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有鴿子在飛翔

□ 文／吳佳駿

它已經(jīng)死亡。

這毫無疑問。秋天正在給它送葬。

你不要悲傷，也無須祈禱。不是每一只鴿子，都能像它的父輩和祖輩那么幸運，能僥幸躲過天空的驟雨、霧霾和狂風；或獵人的子彈、投槍和毒藥。你在放飛它的那個早晨，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它的翅膀一張開，空氣就凝固。你看見它似乎也覺察到某種異常，奮力撲棱著雙翅，幻想騎在太陽的芒刺上，去抵達天空和遠方。它知道你對它寄托著殷切的希望，它不想辜負你，也不想讓你絕望。它強忍著心中的銳痛，在空中盤旋一陣。你以為它是在搜尋路線，卻不知道它其實已經(jīng)很累。它的影子落在地上，靈魂也被氣流擄走，唯剩一對活翅的假象，給你最后的安慰。

也許是你太愛它，你之前并未發(fā)現(xiàn)它的異樣。它把異樣藏在鴿籠內(nèi)，藏在飛翔中，藏在叫聲里，藏在你的憧憬之外。有好幾次，它都見你偷偷地蹲在鴿棚中落淚——你的淚像沾在它羽毛上的露水，包裹著黎明到來時的陣痛。它洞穿了你內(nèi)心的秘密，但它不戳破。它只是你喂養(yǎng)的一只鴿子，它的使命不是要給你療傷，而是要承載你的夢想去翱翔。

你是一個有經(jīng)驗的訓鴿人。你十分看重它的血統(tǒng)。它的祖父曾在比賽中奪得過亞軍，它的父親曾在比賽中奪得過冠軍，故你也相信它并不會弱于前輩。這種判斷使你心懷激情。你期待這只血統(tǒng)純正的鴿子能給你贏得榮譽，能使你灰暗的人生鍍上金光。不曉得有多少次，你都在睡夢中望見鴿子嘴銜花環(huán)，飛越高原和河流、草地和雪山，去往一個圣潔的地方。那個地方，既沒有人世的苦難，也沒有生存的困厄，可以讓你忘掉你所遭遇的一切苦痛和不幸。但夢終究不過是夢，任何夢都會醒。夢醒之后，你唯一能夠抓住的，只有這只鴿子——你夢的實證。

可是現(xiàn)在，這只鴿子死了，你的夢也隨之破滅。這是你萬萬想不到的。從事訓鴿多年以來，你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故和悲劇，你一時不知所措。你感覺整個天空都坍塌了。你深信這只鴿子還能復活。你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它的尸體，像撫摸一個從未誕生的夢。你不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事情，你流下憂傷的淚滴。這淚滴落在鴿子緊閉的眼睛上，你多么渴望你的眼淚是一顆一顆的藥丸，可以讓你的愛鴿死而復生。但這只能是你的幻想，畢竟，你親眼看見它從空中墜落。

它盤旋到第三圈的時候，翅膀就斂緊，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綁縛，被上帝之手瞬間扔下凡塵。你當時覺得這是鴿子在給你做游戲，但你并不喜歡這樣的游戲——你見過的游戲?qū)嵲谔?。你想讓它繼續(xù)高飛，便伸出雙手使勁揮舞，仿佛搖動一面大旗。可遺憾的是，你的揮動并未給鴿子重新指明方向，你的手掌接住的，只是一抔死亡的灰燼。

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你只能唱起小小的失敗之歌。

如果沒有那兩年的鐵窗生涯，你大概不會對鴿子愛得那樣深。你太渴望自由、渴望飛翔。在入獄的第二天，你就遭受“捆鴿子”的凌辱。七八個犯人反綁著你的雙手，將你高高地舉起，又重重地落下。他們樂意聽你墜地時的慘叫——這給他們枯燥乏味的牢獄生活以生趣。要是你敢反抗，他們就摁住你的頭顱朝墻壁上撞。撞暈之后，再站成一圈將你圍住，掏出生殖器向你撒尿——這叫“下春雨”，又叫“降甘霖”。

