了弱水三千的決絕和悲憫。是的,人世雖然無常,眾生總是有情,僅此,一切浮生漫漫的盡頭,也終是會有光明守望,有歸宿可棲。
事實上,自張騫拿著他的旌節(jié)走過居延海,打通絲綢之路,居延海就成了商隊駝隊和旅人的落腳之地、補給之地,是人們穿過茫茫戈壁最浩蕩的驚喜。
在漢唐時期,塞上草原絲綢之路的東路與南路,都以居延海地帶為中心。東路從陽關沿弱水到居延,再經(jīng)內(nèi)蒙古的河套地區(qū),到達山西的大同和北京一帶。南路沿弱水流域通向甘肅河西走廊。唐代“安史之亂”時,河西走廊被吐蕃切斷,居延地區(qū)便成為長安通往西域的主要通道。
這些縱橫的道路,它們像弱水一樣在居延海匯集,越過帕米爾高原、中亞草原,直至地中海東岸的羅馬帝國,比弱水走得更遠。而東西文化和物產(chǎn)的匯流,也帶來了居延海區(qū)域長達幾個世紀的繁榮。在居延城之外,居延海周邊,分別筑建了黑城(黑水城)、綠城、紅城、大同城等大大小小的城。向額濟納三角綠洲延伸,目前已考證的不同歷史時期的古城遺址,就有十三座。
城市是人類文明進程向前推進的一種標志。雖然,這些古城現(xiàn)在已經(jīng)都是沙漠中的遺址,但是,繁華散盡的彈指剎那,它們也永久地沉淀著居延絲綢古道的故事,居延海有過的最好時光和過往,也必有人們不斷的思憶追隨。
僅從黑水城出土的大量佛像、經(jīng)書和雕塑,以及歷書、醫(yī)書、律書、契約、官府呈文等文書,我們不僅可以清晰地感觸居延海區(qū)域曾經(jīng)的社會風情,而且可以看到,在政治、經(jīng)濟、法律、貿(mào)易多方面,其已經(jīng)有健全的治理結構和理性的社會制度。
從黑水城東行十余公里,便看到綠城遺址。綠城的面積也不小,約十二萬平方米,由不同時期的大規(guī)模復合型建筑組成。與城池毗鄰,有多座綠色琉璃瓦為頂?shù)膹R宇,綠城因此得名。綠城的城門開在東北角,城周圍有大量的古屯墾區(qū)遺跡,綠城因此也被譽為“屯田博物館”,說明當時這里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以及有過的安定生活。
紅城是一座障城。有研究者認為,居延都尉府之下還有一個獨立的候官:居延候官,紅城,就是居延候官的治所。與其他古城的夯土墻體不同,紅城由一塊塊紅色土坯與蘆葦混合砌筑,這種砌墻方式增加了墻壁的穩(wěn)固性,紅城也因此保存較完好。
居延古城市的興衰變遷,也是居延海水系的興衰變遷。
在歷史上,居延海水量十分充足,古居延海有七百多平方公里的水域面積,并外流至黑龍江。據(jù)《絲路傳說》記載:“從盤古開天地時起就有居延澤,在很長的時間里,這里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汪洋大?!?。在缺水的西部高原,這樣一個三千繁華開到荼蘼的湖,就像靈動的女子,很容易成為男人的戰(zhàn)場。
或許因此吧,在史籍中,我們找不到居延海邊伊人的身影。《漢書·李陵傳》透出一片伊人的衣角,我在幾千年之后讀到,是洶涌濃烈到無處可逃的悲哀。
公元前97年,漢武帝發(fā)二十余萬大軍分三路討伐匈奴,其中一路,由飛將軍李廣的孫子李陵為將。前99年,李陵率步兵五千從居延出發(fā),深入千里到達阿爾泰山脈中段的?;皆鸂I,與匈奴王庭直面,單于率領三萬騎兵與李陵對壘,匈奴軍敗,單于再率八萬匈奴圍攻,李陵向南且戰(zhàn)且退,后來進入居延海附近的一個山谷,李陵說:“我軍士氣不如前,軍中難道有女人嗎?”然后,李陵搜出在車中藏匿的女子,把她們都殺掉了。
