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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棵樹

      2021-11-02 15:53:14馬及時
      草地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特刊都江堰詩人

      馬及時

      記性也會衰老?記性真是一件奇妙的東西,喂,拿個手機(jī)到處找手機(jī)的老頭子,前幾天的事你就忘了?可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你為啥又記得那么清楚呢?

      人呵,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花白的腦袋正事不裝,裝的盡是些“口罩、肉價、牙齒、步數(shù)、核酸”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周末斜倚茶莊窗口,正悠閑地望著臨街風(fēng)景,獨(dú)自衰老憂傷時,好友王富祥來求我,為他的新詩集《越過夏天的地界》寫點(diǎn)文字。

      大驚失色!因?yàn)樾愿駜?nèi)向和身體原因,擱筆已經(jīng)多年了,就像一支剛用完的牙膏,牙刷硬要再刷一次牙,咋辦呢?擠吧、擠吧,當(dāng)友誼累積到一定的高度,有些事真的不忍心拒絕。

      好,我就東拉西扯地寫些陳年舊事唄。

      初識王富祥大約是1990年左右。一日,兩個戴眼鏡的青年,尋到楊柳河邊建筑公司我那極其簡陋的家中,兩人都是《都江堰報》的編輯記者,他們說,一是來看我,二是為報社副刊約稿。

      我暗自好笑,木匠也有人看?

      兩個青澀味猶存的青年,略高些的筆名叫晨葉,據(jù)說是都江堰寫愛情詩的絕頂高手;略矮些、但肯定超過1米7的人就叫王富祥了,他也是個詩人。

      都江堰的詩人非常客氣,兩人的屁股連凳子也不肯坐,就站在我家門口的階沿上說:“馬老師,久聞大名,我在田明書老師那里聽說過你?!?/p>

      這是王富祥在說話。我當(dāng)時就大吃一驚,很難想象,身材苗條如少女的他,居然會發(fā)出那么震耳朵的聲音,而且那雙鏡片后閃閃發(fā)光的黑眼睛,還有點(diǎn)射人。

      那天,王富祥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因?yàn)樗那羼?,因?yàn)樗木穸稊\,更因?yàn)樗D(zhuǎn)身的那一瞬間,給我留下了——一棵樹一樣的背影。

      王富祥調(diào)到《都江堰報》之前在長江造林局工作,是個工作在大山、大江、大森林邊的青年詩人,難怪他給我留下了一棵樹一樣的背影。

      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叫《古堰文壇四棵樹》,寫的是都江堰文壇四個青年才?。涸娙送鯂?、馬明林,小說家黎民泰、劉平。我將這篇文章取名《又一棵樹》,只是覺得王富祥的背影像一棵樹而已,絕對沒有位列第五棵樹的意思。

      前面王富祥說的田明書是個詩人,一個熱情洋溢的林業(yè)文學(xué)組織工作者。因?yàn)樘锩鲿壹尤肓肆謽I(yè)文學(xué)協(xié)會,那些年與田明書的書信交往中,我曾零星地讀過王富祥幾首早期的詩作,印象頗深,比如這首《年輪》:

      靠近山梁肩頸處,有一片冷杉林

      常年云遮霧繞,空氣稀薄

      樹林是這里的唯一見證者

      收藏著閃電的裂紋

      收藏著月亮的鎂光燈

      收藏著雪花的表情

      收藏著虎皮的紋身

      所有這些,就是這片冷杉林的全部積蓄

      樹干越粗壯,內(nèi)心的閱歷就越豐富

      這首清冷的短作,之所以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yàn)槲以诎沃莸挠承?、馬爾康、理縣、汶川縣打零工和當(dāng)木匠,前后整整待了5年多。

      初進(jìn)阿壩山區(qū)時我才19歲,是個深夜還會想媽媽的年紀(jì)。5年多的日子里我寫了8本日記,可惜后來都丟了。那種身在異鄉(xiāng),抬頭窗外高山冷月,舉目但見茫茫森林的孤苦歲月,被王富祥的一片冷杉林,被“云遮霧繞,空氣稀薄”的森林詩意激活了。

      一首《年輪》,喚醒了我生命中最刻骨銘心的那段青春歲月。

      1993年《青城文薈》雜志社與都江堰報社合并,于是我由一家文學(xué)雜志的編輯,變成了報社的編輯并與王富祥成了同事。

      2001年底,報社籌辦彩色“生態(tài)·文化·旅游”特刊,由總編助理王富祥掛帥。當(dāng)時我正在辦離崗待退手續(xù),王富祥來找我:“馬老師,你要來扎起喲,雖然內(nèi)退不能當(dāng)部主任了,您就來特刊部做大總管吧!”