你雖然是窮人家的孩子，從小便習慣在他人的歧視和打罵中成長，但像這種非人道的折磨，還是頭一次遭逢。你想到過死，想到過死的幾種方式——咬舌、撞墻、割腕、絕食，但都未能成功。有人輪流盯著你，他們就是要讓你求死不能、求生不得。你給他們下跪，乞求速死，可他們偏不成全你。要知道，除父母外，你這輩子還從沒給人下過跪，就是他們來將你拷走時，你連頭都沒有低一下。但是在面對羞辱時，你卻愿意以下跪的方式來獲取死的尊嚴。

他們看穿了你的心思，他們不能讓你如愿。

你說自己沒罪。你說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鄉(xiāng)村小學教師，在學校教書育人，為人師表；在家中孝順父母，遵奉古訓。你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你沒做過虧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門。但沒有人聽你說這些，也沒有人相信你說的這些言論。你已經(jīng)成為一個假想敵。你已經(jīng)沒有資格再申辯，就連每年都表揚你的校領(lǐng)導都不再同情你，就連每天都在思念你的學生都不再可憐你。你已注定是一個反面角色，活該遭人唾棄和指責。

只有一個同事相信和支持過你，那是曾經(jīng)被你批評和得罪過的人。你批評他黑白不分，是非顛倒，做事沒有立場，不講原則。你滿以為他會懷恨在心，落井下石。但沒想到，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在生死攸關(guān)面前，他還是堅守住做人的底線。他并沒有輕信任何人的讒言，他只信任自己的良心和判斷。他始終認為你是被冤枉的，直到你被關(guān)進牢獄之后，他都還在替你奔走呼告，希望你能無罪獲釋。已經(jīng)有不少人提出警告，讓他不要蹚這渾水，不要惹火燒身。可他說絕不能因為你曾經(jīng)批評過他就緘口不語、幸災樂禍。要是那樣，他就配不上你的批評。

你們都是卑微和渺小的人，都在底層小單位謀生，但你們都是人民教師，你們都不想將懦弱和虛偽教給學生們。你們有一個共同愿望：為學生做人格和道德上的表率。在求知之前先求善，在求善之前先求真。

于是，你不再害怕他們的凌辱。他們可以損害你的肉體，卻無法損害你的靈魂?；蛟S是為擺脫痛苦，當凌辱你的人都筋疲力盡而沉沉睡去之時，你就倚著鐵窗，仰望那群在天空飛翔的鴿子。那群鴿子每天都出現(xiàn)在窗外，你熟悉它們的身影，你從它們的飛翔中獲得一種強大的意志和力量。你給每一只飛過的鴿子命名，你給每一只飛過的鴿子敬禮，你給每一只飛過的鴿子傳信。你也因此看到太陽每天都從窗外冉冉升起，你看見黑暗每天都在黎明到來之前消失。你還看見罪被引誘，死被禁止；看見寬容與饒恕，荒誕與瘋狂在爭奪一名無辜者；看見人的偽善成為人的深淵。

就這樣，你決定繼續(xù)活下去。你的使命還沒有完成。你的夢想還沒有實現(xiàn)。你的母親還尸骨未寒。你還不能成為一個干凈和清白的守靈人。

很多人都說你是個傻瓜，比辛格筆下那個名叫“吉姆佩爾”的傻瓜還要傻。雖然吉姆佩爾跟你一樣，也在飽受他人的捉弄和凌辱，但他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在痛苦面前的隱忍和克制精神。他反復提醒自己：“我相信上帝的存在，也相信神佑。但上帝從創(chuàng)世起就藏匿起來，因而現(xiàn)實世界和人類陷入了一種不可理喻的混亂?！边@是個聰明的傻瓜，盡管他認識到上帝雖然藏匿起來，時時不在場，可畢竟還是存在。一旦上帝重現(xiàn)，他相信一個公正和清明的世界終將重構(gòu)。這使他在魔鬼引誘下與上帝展開的較量中，最終聽從上帝的指引，放棄復仇。他不管自己曾遭受過多么大的屈辱和多么深重的創(chuàng)傷，他一律選擇寬恕和原諒：“我還是決心永遠相信別人對我講的話。即使不相信，又會給我?guī)硎裁春锰幠?。今天你不相信你老婆，明天你就會不相信上帝?！?/p>

