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飛鵬
屋場、村莊、鋪里,還有我那兒時的小伙伴……流年似水,逝者如斯?;厥淄拢切┤諠u遙遠的記憶碎片,猶如一組組電影鏡頭,由遠而近,漸漸清晰起來……
我住的地方珠子籠,那里只有我們一家人,珠子籠也就成了我家的代稱。我到村里玩,經常不記得回家,要吃飯了,母親便在屋角頭扯著嗓子呼喊我。邊上的大人聽了,這樣提醒我:“雙,珠子籠在叫你吃飯哩……”
我不知道這里為什么叫珠子籠。我家后面是大山,前面是開闊的田垅,中間有個圓圓的小土墩,像是一顆珠子。兩道低矮平緩的山丘一左一右逶迤而來,好像把那個小土墩都關在籠子之中,這應該就是珠子籠得名的由來吧。
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樣,這里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母親卻總是說,我們珠子籠是個好屋場。她是這樣解釋的:當年做屋打地基時,挖到了旗桿石。她特別強調,從前只有出了舉人或進士,大門口才能豎大旗的。這樣說來,我們珠子籠確實是個好屋場。
雖然母親總說珠子籠是個好屋場,但那時我家卻很窮,和我想象中好屋場該有的光景有著很大差距。我們每餐吃的都是薯絲飯,揭開爐罐蓋子,上面盡是薯絲。每次吃飯,母親都用飯勺把薯絲扒開,盡量從里面挑白米多的飯盛給我。
因為生活很苦,父親和母親非常勤快,他們忘我地勞作,希望把日子過好點。而對我來說,除了玩之外,幾乎就沒有其它的事了。不過有時母親也差我做點小事。我在坪里打陀螺,鞭子“叭叭”地抽著,陀螺“呼呼”地轉著?!半p,去拔兩莖大蒜來?!泵χ床说哪赣H叫我。我正玩得起勁呢,聽到母親呼叫后不敢怠慢,趕忙向屋背頭的菜園跑去。大蒜、韭菜和蔥雜種在一起,我找到那塊地畬,挑上幾莖碩壯的大蒜,摳著根須拔起來,然后飛快地跑到屋西頭的水潭邊上,洗干凈后送到廚房的灶臺上。灶膛里不時冒出青煙,母親瞇著眼睛一邊切菜,一邊用鍋鏟翻動鍋里。我正要接著去打陀螺,母親又說:“菜炒好了,去叫你爸來吃飯?!备赣H去犁田了,我又趕緊跑到坪外沿,雙手攏在嘴上對著前面的田垅大喊:“爸——吃飯嘍——”父親正呼斥著牛:“轉——角——”于是我放大聲音再呼:“爸——爸——吃飯啦——”父親提著犁從田角轉過來了,他甕著聲音應道:“聽到了,犁完這圈就來?!?/p>
父親母親的辛勤勞作,也只是讓我們免受饑寒而已。稍大些后,當母親經常說起我們珠子籠是一個好屋場時,有一次我忍不住說:“伊(我們對母親的稱呼),我家這么窮,這里還算好屋場呀?”母親卻說:“當初做這房子時,位置往里偏了點,這樣發(fā)起來就慢了。風水先生說過,到了你手上我家會發(fā)達的?!闭f罷母親摸著我的頭又說:“蠢崽,我們現在算是好的,你不知道,當初和你爺爺分家時,日子有多么苦。我和你爸只分到一只破爐罐,兩只半碗(其中一只破的),三升半米?!?/p>