      后來,這份以山水風(fēng)光、歷史文化、民風(fēng)民俗為基調(diào)的彩色對開大報,辦得非常出色,不但為《都江堰報》首獲“四川省一級報紙”立下頭功,而且官民都喜歡看。據(jù)說,市上某單位有個副科長,周一上班突然大發(fā)脾氣:“哪個把周四的《都江堰報》特刊給我拿了?看了不還給我,僅防我給他噴燃火!”

      當(dāng)然功勞不在我,而是特刊部招募了幾個能人:青年作家王國平、黎民泰、宋剛,外加一個優(yōu)秀少女任路,而且最關(guān)鍵的是這個團(tuán)隊(duì)遇到了一個非常能干的牽頭人王富祥。

      這里重放一段存貯在腦袋里的歷史視頻:

      每周一上午特刊部開選題論證會。幾個采編人員擠在兩排大沙發(fā)上一邊喝熱茶,一邊東拉西扯,偶爾開幾句葷玩笑。待王富祥推門進(jìn)來坐穩(wěn)后,大家七嘴八舌,一邊深挖新選題,一邊將都江堰的歷史文化、山水風(fēng)光、民風(fēng)民俗、奇聞舊事慢慢梳理。

      特刊部選題論證會從來不會超過40分鐘。

      王富祥不停埋頭記錄,間或插幾句打有標(biāo)點(diǎn)符號的短話。約半小時左右,下期欄目確定和選題就有了雛形,待新選題分派完后,王富祥瀟灑地把鋼筆往耳朵上一夾,輕輕扶一下眼鏡架,大聲說:“就這樣,抓緊時間弄,我只看結(jié)果,不問過程。大家早點(diǎn)交稿,最遲周三上午上班前,把稿子交給馬老師,上午改,下午組版,周四一早出報。”

      說罷,王富祥把耳朵上的鋼筆摘下來,往筆記本里一夾,大吼一聲:“散會。”

      太“巴適”了。上班不點(diǎn)名、不開40分鐘以上的會、不坐班,特刊部的工作就只有王富祥說的五個字:“抓緊時間弄。”

      那五個快樂的字,最后一個字的發(fā)音,是青城山土話的“聾”字,語氣特別的沉重。時至今日,王富祥的那個“弄”字,有時還在我耳邊突然炸響。

      對于王國平、黎民泰等才子型作家來說,他們永遠(yuǎn)不會忘記青城山賓館3樓2號那個聚會地點(diǎn),那個帶衛(wèi)生間、大彩電、大沙發(fā)的大套間。

      不算長也不算太短的特刊部工作,每個編輯記者都掙了一摞全國、四川省、成都市新聞獎和副刊獎,從一等獎到三等獎……

      可以說,這是幾個作家上班和寫作生涯中,最瀟灑快樂的一段歲月。

      人與人之間的稱呼,是個十分復(fù)雜的社會問題,特別是同在一個單位上班。李老二和張老三就是這樣,因?yàn)槭侵椎拿鶅号笥?,兩人從小就隨便慣了,單位上一見面就“李扯火”“張亂差”地一陣亂喊。

      豈料39歲那年,李老二突然被組織部公示了。第二天上班兩人電梯里一碰面,張老三臉一紅,平日喊慣的“李扯火”幾個字,瞬間就被嚇進(jìn)了肚臍兒里。

      張老三因此被稱呼苦苦折磨。頭天喊李局,還遭到了李老二的訓(xùn)斥:“張老三,你娃見外嗦?!钡珕挝坏娜硕几目诤啊袄罹帧绷?,張老三怎敢亂喊?

      王富祥就不一樣了,起先我喊“小王”,是因?yàn)樗彩蔷庉嫛⒂浾?。但剛喊不久他就提編委了,領(lǐng)導(dǎo)的稱呼前面豈能加個“小”字,于是我將碰面時的招呼改為點(diǎn)腦殼。

      好糾結(jié)。還好,王富祥很快就提總編助理、副總編了,于是稱呼的苦惱迎刃而解,人前人后,我都理直氣壯地大喊一聲:“王總!”

