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玉鳳
這一天,玉杏村的石拱橋周圍,聚集著全村的婦女老少,男人們都去了下游尋找。哀慟的哭聲在山坳里起伏回蕩,鄉(xiāng)親們怔怔地看著黑河水。波濤撞擊著河床里的巨石,發(fā)出狂嘯和怒吼。紅梅那一縱,怎么還挽得回?
紅梅從小就顯示出執(zhí)拗的性子。在家里打爛一個碗,還用不著她媽掄起掃帚,自己就跪在那兒一天不吃飯。紅梅初中沒畢業(yè)就不讀書了,回家下地種田、上山采藥,甩開膀子地干,比一個男勞力還扎勁??删透赊r活,一年累到頭,也只是勉強糊口。紅梅又不甘心過這樣的日子。特別是她心里頭一直較著勁,就不想當一輩子農民。
村里有個剃頭匠,名叫孫紅兵。因為腦袋特別大,大家都叫他孫大頭。這孫大頭三十掛零,還沒成家。我們這山里人呢,選女婿一般中意本地人。特別是門戶大、親戚多的。像孫大頭這樣走南闖北,還沒落戶的,誰都怕哪天一拍屁股又晃蕩別處去了,閨女跟著沒個安定的日子過。更或者直接就一個人跑了,老婆孩子就更沒了依靠。所以,找媳婦難。
偏偏孫大頭還不認這個理,也不愿意找個寡婦或眼瞎耳背的湊合,反而看上了正值青春年華的紅梅。紅梅在玉杏村那可算得上要模樣有模樣,要勞力有勞力,來說親的人踏破了門。按理說紅梅是看不上大她十來歲的跑攤匠的。可紅梅心里頭和別的姑娘想的不一樣。她認為這孫大頭一個人過生活,自己嫁過去不用看婆婆姑子臉色,家里肯定都是自己說了算。而且他有一門手藝,不管太平日子災荒年都有飯吃。就這樣,紅梅做了自己的主,父母氣得吐血也沒有用。
剛訂了婚,紅梅就跟著孫大頭走村串戶當上了幫手。孫大頭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紅火。以前理發(fā),孫大頭只管“理”,對洗頭那是一瓜瓢水下去就得了?,F(xiàn)在有紅梅幫襯就不一樣了。那些莊稼漢花上兩元錢,還可以享受到紅梅洗頭。這兒還癢,那兒再撓撓。那舒服勁兒,知足。還沒結婚辦酒席,紅梅就成天和孫大頭呆在一起,旁人有什么風言風語,紅梅概不搭理??蓪O大頭耐不住性子了,有一天趁沒人的時候,突然抱住紅梅,想把生米先煮成熟飯。
紅梅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說,你別動歪腦筋,那是結婚以后才干的事!咱們好好干兩年,把房子修起來,你風風光光地娶我進門,這一輩子也說得起硬話。
孫大頭來玉杏村五年了。他的老家比玉杏生活更加艱難,所以學了門手藝到處討生活。能娶到媳婦已經(jīng)不易,還是娶到紅梅這樣又漂亮又持家的,孫大頭這是掉進了福窩窩。而剛剛紅梅說的話正戳中他的痛處。他現(xiàn)在還寄住在村東頭劉家,沒有自己的房子。之前,他還想著結婚后就入贅到紅梅家,但又不甘心兒子不跟自己姓。紅梅這樣一說,孫大頭給了自己兩個嘴巴子。我不是人,以后啥都聽你的。
不久,紅梅有個更大膽的想法:自己也去學理發(fā)。這兩年,人們的生活越來越好過,農村人都不只是剃個光頭理個平頭了。城里現(xiàn)在時新燙頭,不管男人女人,什么爆炸式、大波浪,洋氣得很。紅梅想,到時候兩口子會理發(fā)又會燙頭,會理男式又會理女式,那生意肯定好得不得了。不久,紅梅跟孫大頭商量,自己去城里學燙頭。孫大頭不大情愿。這燙頭學會了肯定比剃頭掙錢多,婆娘以后不是把自己壓著了嗎?但兩個人搭班掙錢,掙更多的錢總是件好事,況且他也拗不過紅梅呀。于是紅梅進了城。
西坪縣是個山區(qū)偏遠小縣。縣城不過只有一條十字街。九十年代初,改革的春風似乎才剛剛吹到這兒。所有商販攤位全部集中在十字街口這一個地界。
縣城只有一家國營理發(fā)店。店里一共三個人,一男一女兩個師傅,一個打雜的。男師傅是個老頭,頭發(fā)全白了。女的是個中年婦女,白白胖胖,動作慢騰騰的。店里客人不多,也就三四個。有一個小姑娘剛洗了頭正準備剪,旁邊另一個小姑娘左轉轉、右轉轉,給師傅看自己的發(fā)型,應該是要照著她的剪吧。那小姑娘的發(fā)型乍一看像是學生頭,仔細一看呢,又是一邊短一邊長。女孩說,這叫不等式,省城都才剛剛流行起來。
紅梅等師傅稍微空閑點,走上去問,師傅,我想當學徒,您收下我吧?
