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智
整夜我都聽見院外那排柳樹在風(fēng)中搖曳的聲音。它們是爺爺安在院外的耳朵,風(fēng)到了,我們的耳朵很快感知到了風(fēng)的到來。
我們多少年都不知道風(fēng)習(xí)慣把腳安在樹上。每次風(fēng)在屯子里走動,樹便在空中踩出聲音,有時緊兩聲,有時慢兩聲,像個調(diào)皮貪玩的孩子,肆意妄為。我們這些祖輩生活在屯子里的人,肯定沒人考慮那是風(fēng)強加在樹上的聲音,或者本來就是樹的聲音,那是樹的秘密,不輕易顯露。即使我們知道了那是樹的聲音,那些聲音仍然是我們無法掌控的語言。這讓我躺在溫暖的被窩里,不愿區(qū)分那是樹的聲音,還是風(fēng)的聲音。對于樹,或許我們同樣是一群聽不懂語言的生物。那樣,樹和我們一樣,制造再多的聲音也是白費力氣,它只能鬧給和它同樣站著的樹聽。那是它們彼此的世界。
一棵小樹肯定也希望找塊土質(zhì)肥沃、陽光充足的地方,那樣才能讓自己長得更高大,看得更遠(yuǎn)些,發(fā)出的聲音更響亮些。都說站得高,看得遠(yuǎn);其實站得高,聲音也會傳得遠(yuǎn)。俗語說:“人挪活,樹挪死?!比伺驳胤?,抬抬腿或許就解決了,樹扎下根,再挪地方,人不可能把所有的根都挖出來,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根系供養(yǎng)系統(tǒng)被破壞,讓一棵斷了根系的樹靠自我恢復(fù)重新生長起來,那是要經(jīng)歷一番生死考驗的,好多樹挺不過這一關(guān)。我在屯子里長成一棵啥樹,已經(jīng)不在乎了。人過了一定歲數(shù),長成老胳膊老腿的,就懶得動彈,不像年輕人,像一棵沒扎下根的小樹,沒啥牽掛,有著滿身的力氣想著滿世界到處闖蕩一番,看一看更遠(yuǎn)的地方。只是人要是真的在一處地方落了腳,那人應(yīng)該把心落了底,像一棵樹一樣在一處地方扎下根,也就有了歸屬感,才會安心生活下去。很多年里,我確定自己已經(jīng)成為屯子里的一棵樹了。每一棵樹都會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萬物有靈,就都會有自己的聲音。這個世上,即便最弱小的生命,也會有自己的聲音。樹應(yīng)該有樹的聲音。
我在屋子里待得久了,就喜歡到樹底下閑逛,從柳樹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然后再走回來,先是一步一步地量,量完了一棵一棵地查,最后閑坐在柳樹中間的碾盤上,碾盤上有時是我自己坐著,有時是前院的鄰居,幾個人,聽樹的聲音。樹葉摩挲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樹的聲音太小,它們用風(fēng)提高了音量。我一次次細(xì)細(xì)地聽,聽了好久,也不知道樹彼此之間表達(dá)些啥。我的認(rèn)知局限了我的思維。據(jù)說,樹木在遭受蟲子啃噬時,樹木就會立刻感覺到痛。