      王總對我的稱呼卻始終不變,碰見就喊“馬老師”。后來由于特刊部組建,友誼在朝夕相處中漸漸升溫,不知不覺中,他逐漸換掉“老師”二字,直呼“馬二哥”了。再后來,他索性連“馬”字也省略了。

      于是我將他的“王”字藏起來,直呼“富祥”。

      人與人之間的稱呼,帶著濃厚的社會屬性,帶著人們的感情色彩,帶著一個人的體溫,在眼角與嘴角之間微笑。

      總想為富祥留下一些溫暖的文字。不知為什么,讀富祥的詩,除了一種陽光撫摸嫩葉的感覺外,還有一種繞不開的關(guān)于一棵樹的身材的觸動。

      這棵清瘦而挺拔的樹的根,深深地扎進(jìn)青城山下黑色的泥土,當(dāng)故鄉(xiāng)的風(fēng)吹來吹去的時候,這棵樹上每一片搖晃的綠葉,都是詩人深情的吟唱。

      噢,這個至今青春洋溢的大男人太特別了!他擁有與眾不同的思維速度、快樂的社交能力、對待生活28歲的激情,以及動畫片一般的哈哈大笑……

      當(dāng)然,還有長年保持的2尺1寸的腰。

      那些褲長和腰圍相等的男人,望著這樣的腰圍,表情相當(dāng)復(fù)雜;而那些紗裙老往下滑的“唐腰”美女與這樣的腰圍站在一起,可以想象,也許連自殺的心都有了!

      世界上最美的男人身材,當(dāng)然屬于一棵筆直的樹。

      不扯遠(yuǎn)了,還是回到詩人那些彌漫著森林氣息的詩行中。先看這首短作《秋林》,順手摘幾行:

      秋風(fēng)剛剛梳過頭頂

      有些葉子開始枯黃

      旁邊風(fēng)口上的那幾株銀杏

      已經(jīng)脫掉了一部分葉子

      季節(jié)告訴我們

      風(fēng)華正茂的日子不多了

      好在,樹干的骨頭

      還筆直!沒被風(fēng)吹彎

      偶然發(fā)現(xiàn),一些身體差的男人為了掩蓋自己的身體狀況,都愛寫春天,“樹葉綠了,花開了,開始談戀愛了!”而那些身體特別強(qiáng)悍的男人,卻又偏愛寫枯萎的秋意。

      詩人王富祥就愛這樣寫秋天。

      《秋林》這首短詩中,有一行非常引人注目的詩,“樹干的骨頭還筆直!沒被風(fēng)吹彎”。富祥在報社的愛稱是“骨感帥哥”,一個“骨”字,暴露了他身體精壯卻偏愛寫秋天的秘密。不過,這首小小的森林詩清麗奇巧,意象突兀,堪稱富祥詩歌的簡潔版。

      再看這首《綠色的身世在秋天下葬》的前兩段:

      秋風(fēng)之后,銀杏樹日漸清瘦

      綠色的表情不斷消失,過去的都成為過去

      鎖骨的四周,樹皮上盡現(xiàn)蒼老的皺紋

      夏天漸行漸遠(yuǎn)

      樹林中有些鳥已經(jīng)南下

      空巢里,只是裝著下午斜射的光陰

      秋意太濃了,濃得“鎖骨的四周,樹皮上盡現(xiàn)蒼老的皺紋”。

      富祥的詩歌有著很自我的鮮明個性。《越過夏天的地界》中的詩,都不長,不故弄玄虛,清麗而含蓄,都是些質(zhì)樸而純粹的小詩,讀起來不累,且余味悠長,有一種讀詩如品二月新茶的感覺。

      三首小小的詩,樹脂芬芳的大森林氣息彌漫在字里行間。

      難怪,富祥遠(yuǎn)在長江造林局寫詩的時候,就已成為新生代森林詩群的活躍成員。

      生活像一本日歷,不斷地翻開新的一頁:新的一天、新的相遇、新的陽光,總是給人以新的希望。

      已經(jīng)卸下管理崗位幾年的富祥,某天,突然觸電般有了“第二次初戀的沖動”。于是他拿起擱置了二十多年的詩筆,像16歲那年坐在教室里,凝望著窗外月光下的那棵樹,大叫一聲,寫下了青春歲月初戀的第一行詩一樣。

      鼠年伊始,他又為詩歌瘋狂了!接二連三地,王富祥三個字,羞澀而快樂地擠進(jìn)了二十多家期刊的目錄……

      當(dāng)樹葉間漏下的月色染亮窗欞的時候,那個穿越森林的詩人又回來了。

      責(zé)任編校:郭遠(yuǎn)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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