老頭頭也沒抬,不收不收,我們是國家辦的,不收徒弟。
紅梅傻了眼。那我怎么辦?還有哪里可以學理發(fā)呢?
女胖師傅上下打量了紅梅一番,你想學的可能是槐樹巷的生意哦!
槐樹巷?在哪里?也有理發(fā)店?
一路打聽,紅梅來到了縣城背街的槐樹巷。這里確實也是一個生意場,有兩三個茶攤、飯館、一個小賣部。其間有幾個霓虹燈招牌,像是理發(fā)店的?,F(xiàn)在已經(jīng)是晌午了,巷子里卻冷冷清清,看不到什么人往來。
一家叫珍珍發(fā)廊的門口斜倚著個女孩,女孩嘴里叼著煙瞇著眼曬太陽,頭發(fā)染得甚黃。才剛進入初夏,竟穿著一條吊帶短裙,大半個身子都露在外面。紅梅看著都臉上發(fā)燙,替她害臊。她看到紅梅走近,也不搭理。
紅梅大著膽子問了一聲,請問這里收學徒嗎?
女孩瞟了她一眼,你去里邊問吧。
掀開門簾,一大股夾雜著香水、化妝品、洗發(fā)水和身體氣味的混合濃烈氣味撲面而來,紅梅覺得快要窒息了。有兩個女孩在里間。一個紅頭發(fā)的懶洋洋地斜躺在按摩床上,一個黃短發(fā)的坐在鏡子前正在化妝。
姐姐,我想學理發(fā),這里收學徒嗎?
紅頭發(fā)坐起來,上下打量著紅梅,學手藝還是掙錢?
姐姐,學手藝,不用開工錢。
我們這兒主要是洗頭按摩,現(xiàn)在時興享受這個。你學不?
紅梅想到這也是一門手藝,心想先學著再看吧。好,我學。
店老板就是紅頭發(fā),叫珍珍。那個黃短發(fā)叫瑪麗,黃長發(fā)叫小美。
按摩店的生意從下午才開始。先進來一個中年男人,肥頭大耳、五短身材。進門直接躺在按摩床上,一看就是個熟客。
哎喲,快散架了。快給我揉揉。打了一個通宵,他媽的輸了就不下桌子。害得我成大輸家才散場。小美,給我下碗面去,一塊兒記在賬上。麻將打著也不曉得肚子空,一出來見著天才覺得要暈過去了。中年男人一邊念叨一邊睡了過去。
小美聽到胖子輸了錢,出手肯定不會大方,也就不愿怎么侍候。正好叫紅梅過來,小妹,來,我教你怎么按摩。男人聽到有新人來,一下子來了精神,爬起半個身子四處看??吹郊t梅不過是一個鄉(xiāng)下妹子,又悻悻地躺下去,一只土雞啊!紅梅給他按摩手部時,胖子佯睡中反手摸了一把紅梅的手。紅梅雖然年齡小,可長年干農活,雙手有些粗糙。胖子一試探這手感,徹底沒了興致,呼呼大睡。紅梅被人占了便宜,卻吃的是暗虧,一肚子怒氣不知道怎么發(fā)泄,于是手上加了勁,奈何胖子一身肥肉又瞌睡好得很,竟哼都沒哼。
紅梅問瑪麗,除了按摩,店里還可以學哪些手藝?
瑪麗抬起紅梅的下巴,意味深長地說,還有的手藝都靠自學成才。
傍晚時分,店里來了位客人,中等身材,白白凈凈,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紅梅覺得他一定是一位老師。老師進來低聲問,珍珍在嗎?瑪麗一臉不樂意,喲,高哥眼里頭只有珍姐,把我們都當空氣。高老師露出些窘態(tài),僵在那兒不知所措?,旣惞笮?,把他往里間一推,快去,都等你半天了!
夜色降臨,槐樹巷的霓虹燈亮了起來,這條街也躁動起來。紅梅剛收拾完酒醉的客人吐的污物,瑪麗又支使她出去幫客人買煙。買了煙回來,她看到店門口有幾個人影正鬼鬼祟祟的沖里面張望。
你們干什么?紅梅大著膽子吼了一聲。幾個人把其中一個往前推了一把,一窩蜂跑得遠遠的。紅梅一看,那個被落下來的是個半大的孩子,應該是中學生。那孩子也不說話,回頭看了一眼躲在暗處的同學,一咬牙搶在紅梅前面進了店。這時候瑪麗剛從里間出來。她看到那小孩就嚷嚷開了。出去出去,小孩走錯地方了。
男孩著急了。姐姐,別攆我。我啥也不干,我就在這兒待半個小時。
紅梅問,外面那些要打你???
男孩紅著臉說,我打賭輸了,他們讓我必須進來。說進了這兒,才是真正的男人。
瑪麗聽到這兒,氣不打一處出,幾腳就把男孩踢了出去。屁大點人不學好,你媽供你讀書容易嗎?
