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空間營造到文化生產(chǎn)
——清末廣州花地馥蔭園再考

彭長歆 張欣

私園營造向有賡續(xù)傳統(tǒng)，即以前人所造園林為基礎(chǔ)，后人續(xù)貂形成新園，清末廣州花地馥蔭園即屬此類。由于前后園主意趣品味及對宅園功能需求的不同，園林營造在保持相似空間結(jié)構(gòu)的同時，在不同時期呈現(xiàn)不同特點。作為廣州十三行[1]①時期行商私家園林的典型代表，東園由潘有為所造，后售予行商伍崇曜，改名馥蔭園，又稱福蔭園[2]。無論東園還是馥蔭園，均有著十分顯著的嶺南園林特色，在清末廣州經(jīng)貿(mào)與社會活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19世紀初廣州許多官員和知識分子都曾到訪此園，尤其在馥蔭園時期該園更以接待西方商人著稱。這些中外人士留下了大量中西文字史料與圖像史料，為考證二園歷史變遷與空間營造提供了文獻基礎(chǔ)。

既有研究以馥蔭園時期的空間營造為主體，取得了一定進展。從夏昌世等[3]開始，馥蔭園在行商園林的研究中反復(fù)出現(xiàn)，彭長歆[2]、任文嶺[4]對其園史的初步梳理，薛思寒和肖毅強[5]、陳哲舜[6]、陳謝煒[7]等對其空間格局及意匠的研究等，為世人展現(xiàn)了馥蔭園時期的風華片段。然而，由于學界普遍對東園時期缺少關(guān)注，既有研究有著十分顯著的結(jié)構(gòu)性缺陷，存在的問題包括：1）在尚未甄別舊園遺痕的前提下，馥蔭園的造園思想幾乎無從談起；2）從東園到馥蔭園，空間流變所蘊含的時間性與空間性恰巧正是馥蔭園深入研究的基礎(chǔ)，也有助于發(fā)現(xiàn)后者不同于前者的性格所在。通過文獻考證及層次疊加法的應(yīng)用，結(jié)合圖像史料與圖像分析，本研究嘗試廓清東園時期的園址范圍，以及馥蔭園時期的舊園遺存與再造部分，并對不同時期的空間格局、造園藝匠以及文化生產(chǎn)進行討論。

1 同文行潘氏東園

潘氏東園位于廣州花地策頭村，由清末廣州十三行之一同文行②家族成員潘有為建造。潘有為，字毅堂，同文行創(chuàng)辦人潘振承的次子，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中正榜進士，曾官至內(nèi)閣中書，后從京中返粵不再復(fù)出，著有《南雪巢詩鈔》[8]1。其個人意趣豐富，晚年好林泉聲樂，詩名籍甚，善設(shè)色花卉，收藏書畫鼎彝甚富，是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的典型。潘有為喜愛園林勝景，曾于廣州河南潘家祖業(yè)建南雪巢為居所，園外陂塘數(shù)頃，多種藕花，詩云“半郭半村供臥隱，藕塘三月鹡鸰飛”[9]。后又于廣州河南潘園筑六松園，花地建東園，均以園林花竹為勝[8]1。

潘有為建東園一為侍奉母親，二為寄寓情懷。作為孝子，潘有為謹遵禮節(jié)，侍奉母親長達10年，自稱：“冊頭村舊辟東園，選樹蒔花，為先大夫莫年怡情之所。自庚寅北上，迄遭諱南還，辛亥奉母版輿來停于此?！盵10]282文中的辛亥指辛亥年，即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說明東園建成不會晚于1791年。所謂“版輿”即晉人潘岳奉母典故，潘有為借指居官奉養(yǎng)母親。友人張維屏（清，1780—1859，工詩文詞，著述宏富）也記述潘氏晚年好聲樂，曾在園中排演戲劇以娛樂母親[9]。

東園緊鄰策溪涌。謝蘭生（清，1760—1831，博學嗜古，工詩善畫）詩有“東園啖荔……遂與泛舟策溪”[11]341，說明了東園與策溪的關(guān)系。另外，該地北有大通寺，即花地名勝“大通煙雨”所在，周邊環(huán)境清幽，景致迷人，不僅是潘有為侍奉母親暮年養(yǎng)老的居所，亦是抒發(fā)文人意趣所在。因北上為官多年，潘有為積累了十分豐富的游園賞玩經(jīng)驗，其中包括清漪園（頤和園）等皇家園林，曾自述“昆明湖畔筑堤植柳，夾以桃杏，春時紅綠相間成陰，紆回十馀里”[10]290，描述游賞清漪園昆明湖畔春季美景的情景。南歸廣州后他閑居于河南潘園并營建六松園。其詩云“野竹鎖煙移檻遠，長蘿牽翠補籬疏”[10]288，與潘氏崇尚高雅的審美觀念和避世隱居的士人情節(jié)高度吻合。

不同于普通的宅地園林，東園尤以花木勝?；ǖ刈怨艦閺V州花卉生產(chǎn)與貿(mào)易的集散地。東園園外即“花市”（又稱“花圩”），為花地重要的花卉市場[12]。因兼具行商園宅和花卉種植及貿(mào)易的功能，東園中遍植松、柏、木棉等植物，四季林木蔥郁，時花如菊、桂、金鈴花、丁香等依時盛放，潘氏有詩“日給園丁賣碎花”[10]283，即描寫每日清晨園丁采集園中花木進行買賣交易的場景。園中還頗多果樹，潘有為稱“園中香荔種極佳……夏至收其實……”[10]283另有棗和梅樹于園中，可供賞玩食用。