如此說來,現在我家日子確實算好的了。讓我感到不解的是,爺爺只有父親一個兒子,當初為什么這么摳門?母親告訴我,其實爺爺那時也窮呀。爺爺有四兄弟,只有爺爺娶到了老婆。爺爺能娶到老婆純屬運氣好。我的奶奶是當地大戶人家的女兒,因為不愿給一個做官的當小妾,她父親一氣之下,就將她撂給了當時他家的長工——我的爺爺。為此,我的奶奶一直非常憂郁。爺爺雖然窮,但脾氣卻很壞,經常打老婆。生下父親三個月后,奶奶就服毒身亡了。母親帶我去看過她的墳,就在我家珠子籠的后山。她特意囑咐我:“你要記得,這是你爸的娘的墳。她是個苦命的女人,以后我們老了,每年都要來給她上墳?!边@話我牢牢記在心中。
爺爺脾氣很壞,對我卻很好。母親說,要是她去菜園里做事,聽到我在搖籃里哭,爺爺就趕緊過來搖我。他一邊搖一邊說:“這孩子長得大氣,睡覺都撒手撒腳的??此墓羌埽坏绞鶜q就是個梢長大漢了?!?/p>
爺爺過世時我還不到兩歲,對他沒有一點印象。我所記得的除了母親說的那句話外,就是在父親母親的辛勤勞作下,日子終于好些了,當然也只是煮飯不用再拌薯絲,有了純純的白米飯吃而已。
母親經常說,屋場到我手里會發(fā)達起來的,使我對未來不由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多年以后,我長大成家了,可是并沒有發(fā)達。母親還是這樣說,我們珠子籠是個好屋場,到了我手上是會發(fā)達的。有一次妻子也忍不住了:“伊,現在我們都當家了,也沒怎么發(fā)達呀?”
母親說:“你們還不算發(fā)達呀?你老公考上了師范,是村里第一個吃到公家飯的。你也教書有工作,村里都羨慕我們家呢!”
哦,在母親看來,這就是發(fā)達呀!
母親見我們有些不在乎,便指著房屋四周給我們解釋:后面高高的大山是來龍,前面遠遠的山尖是案山,左面那道延綿的小山丘是青龍,右邊的則是白虎。屋背來龍高,前面案山遠,還有青龍白虎護衛(wèi),這樣的屋場還不好嗎?你們后頭的日子會更加發(fā)達的……
母親說得有板有眼,好像看到了我們日后的飛黃騰達似的。雖然我對風水不懂,但覺得能在這樣好的地方安居,確實不錯。以后只要看到那些傍山而建的農家小屋,我就會想到,有那么一座大山,下面有個好屋場,那里有我的家——珠子籠……
我們的村莊叫胡家塅。據老人講,從前這里住的都是胡姓人,村莊邊上很多墳塋墓碑上刻的就是胡姓名字。不知是搬走了還是其它原因,現在一家姓胡的都沒有了,住的都是雜七雜八的姓。
因為住的雜姓,村莊似乎沒有什么凝聚力。用村里人的話說:我們胡家塅是呼攏的班子,都是“黃牛角(方言音gè),水牛角,各顧各”。因而雖然村莊不大,只有二十來戶人家、百余口人,但經常有人會因一點小事爭得面紅耳赤,有時甚至吵得很厲害。特別是那些婦女,吵嘴時叉著腰、挺起肚,站在不近不遠的兩對門,呼爺罵娘,發(fā)誓賭咒,互不相讓,直吵得天昏地黑,嚇得狗都不敢亂叫,那些雞鴨更是逃得遠遠的,整個村子只有她們吵嘴的聲音。不過畢竟同在一個村,低頭不見抬頭見,過幾天也就好了。要是哪家老人病了,照樣會提點東西去看;要是哪家做紅白喜事,照樣會請他幫忙。要不村里人會說閑話,說他不懂禮數。
其實,胡家塅是我們村莊的大地名,村里還有很多小地名,比如我住的地方叫珠子籠,過去一點叫崗上,從崗上下一道小坡,再經過一段田垅,就是胡家塅了。因為村里大部分人都集中在那里,所以胡家塅成了我們村莊的名字,我們簡稱為塅里。就是塅里,也分許多小地名,可以說一家就有一個小地名。比如,住在磡上的叫上屋,住在磡下的叫下屋;房子很老的叫老屋里,房子建的年頭不多的叫新屋里;靠近水井的叫井頭,住在山彎的叫彎里……一個一個地名很有意思。