夜深了,槐樹巷掀開了城市的喧囂。紅梅才發(fā)現(xiàn)珍珍發(fā)廊里間還有幾個上夜班的女孩,她們都有獨立的工作間,一個個濃妝艷抹,高聲談笑??腿藖砹舜蠖贾苯舆M到里間。有好幾個都注意到店里來了新人,眼睛在紅梅身上骨碌碌直轉,盯得紅梅心里發(fā)毛。雖然她從未見過什么世面,但店里男男女女之間各種明晃晃的調情讓紅梅面紅耳赤。這根本不是正經(jīng)做生意的地方,紅梅決定盡早離開。
珍姐,我媽帶信讓我回去一趟呢。她根本等不及對方回應,就急忙沖出按摩店,快步走了幾步,又跑起來,生怕會有人把自己抓回去。出了槐樹巷,這個小城連路燈都沒有,偶爾有人家的窗戶透點燈光出來,才隱約看見前方的路。紅梅第一次感覺到恐懼。想到以前在農村,不管天有多晚,在大山上、樹林里還是河流邊,她都從來沒有害怕過。在這城市的街道,她覺得周圍集聚著妖魔鬼怪,隨時可能吞噬她。紅梅有些退縮了,這個城市不知道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黑暗和齷齪,我還是趕緊回去吧。
紅梅找到一家旅店,決定先住一晚,明天回玉杏村。
單間三十,兩人間二十,三人間十五。紅梅開了一個三人間。同室的兩個人,一個是鄉(xiāng)下來看病的,一直面朝著墻壁長吁短嘆;另一個是做生意的,三十來歲,燙著一頭大波浪,半躺在床上。她見到紅梅,熱情地打招呼。紅梅看到這個姐姐手里拿著本雜志,想著她是個有文化的人,也對她心生好感。兩個人聊得很投機。大波浪姓秦,一直往返于西坪縣和通遠市,把通遠的日用百貨批發(fā)到西坪,又把西坪的山貨收購運到通遠。她告訴紅梅,通遠市有十個西坪縣大,要什么有什么。
紅梅問她,你是在通遠燙的頭嗎?
對啊,你也想燙頭?
紅梅向她講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和遭遇。秦姐義憤填膺,咒罵道,這些殺千刀的,差點把你給毀了。今天你遇到姐姐,你的事我就管定了。她說她有親戚在通遠開理發(fā)店,可以介紹紅梅去學手藝。
通遠有多遠?
坐兩天車就到了。
那么遠的地方,我不敢去。
十九歲了,紅梅是第二次進縣城??h城是她心目中能抵達的最遠的地方。對于比縣城更遠更大的地方,她不能想象。
秦姐說,你跟著我走啊。明天我拉貨出去,咱倆正好搭個伴。我這人,就喜歡到哪兒都有人一起說說笑笑的,要不我咋住三人間啊,這是咱倆的緣分。看到紅梅還在猶豫,秦姐又說,放心吧,我不是人販子。
這一晚紅梅都沒睡好。未知的恐懼讓她想要逃避,改變生活的念頭又讓她向往。
一大早起來,紅梅主意已定。她先到車站找人給爹媽帶了個信,然后又到雜貨攤上買了一把水果刀揣在身上。
秦姐包了一輛大貨車。車上的貨物滿滿當當,駕駛室里正好可以坐兩個乘客。上車后,駕駛員和秦姐都很健談,天南地北的見聞趣事,你說一件,我說一樁,紅梅聽得入了神,這一路也不覺漫長。天色漸暗,他們走到了明渡鎮(zhèn)。這是西坪到通遠的驛站,往來兩地的商旅都要在這里住一晚。秦姐與很多住客都認識,約在一起吃飯喝酒。紅梅盛了一大碗米飯夾了點菜,在一旁匆匆下肚后就回了房間。紅梅把折疊的水果刀掰開,壓在枕頭底下,沉沉地睡去。第二天繼續(xù)走了大半天,終于到達了通遠。
秦姐把貨物安頓后,就帶紅梅到了親戚家的理發(fā)店。因秦姐的囑托,店里的理發(fā)師給紅梅教得很用心。
紅梅這才真正入了行。燙發(fā)工具可真多,有發(fā)杠、燙板、卷棒、電熱發(fā)卷,還要用兩樣藥水,軟化劑、定型劑,最后還要用發(fā)膠摩絲定型。理發(fā)的工具也有平剪、牙剪、電推剪等各種類型。這些工具用品買下來要一千多塊錢。城市里林立的高樓、璀璨的霓虹燈讓她感覺到一種詭秘的壓迫。她不去觸及,便可遠離潛伏的危險。紅梅在這里學了兩個月,幾乎沒有出過門。她知道她到這里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學手藝。紅梅學會了剪燙當下最流行的男式爆炸頭、富城頭、蘑菇頭,女式大波浪、沙宣頭、高流海。她給自己燙了個拉絲頭。
兩個月后,紅梅向秦姐告別,說回去湊夠錢,再出來置辦工具。秦姐在這個自立又倔強的女娃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紅梅,我沒有妹妹,我就認你做我干妹妹好不好?秦姐的關心愛護讓紅梅一直提防戒備的心融化了,她流著淚使勁地點頭。
那你聽姐說,你籌夠錢要多久,半年?還是一年?等錢夠了,這手藝不練不是又荒廢了嗎?
