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身

蔡瑛

1

我家住縣城山水花園小區(qū)21棟。

房子是十三年前置的，是縣城第一批商品房。當(dāng)時在城北郊區(qū)，周遭一片荒蕪。我記得，看房的時候，售樓小姐指著一片空地說，你家這個位置最好，視野開闊，下面是休閑廣場，前面有一個人工湖及假山公園，真正是山水花園。我被她描述得心馳神往，腦子里當(dāng)即蹦出海子的著名詩句來。但我對小區(qū)的名字頗有些看法，把山水與花園這兩個概念捆綁在一起，就像拉攏一對不般配的男女，讓人覺得別扭。住進來了才知道，所謂山水只是個噱頭。除了樓下有塊空地，前面有個小山坡，根本沒什么湖與公園。但也有驚喜，才幾年工夫，這地段華麗變身，荒蕪里不但長出了綠樹，還開出繁花。城北成了縣城政治活動中心，小區(qū)方圓一公里之內(nèi)有縣委大院、大型超市、電影院、夜宵街等城市地標(biāo)，商店、銀行、學(xué)校、菜市場更是四面環(huán)繞，一應(yīng)俱全。由于緊鄰學(xué)校，生活便捷，小區(qū)顯得生機勃勃，但同時也魚龍混雜。因為建得早，物業(yè)管理像個年邁老嫗，有點迷糊倦怠，各類業(yè)主商戶紛紛乘虛而入，一樓的車庫與人家變成了便利店、理發(fā)店、按摩店、餐飲店，以及各種口才、器樂、書法、教輔培訓(xùn)中心。便利的反面是紛亂與嘈雜。隨著其他高檔小區(qū)一批批建成，原先的房主們便花了心，一個個棄舊迎新，另擇良居。不少房子關(guān)門閉戶貼上了招租啟事，但很快便被撕掉，一些鄉(xiāng)鎮(zhèn)的陪讀家長們接踵而來，成為小區(qū)流動的新主人。

我住的21棟對面的樓，開了兩家餐飲店。店名冠以“雅居”“人家”字眼，樸素溫馨。擇址小區(qū)，店主便刻意營造一種家的感覺?！把啪印笔羌宜椒坎损^，開業(yè)以來，食客絡(luò)繹不絕。店主據(jù)說有點來頭。還真有不少人把“雅居”當(dāng)成家，頻頻往來，戀戀不舍。眼見著客滿為患，店主便動了點小心思，在門口的一棵銀杏樹上掛上了燈籠，另辟出一塊空間，設(shè)了兩桌露天雅座。露天雅座自問世以來，從沒閑著。一些男男女女就著月光，豪邁地喝酒猜拳，笑聲一浪接著一浪。偶爾有風(fēng)吹過，幾片銀杏樹葉在半空翩翩起舞，畫面看上去頗有些情調(diào)。我有些替銀杏樹委屈，有誰在乎過它的感受呢？我有時候下班回來，老遠看到高朋滿座，還以為誤入了哪家的酒宴。我回家的路也因此變得有些曲折，不但常找不到車位，還經(jīng)常被路邊某輛率性的電動車攔截，汽車像醉酒一樣在小區(qū)里來回轉(zhuǎn)圈圈。說到醉酒，我偶爾會在深夜，聽到窗外某個醉漢在路旁嘔吐，聲音渾濁刺耳。夜像被攪動的污水溝，讓人窒息與抓狂。我不止一次想過去某個主管單位舉報，但從沒付諸行動。主要是嫌麻煩。疫情期間，“雅居”歇業(yè)了好長一段時間。從窗戶望過去，大門緊閉，一片寂冷。門前那副對聯(lián)還在，“寧可此生居無所，不可一日食無魚”。魚，是這個以湖著稱的縣城最拿得出手的美食?？赡莻€時候，大家都居在“所”里，誰還顧得上魚呢。那是怎樣一種蕭瑟啊，明明是春日，可一切的生機都冬眠了。一眼望過去，像夢境一樣空寂而詭異。誰能想到呢。我竟無比懷念那些人影綽綽賓客喧嘩的日子。