但你不是吉姆佩爾，你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別人對你說的話。故你也沒有選擇寬恕和原諒，而是選擇以雞蛋去碰石頭的方式來討回公道——替你母親的死討個說法。因此，學校開除你的教職，你從一個“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變成一個“流浪者”。白天，你一步一步地跋涉；夜晚，你一站一站地露宿。凡是你足跡踏過的地方，都流淌著你的汗液和血跡。特別是當你饑餓至極，或躺在街邊的臺階上仰望星空之時，你都十分羨慕那些從天空上飛過的自由自在的鴿子。你很想成為它們中的一只，很想具備如鴿子那樣的特殊本領(lǐng)——無論飛越再遙遠的路程，也能憑借記憶和磁場返回故地。

在入獄之前，你還從來沒有走過那么遠的路。從小到大，你都沒有離開過你的故鄉(xiāng)，你依戀故鄉(xiāng)的山河和親人。你求學在故鄉(xiāng)，成家在故鄉(xiāng)，立業(yè)在故鄉(xiāng)，也準備老死在故鄉(xiāng)。但現(xiàn)實的災變和對正義的渴求，又不得不促使你離開故鄉(xiāng)，去一些陌生的地方會見一些陌生的人。只有這些陌生人，或許才能成為你的恩人，成為你代價的回饋者。他們都比你見多識廣，也都比你位高權(quán)重。只有將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你才能獲取到哪怕丁點的春汛和光亮。

可事實是，你從春天走到夏天，又從秋天走到冬天，也沒能為自己走出一片開闊地。沒有一個人愿意理你，也沒有一個季節(jié)愿意接納你的獻祭。當然，在流浪途中，你也并非沒有感受到絲毫溫暖。就有那么四個人，讓你一直銘記在心。他們是幾個普通人，有著與你類似的遭遇：一個在冬天的雪地上給過你一根潮濕的火柴；一個在秋天的涼風中給過你一張洗得發(fā)白的毛巾；一個在夏天的酷熱中給過你一個漏水的杯子；一個在春天的鳥鳴中給過你一顆發(fā)芽的種子。你記住這四個人的相貌，卻不愿記住他們的姓名。記住相貌是要記住他們的品行，忘記姓名是要忘記他們的屈辱史。

多幾個人陪你趕路，總比一個人孤苦伶仃地趕路強。雖然你心里清楚，即使你們晝夜相擁，也扭不成一根勒死邪惡的繩索，或合抱成一根刺破烏云的大樹。

帶你回來的人都是些謙謙君子，他們長著一副和藹的臉龐。他們在路途上攔住你，露出向日葵一般的笑臉。他們請你吃香喝辣，領(lǐng)你去澡堂洗熱水澡，還去商店買新衣服給你穿，儼然把你當成一個上帝。在他們的軟硬兼施下，你也曾想到過妥協(xié)，也曾被這種幸福的麻藥所麻醉，也曾想就那樣睡在他們專為你鋪設(shè)的潔白溫床上長眠不醒。但很快，你便蘇醒過來，你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你母親慘死時的表情。你胸中的怒火再次被點燃。你突然意識到，倘若你就這樣放棄追責，那你就是個罪人。你即使死去，也無法面對你母親的在天之靈。

你可不愿學你那患軟骨病的哥哥，為自己的前途和事業(yè)，甘愿背棄良知和血親，竟然把你們母親的死描述得云淡風輕，美化成壽終正寢，試圖掩蓋事實真相。他不愿因這件事而受處罰，更不愿因這件事而搞得妻離子散。他是一個膽小的人，也是一個明哲保身的人。他太識時務，簡直是個市儈主義者。不但如此，而且你哥哥還勸你，一個活人根本沒有必要再去為一個死人正名。聽了此話，你真想罵你哥哥是畜生。但你忍住了，人要成為非人，你有什么辦法能夠點化他呢？他已經(jīng)沒有自己，已經(jīng)淪為他人的工具。一個已經(jīng)淪為傀儡的人，任何人都別指望再喚醒他，更別指望再喚醒從他身上消失的人性。