紅梅愣住了。是啊,家里是拿不出這筆錢,孫大頭肯把錢拿出來嗎?他現(xiàn)在聽我的可是一心存錢修房子呀。
看到紅梅懵了,秦姐笑著說,別急,姐早幫你打算好了。我去找熟人給你賒。定金我先墊著,你把工具拿回去先把生意做起來,邊掙邊還,怎么樣?
姐,你不怕我……
怕什么怕,你要是賴賬,就算我眼瞎,這么多年江湖白跑了。
就這樣,秦姐幫助紅梅把一應東西置辦齊全。還給紅梅買了一件蝙蝠衫和一條健美褲??吹郊t梅換上新衣裳變身城市女郎,秦姐感慨地說,三分長相,七分打扮。時髦的發(fā)型還要配上流行的款式才叫摩登。
最近秦姐沒有生意跑,她托一個熟悉的貨車司機把紅梅捎回去。臨行前,那位司機行程有變,又把她托給了另一位師傅。這位師傅姓牛,身形高大壯碩,頭發(fā)花白、皮膚黝黑、眉眼帶著笑。一路上車里只有他們兩人。牛師傅看到紅梅拘謹,主動和她搭話。紅梅看他面善,又是長輩,也放松下來和他拉起了家常。牛師傅經(jīng)常到西坪跑貨運,結識了當?shù)夭簧倥笥眩渲幸灿屑t梅一個村的。這樣嘮起來,大家又親近了些。紅梅叫師傅牛叔,師傅叫紅梅侄女。
到了明渡鎮(zhèn),牛師傅給紅梅訂了個單間,自己也定了個單間。紅梅搶著給錢,他攔住,生氣地說,我是長輩,掙的比你多,咋還能讓你出錢,不要打我的臉!紅梅拗不過,只好道謝。去飯館,紅梅想著把飯錢搶著先給了,不能憑白占人便宜。飯館里一大桌跑車的師傅正圍在一起喝酒??吹脚煾祹еt梅進來,招呼著一起坐。有人盯著紅梅在牛師傅耳邊低語了句什么,牛師傅給了那人一拳,別亂說,這是我的侄女。眾人意味深長地哄笑。紅梅覺得臉上臊得慌,說了句,我暈車,不想吃了。轉身往旅店跑。身后傳來師傅們更放肆的笑聲和口哨聲。
回到房間,紅梅洗漱完畢,把水果刀放在枕頭下,靠在床頭,看起了電視。不知什么時候,紅梅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這時,響起了敲門聲,紅梅嚇得一跟頭坐起來。
誰?
我,你牛叔。
我已經(jīng)睡下了,牛叔。
我給你帶了兩個鹵肉鍋魁,快開門。
叔,我吃過了,我不吃。
你跟著我一路,我咋能讓你餓肚子呢?聽話,快點。
紅梅不知再如何拒絕,只得起身開了門。她剛打開門栓,牛師傅就拱了進來。紅梅聞到他一身的酒氣,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準備接過鍋魁就讓牛師傅出去。牛師傅卻徑直走進去坐在床邊。
妹兒,給我倒杯水。那幾個棒老二想把我灌翻,結果他們全趴起了。
紅梅倒了水,站到門口。那牛叔您早點休息,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還早還早,你過來我們擺一會兒。紅梅搖搖頭,還是站在門口。
牛師傅不再勉強,自顧自地說,你回去生意咋個做,做不做得起來,你考慮清楚了嗎?你回村上燙頭發(fā),有幾個農民舍得花幾十塊錢?你好久才回本?
紅梅聽他這樣一說,對啊,自己怎么沒有考慮過呢?
牛師傅看到她陷入憂慮的模樣,得意地說,是不是?但你今天遇到我了,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有辦法。你過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紅梅覺得好奇,放松了警惕,湊到跟前去。牛師傅從褲包里掏出了厚厚一沓百元大鈔,一把抓起紅梅的手,放在她手里。紅梅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錢,嚇壞了。她抬起頭,正迎上牛師傅被淫欲燒灼的發(fā)紅的眼神。
以后,這些錢都是你的,不用你辛辛苦苦掙。他的手像鐵鉗一樣抓著她,一把就把她箍進了懷里,噴著滿口酒氣就往紅梅臉上拱。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了。紅梅想到了拿水果刀,可一雙手都掙脫不出來。她又想到了秦組教她的防身術,一抬腿,用膝蓋朝牛師傅襠部頂過去。牛師傅疼得啊一聲松開了手。紅梅沖出門去,大喊道,救命啊,救命。巷道里有人開了門,出來問詢。
牛師傅惱羞成怒,幾把收拾起撒落一地的鈔票,心里咒罵著,小婆娘,今天敢擺老子一道,看我不搞臭你!