這些在李陵的劍下香消玉殞的女子,《漢書》的解釋,是被流放到邊塞的關東盜賊們的妻女,她們在軍隊最初出發(fā)時,就隨軍遠征,做了士兵們的妻子。
李陵殺掉她們,也沒能改寫自己人生的瘡痍,最終箭矢用盡,投降匈奴,娶單于的女兒為妻。他在中原的家人,全部被漢武帝賜死。
居延海岸邊,有一座老子乘青牛的雕塑,對應老子西出函谷關、在居延海羽化成仙的傳說。雕塑比較粗糙,傳說也不可考。但是,在所有史籍和傳說中,這是居延海唯一的一份浪漫。且不說弱水千里奔波,即使我們,為了愛這個世界,愛世上的人家,也需要一份浪漫安頓心靈,度過漫漫浮生。
就像此刻,我在居延海的蘆葦密林,也會自然迎向蘆花裊裊婷婷的溫情,而不只是看到居延漢簡上列置若星連的烽臺,不只是看到王維送別友人韋評事“沙場走馬向居延”的蕭索悲涼。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泵鎸σ坏乜占胖袧M湖生機的蘆葦,我想到曾經(jīng)也這樣站在西北蘆葦蕩前的歌者,突然覺得,在歷史已然各成彼岸的今天,留下來的居延海,又何嘗不是人們留給沙漠戈壁的伊人呢?
說到額濟納,大約不少人會想到被胡楊染成金色的秋天。多年前,有一部將中國傳統(tǒng)五色用到極致的電影《英雄》,里面有一段兩位麗人廝殺的場面,背景就是額濟納的胡楊林。在漫天炫黃的胡楊飛葉中,兩位身著艷艷紅服的絕色美人,為一個男人生死搏斗。
這個畫面炫幻得像一個夢,金色的胡楊,神秘的額濟納,因為這部電影,令人心醉神迷。據(jù)說,在每年秋季,額濟納旗府所在的達來呼布鎮(zhèn),這個常住人口兩萬余人的邊關小鎮(zhèn),都會涌進十多萬人。
我前往額濟納的時候,霜后的胡楊已經(jīng)卸去了艷妝,前一個季節(jié)里的所有色彩,都已經(jīng)被時間清洗。從最近的鼎新機場踏上額濟納的土地,寒風橫掃,戈壁荒漠高低起伏,粗的、細的沙礫干涸空寂,恣意鋪陳,似乎地球上所有的荒涼,都在向這里匯聚。我對同伴說:果然,額濟納的色彩只有二十一天,現(xiàn)在的額濟納,是被荒蕪保留的額濟納,原本孤獨的額濟納。
進入前往達來呼布鎮(zhèn)的沙漠公路不久,沒有任何準備和渲染,沙漠狂暴的流沙,便向我們的越野車突襲而來。無數(shù)細砂石,像急雨,卻帶著箭矢的尖銳,把我們的車身打得“沙沙”響。初始,還能看到遠遠近近騰起的塵柱和塵霧,很快,路面在前方丟失,世界只剩茫茫一片黃的混沌,能見度接近零。
接應我們的兩位額濟納朋友,他們或許早已見慣這樣的場面,副駕上的朋友,從容地用手機對著車前窗錄像,不疾不徐地配音。開車的朋友非常專心,神情卻也放松。我說,我們?yōu)樯恫豢窟呁\嚤鼙苣??已?jīng)錄像完畢的朋友回答說,在這個時候,大家都只能憑感覺向前開,如果有一輛車停下了,后面開車的人因為看不見,很可能就會追尾。
他說完,停了一下又特意補充說:冬天的沙暴很少,我們今天是趕上了。大約,就是用這種方式歡迎你們吧。所以今天這沙暴還是蠻溫柔的。它要激動起來,瞬間就能把一輛車的油漆剝個精光。
我心里像被擰了一下,生出一些漣漪,卻不知道如何表達,或者可以說,走進戈壁沙漠,猶如進入原始荒野,這樣的形容,對人、對動植物、對水,甚至對時間,都是一樣公平。
古老和蠻荒,仿佛潛藏著禪機,一直在額濟納的歷史上輾轉。多少聚散離合欲說還休事,在額濟納的原始荒野中,正如這塊土地上的胡楊,從生到死就是萬年,讓一切都甘心陪襯。