當(dāng)一只毛毛蟲津津有味地咬下去,樹木被咬處周圍的組織就會立刻產(chǎn)生變化;此外,如果被咬處受傷了,它還會傳送一種電子信號,這幾乎跟人類沒什么兩樣。不過這種脈沖信號當(dāng)然不像在我們身體那樣能以毫秒的速度傳送,其速度是每分鐘一厘米,接著它會再花上一小時的時間,把防衛(wèi)物質(zhì)送進所有的葉子里,以破壞食客們的胃口。柳樹會制造出水楊酸,然后把苦澀且具有毒性的水楊酸導(dǎo)入樹皮和葉片中,這些不能對蟲子造成多大危害,卻可以改變原有的味道,讓原本可口的沙拉變成嗆人的膽汁。蟲子的口感肯定不會比我們差,它也喜歡美味佳肴,它咔嚓一口,又咔嚓一口,難以下咽一口變味的食物。蟲子咬食一口葉子,樹疼痛地收收身子,這樣微小的動作我們不會發(fā)現(xiàn)。毒素在樹的身體里擴散,同時施放一種警示氣體,向鄰近的同伴傳遞危險來襲的信息。為其他樹提供早期預(yù)警,所有得到警訊的樹木會立即分泌毒素來回應(yīng)。這樣的氣味受風(fēng)等自然因素影響,能傳播100米的距離。這個距離大概是氣味傳播的一般距離。樹不能制造我們那樣大的聲音,它用自己微弱的聲音彼此聯(lián)系,熟悉這個世界。
我家院外那一排柳樹,在叔叔和父親分家扒掉老房子重新建房后,那排成材的柳樹都被砍伐殆盡,讓院外再沒長成一棵柳樹。鋸樹時,排鋸鋸樹的聲音整日響徹在院外,那大概是柳樹留在這個世上最后的聲音了。那聲音像我切割某個蔬菜水果的身體,一聲接著一聲。我身體中的某個部位也一下一下地疼痛,我沒有發(fā)出聲音,像一棵忍痛的柳樹。
我一直想聽聽樹的聲音。只是屯子里沒有一片幾百上千棵連在一起長成像樣的大樹林。它們幾十棵湊在一起就算多的了,成排或者散落在院外、河套邊,還沒站穩(wěn),一只雞,一條狗,也許是一頭驢,立刻打斷了我對樹的傾聽。樹離塵世太近,樹的聲音一下被阻斷在塵世里,這讓我聽不清樹的聲音。身處塵世,我們有幾個人能夠真正聽清這個塵世的聲音,我是在夜里聽見樹的聲音的。漆黑的夜晚,“嘎嘎”的一聲脆響,像晴空里的一聲響雷,格外刺耳。我因那聲音驚悚地呆立在黑夜里,脊背發(fā)涼,無所適從。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聽清樹的聲音,像某個人貿(mào)然在身后喊了一嗓子,我不知道樹在黑夜里那一聲嘎嘎的巨響表達(dá)什么,那一刻世界安靜極了,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連一聲蟲鳴都沒有。是樹的一聲怒吼。有時,我獨自一個人行走在屯子的偏僻之處時,突然想喊一聲,喊出自己的孤獨,可是很多時候我都沒能喊出來,也許樹和我的心境一樣,它一個“人”站在夜里久了,一下子喊了出來。在屯子的角落,有時也會沒緣由地丟出這樣的聲音。我在黑夜里獨自走路,時常故意咳一聲,也許是一聲沒來由的單音字,那些角落里的聲音也是這樣。也許那是一棵樹孤獨的聲音。我們不懂。