他定定神,走出來罵道,出來賣的,裝啥裝,爛白菜還想要肉價錢。然后大搖大擺地走了。
巷道里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朝紅梅投來鄙夷的目光。紅梅百口莫辯,眼淚刷刷地流。她反身關上房門,癱在了地上。
第二天天還沒亮,紅梅就背上行李往回走。她心里明白,牛師傅是不會載她了,她也不可能再坐他的車。而其他貨車有空位嗎?那些師傅又會不會是下一個牛師傅呢?這條線路沒有直達西坪的客車。紅梅昨晚就想好了,遇到短途客車,她就搭車,沒車,她就走路。這難不倒她。就這樣,三天后,紅梅才回到玉杏。
回到家,紅梅疲憊極了。她看到媽媽在院子里曬花椒,一頭撲進媽媽懷里號啕大哭起來。媽媽卻陰著一張臉,把她推開。
哭啥,能耐大了別回來嘛。兩下嫁了清靜,看你怎么跑,別臊我的皮。
紅梅覺得媽媽說的這話蹊蹺,連忙追問。媽媽這才說,她走后,孫大頭到處跟人說,紅梅早就跟他睡了。
聽到這個消息,紅梅心中積攢的委屈和怒火一股腦兒全涌出來。她沖出家門,走到劉家,孫大頭正躺在剃頭的椅子上打盹。
孫紅兵!紅梅吼了一聲他的大名。
孫大頭一下子跳了起來。雖然還沒看到人,但孫大頭知道,紅梅喊他大名的時候是后果非常嚴重的時候。果然,他看到紅梅從剃頭挑子拿起了剃頭刀。
大事不妙!孫大頭猜到了幾分緣由,趕緊跳開幾步,往外跑。
紅梅,別沖動。有啥事好好說。
我要殺了你!
孫大頭嚇得撒開了腳丫子。他知道紅梅體力比他好,不敢一直在大路上跑。于是轉身鉆進一片玉米地。紅梅趕了幾天路,身體已經(jīng)極度疲乏了,但她依然窮追不舍。
孫大頭聽到紅梅一直在后面喊,我要把你千刀萬剮!他覺得頭皮、后脖子、腳后跟都涼颼颼的。心想,那把天天由他把玩的家伙今天會把他玩完。他跑著跑著,聽不到紅梅的聲音了。這時,他感到更加恐懼。在田地里,紅梅也比他在行。玉米葉長得密密實實,他根本無法防備紅梅會在哪個方向突然出現(xiàn)。他一咬牙,繼續(xù)穿過玉米地,爬上了山坡,朝樹林里跑去。
就在他倆追逐的這工夫,一個村的人都知道了紅梅在追殺孫大頭。沒有人覺得事態(tài)嚴重,都以為是相好的逗樂。馬路邊、田埂上、山腳下,圍滿了人。紅梅看到孫大頭上了山,她不再往樹林里追,就守在下山必經(jīng)的路口。孫大頭從樹林里偷偷往下看,只見紅梅不知什么時候手上換成了一把鐮刀,順便就在周圍割起了豬草。孫大頭心頭更加發(fā)毛,自己仿佛就是一籠豬草,被紅梅揪在手里,一刀就攔腰截了。
紅梅去縣城學手藝,他心里就打鼓,怕紅梅見了世面,會看不起自己。后來紅梅去了更遠的地方,見了更多的世面,他心里更毛躁。為防紅梅變心,所以故意裝酒醉,放出風去,說紅梅早就是自己的人了。他知道紅梅聽到后會饒不了他,但沒想到會嚴重到要他的命。紅梅的性子他了解。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一橫心,把白汗衫撕下一個布條綁在樹枝上,邊揮舞邊鉆出樹林下山來。
紅梅,我投降!