這些地名當中,我們最喜歡的是村莊正前方的櫧樹下。那里長著一棵大櫧樹,巨大的軀干三四個大男人都合抱不過來,像是村莊的守護神。櫧樹那么大,不知有了幾百年。村里老人講:小時候看到櫧樹就是這樣的,如今他們都老了,櫧樹還是這個樣子。櫧樹長得很特別,軀干橫斜的,中間橫長著一支大樹椏。孩子們喜歡爬到上面玩耍,可以這樣說,村里孩子沒有一個不是在上面爬大的。勞作之余,大人喜歡到櫧樹下坐坐,東家長,西家短,談論著生活中的瑣碎。談著談著,櫧樹下人越來越多,嬉笑喧鬧聲充盈在整個村莊。村里人就是這樣過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在大櫧樹周圍,分布著許多農田,它們也有名字。面積很大的叫大口,面積很小的叫細口;形狀長的叫長坵,形狀圓的叫圓坵;用來過水的叫過水田,用來育秧的叫秧田……除了農田,幾乎家家都有一個小菜園,分布屋前或屋后。和農田不同,菜園都用主人的名字來稱呼,說是某某家的菜園。
八十年代初,村里開始分田到戶,實行承包責任制,每人都有戶口田。因為種的是稻谷,我們叫谷田。我們衡量谷田不用畝,而是用擔。這塊田可以割到多少擔稻谷,就叫幾擔谷田,聽上去親切。每個戶口大概分到八擔谷田。村里好的谷田都集中在塅里,我家在塅里也有一塊。那是一塊大谷田,可以割八擔谷,我們叫它大口,剛好一個戶口的田。
田地的名字很少變動,變動的是它們的主人。近些年來,村里的年輕人不斷到外面打工,留在村里的多是老人、孩子。村里忽然沒有了往日的喧鬧嬉笑,甚至婦女吵架的聲音都很少聽到,讓人感到有些不習慣。有人打工掙了錢后便在城里買房,把鄉(xiāng)下的房子賣掉,干脆到城里安家了。連同房子一同賣掉的,還有他的戶口田和菜園地。
他們雖然賣了房子和田地,但賣得并不徹底。他們賣的往往只是大人的戶口田,孩子的戶口田是不賣的。菜園也只是暫且借給新來的人種,還歸自己所有。盡管他自己沒有了戶口田,但戶口還在村里,還是村里的人。那些田還是叫那些名字,就是連賣掉的菜園,我們還是習慣稱作某某的菜園,而不是用新主人的名字稱呼。這樣,即使他們走了,還和村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村里的紅白喜事,他們一樣到場。他們做紅白喜事,一樣會請村里的人。
不過,有一種情況比較特殊,就是像我這樣考出去的人。中學畢業(yè)后,我考上了師范,由農村戶口變成了城鎮(zhèn)戶口,要退出戶口田。那個大口剛剛八擔,父親很不舍得地拿出去了。
讓我感到感動的是,雖然我的戶口不在村里了,但大家一樣把我當村里人,不管誰家做紅白喜事,都會請我?;氐郊依铮看谓涍^那個大口,村里人見了便說:“回來啦!喏,這個大口原來是你的戶口田呢!”真沒想到,我的戶口雖然不在村里,但那塊大口卻像一根無形的紐帶,始終把我和這個村莊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只是那些隨著他們父母到城里安家的孩子,雖然他們的戶口還在村里,雖然他們還有戶口田,但是若干年后他們還會回來嗎?他們還記得那些田地的名字嗎?