你很同情你哥哥。他跟你不一樣。他比你有欲望，他從來都在盼望有個輝煌的前程。他從小就窮怕了，苦怕了。他能挖空心思爬到如今這個職位，實屬不易。所以他很看重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他不允許自己功虧一簣。他寧愿背負天下罵名，也絕不敢去對抗權(quán)威——哪怕這種對抗是那樣富有合法性和正義性。在宦海磨礪多年，他已經(jīng)深諳處世之道。他知道胳膊扭不過大腿，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盍舜蟀肷?，他碰過太多壁，吃過太多虧。他早已不再幼稚，不再天真，不再純粹，故他越來越世故，越來越精明。學會不抗爭、不反駁、不辯論，人家說什么就是什么，人家讓怎么做就怎么做。

這是你最鄙視你哥哥的地方。你知道哥哥活得比你滋潤，比你安全，但你并不欣賞和佩服他。你覺得他并未給你樹立起作為一個哥哥應該有的榜樣。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對他不抱任何期望，你唯有依靠自己。你的內(nèi)心有一股力量——一股光明終將戰(zhàn)勝黑暗的力量，這力量激勵你永不放棄。也正因為此，你多次被他們帶回來，又多次浪跡遠方。你寧可死在路上，也不死在牢中。你把自己幻想成一只鴿子，你飛出去不是逃難和躲藏，而是渴望有朝一日能將平反的消息捎回你母親的墳前。

只是，你不知道那一天需要等待多久——一個月，一年，還是一個世紀？你置身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倘借用那個傻瓜吉姆佩爾的話說：“這個世界完全是一個虛幻的世界，但是它同真實的世界只有一步之遙?！?/p>

你母親本不該死，但她委實死了。死得那么凄慘、那么無辜、那么冤屈。她死的時候，是睜著眼睛的。她的眼睛是那樣明亮，仿佛兩面鏡子，能映照出她死前的落寞和死后的悲壯。

你母親是為她生活的村莊和寄生的土地而亡。

十年前，你父親臨終時，就曾勸過你母親，待他死后，一定叫她從村莊搬出去，到縣城你哥哥家中去養(yǎng)老。你母親為讓你父親走得安詳，她當著全家人的面向你父親允諾，答應離開村莊，去城里安度晚年?？烧l知你父親死后，你母親卻不信守諾言，她無論如何不肯搬離生活了幾十年的村莊。她隔三岔五跑去你父親的墳前靜坐，晨光或夕光籠罩著她的身影，你看著心都碎了。在沒有人愿意回村的日子里，她甘愿做一個鄉(xiāng)村守墓人。她想守著你父親的枯骨不被白蟻蛀空；守著撂荒的良田不被野草覆沒；守著春天的花朵不被淚水打濕；守著黃昏的炊煙不被死神卷走；守著棲居的鳥群不被喊魂驅(qū)散；守著留守的孩童不被野獸吞噬……

你母親的堅守，曾讓村中那些同樣上年紀的人感動。他們發(fā)誓不跟隨兒女遷徙，要留下來跟你母親一道，守住這個古老的村子。哪怕他們明天就死去，也要把自己的尸體安葬在故鄉(xiāng)的山水間。這是一群意志堅定的老人，他們怎么說，就會怎么做。但是，這群老人都沒有你母親耐活。短短幾年時間，他們差不多相繼謝世。剩下那幾個茍延殘喘的老人，也要么被有錢的子女送進陌生的敬老院，要么被孝順的子女強行接進城。人越活到晚年，越?jīng)]有自己。晚年不是用來享福，而是用來任人擺布。

當那些老人死的死、走的走后，你母親更加孤單。特別是入夜之后，整個村子空空蕩蕩，似一個寂地。她躺在床上，如水的月光從窗欞照進來，仿佛一束創(chuàng)世之初的光源。她翻動困倦衰垂的身體，想把壓在身上的光陰和夜露抖掉，也把囤積在心中的寒涼和幽暗抖掉，使自己多少變得輕松些。否則，她真不知道該如何挨過那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蛐蛐的叫聲在床底下放大著悲歌，叫得她老淚縱橫。那條跟隨她多年的黃狗，整夜趴在床前，守著自己，也守著你母親。你怎么也不會想到，辛勞和慈悲一生的母親，最終替她盡孝的竟然是一條狗。這讓你深感內(nèi)疚。在你母親最需要你時，你卻缺席，你沒有盡到一個兒子的責任。也就是說，你還不如一條狗管用。