我家客房正對著另一戶“人家”?！叭思摇痹谘b修的時候，樓上的鄰居們便來找我，有人寫好了幾份給小區(qū)物業(yè)及城管的投訴狀，要大家都在上面簽名按手印。這小區(qū)真他媽越來越差勁，這樣下去還能住嗎？鄰居們義憤填膺，一副要將權(quán)益維護到底的樣子。裝修暫停了兩天之后，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個女人。聲音沉靜溫和，猶猶豫豫的。她自我介紹，說是“人家”的女主人。很不好意思，打擾到各位鄰居。我也知道在小區(qū)開飯店影響不好，但實在是沒辦法，但凡還有其他活路，我都不會來這里做。她慢慢說開來，誠懇而舒緩，像泡茶一樣。她夫妻倆剛從深圳回來，本來是在深圳開飯館，去年她突然查出來宮頸癌，便沒了做生意的心思，草草把飯店低價盤了，回老家來療養(yǎng)身體。她說，妹妹，總還要生活不是，這些年在外面掙的錢全給孩子讀書與自己看病了，還好當(dāng)時買了這個小區(qū)的一樓，我男人又只有做飯這門手藝，就想著在這開個私家菜館。自己的房子，不需要什么開銷，多少能賺點。你放心，我們店小，也不會去做什么宣傳，就是糊個口，不會有太多人的……我打斷她，說，其實，也沒什么，在這開個飯館，挺好的。我腦子有點懵，不知道再說點什么，掛了電話。我沒想到會突然聽到一個悲慘故事，有點兒猝不及防。沒過幾天，裝修又繼續(xù)了，鄰居們進進出出，都緘口不提，心照不宣的樣子。

“人家”開張后，有一次留個朋友吃午飯，想著添個菜，便去了一次“人家”。一戶三室兩廳的房子，經(jīng)過改裝，成了一家頗有風(fēng)格的小型菜館。廳前用鵝卵石碼出了一個小水池，池里養(yǎng)了一些活鮮。幾只魚兒正游得歡脫。一旁的大冰柜里，各種時蔬齊整又水靈。吧臺背后是一個中式裝飾柜，大小不一的格子里擺放著一些綠蘿、擺飾及一些煙酒飲料。正中間的一個大方格里，竟供了一尊菩薩，披了紅布，點了香火。我認不出那是什么菩薩，但確定不是財神。女主人寂寂地坐在吧臺前。香火繚繞，客人清冷。我叫了盤辣椒炒肉，女人很是客氣，死活不肯收錢，說下次吧，下次再來。那盤辣椒炒肉炒得很漂亮，肉比辣椒多得多。我很是不好意思。

“人家”果真如她所說的，一直沒什么人氣，也許是因為剛開張便遇著疫情。生活總是此起彼伏。有一次，我買菜回來，看見女人在門前曬太陽，老遠看著我笑，我走過去跟她閑聊。她看上去比我大幾歲，陽光下，眉眼有點暗淡。沒看見過你孩子，上大學(xué)去了吧？我隨口一問。是哦，我兒子，在國外留學(xué)呢。女人笑，眼睛里跳動著火光。真好。我由衷地說，孩子培養(yǎng)得好最要緊。她說，我們這種人家，常年在外面做生意，哪談得上培養(yǎng)。她謙虛著，又有點得意，好在，孩子自己挺爭氣，沒讓我們操過什么心。我猶豫了一下，忍不住問起另一件事，你的病，沒什么事吧？她說，還好發(fā)現(xiàn)得早，開過刀了，醫(yī)生說要好好休養(yǎng)。女人頓了頓，嘆了口氣，我倒是不擔(dān)心自己，人各有命，就是不放心孩子。因為疫情，孩子都一年多沒回家了。千辛萬苦地去留個學(xué)，怎么知道會碰著這事呢。女人眼里的火光淡了下來。我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我后來每次經(jīng)過“人家”，腦子里總會閃現(xiàn)那尊披著紅布的菩薩。