院外那排柳樹下樹空兒間長著兩棵杏樹,連體一般生長了很多年,像兩個逗趣貪玩的孩子,在高大柳樹的遮蔽下,從我記事開始始終一人多高,多年不見生長的動靜。連一個青杏也沒掛成,我不清楚它們用了多久才長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以為那是兩棵不結(jié)果的公樹。盡管我沒聽過杏樹有公樹這個說法,可是我在心里這樣認(rèn)同了兩棵杏樹。兩棵杏樹開花結(jié)果發(fā)出聲音是在砍伐掉那排柳樹后。那些柳樹發(fā)出驚天的聲響倒在地上時,沒有傷到杏樹的筋骨,它們有了陽光的照射,在第二年一下放開了手腳,開出了少許杏花,結(jié)了幾顆或甜或酸的杏,這讓父親很是喜歡,放下所有的猜忌,索性小心鋸掉酸杏樹,盡管它們枝挨著枝,干挨著干,父親還是以當(dāng)過木工的手藝,麻利地清理干凈一棵杏樹,讓另一棵留下的杏樹徹底放開手腳,在接下的數(shù)年里正式進入結(jié)果期。我看見沒有了柳樹的遮擋,杏樹的枝干明顯向外擴展了不少。可是在幾年后,杏樹一下萎靡了許多,然后枯萎,死掉。前些時候,我在一本書上看到,兩棵并排生長的樹要是成為朋友,就像兩個結(jié)婚的人,也會白頭偕老;要是砍掉一棵,另一棵肯定活不久。我不清楚那兩棵杏樹是否這般美好,要是成真,我們恐怕要向樹學(xué)習(xí)愛情的堅貞了。父親不懂,讓一棵杏樹在一個屯子里孤老終生。我們誰都沒聽到樹的聲音。
我們聽不到樹的聲音,也許不在一個頻道上。我們制造聲音慣了,以為我們自己才是聲音玄奧的制造者。其實我們只是這個世界的探索者。這個世界向我們隱藏了太多的秘密。我們才是這個世界秘密之外的人。
想想我們面對另一些生物,當(dāng)我們盡情展開殺戮時,那些在我們手下的生靈無論發(fā)出如何求救的聲音,我們都無法聽見,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作為地球的主宰者,我們聽不見弱者求救的聲音,我們聽不見殺戮下的聲音,我們成為地球上生靈孤獨的獨裁者。
這個世界其實從來不缺少聲音,只是缺少傾聽者。我時常想走進一片樹下,也許是一棵樹下,我并不在乎樹的多少,聽見樹在我的頭上嘎巴一聲,也許只是樹葉沙沙的聲音,盡管我聽不懂,可我依然想聽聽樹的聲音。有時,它會讓我覺得我在這個世界上并不孤獨。
那天,女兒走向院里井邊的那棵桃樹,小手輕輕摩挲著透明的桃膠說,這是樹的眼淚嗎?我一時語塞。
樹也會有眼淚!我的內(nèi)心徒生一份悲涼。那棵主干還沒高過七歲女兒身高的桃樹,主干沒長多高就分成兩個枝干,坐果的第二年,果實已經(jīng)壓滿枝頭。有一年枝干不堪重負(fù),直接從中間抻裂開,枝干開裂的周圍淌出很多樹膠,像是眼淚,很是可憐。我沒注意那些樹膠是樹裂開之前淌出來的,還是裂開后淌出來的。我怎么也沒想到女兒會想到眼淚這個詞,雖然我們的眼里常含滿淚水。
我在屯子里,最常看到的就是牛的眼淚,盡管我沒像牛的主人一樣去鞭打它,它慢慢騰騰的性格也讓它多挨了不知多少次打。我沒有,我無數(shù)次揚起的鞭子又無力落下。我分明看見,牛龐大的身軀已經(jīng)滿是汗水,它身軀的某個部位時常抖動一下,眼里已有淚涌出,我不清楚那和勞累是否有關(guān)。牛的活計一點沒少干,這樣的話總在我的心里,時常鞭打我一下。有人在犁旁拴出一根繩子,用手抓住繩子的另一頭,纏在手上,背在肩上,搶墑的季節(jié),農(nóng)人的心里窩著一團火,老天就灑下那點雨水,晚了,苗再就出不齊了。那可是一年的收成。牛的性格融不進農(nóng)人的心。人只好背起繩子,和牛一樣上陣?yán)?。那時,牛的眼淚肯定已經(jīng)滾出眼窩。眼淚不是人類的專屬,樹是有眼淚的,它向我們無言地訴說多年,它和我們一樣經(jīng)歷過歲月浸染,需要宣泄一下內(nèi)心的苦楚。