時光在悄悄流逝,村里人走的走、來的來,生的生、老的老,回到村里,經常發(fā)現一些陌生的面孔。只有那棵大櫧樹依然撐著它橫斜的身軀,默默守護著村莊。看到它周圍那些名字依舊的田地,想起村里過去的那些瑣屑,在恍如隔世中感受那份日益模糊的親切,心底不由默然一聲嘆息……
我們的村莊不是很大,人家不是太多,但玩的小伙伴倒是不少。小伙伴們的名字大都是隨意取的,男孩便叫什么狗,春天生的叫春狗,秋天生的叫秋狗,家里太窮的甚至叫賤狗。女孩就叫什么姑娌,大女兒是大姑娌,二女兒是二姑娌,小女兒是細姑娌。姑娌多了分不清,住在上屋的叫上屋細姑娌,住在下屋的叫下屋細姑娌。也有些另類的名字,有一個出生時很細小,叫蝦人。隔壁女孩生出來時也很細小,便叫蝦婆。當然也有個別好聽一點的名字,如勁松、華生、朝陽、潤陽或是什么花的,那他父母肯定多少讀了點書。我的名字叫雙喜,算是這類。
伙伴多了便好玩,玩得最多的是捉迷藏。這么多伙伴,誰來尋人呢?用點指頭來決定。大家蹲下,把無名指伸出來放到一處,由一個人依次點著。他口中念道:“點指點指,烏云茂密;新官上位,老官請出。”出字落在誰手上,誰就去藏好。點到剩下最后一個,便由他去尋人。尋人是很難,有的藏得緊,半天都尋不到。大家都愿意藏,而不愿尋。我有點小心眼,口訣十六字,知道如何不讓開最后一個字落在我的無名指上,因此很少點到我尋人。大家為此感到有些詫異,直到現在,這個秘訣他們都不知道。
我們還玩一種剝蛋殼的游戲。捉迷藏是尋人,剝蛋殼則是找物。大家先把一個人的眼睛蒙上,將一個東西(例如小石頭)隨意藏在一個人的手心。大家都把手掌握緊,蒙著眼睛的小伙伴把手巾解開,依次掰開大家的手掌來找。大家一邊唱著:
種蓮子,開蓮花,種到誰人手里佳不佳。
家家種大蒜,大蒜接木耳。
木耳九月九,擰緊拳頭張開手。
黃牛角,水牛角,放牛崽娌出來剝蛋殼。
這個游戲不太好玩,但那首童謠卻非常美,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那些伙伴當中,和我玩得最好的是蝦人。他兄弟多,家里很窮,五六歲便開始放牛。我家條件相對好一些,不用干什么活,便經常跟他去放牛。
放牛很輕快,牛吃飽了便把它趕到欄里。這時我們沒有什么事了,便到牛欄邊上的地里偷蔗稈吃。我們個子很小,匍匐著身子,從菜畦中間爬過去。挑一個粗壯的蔗稈,齊兜掰下。沒有刀,張開牙齒用力去咬。腮幫上甚至嘴巴里都是土,吐掉后接著再咬,我們年紀很小,牙齒卻十分厲害。刀柄那么粗的蔗稈蔸,幾口便咬斷了。把蔗稈拖到牛欄后面,葉子給牛吃,我們吃莖干。
伙伴之間大多時候都玩得很融洽,但也會鬧別扭。為了一點很小的事情,甚至打起架來,做爺娘的自然心疼。特別是做娘的,本來是小孩子鬧,弄不好變成了兩家大人吵,并且吵得很兇。不過很多時候都是這樣,兩家大人吵得正起勁,孩子們早玩到一起去了。大人看后啞然失笑,也就不再吵了。
這些伙伴當中,有一個很特殊,便是和我青梅竹馬的毛姑娌。我們兩家隔得不遠,經常在一起玩。那時我們只有三四歲,她母親問我:“雙喜,把毛姑娌給你做老婆怎樣?”我高興地說:“好呀!好呀!”她母親又說:“你拿什么作聘禮喲?”我不知聘禮是什么,便傻乎乎地說:“我家養(yǎng)了條大白豬,用它來兌吧。”這在村里成了笑談,一見到我們倆便說:用大白豬把毛姑娌兌給做老婆吧。開始我很樂意,長大后知道這是羞人的,再也不說了。不過毛姑娌待我還是不同,我們去打豬草,男孩手腳慢,她經常偷偷幫我。后來我考上了師范,她雖然沒有成為我的媳婦,卻認了我母親作干娘,成了我的干妹子。