2

我住的21棟旁邊杵著個方方正正的巨型機器人，成天嗡嗡地喘氣，像夏天的蟬聲，執(zhí)拗而聒噪。那是個高壓變電箱，就挨著我家臥室。

我搬到這個小區(qū)十多年了，它陪伴了我十多年，像個不離不棄的家人，只要我不搬走，它還會一直陪伴我。我有一陣很是在意它，一度在網(wǎng)上密集地搜索過與它相關(guān)的信息，才知道它表面看上去笨拙本分，但其實暗藏殺機。有信息表明長期近距離生活在變電箱周邊，會對人體產(chǎn)生極大的輻射，影響人的中樞神經(jīng)，使人疲勞或興奮，失眠，記憶力衰退，甚至波及人的心血管及生殖系統(tǒng)，繼而產(chǎn)生病變，誘發(fā)癌癥。我看得心驚膽顫。

那年，父親突然患癌離去。父親倉促地去了，但那個叫癌癥的東西，從此闖入了我的生活。我得了一種病—癌癥臆想癥。我總覺得那些長在父親體內(nèi)的癌細胞，遲遲早早要長到我體內(nèi)來。我的身體里流著父親的血。我與父親有著同樣的身體環(huán)境，適于癌細胞們生長的身體環(huán)境。我害怕體檢，抗拒醫(yī)院，對身體每一處的疼痛與不適，都變得敏感與惶恐。我總覺得癌細胞們時刻在暗中窺視我，它們埋伏在空氣里，食物里，歲月里，伺機對我下手。我很懷疑，這個長在我家附近的像機器人的東西，就是癌細胞們的幫兇。它發(fā)出的嗡嗡的聲響，其實是一種咒語，一種通往生命暗處的摩斯密碼。有一段時間，我的耳朵像是被它綁定，成天地嗡嗡作響。我每天神思恍惚，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我不確定這是不是身體病變的一種表現(xiàn)。

我專門去找過物業(yè)，對變電箱的存在提出異議。我小心翼翼繞過癌癥兩個字，以孩子的身體健康做說辭。一個物業(yè)大姐說，網(wǎng)上的話你怎能信呢，什么事都去網(wǎng)上查，能把人嚇?biāo)?。哪個小區(qū)離得了這變電箱？這都是經(jīng)過了嚴(yán)格的安全測試的，影響居民身體健康那還得了，你相信姐，只管放心住。物業(yè)大姐長得純樸壯實，拍著胸脯信誓旦旦。我覺得挺有道理。怎么辦呢？我又挪不動它，也沒有再買一套房子的可能性。生死有命，那就住著吧。我只是默默把兒子的房間做了調(diào)換，把離變電箱距離最遠的書房換成了兒童房。我后來漸漸把它給忘了，是因為，我的癌癥臆想癥竟然自愈了，我淹沒在俗世生活的瑣碎與忙碌里，那些深重的悲傷與恐懼，終是被流水一樣的日子給沖淡了。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完全無視它的存在了。我晚上聽著它有節(jié)奏的喘氣聲，就像聽著先生的鼾聲一樣。

在我適應(yīng)了變電箱之后，又來了一件更讓我心塞的事。我樓下的車庫住進了一個收破爛的老頭。那個車庫，空置了多年，其實我對它覬覦已久，想象著哪天將版圖擴張?？缮钜恢睕]答應(yīng)。突然有一天，老頭搬了進來，在屋子里倒騰起破爛來。于是，我被迫和破爛們成為了鄰居。每天進出，無論是視覺還是嗅覺，都備受煎熬。同樣受到煎熬的還有虛榮心，無論我出門穿得多光鮮，它都會給我一些灰暗的心理暗示，仿佛自己住在貧民區(qū)。

老人的行蹤有些神秘，來去不定。車庫的卷閘門大多數(shù)時候緊閉著，偶爾老人騎個三輪車過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拖了一車，像寶貝一樣一件件藏進屋里。過段時間，又把寶貝一件件地從屋里運出來，像小孩玩過家家。我從沒見過老頭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平時住在哪里。他總是一個人，騎著一輛小山一樣堆滿了破爛的三輪車，蒼老瘦小的身子縮在小山之下，像一只老邁的蝸牛。那間屋子，是破爛們臨時的家，堆積著紙箱子、空瓶子、舊衣服、廢物件。我路過的時候總?cè)滩蛔⊥锴?，里面潮濕，雜亂，氣味混濁，魅影重重，我常會莫名聯(lián)想到某部電影里的作案現(xiàn)場。