這時候,大人們都差不多散了,到各家田里割麥、鋤草、放水,趕剩下的農活。孩子們把游戲的場地搬到了這里,抓石子兒、跳山羊、藏貓貓,玩不倦??吹綄O大頭舉著白旗下山來,他們游戲的興致到達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個個化身“潘冬子”和“海娃”,懷著伸張正義的豪邁,和游擊隊長紅梅一起把孫大頭押回了村。
不一會兒,家家戶戶門前的小喇叭響起了孫大頭的聲音:各位父老鄉(xiāng)親,我是孫紅兵,前幾天我喝了酒說了胡話,我不是人。紅梅是清白的,我向她賠禮道歉。今后如若再犯,要殺要剮,任憑處置。
風波就此平息,今天這一出戲,在今后若干年里成為了玉杏村口口相傳無限演繹的傳奇故事。
第二天,紅梅把置辦的工具搬到劉家。孫大頭看傻了。紅梅先給二姐燙了個高流海,給弟弟剪了個富城頭。村里的大媳婦小姑娘都涌到了劉家院子。這里成了紅梅的表演舞臺,孫大頭只能遞個東西,打打下手。孫大頭心里不是個滋味,看樣子,這輩子都直不起腰了。
劉家院子沒熱鬧兩天,各家的老人們發(fā)出了禁令,農村人就要有個農村人的樣子,不要把村里的風氣帶壞了。
紅梅和孫大頭商量著,正準備到附近的村子跑下攤,一股流言像洪水一樣漫進了玉杏村。
紅梅到外面做了小姐了。
紅梅在通遠就開始賣了。
紅梅學理發(fā)是假,做按摩小姐是真。
某個師傅包了紅梅一個月。
某天賣了十幾回。
某天賣價喊得太高被嫖客打了。
在村里,張家媳婦和李家二娃在松樹林里茍合,傳出來也只是一回談笑。但明晃晃地掛著招牌賣,是誰也不能容忍的。這些流言在夏天熱烘烘的空氣中不斷發(fā)酵,各種細節(jié)繪聲繪色。無風不起浪,由不得人不信。
爹媽把紅梅關在家里,不許出門,自己下地干活都繞著人走。孫大頭這回是真的天天爛醉。突然間被戴上了重重疊疊的綠帽子,這笑話太大了。思前想后,這個女人注定這輩子他也降不住,再舍不得也要舍得。他也不鬧也不罵,收拾起自己的剃頭挑子離開了玉杏村。
剛開始聽到那些流言,紅梅站在村頭路口要罵上一陣,她恨那許多張看不見的嘴。村里的媳婦見到紅梅,便把男人拉著改道走,紅梅路過誰家門前,那家大門就插上了門閂。紅梅家里再沒人來串門。親戚們都躲躲閃閃。紅梅這才明白,她現(xiàn)在別說罵,就是拿著砍刀、鍘刀剁了人,也換不回自己的清白。
被關在家里后,紅梅說,爹娘,你們自己生的娃,難道你們都不信?爹娘只是嘆氣,他們的腰都彎了。紅梅不再說話,每天煮飯、喂豬、洗衣服,不讓自己閑著。
過了一段時間,紅梅到底沒想通,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委屈地活著?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就要挺直身板好好活!村里她是呆不住了,那就到縣城去。爹娘沒有攔她。他們知道一是留不住,二是紅梅留在家里也說不到一門好的親事,她現(xiàn)在可以靠手藝吃飯,只有走遠點,找個外鄉(xiāng)人嫁。臨走前,爹娘把準備置辦嫁妝的積蓄一并給了紅梅。
紅梅又一次來到縣城。身有一技,走在西坪縣城街頭,紅梅不再忐忑驚慌。她在正街國營理發(fā)店對面盤下了一個店,簡單粉刷了一下,裝上幾面大方鏡,貼上幾張發(fā)型海報,門口掛上“時興理發(fā)店”的牌匾,上面鑲著幾顆彩色小燈泡,小店有模有樣。紅梅招了一個洗頭的姑娘小慧,先給她理了一個沙宣頭做活廣告,然后教她如何按摩頭部,如何迎來送往,讓顧客花錢花得舒服。
秦姐來西坪收貨,聽說了紅梅的遭遇又氣惱又心疼。她托人給紅梅帶來了一套音響。理發(fā)店開張這天,充滿節(jié)奏感的流行音樂在大街上回蕩,吸引了很多路人的圍觀,那些本來朝國營理發(fā)店走的年輕人都轉身來了街對面。小地方最有效的廣告就是口口相傳。時髦的發(fā)型、實惠的價格,熱情的服務,不幾天,時興理發(fā)店的顧客就排起了長隊。國營理發(fā)店的生意冷清了許多。老師傅樂得清閑,正好可以在街邊下下象棋。女胖師傅看到對面是兩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加之打聽到些紅梅的來路,心里頭認定時興理發(fā)店做的是掛羊頭賣狗肉的生意。她覺得這種店開在對面,對她是一種抹黑,是一種叫囂。于是每天一有閑,不是往街中心潑臟水,就是在門口指桑罵槐。紅梅把音響聲音調大,不去理會。
一天晚上,紅梅正準備收工,兩個喝得醉醺醺的小混混進了店。
走在前面的黃毛說,洗個腳。
我們這兒是理發(fā)店,不洗腳。
老子今天就要你給老子洗腳。說著便仰面半躺在椅子上,晃蕩著雙腳。
后面進來的絡腮胡冷不丁朝小慧臉上摸了一把。紅梅一把把小慧拉到身后,順手拿起一把剪刀指著絡腮胡。你們今天要干啥,我可不是好欺負的。
喲嗬,哥,咱們今天遇到烈女了。黃毛站起來說,好男不跟女斗。我們今天不打架,我們給你清理下堂子。邊說邊操起手里的酒瓶砸碎了一面鏡子。
紅梅知道遇到地痞了,依她的本性,這會兒定會沖上去扭打起來,爭個魚死網(wǎng)破??汕亟阋辉俑嬲]她,江湖兇險,萬事首先保全自己。她記著秦姐的叮囑,一直護著小慧,沒有上前阻撓。
老天真的不給我活路嗎?紅梅有些絕望起來。
正在這時,突然聽到一聲大吼,發(fā)瘋了!你們兩個!