我們漸漸長大,男女之間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無拘無束了。大家知道了男女有別,并且相互取笑。比如蝦人和蝦婆,他們出生時都很細小,因為從小給家里干活,十三四歲便長得如大人一般。我們便說他們是一對,還編出了歌謠來唱:“蝦人蝦婆兩公婆,提起銅鼓打破鑼……”羞得他們臉紅紅的。不過,他們也沒有成為兩公婆,蝦人家里條件不好,到別村招親了,蝦婆則嫁到了很遠的地方。
雖然如此,我們男孩子還傻乎乎的,但女孩子們早已春心暗動。這時,村里發(fā)生了一起悲劇,下屋細姑娌突然吃農藥死了。原因很簡單,她和幾個同伴去山上打了些尖栗,被她老弟偷吃了。她和老弟吵了幾句,便去吃了農藥。下屋細姑娌經常和老弟爭吵,沒想到這次竟然吃農藥了。我們總覺得沒有這么簡單,但又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解釋。有的說她在山上遭了邪氣,有的說她家那屋場不好。多年后我聽人說,當時外面的混混經常到我們村玩,他們開放大膽,穿著時髦,村里女孩沒見過什么世面,很容易被俘虜。下屋細姑娌便和其中一個好上了,但不敢和家里人說,她的死極有可能和那有關。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但是親眼目睹一個共同成長的生命凋零后,生活中便多了一份沉重,我們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天真無邪。
時光就這樣悄然流逝,不知不覺我們長大成人了,男的結婚生子,女的嫁到別村,大都重復著父輩們的生活。也有不同的,比如我考上師范走出了農村。還有一個也出去了,就是上屋細姑娌。小時候大家一起玩耍,一起打豬草,偶爾也吵吵,沒覺得她有什么不同。后來她父親做生意發(fā)了大財,她也跟著父親到縣城做起生意來。不過,她看到大家依然一樣親切。
雖然我考上師范成了老師,回到村里大家還是直呼我的乳名,我也一樣呼著他們的乳名。有一次參加朋友宴請,竟然和上屋細姑娌碰到一起了。她大大咧咧地叫了一聲:“雙喜,是你呀?好多年沒見了?!蔽乙泊筮诌值卣f:“是呀,上屋細姑娌,好多年沒看過你了?!边@時,邊上有人特意糾正我:“哎!這是我們公司葉總?!?/p>
那時,村里只有一家國營商店,設在大隊部邊上。我們習慣把商店叫做店鋪,因此稱那里為鋪里。
鋪里是我童年到過的最大地方。說最大,其實也不怎么大,就是大隊部周圍聚居著二三十戶人家而已。一條鋪著亂石的便道從中穿過,旁邊有商店、藥鋪。雖然不過百十來米長,那里的人卻把它叫做街?,F在看來,叫街確實有些勉強。但在童年的我的眼中,那里不但很大,而且很不簡單。
第一個讓我感到不簡單的是那家商店。因為是我們整個村子唯一的店鋪,自然顯得特別不同。我很少有零花錢,每次經過商店時,總是忍不住看看里面。我人還沒有柜臺高,柜臺前面擱著一塊踏板,我便站在上面,努力把頭伸出來。里面有糖果、麻餅,都是我喜歡吃的東西呀!賣貨的人很神氣,見我伸出頭在看,冷硬地呵斥:不買東西,有什么好看的?于是,我趕緊從踏板下來,向學校走去。我想,當賣貨的人真好,商店那么多東西,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怪不得他那么神氣了。
另一個讓我感到不簡單的是藥鋪。藥鋪和商店隔得不遠,主人養(yǎng)了條咬人的狗,去上學時,我最怕經過那里。不過我覺得,很多人不僅僅是怕狗,更多的是對藥鋪主人的敬畏,因為他是大隊支書的女婿。在我們眼中,支書是當地最大的官,看上去很威嚴,他的女婿自然應該敬畏,由此延伸到了狗身上。不過,我是真的怕狗。到了那里先遠遠看好,狗不在門口我才過去。要是在的話,我就停下,等著熟人給我趕狗。有時看見狗不在門口,等你過去時,它冷不丁竄出來,嚇你半死。不過還好的是,只要你站著不動,它在你身上嗅幾下便走開了,不會咬人。還有,凡是給過它飯吃的人,不管過了多久,都不咬他。我覺得那狗挺講義氣的,總想弄點飯給它吃,可惜一直沒有機會。不過,我也從未被它咬過。