這樣一間屋子就在我樓下，與我的生活隔著一層地板。我一直以為，我們畢竟隔著一層地板，但有一天，一只老鼠越過界線打破了平靜。它從那些來路不明的物件里竄了出來，順著我的窗戶，爬進了我家。接著，這只老鼠呼朋引伴，開始帶著家人朋友（還有病毒細菌）熟門熟路地在我家自由出入。我實在沒辦法跟老鼠們做朋友。我想著去找那老頭談?wù)?。誰愿意樓下住著一個收破爛的？雖然我并沒有瞧不起收破爛的意思，但是破爛們有氣味，那莫名的氣味，有時候會摻著垃圾味，飯菜味，各種混搭與發(fā)酵，像一條蛇一樣，順著墻體往上爬行三米，張嘴對我熱情地吐著信子。有氣味便也罷了，問題是還招老鼠。是可忍孰不可忍?？晌铱偸桥霾坏剿?。有時候碰見了，又把老鼠給忘了。先生在連續(xù)兩晚跟老鼠作戰(zhàn)之后，果斷去買來了捕鼠夾老鼠藥，更換了紗窗，雙管齊下，終于清靜了一陣。我后來又想過去找物業(yè)。但我有點懷疑，這老頭說不準(zhǔn)是某個物業(yè)的親戚。不然，一個收破爛的老頭，怎么會去租這么一間學(xué)區(qū)房的車庫，這個租金夠他收多少破爛啊。也或許，只是那物業(yè)老家的一個孤寡老人，趁著點手頭的權(quán)利，做了個善事？我總不能沒有一個物業(yè)的覺悟高吧。還或許，這車庫就是老頭自己的呢？誰還沒有點收破爛的自尊與自由？

前些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車庫的卷閘門全部卸了，里面一搬而空，幾個工人正在清掃。上前一問，原來是被物業(yè)租了出去，賣煙酒。我長吁了一口氣，然而，心里又空落落的。那個老頭，去了哪兒呢？

3

好友云突然搬到了我的小區(qū)，成為山水花園一家智能教育培訓(xùn)機構(gòu)的合伙人。

培訓(xùn)機構(gòu)離我家大概50米，是山水花園臨街的商鋪，兩層樓，裝修得頗有樣子。我第一次去看云的時候她正在給前臺的綠蘿澆水，一邊笑意盈盈地招呼著進出的學(xué)生。大廳的墻壁上手繪著一些充滿童趣的IT機器人，明亮的櫥窗里擠滿了書籍與綠植，孩子們?nèi)齼蓛傻卮┻^。云站在那個畫面里，整個人看上去像她面前的綠蘿，一片蔥郁。

一個月前，云還是頹廢的。有一次，她發(fā)給我一個視頻。背景是附近的一個高端小區(qū)，一個女人，從二十三層的頂樓一躍而下。在那個監(jiān)控視頻里，女人像一只折翅的飛鳥俯沖下來，但落地的時候，變成了一只西瓜。西瓜發(fā)出了清脆而決絕的聲響。

這是怎樣的絕望與勇氣呢？云說，為什么會有人對自己這么狠呢？

那段時間，云也對自己的生命發(fā)出過追問。她單身，幾年前凈身出戶，逃離了一段不堪的婚姻，在外面漂泊無果，便回到縣城重新開始生活。但命運好像總是跟她過不去，逃脫了家暴的丈夫，卻躲不過糟心的兒女。她剛成年的兒子陷入一場牢獄之災(zāi)，被關(guān)進了千里之外某個省某個城市的看守所。在這之前，為了幫兒子還賭債，她掏空了積蓄，還在銀行貸了款。她的努力仍沒能阻止兒子向更壞的軌道滑行。她為此幾次奔波到那個陌生的城市，企圖打撈一點積極的消息，求人無門，一個母親的焦心全是徒勞。接著，她上大學(xué)的女兒突然告訴她自己有些抑郁。自卑封閉，常常做惡夢，在夜里哭醒，討厭現(xiàn)在的生活，恨爸爸恨弟弟，覺得生活沒意思，想死。云打開她和女兒的聊天記錄給我看，全是些冰刀一樣的句子。你說，像我這樣的年紀(jì)，沒家，欠債，兒子坐牢，女兒想死，我干嗎還活著？云問我。