屯子里的樹也一定有親人,有朋友。我仔細(xì)看過屯子里的樹。樹多的地方,枝繁葉茂,生長茂盛;樹少的地方,形單影只,多半彎曲裂吧,長不好。樹大概和人一樣,家庭和睦的,幸福美滿,人丁興旺。形單影孤的,日子過得不心盛,難以興家。我一直不認(rèn)為只有我們才會有眼淚,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生命比我們更有感情,遠(yuǎn)比我們少了很多心機。只是我們不知道那些生命背后的感情,更不會看懂那些生命背后的眼淚。其實,很多時候,我們連自己的世界都看不懂。
樹的眼淚掛淌在樹干的一處傷口,晶瑩明亮,緩緩流出,醞釀良久。它和我們不一樣。眼淚在我們的眼里轉(zhuǎn)上幾圈,它就噼里啪啦掉落下來。我無數(shù)次看見愛哭的女兒的眼淚總是這樣不爭氣地掉落。她不喜歡把眼淚用手在眼角處抹一下,她就那樣睜大眼睛讓一滴滴眼淚遵循重力規(guī)律,自由掉落??伤恢浪菢拥难蹨I一下?lián)敉戳烁赣H內(nèi)心最脆弱的部分,盡管我這個父親表面上強裝成一個嚴(yán)父,可內(nèi)心已經(jīng)崩塌得一塌糊涂。眼睛仿佛是我們身體里的一處泉眼,眼淚在我們身體里儲存良久,當(dāng)人傷感的時候,泉眼自動打開,將身體里的淚水釋放出來。
每個人都會流眼淚。有的人受了委屈,淚就不爭氣地流下了。有的人即使流淚也流在心里,把笑讓給人看。我想老張頭一定是這樣的人,我在醫(yī)院病房遇見他時,他樂呵呵,總喜歡到外面轉(zhuǎn)一轉(zhuǎn),每到吃飯時,他幾乎都不在病房,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無憂無慮的老人??陕牪》克宓拇笠陶f,老張頭在外地的兒子每月六七千元,女兒也在外打工,媳婦去幫著女兒帶孩子,可是當(dāng)自己住院需要人幫助時,兒女不給錢,老伴掌管全家經(jīng)濟,在女兒那兒也不拿錢替他醫(yī)治,老張頭知道自己的病拖不下去了,就管鄰居借錢到醫(yī)院輸液治療,最困難的時候,窮到吃飯都困難,沒錢去食堂打飯,只能買方便面充饑,可是卻不愿意接受病友給的食物。盡管這事過去了兩年的光景,可每次想到那張樂呵呵的老人的笑臉,內(nèi)心總是有一種痛揮之不去,他讓我看到了人生的艱難。老張頭樂呵呵地面對每個人時,他一定把淚流進了心里。他是個堅強的人,不管別人怎樣看待他,我敬佩這樣一位善良的老人,把所有的苦吃進肚子,也不向外人提及。樹面對自己的憂傷時,不知道會不會把淚流進心里。
樹死了也是站著。不比人,死了就躺下了。死了的樹站在大地上,不說話,站了一個冬天,誰也不知道它的身體早已失去生機,只有到了春天之后,人們才驚慌失措地發(fā)現(xiàn),沒有一點綠從樹身吐出來,那樹已成為一棵死樹。它站在冬天寒冷的風(fēng)里陪了我們一個冬天,我們毫無察覺。它好像一滴眼淚也沒流給我們看,它也會把淚流進心里嗎?