額濟納的面積超過十萬平方公里,足有三個荷蘭或三個瑞士之大,山巒、河流、森林、湖泊、草原、戈壁、沼澤、沙漠等自然地貌俱全,但是,百分之七十的區(qū)域,已經(jīng)不具備人類居住和生活的條件。
額濟納的古老,向歷史深處追溯,可追溯到史前神話時代。地球造山運動之后,古地中海從額濟納消失,露出的陸地慢慢長出植物,成為遠古人類的活動之地。
中國歷史和傳說中的一些代表人物,比如黃帝、堯帝、西王母、彭祖、老子等等,都曾經(jīng)與額濟納淵源深厚?!洞蟠饔洝の宓鄣隆氛f,黃帝的孫子顓頊“乘龍而至四海”,“西濟于流沙,東至于蟠木”?!督故弦琢帧酚涊d,堯帝曾派遣農(nóng)業(yè)始祖,同時也是古代周族始祖的后稷為特使“見西王母”,不久,堯帝又親自“身涉流沙地”,拜訪了這一帶的部落女首領西王母。
《神仙傳》是東晉道教學者葛洪所著的一部書,收錄了中國古代傳說中的九十二位仙人的事跡,在彭祖篇中,葛洪說,因為擔心被殷王殺害,彭祖離開殷國到了流沙之西。司馬遷在《史記》里,則留下了道家創(chuàng)始人老子度流沙的故事?!妒酚洝芬鑫鳚h史學家劉向所著《列仙傳》,說老子西出函谷關,寫完《道德經(jīng)》上下二卷,與弟子關令尹俱游流沙。
而流沙,正是額濟納在古籍中的名字?!稘h書·地理志》明確指出,“張掖郡居延,居延澤在東北,古文以為流沙?!薄端?jīng)》也說,“流沙,地在張掖居延縣東北。”
據(jù)有關人士估算,額濟納,這個古弱水用了幾千年孕育的三角大綠洲,近十二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近一半分布著歷史文化遺跡,以居延漢簡和黑城文化為代表的諸多文物古跡,留下了許多我們已經(jīng)無法探究的故事和傳奇。換一種說法,也就是,曾經(jīng)額濟納廣袤的區(qū)域,都留下過各種功能的人類建筑,直到沙漠覆蓋住歷史的厚味。
沙暴還在車外肆虐,一種粉塵味,無聲無息卻濃烈地開始在車里彌漫。這些流沙的塵息,不知如何還是突破了密封良好的奔馳越野車。像水一樣柔軟的塵息,它們本來不應該是天空的過客,沒有了水,只能互相簇擁離開地面去流浪,反反復復被打磨。
黃色間或稀薄一點,我們便都睜大眼睛,尋找道路中間的隔離白線。額濟納的朋友說,這也是在沙漠公路遇上沙暴的一份經(jīng)驗,因為前后和對面都可能有車,而人的感覺總不是那么可靠,瞄準公路上的白色隔離線修正方向,是唯一可行的應對。
其實,在北京生活多年,我對沙塵暴并不陌生,所謂風起額濟納,沙落北京城。但是,在流沙的圍獵中失去視野,還是讓我十分震撼。
“誰也料想不到,冬天有這么大的沙暴?!蓖檎f。我接了一句:“誰也料想不到,額濟納有這樣多的森林?!贝蠹乙汇?。我說:這是1936年《大公報》記者范長江初入額濟納時的印象。
“道路是沒有開辟的。只是隨著森林里的人跡和獸跡走。在梧桐稠密的地方,日光照不到地上來,四望都是陰森。走入無盡的梧桐林和柳林中,一趟一趟的快馬,仍然沒有跑出森林的掌心?!狈堕L江先生不到一百年前的記敘,對現(xiàn)在的額濟納,如同一個童話。
放大一點視野,額濟納很多人文和地理狀態(tài)的快速喪失,又何嘗不是廣義上的一種象征。所謂歷史是最艱難的學問,在歷史的演變中,地理狀態(tài)的變遷,既是歷史上演的舞臺,又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歷史的走向。在這其中,人類與自然的糾葛,也只有身臨其境,才可能為我們自己所了悟。