可活著畢竟比死還是更容易些。她自嘲地笑笑。

云給女兒寫了一封長信。手寫的，六張信紙。云說，我寫給她，也是寫給我自己。

她怎么不抬頭看看天上的云呢？二十三層的頂樓，應(yīng)該離天空很近吧。有一次，我們坐在我樓下廣場的長椅上閑聊，云又說起那個折翅的女人。她那么年輕，能比我更糟嗎？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呢？我們靠在長椅上，看著天空上的一朵朵云發(fā)呆。云說，你看，它們多美，自由自在，從來不固于一種形態(tài)，從來都不怕風(fēng)雨。那是一個黃昏，滿天絢爛，所有的云朵都被彩霞鑲上了金邊，每一朵云都像一個發(fā)光體。天空像是飄滿了金色的翅膀。我們簡直被震懾到了。

云說，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這生活里暫時的一些窘困、陰霾，不過像天上的這些云罷了。每一片云，都會有屬于自己的天空。

云之前跟我聊過投資培訓(xùn)機構(gòu)的事，說是一個特別信得過的朋友邀約，條件成熟，機會難得，智能教育又是朝陽行業(yè)，前景美好，巧的是校區(qū)就開在我的小區(qū)里。她說，多好呀，這行業(yè)，這地段，又靠你家近，實在太理想了。她的聲音像窗外射進來的陽光，灼熱而亮堂。可我有些隱憂，總覺得她有點病急亂投醫(yī)的意思。以她的情況再向銀行貸款投資壓力太大了，而且投資總有風(fēng)險。但她前所未有地堅決。我知道她看中的是一份與教育相關(guān)的事業(yè)。對自己孩子教育的缺失，是她的一塊心病。而且，她太想改變現(xiàn)狀，也太想給自己找到一個安身之所了。

云幾年前在縣城買了一套兩居室，一直沒錢裝修。房子離一所高中比較近，她姐姐趕上拆遷便借住過去給孩子陪讀。云的家庭有些復(fù)雜，她生母早逝，父親將她與姐姐拉扯大之后又重組了家庭，后母帶來兩個兒子與他們一起生活。那年云正好在省城讀書，避免了與后母及兩個從天而降的哥哥的尷尬相處。讓云沒想到的是，二十多年之后，她依然逃避不了這份尷尬。前兩年房子拆遷，父親便住到了妻子的兒子家，她因此也寄居在這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哥哥家里。房子里住著近八十歲的父親、后母，以及哥嫂、兩個侄子。云說，一大家子呢，熱鬧是熱鬧，可終究還是不自在。她住的那間屋子原本是個雜物間，十來個平方，寒暑假女兒回來還得跟她擠一張床。她不是沒想過租房，可老父親怎么也不同意，說她未再嫁之前就應(yīng)該住在家里。當(dāng)然，父親的意愿是一個方面，云考慮的還是開銷。她去看過房子，但凡像樣一點的，都得過一千。她左右思量便放棄了。反正單身一人，能將就就將就吧。但云總感覺那間屋子像個籠子，讓她憋悶，不僅僅是憋悶，還有委屈，還有難堪。有時候下了班，云便會生出一種無依感，她不知道她該去哪。她像是在這個城市飄浮著，無法著陸。

云每次來我家，都會發(fā)出一聲嘆息。多好呀，有個自己的家。她說。

云在一個事業(yè)單位上班，為了攢錢裝修，她還兼做一個進口品牌的直銷。直銷的生意做得不太樂觀，因為云的朋友圈子較小，對朋友她又常開不了口。她每個月都要花不少錢去備貨，貨越備越多，虧空也越來越多。我時不時會在她那里買點小東西，每買兩樣她總要想法子贈送一樣。一副很虧欠我的樣子。我有次跟她聊起孩子不長個，她便送來一些那個品牌的保健品與果汁，說東西怎么好怎么好。我問多少錢，她說，是我送來的，怎么能給錢。你要給錢，我就拿回去了。好像這東西是她家地里種的一樣。

