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壩：星空里的濤聲

向我的家鄉(xiāng)：

木蘭圍場，塞罕壩，北中國之肺

五十六年生態(tài)奇跡的創(chuàng)造者們，致敬！

——題記

一

五十三萬是一個縣

人民的數(shù)字，它龐大到

占據(jù)了九千二百平方公里的土地

但一平方公里之中

只有五十個人，這片土地

遼闊得像一場夢

他們用過的勒勒車

擺在山坡上，聯(lián)結(jié)成戰(zhàn)場上

車輪滾滾的陣仗

紅旗獵獵，迎風招展

荒涼的大地也會為此改變顏色

沒有供應(yīng)糧，沒有食油指標

只有翻山越嶺的腳步

和冰涼的土豆果腹

干打壘的窩棚，漏下滿天的星星

他們扛著鐵鍬，從人民公社出發(fā)

要到陰河、千層板、馬蹄坑

一棵松、紅松洼去植樹

他們的耳朵里，只有高音喇叭

響徹山谷的歌聲

一鍬一鍬種下樹苗

他們種出的樹苗，在多少年之后

掀起了巨大的波濤

而這些，現(xiàn)在的他們

已經(jīng)沒有福氣看到了，他們已經(jīng)

成了這片土地上的古人

他們來來去去，是一群

靜悄悄的百姓，生活在圍場

任意一片荒涼的山野

他們同樣用了幾代人的代價

生老病死，無足輕重

像大風中隨著命運起舞的羽毛

植樹、退耕、讓路、禁牧

挪走祖墳，打開寬闊的防火道

在他們背后，塞罕壩

像一道高高架過云頭的虹橋

天外是它永不停息的濤聲

他們只知道，擋住壩上的白毛風

要用一座巨大的森林才行

而一個人，只能是一棵孤樹

哪怕它是功勛樹，也成不了氣候

他們只知道，塞罕壩

如果是一種精神

而他們就是這種光亮之下

微弱和暗淡的螢火蟲

二

王尚海已經(jīng)不是一個

人的名字，他是一棵樹

一片海，一片巨大的波濤

他的身后，是無數(shù)的人

男男女女，年輕的身影

蒼老的身影，他們在風雪中

翻過一座山崗，他們在春風中

喊出一群逝者的名字

許多樹林和它的陰影

就在懸崖下聚成一團白云

聚成柳蘭、樺樹、榆樹、柞樹

和落葉松……

白樺林是謙遜的，銀杉樹

也是謙遜的，它們的

沉思，有糧倉的味道

但它們從不抽身離開，它們的

故事，變形為黃金

三年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當它們重新出現(xiàn)的時候

萬物已被洗禮

蛇蛻掛在風中，它繃緊的皮

正在松弛。我劃開的溪流

早已干涸，而流水的法則

是找到牧群的嘴唇

現(xiàn)在，它又開始重新生出了新葉

翻滾的燦爛的葉片

肆意奔跑，我在內(nèi)心藏著它們

想要一個個命名，但我

幻覺叢生：大地從不肯放過的

綠色，即使我捕捉到它們

又有誰會變成我的替身？

這片無邊無際的原野呵

它要由多少重生的人群才能組成？

三

白云飄向天邊的時候

天邊又變成了白云

我想在此時，跟著它一起飛

整日地飛，沒有阻攔

是自由里無名的一部分

是蒼穹中明亮的一部分

是星辰里沉睡的一部分

是塞堪達巴罕幽深的一部分

森林搖蕩，花木蔥蘢

牧群跟著風聲，走得無影無蹤

像一場遺忘，從來就沒有出生

我這遭受了多少沖撞的心靈

也跟著它飄遠，恍如我們的今生

浮蕩千里，干干凈凈

四

我用石頭和土坯造出的地窨子

住滿了多少植樹的人

我用炊煙和火焰造出的云朵

托住了多少閃電和雷鳴

還有那些森林

它們出現(xiàn)在世界上

像被幸福的油漆匠，粉刷一新的

弟兄——造林人

是大地上最早出現(xiàn)的身影

他們和她們，青春的面容

山南海北的口音，聚集在一起

就成了我家鄉(xiāng)第一批創(chuàng)業(yè)者

燕山深處，流水如鏡

百花盛開，每一個誕生的嬰兒

都可以叫共工和蚩尤

也可以叫黃帝，他們仿佛

在揮舞開山的斧頭

擅長女紅的母親

日夜奔走在嫘祖轉(zhuǎn)世的路上

她們種花種草、生兒育女

她們縫縫補補，在半地下的草寮里

露出了母親溫暖的眼神

燕山順著它的秩序，一會兒

變暖，一會兒變冷