那兩個混混馬上停了下來,蔫蔫地朝來人鞠躬,五哥。
來人指著黃毛和絡腮胡的鼻子說,欺負兩個小女子,算啥本事?明天之內,把打爛的家什給人家賠齊。還要賠禮道歉,滾!
兩個混混連連點頭,弓著身子溜出了門。
來人看到紅梅兩人心有余悸,還躲在角落里。便說,這兩個是我的兄弟,今天喝了酒在這兒耍酒瘋。是我管教不嚴,給你們賠個禮。今天的損失他們會承擔。放心,以后他們再不敢了。轉身出了門。
這一夜,紅梅腦子里始終縈繞著那個身影。皮膚白凈、眼神堅定、衣著整潔,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紅梅感到安全、溫暖。第二天一早,兩個混混就找來師傅量尺寸,換鏡子。
兩位妹子,昨天喝大了,得罪了,給你們賠禮。以后有啥為難的事,就找我們,算我們欠你個人情。
晚上,五哥從這兒路過,在門口站著,往里面瞅了一眼。
正好這會兒紅梅休息,看到了他。紅梅連忙追上前去。大哥,謝謝你了。說話間整個臉漲得通紅。五哥注意到紅梅的失態(tài),直直地盯著她看,也不說話。
紅梅窘得轉身跑回了店里。紅梅覺得那雙直勾勾的眼神似乎還注視著自己,一張臉更加火燒火燎。
接下來的幾天,無論白天黑夜,紅梅腦子里全是五哥的影子。剪頭發(fā)剪錯了層次,燙頭用錯了發(fā)杠,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
我可能被鬼找到了,晚上立個水柱子。紅梅自言自語。
小慧撲哧一笑,我看不是鬼上身,倒像害了相思病。
這一下點醒了紅梅。天老爺,我是愛上他了嗎?紅梅想到以前和孫大頭訂了婚,不見面從來不會想他,見了面也是圍著生意轉。那會兒的她,心里只是想著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根本沒想過心里頭有沒有他。紅梅為現(xiàn)在這種感覺驚慌、羞怯、興奮。一連幾天沒再見到五哥,紅梅心情低落。她打聽到五哥是混社會的,但都是做能掙錢的大生意,不是什么地痞流氓。憑他那天管教弟兄,紅梅就認定他是一個俠義正直的人,當然也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半個月后,五哥突然進了理發(fā)店。老板給我理理。
看到他風塵仆仆,一臉疲憊,紅梅親自給他洗頭按摩。
五哥說,出了趟遠門。你說怪不怪,以前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家,無牽無掛的。這回奇了怪了,始終覺得有什么放不下,急著想回來。一回來就奔這兒了。
紅梅的心跳得好快,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了出來。在此之前,所有的心事都是她的一廂情愿。她不知道這算不算表白,但自己的情意有了回應,她喜出望外不知所措。
五哥抓了一下她的手腕,她沒有掙脫。那一瞬間她屏著呼吸大氣都不敢出。五哥的試探有了回應,他開心地說,你對我有意,我也看出來了。理發(fā)時,紅梅看著鏡中的五哥,五哥看著鏡中的紅梅,兩個人時而相視一笑。
理完發(fā)后,五哥對著小慧說,小妹,今晚我請你們吃大餐,早點收工哦。
小慧驚呆了,望著紅梅瞪大了眼。紅梅低下頭只是笑。
晚上,五哥帶她倆來到縣城最大的火鍋店重慶老火鍋。紅梅沒想到五哥今天包了這里的場子,擺了整整八桌。
兄弟們,今天我們聚在這兒,一是慶賀今年的生意順風順水,二是感謝兄弟們鼎力支持,三是給大家介紹一下我的女人。
大家立刻明白了最后一點才是主題,熱烈地鼓掌、吹哨。黃毛站起來得意地說,那五哥你還要感謝我這個媒人哦!
紅梅和這么多人坐在一起吃飯,很不自在。聽到五哥這一通開場白,比下午的小慧吃驚十倍。他的女人?這么快我就成了他的人?在這么多人面前宣布,意味著什么?是訂婚嗎?那個場景不容她爭辯和細問,不斷有人來敬酒,紅梅木訥地舉杯,她告訴自己這一切是場夢吧。她使勁揪自己的胳膊,那種痛感也是空洞的。從坐上酒席開始,紅梅就有一種夢游般的不真實感,她的思維和感受都變得極其縹緲,不由自己控制。
吃完飯,眾人知趣地散了。紅梅扶著半醉的五哥,或者說是五哥領著紅梅往外走。他們來到縣城最好的賓館,紅梅預感到接下來可能會發(fā)生什么。她的身體想要逃離,但她的心卻說,在一起,和他在一起。
五哥貼著紅梅耳邊說,我喜歡你。他溫熱的鼻息、輕柔的撫摸和狂熱的親吻就是一場火力全開的進攻,而紅梅所有的防線頃刻間全線坍塌。這是紅梅的初夜。身邊沉沉睡去的這個男人,昨天還是一個幻影,今天就成為了最親近的人。這是多么神奇的事?。〖t梅沉浸在興奮和幸福中。她已經(jīng)開始設想兩人婚后的生活。
戀愛是如此的甜蜜。之后,五哥一連幾天都黏著紅梅,有客沒客都要把紅梅抱一抱、親一親。紅梅又羞又惱。但他一貫的霸道做派讓紅梅有一種被馴服的溫順和安定。
當五哥再次出門,紅梅的思念洶涌。別離后再會,紅梅恨不能把自己融進五哥的身體,和他再也不要有一刻分離。她試探地問,你什么時候娶我?五哥說,等我再做幾個大單,把資產(chǎn)累厚實了,一定給你一個全城最風光的婚禮。
三個月后,紅梅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我們結婚吧。她以為這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五哥皺著眉,冷冷地說,打了!