人悲傷的時候會有眼淚,動物悲傷的時候會有眼淚,植物悲傷的時候為啥不會有眼淚?。磕鞘侵参锏谋瘋?,也許只是一棵樹的悲傷。
在幾百、上千棵的大楊樹林子里,有兩棵碗口粗的好楊樹齊刷刷地斷了,在一場大風(fēng)過后。有數(shù)不清的疼痛的眼光留在斷茬處。
楊樹說斷就斷了。那幾棵楊樹生長在林子中間,不會是車撞的,車咋開也轉(zhuǎn)不到林子中間,林子里沒路,也不會是野兔撞的,野兔撞樹上,撞斷的肯定是野兔的脖子。我在公路上,偶爾會發(fā)現(xiàn)路邊被車撞斷的樹,樹擋不住一輛車的橫沖直撞。屯子里力氣再大的人,可以折斷幾個手指粗的樹,可折不斷碗口粗的大樹,就是加上幾個人,也肯定折不斷。我用目測、腳踹,楊樹結(jié)實、堅硬的身體,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我身體能折斷的能力。我能輕易折斷地里的一棵秸稈、樹上的半截樹枝,對于斷了的幾棵楊樹,我用復(fù)原的眼光揣摩了好一陣兒,人肯定無法做到。
樹是被風(fēng)刮斷的。那天下班,我乘坐著客車往回趕,越來越多、越來越黑的云從家的方位壓向客車的方向,風(fēng)肆無忌憚地在前方某個地方卷起一道又一道煙塵,雨在前方肆虐??蛙囈驗橐粭l國道隧道維修了一年還沒修好,只好繼續(xù)繞行于鄉(xiāng)道上,突然五六棵楊樹齊齊地倒伏在公路上,它們被風(fēng)齊刷刷刮斷。因為斷了幾棵楊樹,所有的車輛只好望樹興嘆,在一場雨水到來之前傻等。
在那場風(fēng)沒有到來之前,那幾棵斷了的楊樹和林子里其他的楊樹一樣水滑地站在楊樹林子里,像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看不出絲毫的端倪。說楊樹是大姑娘或小伙子準(zhǔn)成,楊樹是屯子里生長最快的樹,它像我年輕、鮮亮的身體,充滿了活力。我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這孩子,幾年沒見,躥這么高了。”在屯子里,一個小孩子長成大姑娘或小伙子,在屯人的眼里肯定沒幾年。那幾棵斷了的楊樹和所有的楊樹一樣把根深扎土地。我蹲在樹的根部,仔細(xì)地尋找一棵樹的生命的漏洞,我在深埋樹根的土地上面用手摸摸,用腳踩踩,土原封不動地保留在那兒,沒有陷下去一點,那些根部的土也沒比別的地方少一些。我看不出楊樹的根會比別的楊樹少長幾根,或者少長一截子,讓風(fēng)一來,就把根整齊地拔出土地,摔躺在地上。我們可以摔倒了再爬起來。樹和我們不一樣,每一棵扎根生長的樹,經(jīng)歷多少年的風(fēng)雨,肯定把根牢牢地扎在地里,不會讓一場風(fēng)輕易吹倒。在楊樹嶄新的斷茬下,楊樹的根紋絲不動地深扎入土地之中。我不必動鍬動鎬也知道,這幾棵楊樹的根一定不比別的楊樹缺少零件。它把主根向下扎進足足兩米多,然后向風(fēng)來的方向伸出五根側(cè)根,側(cè)根足足伸出了樹高的長度,緊緊抓住樹下面的每一寸泥土,這讓風(fēng)來得再急,也別想把樹吹動半厘。楊樹在這片林子里,扎扎實實地站牢了一塊土地。它好像比我在一個屯子站得牢固。在很長時間里,我還在一個屯子與城市間一直搖擺不定。楊樹比我更像一個屯人。
楊樹真的斷了。在離地面一拃以上,一米以下,楊樹齊刷刷地斷了。風(fēng)大概知道這段距離是楊樹最脆弱的地方,可能是楊樹的七寸。風(fēng)無數(shù)次地從樹身上吹過去,從樹梢開始,一點點往下移,最后找到了楊樹最薄弱的地方,一下加大了風(fēng)力,把樹生生地扯斷。我原來只知道蛇有七寸,掌握了七寸,就掌握了一條蛇的命運?,F(xiàn)在,楊樹會不會害怕風(fēng)掌握了自己的七寸。在那場大風(fēng)到來之前,楊樹大概沒想過自己的命運掌握在風(fēng)的手中。