這怎么去推銷賺錢呢？我很是替她發(fā)愁。

云做的是護膚品與保健品，但說實話，云的皮膚與體形都很缺少說服力。云有點胖，是那種日積月累的有些頑固的虛胖。為了能讓自己成為產(chǎn)品的代言，她多次立志減肥，但總是輕易就敗下陣來。她說，不吃東西真難受，感覺生活都沒什么意思了。她對我笑笑，我雖然體重沒減，但感覺身體緊實了很多呢，這產(chǎn)品真的有用。她說。你知道嗎，從心理學(xué)上來說，長胖其實是缺少愛的一種自我保護。說真的，我有時候真覺得胖一點才有安全感，才能在生活里扛下去。

云的臉，有明顯被生活欺負過的痕跡，臉上的斑斑痘痘，就像她生活里的溝溝坎坎，好像從沒消停過。我說，你別做這個了吧，現(xiàn)在人家都做抖音小紅書，直播帶貨，你這樣不好做的。她說，不做怎么辦呢？做總還有希望，萬一做成了呢。我的伙伴，誰誰誰，她們都做得可成功了，我就是還不夠努力。她的聲音低下來，你不知道，沒錢心里會發(fā)慌。我剛給我女兒打了三千塊錢去。我每天都在靠信用卡活著。我的賬單，全是負數(shù)。這些虧空，我得想辦法填呀。我做的這個產(chǎn)品，是真的好，我自己親自測試過的，只要我夠努力，肯定能做好。云堅持用自己的產(chǎn)品，每天在朋友圈里發(fā)她用產(chǎn)品護膚的視頻，手法像模像樣，程序一絲不茍。美顏濾鏡下的她有種夢幻般的美。她的每一條視頻都會鄭重其事地配上一句話：每天最值得做的事，是堅持護膚與愛自己。

做了教培之后云明顯忙碌了起來，她利用上班的間隙，像剛?cè)肼毜男∏嗄暌粯?，穿著印有某某培?xùn)機構(gòu)的T恤，去各個學(xué)校門口發(fā)傳單，晚上還去機構(gòu)給孩子們義務(wù)做教輔。她有時候中午會就近來我家沙發(fā)上躺一會。我之前被那個女人的墜落帶來余悸，一度有些擔(dān)心她，但我發(fā)現(xiàn)她很正常，完全沒有墜落的跡象。她基本上一躺下就能發(fā)出鼾聲，中間沒有任何的滯阻，就像是按動了一個睡眠啟動鍵。睡覺對她來說就是一個修復(fù)儀器，一覺醒來，她又能抖擻著精神去收拾生活的狼藉了。有一次我們談起睡眠，我說我真是羨慕她的睡眠質(zhì)量。她訕訕地笑了，你說我是不是沒救了，把日子過成這樣了還這么能睡，是不是太缺心眼了？我們都笑了起來。云告訴我，她的努力有了回饋，校區(qū)運轉(zhuǎn)得還不錯，其他股東們還答應(yīng)單獨騰出一間房給她做個人工作室。

我有一陣子沒看到她了。前兩天，她來我家邀我去她的工作室坐坐。全都布置好了，買了沙發(fā)，茶幾，茶具，產(chǎn)品也都擺上了，以后我就可以在那兒會朋友，談生意了。主要是，還解決了住處。她說。她的臉正對著光，像加了濾鏡，有點容光煥發(fā)的樣子。她還告訴我她給女兒寫的信女兒已經(jīng)收到了，還特意給她打了一個電話。你知道嗎，她很久沒主動給我打過電話了。云有點激動地拉過我的手，她的手有點厚，肉肉的，手心里熱乎乎的。她后來還猶猶豫豫地跟我聊起一個男人，他愛看書，性格很溫和，我們，挺聊得來的。云的臉像染上了晚霞，有點兒嫵媚。真的，想有個家了。云低低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