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劍斌
那年我還在讀大學,暑假我回到家里。每個人都在說:熱!可是又都不希望下雨,因為剛從地里收回來的稻谷必須得曬干才能放到谷倉里去,要不然肯定會生芽。
白天干了多少活,我也記不清了,反正忙個沒完,我們一家人都在地里干到天黑,那架勢好像連命都不要了。當然,村子里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地里折騰著。打谷機在田野里嗡嗡地響,連成一片。每一家的打谷機發(fā)出的響聲又略有不同。沒有一個人是高興的,盡管他們把黃燦燦的谷粒一擔接一擔地往家里挑。是啊,那種勞作是異常艱辛的,它剝奪了一切樂趣。
我只是一個書生啊,只是一個書生。我割稻子的時候還戴著眼鏡呢。我妹妹也戴著一副眼鏡,在泥濘的田里艱難地移步。她每看到一只田螺都要發(fā)出一聲驚叫。晚飯我們把撿來的田螺炒了吃,平均每人分到四五只。
我氣憤地對她說:“麻煩你把眼鏡摘掉吧!”因為那些挑著稻谷從我們的田埂上經過的人,不管多么勞累,都要露出一種揶揄的笑容。
妹妹毫不示弱:“你不也戴著的嗎?”
怎么說呢?叫我怎么回答她。我的眼睛簡直快要瞎了,不戴上眼鏡,我怕一鐮刀下去,手里抓著的會是來自另一只手上的四根血淋淋的指頭。爸爸磨鐮刀可真是行家,他把刀口磨得那么鋒利,好像他覺得那稻子是鐵做的一樣。
我說:“我是男的!你看看別人怎么看你的吧!”
她的表情就變得十分高傲了,也不再說話??赡芩X得跟我這種人沒有必要產生語言吧。我知道,她死也不會摘下眼鏡的。這叫我很絕望,我一整天彎著腰干活,我感到自己快要累死了,可是我甚至沒有辦法叫自己的妹妹摘掉眼鏡。就這么小的事,我卻辦不到。我真想沖上去打她,把她的頭按到泥水里去。可是這肯定是不行的。她有時候就像劉胡蘭,誰要是想讓她屈服,那最終感到恥辱的只能是他自己。
那時,我像發(fā)瘋一樣地怨恨我的妹妹。我恨不能一刀砍下自己的手指,然后快意地在田野里嚎叫。我知道,這樣妹妹就會哭起來,她一輩子都會后悔,因為她畢竟是愛我的。對啊,那樣,她就會幡然醒悟,她會看到這陽光是多么惡心,因為在這陽光下,她終于發(fā)現自己十幾年來一直堅持的性格竟是一種毫無意義、害人不淺的毒素。她會發(fā)現清高原來是要讓愛的人付出沉重的代價的。而在她的余生里,她將會始終認定,來自泥土世界的孩子就應該有著泥土的品質:低賤、柔軟,永遠不要把毫無分量的頭顱高高昂起。我斷下的手指將會為她換來幾十年生不如死的修女般的生活,一場在死時才會結束的重復著的噩夢……
但是,我卻被自己的悲哀深深地埋葬著。我茍且地勞動,讓稻子在我的手里倒下,同時一切都被我毫無來由地仇恨,這種仇恨使我顯得沒有骨氣。我也沒有必要去發(fā)泄這些仇恨,去完成什么壯舉。
我也痛恨我的爸媽,倒不是因為他們使我生活在窮困中,對于窮困我并不在意。啊,如果在這無窮無盡的勞累中,他們就像一切楷模一樣帶頭歡笑,那該有多好!他們要是能帶領我和妹妹一起向那些瞧不起我們的家伙發(fā)起一場總攻,把他們從我們的田埂上拖下來,痛打一頓,我的心中該會充滿著怎樣的愛意與豪情!