紅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么?五哥,我不要什么排場的婚禮,只要親戚朋友擺上幾桌就行。
可是我不行!我尚五成不辦就不辦,要辦就是場面最大的,彩禮最多的。我要讓全城的大姑娘小媳婦都羨慕你。讓你爹娘歡天喜地地認我這個姑爺。最多一年,聽我的。
紅梅不敢再堅持,默默地去墮胎。孩子沒有了,紅梅的心也空落落的。紅梅的心思沒辦法再放在生意上。西坪縣的理發(fā)店越來越多了,這些理發(fā)店都有七八個打扮入時的小姑娘,不僅能理發(fā),還有化妝、保健、洗腳多樣化的服務。豐厚的提成也吸引了小慧另尋新東家。加之紅梅一連又墮了兩次胎,身體虛弱,時而關門休養(yǎng),店里的生意一天天冷淡下來。
五哥外出的時間越來越多,回來的時候不再跟紅梅有從前的熱烈,還常常發(fā)脾氣。黃毛悄悄告訴她,說五哥最近的生意不順。五哥從來不跟紅梅談生意上的事,紅梅也不敢問。知道他遇到了坎,紅梅更是用心侍候著。后來紅梅多少知道了五哥的生意。有販賣木材、建材,也有毒品。前段時間就是一批毒品被公安查獲了,讓他栽了大跟頭。更讓紅梅心驚肉跳的是,五哥也染上了毒癮。紅梅再也不能聽任五哥繼續(xù)這樣下去了。她勸他做正當生意,勸他戒毒。
五哥根本聽不進去。你以為我摔一個跟頭就爬不起來了?不要對我指手劃腳,我的事不用你管!
五哥去外地的時間少了,可在家的時間比以前更少。他不是在飯館就是在歌廳,每天都爛醉如泥。
一天深夜,紅梅見他還沒回來,就挨著幾個飯館歌廳地找。當紅梅走進小上海歌廳,在大廳里遇到黃毛和另外兩個五哥的弟兄。他們看到紅梅,馬上躲閃開去。紅梅叫住黃毛,她還沒開口,黃毛連忙說,五哥不在這兒。眼睛卻往里面包間瞅。紅梅感到了異樣,徑直朝那個包間走過去。她沒有絲毫猶豫,一把拉開了門。里面,五哥正抱著一個女人在沙發(fā)上滾作一團。紅梅雖然之前猜到了幾分,但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尚五成!她差不多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吼叫道。
那團身影分開,五哥緩緩地坐了起來。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站起身走到紅梅身邊。
紅梅全身在顫抖,但她期待著一個解釋,一個懺悔。
啪啪,連續(xù)兩記重重的耳光打在她的臉上。她失去重心跌倒在地,又是一連串的踢打。
瓜婆娘,管我管到這兒來了。你他媽的算啥?還不就是個婊子。不管教一下,你就上天了。
紅梅被周身的疼痛包裹,她感覺被扔進了一個火堆,身體在燃燒,連心都發(fā)出了焦灼的味道。她看到五哥的手又搭在了那個女人身上。
紅梅被送回家后,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
下半夜,五哥回來了。他根本連她看都不看一眼,往床上一倒呼呼大睡。
當紅梅恢復些知覺,她覺得身邊是一團巨大的黑暗,那團黑暗已經(jīng)把她的肉體、骨頭、五臟六腑吞噬得干干凈凈。
紅梅支撐著站起來朝外面走去。天色蒙蒙亮,小城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晨霧。街上賣早餐的攤點已經(jīng)支了起來。不知不覺間,紅梅順著那條鋪著青石板的小巷就走到了車站。
坐在回玉杏的客車上,車廂里的鄉(xiāng)親熱烈地談論著家長里短,前后排扯起嗓子地打招呼,左右邊伸長了手遞煙。紅梅感受不到這一切的煙火氣。
下了車,紅梅往家走去。這個季節(jié),這個時辰,爹娘已經(jīng)上山挖藥材去了。她的閨房一年前已分家給了新婚的弟弟。紅梅在大門上立了一炷香的功夫,向著廳房神龕方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義無反顧地跑到村口的石拱橋,縱身一跳。
責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