真正讓我感到不簡單的是大隊的禮堂。禮堂在商店和藥鋪中間,大隊部就設在里面,可以說是全村的中心。禮堂的大廳很大,可容納幾百人,是全村開大會的地方。里面設有主席臺,威嚴的支書就是端坐在上面講話的,當然最不簡單了。
不過禮堂更多的是用來放電影,因而我很喜歡它。放映機也是支書的女婿買的,去看電影要買票。小孩沒錢,于是我們便想著逃票。主席臺下面是空的,我們早早地藏到里面,電影放映以后再出來。開始這招挺靈,被發(fā)現后,每次放電影前,支書的女婿都要把我們從里面清出來。這樣不成,我們便另想辦法。買了票的大人可以帶一個孩子進去,我們便在門外守著,看到認識的大人,便叫他帶我進去。萬一沒有熟人,看到大人沒帶孩子,便大搖大擺跟在后面,居然多次成功混進去了。
電影好看,但也經常出事。我們村放電影,周邊幾個村的人也趕來看。雖然是鄰村,但有時好像國與國之間那樣,一不小心便弄得緊張兮兮的。特別那些小青年,為了爭座位,或是爭某一個姑娘,經常大打出手。鋪里有個叫老黑的,據說練過醉八仙,特別能打。老黑很仗義,只要是跟我們村里人打架,他都會出手相助。而只要他出手了,打架總是贏得多。有一次打架不知因何而起,但對喜歡打架的人來說,那不重要。用他們的話說“不怕打不贏,就怕打不成”,打不贏下次接著來。當時我在邊上,對方有個人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把鐵鍬,朝老黑當胸鏟去,我頓時嚇傻了。好家伙,老黑一腳踢開,鐵鍬鏟在他的腳板上,嶄新的解放鞋底斷作兩截。好在沒有傷到他的腳。對方嚇得一愣,老黑搶過鐵鍬,那邊人嚇得一哄而散。我不由覺得,原來老黑也是不簡單的哪!看到他那么厲害,我竟然產生了去學功夫的念頭。
進入中學后,回家還要經過鋪里。時光在悄悄流逝,鋪里也在悄悄發(fā)生變化。當了很多年的支書,終于退下去了。藥鋪自然換了主人,支書的女婿也不放電影了。商店也換了人。原來那位賣貨的人進了牢房,據說是盤點對不上賬。我這才知道,商店的東西是不能隨意拿的。最讓我想不到的,為了防身,家里真的送我學了點功夫,老黑竟然成了我的好朋友。
再后來,大隊變成了行政村,由于禮堂日漸破舊,在另一地方新建了村部。新村部比原來的禮堂氣派多了,那里自然成了全村的中心,藥鋪、商店都移到它邊上了,不過都是私人承包的。雖然大隊成了行政村,但支書還叫支書。支書換了好幾任,但不論是誰,和原來的支書差不多,看上去都很威嚴,可能到鎮(zhèn)上見了點世面吧。我覺得鋪里不但不怎么大,那些原來在我眼中很不簡單的東西、人物,也漸漸變得尋常起來,當然,也包括現在的支書。
沒有了商店、藥鋪和禮堂,鋪里早已沒有了往日的熱鬧,但我們依然把那里稱為鋪里。如今,走過那條鋪著亂石的街道,我便想起鋪里當年的點點滴滴,特別是那條狗。其實,那條狗雖然可怕,但直到老死,從未咬過一個人?,F在想來,倒覺得它有幾分親切。
許多年后,我離開農村進了城。每次回家,經過鋪里,來到村莊,再走幾步,眼前便是我的屋場珠子籠。此時,我的目光會不停逡巡,看看哪些地方還留有我童年的痕跡。地方還是這些地方,地名還是這些地名,但多了很多新房子。還有就是,當年的那些小伙伴,都已在流年里浸飽了歲月的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