風(fēng)是如何探知楊樹的弱點的。楊樹日夜站在那兒,用枝聽,用葉看,白天看,晚上看,楊樹會看懂嗎?屯子里那么多樹,風(fēng)沒著急掌握一棵柳樹的命運,一棵榆樹的命運,風(fēng)獨獨看上了楊樹,是幾棵楊樹。幾百上千棵楊樹用相同的姿勢站在林子里。風(fēng)沒黑夜沒白日地來到林子邊,一次次溜進林子,用自己的身子骨去推,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風(fēng)原本是想試試楊樹的力氣。風(fēng)不知道楊樹外強中干,不禁推,一下就斷了。屯人用鋤頭耪地時,一根榆木鋤杠突然斷了;用一副扁擔(dān)挑水澆地時,扁擔(dān)突然斷了;屯子里會有很多突然意外斷了的木頭。楊樹的斷也許只是一次意外。像一個人突然摔了一跤,只是楊樹把自己的命摔沒了。
風(fēng)從沒在一個屯子里顯示自己的力量。風(fēng)肯定不想使出自己的真力氣猛勁鉆進一個山溝的屯子。風(fēng)不想讓自己鉆進死胡同。屯子里的樹們見不到多大的風(fēng)。楊樹肯定也見不到。楊樹一直想知道風(fēng)的力氣有多大,彼此暗中較了勁。風(fēng)知道自己的實力,可在推楊樹時失了準(zhǔn)兒,用出的力氣,風(fēng)自己也沒收回來。生活中,每個人都有可能有用過力氣的時候。我在地里拔一棵老秧,我用了兩次勁都沒拔出來,我本以為稍用點力氣,老秧就會乖乖地從地里連根出來,我錯估了那棵老秧。第三次時,我差不多用了全力,結(jié)果,老秧被嗖地一下從地里連根拔起,我的身子向后仰,重重地坐在地上。我把力氣用過了頭。風(fēng)在和楊樹較勁時,大概也和我一樣用過了力。風(fēng)在一場與樹的對弈中贏得了先機。
斷了幾棵樹,風(fēng)肯定不會回過頭,把樹扶起來。回頭來到樹前的是栽樹的人,那個人唉聲嘆氣,也許捶胸頓足。栽樹的人先前不明白,誰有這么大的力氣讓好好的楊樹說斷就斷了。環(huán)顧了一周,斷定只有風(fēng)才有如此手筆。哀嘆了一聲又一聲,樹也有天收的。
人有丑的,樹也不都是直溜水滑的白楊樹,肯定有彎曲裂八長得丑的。長得丑的樹我叫它丑樹。其實,屯子里把丑叫磕磣,可我不能說磕磣樹。
丑樹丑到啥樣,這個事情不好說。人丑,面目可憎。樹丑,沒個準(zhǔn)地兒。有時丑在主干,有時丑在根,有時丑在樹冠,更多的丑在主干。主干是一棵樹最有價值的地方,像一個人的臉或者身體。父親做了許多年的木匠,對樹最有話語權(quán)。父親會讓一棵樹最有價值的地方物盡其用,不會追究一棵樹的丑俊。我們時常這樣忽略一棵樹的價值,也這樣忽略了生活中的一些重要細(xì)節(jié)。
丑樹大都生活在某一角落,沒人搭眼兒的地方。丑樹怕人的斧頭,還有鋸。這兩件家伙是樹的死敵。丑樹看不見這兩件家伙,大都長命,活上幾十上百年,或者更長歲數(shù)。至于那些身體里的蟲子,鹐叨木兒的嘴在身上幾個來回,也許就把蟲子找出吃掉了。即使敲引不出蟲子,一兩條蟲子得需要多少年才能讓一棵樹空到不能生長,命隕蟲口啊。丑樹和屯人一樣卑微地生活著,多少年里干不成一件大事。