東園因景色清幽雅致備受士大夫、文人、畫家等青睞。潘有為賞園絕句“水榭風來面面親，中央何地可容塵。輕蓑畫舫繪竿影，卻訝空潭映著人”[10]283，描寫了風景優(yōu)美寧靜、親朋相聚的場景。謝蘭生在1819—1820年間多次到花地東園游玩，賞玩桂花、秋菊、牡丹和杜鵑等[11]。詩人張維屏1837—1846年間長期借住東園，其間著書《花地集》等，中有《東園雜詩序》描寫東園景色：“雖無臺榭美觀，頗有林泉幽趣?！盵13]他沉醉于東園的自然趣味，曾作春夏秋冬之詩，描寫園林四季景觀。借住期間他還在東園內(nèi)舉辦各類活動，如曲水流觴、宴請賓客、飲酒賦詩、高歌擊節(jié)、賞花啖荔等。游賞東園之興在很大程度上激發(fā)了官商士紳在花地造園的熱潮，著名園林有杏林莊、康園等，張維屏本人也在花地建聽松園作為養(yǎng)老之所。

2 東園易主與空間流變

2.1 東園易主

東園的衰落始于同文行潘氏對行商貿(mào)易的疏遠。潘有度（潘有為之弟）、潘有為相繼去世后，同文行由潘有度之子潘正煒主持，潘振承的侄孫潘正威協(xié)理。此時潘氏對行商貿(mào)易漸生厭倦，潘氏后人逐漸轉(zhuǎn)向仕途[14]。其中，潘振承一脈后人和潘正威居住于廣州河南潘園，詩文歌賦也集中此處，而潘正威之子潘仕成在荔灣泮塘修建著名園林海山仙館[15]。據(jù)此可以推測潘氏園宅營造逐漸轉(zhuǎn)向河南潘園和荔灣泮塘附近，對花地東園則疏于管理，東園的變賣成為必然。

東園的變賣分為兩部分。據(jù)廣州芳村人謝璋介紹，北部主景區(qū)被辟為群芳園[16]③，南部宅院區(qū)于1846年由伍氏購入并進行改建，易名“馥蔭園”，又稱福蔭園。伍氏在舊園基礎(chǔ)上拓建營造并用于接待、商談、休憩和居住等，園林名聲較東園更甚，馥蔭園成為西方人來粵必游之地[17]。1887年春廣東南海人康有為在此著書《人類公理》，其日記云“春居花埭伍氏之恒春園”[18]，并作詩“假寓花埭伍氏福蔭園兩月……哀感徘何而去”[19]，其中“恒春園”和“福蔭園”皆指伍氏馥蔭園。19世紀末隨著行商貿(mào)易的衰落，花地羅氏“羅時思堂”集資購入馥蔭園，并將園林辟為6個園子作為出售花卉的苗圃，1938年廣州淪陷后被毀（圖1）。新中國成立后，馥蔭園中的部分園林構(gòu)筑物被納入今醉觀公園內(nèi)，其中六松園石橋據(jù)稱為馥蔭園遺物。

圖1 潘氏東園—伍氏馥蔭園歷史沿革Historical evolution from Puankhequa’s Garden to Howqua’s Garden

2.2 園址與園建

關(guān)于伍氏馥蔭園的具體地點與園界范圍，英國牧師約翰·亨利·格雷（John Henry Gray，1830—1884）曾描述進入馥蔭園的路徑：“這塊地位于一條小溪入口的左邊，該小溪連著花地河和伍家的花園。”[20]可見這條小溪連接著花地河和馥蔭園，是游覽花地風光的必經(jīng)路線，與謝蘭生所稱“策溪”對應(yīng)。東園位于策溪北岸，謝璋記載東園易主被拆分為兩部分——馥蔭園和群芳園，依據(jù)它們的位置可以反推潘氏東園的大致園址。

比對歷史地圖和謝璋所畫《清代花地園林示意圖》，經(jīng)實地調(diào)研并應(yīng)用層次疊加法，可以確定花地水系分布狀況（圖2、3）。結(jié)合格雷的“大通煙雨碼頭—鷲峰寺—翠林園—群芳園—馥蔭園”[20]水路游線等文獻材料，可以進一步確定策溪為現(xiàn)今涌岸街與東漖北路一帶。馥蔭園處在策溪北岸，位于東滘北路、大策直街和瓦土地直街一帶。在英國學者威廉·S.弗雷德里克·梅耶斯（William S.Frederick Mayers，1831—1878）所著書中有指馥蔭園位于花地策頭村之東[21]。歷史記載、地理圖冊及圖像資料的綜合疊加，可基本確定東園園址的大致范圍（圖2～4）。

圖2 清代花地園林示意圖[16]Diagram of gardens in Fa-ti in Qing Dynasty[16]

圖3 基于層次疊加法的花地水系分布圖Distribution of water systems in Fa-ti, Canton based on the hierarchical overlaying meth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