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
古時閨秀能文,實非易事。閨秀詩文得以傳頌、不遭毀謗,更屬不易。這也是“外言不入于閫,內(nèi)言不出于閫”的封建禮儀所制約的??梢哉f,在以“言志”為傳統(tǒng)的詩歌里,“女性天生就處于劣勢”。古代女性詩人的誕生,需要非常難得的契機,須得像李清照那樣,生于士大夫之家,藏書甚豐,父善屬文,工于辭章,母親是狀元的孫女,富有文學修養(yǎng)……只有在這種幼時書香馥郁,耳濡目染的熏陶下,才有可能得到詩律啟蒙,而能否寫出佳作,還要看這個女孩子是否稟賦“性靈”。
因此,古代文學史上“名動天下”的女詩人不多,詩文也多散佚了。那些為人記頌的“閨閣詩人”,多以女冠、藝妓為主,像蘇小小、魚玄機、李冶、柳如是等。她們往往由于出身微賤而命運多舛,甚至不得善終。從這個角度看,身為官妓的薛濤是非常幸運的—從韋皋到李德裕,十一任西川節(jié)度使均對她青眼有加,中唐時期的著名詩人元稹、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張籍、杜牧、劉禹錫等,都和薛濤有過寄贈酬唱的交往。無論當時還是后世,薛濤的才情詩作,受到了文人雅士的極大肯定,其被譽為“掃眉才子”和“女校書”,只此一點,便是一般的“閨閣詩人”比不了的。
一、“小”而“慧”的性靈體現(xiàn)
“性靈說”是清代詩人袁枚主要倡導的詩論主張,在他看來,女性詩人在“詩才”方面的纖細靈巧是一種獨有的、天生的性靈,也是男性詩人所不具備的。他曾用“天機清妙,音節(jié)琮琤”盛贊其女弟子席佩蘭的詩集,認為只有“字字出于性靈,不拾古人牙慧”才有此佳作。這樣的創(chuàng)作格調(diào),也很適合同為女性詩人的薛濤。
薛濤擅寫小詩,其性靈自然體現(xiàn)在“小”和“慧”上。
《唐才子傳》稱薛濤:“性慧辯,嫻翰墨。”元稹也稱贊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毖愿褚庾R里的聰敏,骨子里的獨立,還有“官妓”這一特殊身份使其在少女時代便已形成老練和世故,她的詩里看不到脂秾嬌媚的自憐,卻也不缺乏女性特有的感懷纖細。因此,她筆下的小詩“小”而更顯靈動,“慧”而更顯立意精巧,別有一副肚腸,細品之下甚至會有幾分憨蠻的味道。難得的是無論“情”還是“物”皆能寫透,不知她從何處想來。
比如《春望詞》第一首:“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焙啙嵡妍?,有淡淡的傷怨,但沒有矯揉造作的姿態(tài)。相思之情的微妙,《詩經(jīng)》之后便很難超越了。所以薛濤用小兒女情動的微妙,寄喻相思的微妙,非常聰明也格外難得。花開花落間,心事生成,情即萌動,實在好過“闌干獨倚”一類的俗套。而在薛濤的詩里,幾乎處處可以尋到這種“小”而“慧”的清麗?!而x鴦草》中的:“但娛春日長,不管秋風早?!薄逗L南分械模骸叭耸啦凰检`卉異,競將紅纈染輕沙。”《試新服裁制初成》中的:“春風因過東君舍,偷樣人間染百花?!薄肚锶分械模骸伴L來枕上牽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薄读酢分械模骸八冶臼菬o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薄洞航加翁骷膶O處士》中的:“滿袖滿頭兼手把,教人識是看花歸。”這些小詩寫得很輕快,幾乎從不引用典故,仿佛輕啟檀口便俏皮地吟詠而出,言語和寓意都帶有女性喜愛鮮妍、祈愿美好圓滿的特質(zhì)。也許從“詩言志”的角度看過于纖巧了,但這種“纖巧”的性靈,是女性獨有的,是男性詩人很難自然拿捏的??梢哉f,薛濤的“小”與“慧”,正是她絕句小詩的靈魂—即便再簡單的詩句,也因這份俏麗而躍動起來,變得天然可愛。
二、因“辯”而“情生”的神思體現(xiàn)
薛濤善辯,這一點從上文元稹的那句“言語巧偷鸚鵡舌”中也看得出來。據(jù)《唐才子傳》記載,薛濤與文人觥籌交錯、詩文唱和之時,表現(xiàn)出的機敏慧辯,常使在座客人驚嘆不已。比如一次席上,有位黎州縣令提議酒令作《千字文》令,須帶魚禽鳥獸,言罷自己先作道:“有虞(與魚同音)陶唐?!毖穑骸白魰r阿衡?!笨h令忙道:“語中并無魚鳥等字,須罰!”薛濤笑答:“衡字內(nèi)有小魚字,使君的‘有虞陶唐,一魚也沒有?!笨梢娧臋C辯不止聰敏還很戲謔。薛濤的詩文里也有這種“機辯”的痕跡,但她的“辯”不是言之咄咄,而是由“辯”而“情生”。
《十離詩》是薛濤的代表作,也是她“慧辯”情思最明顯的體現(xiàn)。關(guān)于《十離詩》的創(chuàng)作緣由有多種猜測,如“侍元微之因事獲怨,遠之”,如“因醉爭令,誤傷相公獨子,去幕故云”,但這些猜測均被疑為“后人所加,殊難置信”。所以詩注里只稱薛濤是被罰戍邊,并稱這十首詩是“獻韋(皋)之作”?!妒x詩》,借物寄情,立意獨特,寫法也很獨特。