誰也不希望樹長成彎曲裂八的樣子。樹把根扎在一條巖縫里,一塊兒草都長不高的地方,樹想把根扎得再深些,也許地下有五塊大石頭,像門一樣把根向地下深處奔跑的路堵死。樹根前后左右,或者向下的路都被一塊塊大石頭堵死,樹再沒長高長粗的奔頭,萎靡地站在一處,風(fēng)向一邊吹了吹,一頭懶牛把樹向另一個方向靠了靠,也許向樹狠狠地咬上一口,樹被欺負(fù)得彎曲裂八,長不成大樹的樣子,一下上了脾氣,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身體歪在那兒。樹其實也不比我們脾氣小,它把脾氣藏在身體里,不外露。我們看不見。
多少年前,院子里一條跛腳的狗,因為看不住院子,被我們無辜地踢打一下,從此再無信心盡心盡力地看護院子;一只禿尾巴的母雞被我們礙眼地驅(qū)離啄食的雞群,母雞為此生我們的氣,偷偷停了半個月的蛋,我們卻蒙在鼓里,毫不知情;我們不愿看見一匹公馬在屯人面前抖出巨大的性器,光天化日下做那事,再不愿養(yǎng)一匹公馬,只好讓屯子里的馬絕種,再無馬可養(yǎng)。我們是不是也會這樣早早地斷送了一棵丑樹的生路。
樹根抓住一塊泥土,站穩(wěn)腳跟時,肯定鉚足了勁,嘎巴嘎巴地猛勁掙開骨節(jié),努力地向上生長的。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往自己理想的方向奔跑,樹也這般模樣地向前奔跑了。一場又一場的風(fēng)在屯子里撕扯著,樹聽見自己的身體里“嘎巴”一聲,樹整日整夜地疼痛著,我們聽不見,也看不見一棵樹的疼痛。
我的一個漂亮女同學(xué),她多年前也像一棵樹一樣奔跑過。她一個不小心,同樣聽到身體的某處“嘎巴”一聲,她的腿疼痛起來,整日整夜地疼痛,滿頭大汗,是不是疼掉了眼淚,我們慌亂得不記得了。醫(yī)生只好鋸掉了她一條腿。她重新回到路上時,再聽不到耳邊呼呼的風(fēng)聲。她把自己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后面,再不想追我們。樹也會這樣做嗎?我們低估了一棵樹的想法。
我在一個屯子里閑逛了數(shù)圈,到處瞧瞧樹的身影。多年前,我就把自己當(dāng)成屯子里的一棵樹了。也是多年前,我脫掉一雙鞋,把自己的雙腳用土埋起來。陽光暖暖地照在我身上,一股陰涼的氣息從腳心慢慢滲入,慢慢向上涌進身體,我緩慢地伸開手臂,像一棵樹伸展著枝葉。我不知道站多久,水會慢慢充盈我的身體。一條蟲子多久會鉆入身體,蠶食我的骨肉。它會在我的身體里造成巨大的傷疤。我看見有數(shù)只螞蟻,快速爬上我的身體,癢癢的。不知道我這棵“丑樹”在它們眼里是啥模樣,我猛地一下掙脫泥土,跳回地面,它們肯定也一下跌回地面,它們平日里爬慣了樹木,一下蒙在地上,慌亂地揉揉摔疼的身體,快速跑離我這棵會動的“丑樹”。
屯子里,河套西北一側(cè),散長著二十幾棵彎曲裂八的柳樹。它們在我開始長大時,就那副模樣地站在屯子里。我經(jīng)營的一小塊菜地的一側(cè),就有三棵這樣的柳樹,我向天空看著柳樹彎曲的樹身,以及樹下巨大的傷疤,心里都有一股莫名的疼痛鉆入身體。我不清楚這些柳樹是如何每天面對著屯人的目光生長起來的。屯人一般不會容忍一棵彎曲裂八不成材的樹長在自己面前。
有時,我會偷偷拿出父親的斧頭或鋸子,站在一棵樹的身旁,蹲下身子,我一直想像父親一樣拿著斧頭或鋸,蹲在一棵樹下。在我準(zhǔn)備對面前的丑樹下手時,我聽到那棵柳樹咚咚的心跳聲,那心跳聲仿佛一棵轟然倒下的樹一樣壓向我,我還沒有獨自對一棵大樹下死手的經(jīng)驗,那讓我悄悄收回斧頭和鋸子。我沒能獨自對一棵樹死命下手。
看著屯子里那些散長著的柳樹,有時,我會獨自蹲在地上,也會聽見身體的某處“嘎巴”一聲,這讓我呼吸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