這老讓你想到西班牙作家胡里奧·亞馬薩雷斯寫的小說《黃雨》，你每次在讀這本書的時候，你腦海中都會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你母親的形象。書中那個堅守村莊的老人，與你母親何其相似！當村里的磨坊關(guān)閉，村民陸續(xù)搬離，最后只剩下一對年老夫妻。更可悲的是，沒過多久，這對夫妻中的妻子因不堪衰老和孤寂的侵蝕選擇了自殺，丟下她的老頭終日與一條小狗相伴，共同守候著從他出生起就沒有離開過的村子，直到生命終結(jié)。這部小說即是從這位老人臨終前，想象有鄉(xiāng)民來為他收尸的情景寫起，回憶他一生的遭遇——兒女離家、親朋逝去、地塌屋崩……這一幕幕往事如鬼魂般紛至沓來，令他肝腸寸斷，從而也讓讀者深切感受到一個人該如何守住一個村子，一個人該如何對抗一個時代。

你一輩子都生活在鄉(xiāng)下的母親不識字，自然不可能讀過這部小說，更不可能去效仿小說中的這個老人，但他們對故土的熱愛和依戀同樣是那樣深摯。你不想看到有朝一日，母親落得跟這部小說中的老人一樣的下場。你那個愛面子的哥哥更不愿意看到，故你們兄弟倆都曾采取措施，欲將母親帶離鄉(xiāng)村。你們很害怕一個靜寂的鄉(xiāng)村，最終會成為母親一個人的樂園，但結(jié)果都沒能如你們所愿。你母親說，只要你們誰敢把她從村子里奪走，她就跟誰斷絕母子關(guān)系，用剪刀將連接你們的精神臍帶夾斷。你們不想激怒母親，你們只想她幸福安泰，也就只好任由她去。你們猜想，或許唯有她自己真正想要的歸宿，才能帶給她福祉。

從那以后，你變得心安理得，你認為做了自己該做的，你又快樂地站上講臺，開啟你的育人之道。你覺得不是你不心疼母親，而是母親不接受你的疼愛。她固執(zhí)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絲毫不準其他人闖入，哪怕是她最親近的人。

你以為母親會守著村子終老——沒有痛苦和迷茫、彷徨和憂憤。但你錯了，很快她就嘗到苦果。就在你一心為祖國的教育事業(yè)作貢獻，你哥哥一心為光宗耀祖拼搏時，幾個鋼鐵巨獸挺進村子，要將你們的老屋和你父親的墳堆一并吞掉，要將你們的成長記憶和生命印痕一并吞掉。你母親負隅頑抗，不幸被鋼鐵巨獸撞破身軀。

當你得知消息趕回村子，你母親已經(jīng)全身冰涼，只有她灑在泥土上的殷紅鮮血還散發(fā)著溫熱。那一刻，你的天空暗黑了，整個人陷入絕境。那一刻，你是多么希望你哥哥能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替你撐起一片蒼穹，但他自始至終沒有現(xiàn)身。

安葬母親后，你就再也沒有心思教書。只要你一站上講臺，就會想起母親死時的模樣，你抓粉筆的手就會顫抖，你寫出的字就會走樣，你說出的話就會變聲。你覺得自己不配做一個人民教師。你連自己都沒有教育好，又怎可能教育好孩子呢？

自此，你變成一只母親用亡魂喂養(yǎng)的鴿子，在天空失魂落魄地飛來飛去。你飛是你不得不飛，你飛是你非飛不可。只有飛到高處，你才能看清人間；只有飛到遠處，你才能看穿生死。