但是,別指望這個。他們自己倒是相互攻擊起來。他們在為了一些什么而爭吵?我永遠都不想知道這個。他們那些世界上最能令人痛不欲生的尖銳的話語如果用在敵人身上倒剛好適合。
我們經歷了多少天的勞作?一天接一天。在黑夜里,我只能悲觀地看到明天:當晨曦微露,爸爸就會像一個地主似的叫我們起床,當然他不敢大聲嚷嚷,只會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表示憤慨的話。他甚至會說:“為什么每天都是我最先起來?”那么還有什么希望?鐮刀已經磨得鋒利,我和妹妹又戴上了還沾著泥跡的眼鏡。
我只能說:媽媽是十分勇敢的。她走在田埂上毫無畏懼,因為她把希望都給了兒女們。她真勇敢啊,在同爸爸的激烈的爭吵與相互辱罵中(爸爸常常處下風),我真擔心這個最終變得一聲不響的,甚至變得有點陌生的男人,會忍受不了自己尊嚴掃地,而把她給殺了。連我都替她捏一把汗。可是她卻像在生活中爭取什么寶貴的東西一樣,表現得毫不怯讓。她的一切無法反駁的指責肯定會令我的父親蒙侮終生……
我一直不知道我的父親是一個怎樣的角色。首先,他一定是自己活成了這個樣子。也許母親的教訓在客觀上反而給了他一定程度上的拯救,但他也一定承受著無盡的自我否定,如果他不是一個特別麻木的人的話,那么他也早就應該通過各種手段擺脫掉這一悲哀的處境了啊。
我冷靜地打量著這個家庭。但是,無論我的思想多么成熟,我終究無法擺脫這一群僅僅和我有著血緣關系的陌生人的影響,無法把自己放到一個有利的、局外人的位置。這也許是因為太多個白晝,我們曾在同一片狹隘的泥地里揮舞著鐮刀,這使我好像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或是說那歸宿宛如一個緊箍圈一樣牢牢地套在了我的頭上。
為什么我有時會哭泣?這眼淚難道真的毫無意義嗎?記得有一次,我和媽媽一起到外婆家去,剛好舅舅也在。我們家不知什么時候起同舅舅一家存在了矛盾,而在以前是沒有的。在我兒時,我曾感到舅舅是我的另一位爸爸。當然,這種感覺在今天看來是十分荒謬的。我記得那是一個大冷天,外婆和舅舅坐在火爐旁烤著火。外婆一副快要病死的樣子,她身上裹了好幾層棉衣,卻似乎仍冷得瑟瑟發(fā)抖,恨不得用一雙皮包骨的手去抓住那爐子里正燃燒著的炭。但她看到我們來了,卻可笑地顯得高興,因為兒子和女兒都來看她了,在一個大冷天里。她也許是老糊涂了,竟忘了舅舅和我媽已有好幾年不說話,還興沖沖地對我媽說:“你哥也在!”那當然是有點尷尬的,但我說過,媽媽是無比勇敢的。她一進屋,看到舅舅也在,而且只有外婆和舅舅兩個人,她并不避讓,也許她認為該從那屋子里趕緊退出去的不是她。她拉著我坐了下來,并當作舅舅不存在的樣子問了一些關心外婆身體的話。
后來,舅舅就像一個懺悔的人那樣,對我媽講述起他倆之間的種種誤會。我忘了他說了些什么,我說他像一個懺悔者,是因為他的臉上爬滿了淚水。我頭一次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眼淚流成那樣。但是媽媽,并不原諒他?!艾F在哭是沒有用的?!彼淅涞卣f。
外婆不知所措地望著這一對兒女,也許她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天真地嘮叨起他倆小時候的事情:“那時,他總是讓著你的?。∮惺裁礀|西也總是讓你先吃……他是你哥哥……”
總之,那是多么傷感。雖然我腦子里想著:“這一切跟我沒什么關系?!钡业臏I水卻抑制不住地涌了出來。我不好意思讓他們看到,于是緊緊地勾著腦袋,我看到爐火把我的臉頰映得通紅,而每次當一滴淚水從我下巴滑落到炭火上的時候,就會發(fā)出“呲”的一聲。有時,恰好他們都沉默著,于是這“呲”的聲音就會顯得特別刺耳。
我不想扯得太遠,還是接著講那個夏天吧。地獄般的白晝總有暫時熄滅的時候。入夜,我和一兩個伙伴到井邊洗澡。我們用桶從井里舀出冰涼的井水,然后淋在自己身上。農村里的人洗澡從不用香皂,我們就這樣一桶接一桶地往自己身上澆著涼水。有時,我又感覺到身體里的這顆心終究是火熱的。
晚上也幾乎沒有什么樂趣可言,電視節(jié)目根本就不合我的胃口。我把自己關在一個屋子里,就著一盞五瓦的黃色燈泡默讀著萊蒙托夫的詩句。在那些夜里,我簡直覺得自己必定得承受一些什么。我根本就沒有資格去怨恨別人。