《夏書·禹貢》記載,大禹治水成功,導古弱水于流沙,一條曾經(jīng)最長的河流,就進入了失去古地中海的額濟納。這條河流,后來的名字叫黑河,它曾經(jīng)在額濟納匯聚為汪洋西海(居延海),到達今東北的黑河,最后流入黑龍江。
在很長的時間里,黑河在額濟納的戈壁荒野浩浩蕩蕩,它洋洋灑灑地創(chuàng)造了額濟納燦爛的細石器文化和四壩文化,哺育著大漠宜農(nóng)宜牧的綠洲。河的兩岸,是萬頃胡楊、良田、草場。伴隨著河西絲路,居延城、黑水城等古城雖不在桃花源,卻把三千繁華開到荼蘼。
《額濟納旗志》記載,黑河額濟納流程近三百公里,在狼心山分為東、西兩條河,北流途中,又分為十九條支岔?,F(xiàn)在,這些支岔河已不復往日的碧波,居延海也幾度干涸,主河道的水量,已經(jīng)不能滿足額濟納生態(tài)平衡的需要。黑河古道邊一個一個的古城,更早已成為廢墟。
清朝滿族官員蘇阿寧,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提出并實踐黑河流域生態(tài)保護的官員。宣統(tǒng)元年出版的《甘肅新通志》記載,其時蘇阿寧任寧夏將軍兼甘肅提督,當時,有陜西商人想在黑河源頭開發(fā)鉛礦,蘇寧阿派人考察后上奏朝廷,提出破壞森林會斷送水資源。嘉慶皇帝直接下旨保水源,禁伐祁連山森林。
后來,蘇寧阿考察黑河之源,寫成《引黑河水灌溉甘州五十四渠說》等調研報告,繪制黑河與五十二渠圖,并向朝廷請求了封山禁伐令,鑄鐵碑立在山麓,上書:“妄伐一樹者斬”。
時光過去了三百多年,蘇阿寧的封山令已經(jīng)被歷史遺忘,老百姓當年為他修建的生祠,也早已不知所蹤,就像那些人為消失的森林。
在沙暴的濃度又一次稀薄時,一處很大的戈壁在道路旁邊出現(xiàn)。仔細再看,戈壁上停了不少車輛,路邊有出口通向戈壁。我們毫不猶豫,駛入了這個避沙港。
下車站在戈壁灘上,看到一些矮細的植物,我認識的有梭梭草、駱駝刺、紅柳??瓷先?,它們都一樣枯白,似乎一陣風沙就可以卷走。但是,我相信只要人們不連根把它們挖走,即使被撕裂,它們也會在原地重生。在地球所有植物中,再沒有比它們更堅韌不拔的生命存在了。為了愛惜它們的生存之地,所有大漠的植物,只是以生命的本能,便學會了珍惜流入沙漠戈壁的每一滴水。它們把葉片長成細刺或白毛,在枝干和葉子的表面涂滿蠟質,減少水分蒸發(fā)?;蛘咄嗜ト~子,將枝干變異為綠色,替代葉子的光合作用?;蛘甙阎Ω煽招幕畲罂赡軠p少水的耗費。無論高大的胡楊,或細小的紅柳,它們的根系都深入地下十幾米、幾十米,在干旱季節(jié)休眠,在雨季來臨時迅速吸收水分重新生長。
在暫時停留的戈壁灘上,在前往額濟納的一陣陣沙暴中,我深望著這些在抗衡中與沙漠講和的植物,還原著額濟納的前世今生,也叩問我自己。生命如此貴重,在與自然相處中,強大的人類,什么時候能學會自己合適的表達呢?
固然,沙漠的來源有復雜的原因,但是,人類過于活動,對樹木森林的掠奪,肯定會加快沙化的進程,加速沙漠的演變。
如果可以,我想遇到幾千年前的額濟納,在黑河水磅礴的岸邊,用額濟納的紅砂土,燒制彩繪的陶罐,然后,裝滿清澈的河水,走向裊裊的炊煙。
“黑河如帶向西來,河上邊城自漢開。山近四時常見雪,地寒終歲不聞雷。牦?;ナ蟹コ?,宛馬臨關漢使回。東望玉京將萬里,云霄何處是蓬萊。”明朝詩人郭登是明開國功臣武定侯郭英之孫,也是一位武將,他這首《甘州即事》雖然以張掖為背景,但也是額濟納曾經(jīng)不滅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