出獄之后，你很快愛上訓鴿。

你相信只有鴿子能帶給你好運和吉祥，只有鴿子能陪伴你到老。你對鴿子有著深厚感情，這跟你母親密切相關(guān)。還在你年幼之時，你母親就養(yǎng)鴿。她用鴿蛋換來的錢供你和哥哥念書，同時還以鴿子來教育你們，做人要像鴿子一樣，不管在飛行途中遇到怎樣惡劣的氣候，都要想辦法飛回來。

或許是受到你母親養(yǎng)鴿的影響，從小你的心中就裝著一個飛翔的夢。可直到成年之后，你方才明白，任何飛翔都會付出代價。于是你又聯(lián)想到母親，她當年養(yǎng)鴿，除為養(yǎng)活你們，是否她自己也懷揣著一個飛翔之夢呢——一個關(guān)于她自己欲掙脫命運桎梏的飛翔之夢？

你不敢確定，也不敢細想。只要你想到母親的任何一個生活細節(jié)，你故鄉(xiāng)的河流就會斷流，你老家門前的野花就會枯萎，你母親在你出生當年栽下的那棵香樟樹就會停止生長……

你母親是你人生孤旅上唯一的點燈人，也是一個村莊孤寂暗夜里唯一的點燈人。

你訓鴿，其實是在訓練自己；你訓鴿，其實是在懷念母親。

如今，不但你母親已經(jīng)死去，就連那只你心愛的鴿子也已死去。你的情感和精神瞬間失去依憑，你的信念正在被摧毀，你的哀傷正在肆意蔓延。

你感覺自己一無所有——你沒有故土，沒有親人，沒有憧憬……你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流浪者?，F(xiàn)在，你再也不用擔心在流浪途中會有人跑來攔截你——你已然失去斗志，已然做起溫順的羔羊。一只羔羊，對任何人來說，都構(gòu)不成威脅。

你輕撫著鴿子僵硬的尸體，指尖不停地顫抖。你觸摸到鴿子的兩處疤痕，這讓你突然意識到鴿子也不容易，它也為飛翔付出過代價。這兩處疤痕，其中一處是有一次它剛起飛，就被蟄伏已久的鷂子抓破肚皮。你以為它就要被鷂子抓去，成為捕獲者的美餐，但它卻僥幸掙脫魔爪，忍著劇痛飛了回來。你抱著鴿子火速跑去動物醫(yī)院，可沒有醫(yī)生愿意救治。不得已，你只好拿來縫衣針消毒，直接替鴿子縫合傷口。你不敢保證能救活它，故在縫合傷口時，你的淚水都沒有干過。所幸這只鴿子命大，居然頑強地活下來，只是從此肚腹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傷疤。另一處疤痕，是鴿子在一次飛行途中被獵人用氣槍子彈擊中。它連中三槍，竟然沒有墜落。你不知道究竟是一個怎樣可惡的獵人，在朝你的愛鴿開槍，你更不知道它是怎樣冒著槍林彈雨的危險飛回鴿籠。當你目睹鴿子身上那三個被凝固的鮮血堵塞的彈孔，你傻眼了。你多么希望那三顆子彈不是射在鴿子身上，而是射在你身上。你簡單地替它處理好傷口，就讓它在籠中靜養(yǎng)。有很長一段時間，你的愛鴿都萎靡不振，食欲下降。你以為它挺不過這次劫難，可沒想到它又頑強地幸存下來。

為鴿子的大難不死，你曾拜過天、拜過地，感恩上蒼對苦難者的垂憐，對幸存者的體恤！但是，你卻無論如何想不明白，這只經(jīng)歷九死一生的鴿子，先前那么大的災難都能挺過，為何這次卻在沒有任何外界威脅的情況下喪生？

許多的死亡都沒有理由，許多的死亡都很無辜，許多的死亡都是無形。合理得沒有一條縫隙，安靜得沒有一絲漣漪，消失得不留一縷痕跡。

你擦干眼淚，將死鴿捧去安葬在母親的墳旁。從此，你相信母親和鴿子都不再孤單。你跪在母親和鴿子的墳前，點燃三支香，磕完三個頭，就起身走了。你沒有替鴿子和母親立下墓碑。他們都太卑微了。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不是你還記掛他們，他們也許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也許從來就沒有過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