女子借詩文傳情致意的例子古已有之,想借詩文取得原諒、重獲恩寵或舊情的故事也很多。比如陳阿嬌千金買下《長門賦》,比如卓文君的《白頭吟》,再比如文昭皇后甄氏的《塘上行》和管道升的《我儂詞》……從上述故事的結(jié)果看,這種做法不一定都有效,搞不好還會將芥蒂越結(jié)越深。所以薛濤寫《十離詩》,實際上是有一定危險性的—如果直接吐露委屈,很容易被當作牢騷怨言。而在關(guān)乎自己人生命運的那一刻,薛濤將她的“慧辯”發(fā)揮到了極致。
犬離主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凈主人憐。
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筆離手
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
都緣用久鋒頭盡,不得羲之手里擎。
魚離池
跳躍深池四五秋,常搖朱尾弄綸鉤。
無端擺斷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燕離巢
出入朱門未忍拋,主人常愛語交交。
銜泥穢污珊瑚枕,不得梁間更壘巢。
從這些詩里,哪怕“不明何故”,我們也能清晰地看到一個由愛到棄的過程。薛濤借物抒寫委屈,但對她自己的委屈卻只字未辯。最巧妙的還不是這一點:首先,薛濤借的這個“物”實在尋常得不能再尋常,她借最平常甚至有些低微的“物”去比自己,以非常卑微的姿態(tài)去表達歉疚。其次,明明是傾訴哀怨和委屈,但我們從詩里讀不出一絲一毫的怨懟。相反,我們讀到的似乎更多的是“憐”和“憾”,對自己的無心之過,不抱怨、不撒嬌,只是遺憾盛寵不復(fù)了。最后,明明是乞求原諒,但在詩里,我們又讀不出一句求恕的言語,卻總有一絲絲無聲辯駁的痕跡。所以從立意上講,薛濤的《十離詩》是非?!皺C靈”的,處處透著蜀地女子的“小聰明”。當然,《十離詩》最大的成功之處,還是薛濤用卑微的“憐”和“憾”換來了韋皋的諒解,很快便被釋回了。
三、因“了然”而“坦蕩”的氣韻體現(xiàn)
清代陸昶在《歷朝名媛詩詞》(卷六)中稱薛濤:“濤詩頗多,才情佚蕩,而時出閑婉,女中少有其比。”其中“佚蕩”二字,道出了薛濤性格中的灑脫?!皳?jù)記載,薛濤創(chuàng)作的詩歌作品有500余首,雖然大部分已經(jīng)亡佚,有典籍記載的僅約89首,但仍是目前唐代女性詩人中存詩最多者。其詩有山水、題贈、唱和、送別、詠物,也有直抒胸臆之作,詩之體式和題材在唐代女詩人中也最豐富和厚實?!睆暮笫牢娜说脑u價中分析,這樣一個心性灑脫、詩才廣博的女詩人,又有著“隨侍十一任西川節(jié)度使”的官妓經(jīng)歷,其心智早將人生世事了然于眼底了,其詩作又怎會只有“娓娓動人而已”。
除了“慧辯”,薛濤詩作里的逸興坦蕩不能不提?!霸娧灾尽保缫驯荒行栽娙笋{輕就熟了,女性詩人很難有“寫盡天下”的氣魄。薛濤雖出身微賤,只是一名官妓,但她的詩沒有絲毫諂媚的味道。傳說薛濤的書法蒼勁有力,仿若男子。雖然薛濤以清麗的“小詩”出名,但清麗之外,我們總能讀出幾分巍然大氣,那是一種“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的淡定。
薛濤的很多詩—寄贈也好,感懷也罷,都能寫出“詠史詩”的味道,這對女性詩人而言是非常難得的。像《謁巫山廟》,是一個很容易引發(fā)“云雨之思”的詩題,但薛濤卻寫得蒼勁有力:“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似哭襄王。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云楚國亡。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全篇情感收放有度、奔而不潰,敢于一語道破。類似的詩句還有很多,像“平臨云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像“凄涼逝水頹波遠,惟有碑泉咽不流”這些詩句,都讓我們看到薛濤紅妝之外的堅強,但那份聰敏和慧辯,依然是她詩歌的靈魂和獨有的氣韻。
或者說,人們欣賞薛濤的“慧辯”超然,實則也是贊賞她身為官妓但依然保有自己的風骨和氣節(jié)。正因為這官妓的身份,薛濤才沒有和其他碧玉小家女一樣,被“藏于深處”,才得以“總向紅箋寫自隨”—這應(yīng)該也是后世讀者的一大幸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