可是,悶熱?。⊥砩先匀皇菬岬?,汗水從我已經洗得干干凈凈的身上鉆出來。
誰都不愿睡在屋里,那無疑是一種煎熬,熱浪從墻壁里接連不斷地涌出來。而那偶爾刮過的風就像一群瞎子一樣,永遠不會通過那小小的窗口吹進屋子里來。我們一家人就像受了誘惑似的,抱著席子、枕頭和被單登上了水泥屋頂。屋頂也是熱的,被白天的太陽曬得滾燙,但是幾瓢井水潑下去之后,便有些清涼了。再在上面墊上竹席,就可以躺下來了。這一切都是由我來做,因為每晚都是我最先想睡。他們都忍受著悶熱坐在家里看電視,看完了電視,他們也會上來。但那時我已經睡著了。
夏夜的風吹在皮膚上是最舒服的,但這也只有在屋頂上才能感受到。我獨自躺在屋頂的中央,望著夜空,因為天氣晴朗,所以每晚都能看到星星和月亮。高聳的樹梢像是離天空很近,簡直就要融入進去了。由于我是躺著的,遠處的燈火依稀的村莊就像是浮動在我的腦門上方。我那時確實有點書生氣,身處這樣美妙的夜景中,少不了大受感動。我想,如果身邊有個人的話,我肯定會把藏在內心最深處的美好的東西向他傾訴,我將會忘了人世間種種難以預測的危險……
有一天晚上,停電了。結果,除了媽媽,一家人都早早地躺在了屋頂上。媽媽呢,肯定還在屋子里就著煤油燈準備第二天的豬食。
那是我從來沒有想象過的情景:爸爸、妹妹和我一塊兒睜著眼睛躺在一起,還看著星星。我心里難受得要命,我們什么話都沒說。我真想把他們趕下去,因為我真是不能平靜地接受他們躺在我身邊。也許,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我還哭了,但是我記不大清了,因為一切就像是朦朧的夢一樣——也許我早就睡著了。
帶著四周的大山的沉默和詭秘,帶著滿天的星光和搖晃的樹影,我進入了夢鄉(xiāng)。也許是這樣的。
也許他們也睡著了……
我多想伸展身肢啊!日復一日的勞累,數不清的苦惱,還有與生俱來的絕望,這些東西壓著我。我在睡夢中多想抖一抖身子哪。但是,還是有什么壓住了我。這使我覺得不順利,這感覺令我非常厭惡,可能正是這樣,我開始有些覺醒了。
有什么東西箍住了我——這難道是夢中的一個念頭?啊,星星,我好像又看到星星了,離我如此之近,似乎趁我睡著的時候,它們全都好奇地俯下身來窺探著我。
接著一種無比恐懼的感覺籠罩了我。我難過得幾乎窒息。什么東西忽遠忽近。我感到我的手腳被一股溫熱的力量束縛住了……動彈不得……伴隨著某個人沉沉的呼吸和帶著哭腔的夢話……我的頭頂正在被一只手掌溫柔撫摸……
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不尋常的事!可能那時我已經醒了,一股熱氣噴在我臉上,我還是動彈不得,好像有一個急促的吻從我臉上滑過。我那時醒了嗎?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跳了起來。這一下,我發(fā)現自己站在屋頂上,我的腳下躺著父親。睡眠中的他好像在回味著什么,他的雙手帶著某種期待向前伸著。一股悲哀的電流徹底擊穿了我。我激昂起來,心中充滿了蔑視……屋頂上只有我和父親,妹妹可能下去睡了,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遠處村莊還有廖廖的幾盞燈亮著。風一吹過,樹林便發(fā)出一陣咽嗚聲。我獨坐在屋頂的一個角落里,久久地想象著這件事。
也許這并不是事實,而只是我夢中的幻覺,但我相信它已經發(fā)生了。也許父親只是夢到了小時候的我(他的寶貝,他的心肝),也許他是借著睡夢彌補什么——以一種可笑的方式?但是無論如何,我已經不再原諒他。
我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坐在那個灑滿星光的屋頂,我無意為父親開脫而懇求我自己。他在睡夢中焦慮地翻了幾次身,一定是夢到了無比驚恐的事情。但是,連這也打動不了我。我想,他的命運就是這樣,為了某個無意中犯下的錯誤而承受著終生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