只有塵土飛揚的人群是不變的

他們?yōu)閴粝胨奈?/p>

忍受著寒冬的風聲;而此時

每一座懸崖，都被白云所嫉妒

直到它成為一個高高擎起的

紅日，才獲得了所有母親的敬畏

一群潔白的女人，圍繞著它

傲慢的肚腹鼓滿了春風

此時我造出的溪水，正滔滔不絕

它日夜沖刷著一座山峰

沖刷著它，永遠也不停歇的

忠貞和頭頂，這是我的燕山

它向陽的一面，懸掛著

整整四代造林人的命運

五

崖頭上是有路的，向上的路

走過幾個務(wù)林人

云中的樹，在異鄉(xiāng)開花了

它們馨香、濕潤

有寂靜的氣質(zhì)和高處的光亮

我認識其中的幾個人

他們老態(tài)龍鐘，曾經(jīng)生活在樹林里

身后背著明亮的鐵鍬

一生都無法在石頭里脫身

現(xiàn)在，他們像白鶴一樣飛翔

有時也長出虎鹿的斑紋

這也許是因為他們

過于相信了一片高原的玄秘

才敢丟掉普通人的肉身

漸漸學會了在其中脫胎換骨

現(xiàn)在那幾片云突然撤走了

造林人的身影也已無影無蹤

高高的崖頭之上

我歡唱的鸛雀和流云啊

正匯成白色的旋渦

它們提著我，向燕山的峰頂上飛

向塞罕壩高原的心中飛

六

如果這座山?jīng)]有人帶領(lǐng)

我就會迷失，在它空空的肚子里

我守著一塊托起森林的高地

忐忑不安，心里像裝著

一群小動物。沙塵暴秘密地活著

每一條道路上

都有被冰雪凍僵的人

諺語像往事一樣出現(xiàn)，等在

那里的人，都有五花八門的面孔

寒流中的未來，會把他們

吹成另一個國度的居民

他們憨厚、樸實，沉默寡言

但卻酒量驚人，常常邊喝邊唱

像熟知雪花融化之道的人

常常為自己流下淚水

躲在黑暗中學習森林法則的人

他們，到底有什么抱負？

在我面前一直忙碌的母親

白天一言不發(fā)，夜里

是絮絮叨叨的游魂

她告訴我的真理，把我逼進了

荒漠時代的生活里

所以，離開了母親的人

才能真正成為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業(yè)者

他們和她們，從此

才有了一顆義無反顧的心

七

每個山頂都有人跳舞

“白云是否聽懂了其中的旋律？”

或明或暗的身影，風聲向西

吹著浮游的葫蘆

在現(xiàn)實里冒出來的頭頂

都是未使用過的命運

它們不斷被命名，然后一下子

就邁進了燕山上的晴空里

海水一直向山谷里傾泄

森林一直向遠方延伸

它滔滔不絕，發(fā)出時光的聲音

但我知道，它寬恕了山頂上

那些沉浸在舞蹈里的人

它也寬恕了那些不斷涌出的

湖泊和輕浮的笑聲

幾十年之后，他們才敢跟上來

他們只能看看風景

成為游人

而造林人和黃帝使用的斧子

同樣可以不朽，它們掛在云中

像閃亮的鐘磬

連著我們歡躍的耳膜

輸送我們心里流水的道路

這是五六十年代吧

一群學生突然變成了夢想的赤子

他們的愛——

只能是高原，大雪，炒面

霧凇，白毛風

和一封永遠也無法到達的長信

八

塞罕壩，北中國巨大的肺葉

它歡快地躍動在

我的身體里，它的所有筋脈

都是碧綠的，即使有雪山

偶爾凸起;即使有流水偶爾

挖出深淵;有萬頃碧波

一直向四方飛奔

我也仍然沉浸在它夢幻一般的

回響里：圍場，我的母親！

塞罕壩，高高地站在

我身后的永不彎曲的父親！

在我的心中

這片大地所奉獻的綠色

除了遼闊的襟懷、愛、精神上的火焰

還有永遠也不會衰退的

像夸父一樣追逐夢想的民族之力

（北野，河北承德人，滿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十月》《青年文學》《民族文學》《北京文學》《散文》《美文》等發(fā)表詩歌、散文、評論等。出版詩集《普通的幸福》《身體史》《分身術(shù)》《讀唇術(shù)》《燕山上》《我的北國》《上蘭筆記》等多部。獲孫犁文學獎、河北詩人獎、當代詩歌獎、中國長詩獎、《詩選刊》杰出詩人獎等獎項，作品收入多種選本并被譯為英、法、俄、日等文字。）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