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通
2020年12月,河南省赴蒙古國考古項目成果之一、記載中國考古隊在蒙古考古故事的《龍出漠北顯華章——高勒毛都2號墓地中蒙聯(lián)合考古記》一書出版。翻閱圖書中那些熟悉的畫面,草原考古的獨特經(jīng)歷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作為項目成員之一,2019年我與隊友赴蒙古國后杭愛省高勒毛都2號墓地,參加第3個年度的中蒙聯(lián)合考古項目。我們將要發(fā)掘的是一座小型“甲”字形匈奴墓,編號M10。
這個目前為止所發(fā)掘的規(guī)模最小的甲字形墓葬,給了兩國考古隊員最大的驚喜,也成為三年間中蒙聯(lián)合考古項目的亮點之一。這個夏天我們有幸見證了歷史:這是近百年來所發(fā)掘的第一座保存完好的匈奴貴族墓葬,在匈奴考古研究上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
初見
M10位于墓群西南部山腳下,由“甲”字形主墓和1座圓形積石陪葬墓組成,陪葬墓位于主墓墓道南端向東約10米位置。與墓地中部密集分布的大型墓葬相比,這座墓葬不僅規(guī)模小,位置也相對偏僻。
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大規(guī)模的“甲”字形匈奴墓是墓地中的M1,總長83米,有28座陪葬墓。中蒙聯(lián)合考古隊此前剛完成發(fā)掘的M189長50米,有12座陪葬墓。M10的墓室和墓道總長才13.3米,規(guī)模之小一目了然。近百年來,多國考古學家在蒙古國和俄羅斯境內一共發(fā)掘了30多座“甲”字形匈奴墓,眼前這座是最小的。
M10的主墓葬為“甲”字形積石墓,墓道和墓室邊緣在地面上用石塊砌墻環(huán)繞,墻體北高南低,墻外表平整,內填沙石。墓道位于南部,砌得并不規(guī)整,像是用一層石塊象征性地圈了一下。其中,墓道北寬2.5米,南寬1.5米,平面長3.4米;邊緣石塊高0.2米。墓室東西兩面墻長10.3米,北墻寬9.2米,南部寬5.6米;北邊石墻最高0.7米。
除了東部一座很小的陪葬墓(圓形積石墓)之外,沒有見到諸如石列等其他祭祀遺跡。在我們抵達之時,主墓葬表層已經(jīng)被揭露。石砌圍墻內堆積較多石塊,石塊大小不一,墓室頂部正中有一塊明顯的草木灰痕跡。考慮到此前該墓地發(fā)掘的幾座“甲”字形墓葬都被盜嚴重,包括M189,因此大家對這座小型墓葬的保存狀況并沒有太高期待。
馬車
東部的小陪葬墓很快清理完畢,僅有一具保存不好的人骨,沒有任何隨葬品。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清理主墓。我們將墓中的石塊搬出來,繼續(xù)往下清理。墓內一層石頭一層沙,填土與外面的堆積有很明顯的差別,因此不用一層層刮面。沙土很松軟,如果沒有石頭的話,鐵鍬稍微用點力就下去二三十厘米,十分擔心會破壞到器物。因為不知道墓葬深度(這是這類“甲”字形匈奴墓葬的特點,無法根據(jù)斜坡墓道判斷深度),細沙也無法用手鏟一點點去清理,這與中原的田野考古差別非常大。
7月20日,在墓坑的東北部暴露幾個馬頭骨,我們意識到可能有重要遺跡現(xiàn)象。根據(jù)以往的發(fā)掘資料,隨葬馬頭骨是這類墓葬的重要特點之一,馬頭骨放在棺槨之外,附近還會有馬車。果然,首先在馬頭骨西側發(fā)現(xiàn)一塊木板,上面有紅、白、綠色彩繪云紋裝飾,雖然在沙土中經(jīng)歷了兩千年時光,但紋飾仍然十分清晰。我們判斷這塊木板應該是車輿的一部分。隨后在墓坑東部又發(fā)現(xiàn)斜放的車輪,12根木質輪輻保存較好,車輪的外緣已經(jīng)朽爛不見??窜囕喓蛙囕浀臄[放位置,不像是一輛完整的馬車,倒像是被拆下來的部分構件,或者說是被破壞之后的狀態(tài)。為了弄清下面的情況,這兩塊構件只能先清理走。
隨后,下部清理出來更多的馬車構件。截至22日,一輛馬車的基本輪廓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馬車在墓室中部,能看出基本輪廓,呈南北向放置??赡苣箍犹?,無法將其完整放進去,馬車在下葬之前顯然經(jīng)過部分拆解。馬頭在墓室北部靠東擺放,共清理出15具馬頭骨,每個馬頭骨下面還有1到2個趾骨,一個馬頭骨和1到2個趾骨代表了一匹馬。這和中原墓葬中的現(xiàn)象明顯不同,中原地區(qū)幾乎都是埋葬整匹馬。根據(jù)蒙方老師介紹,這是游牧民族的特殊葬俗之一,在此前的青銅時代遺存中也多有發(fā)現(xiàn)。
我們還注意到另一個明顯特征——這輛馬車雖然有彩繪裝飾,但其實非常簡陋。除了車輿上的幾個鐵釘外,沒有任何其他金屬構件,比如同類墓葬中常見的車軎、車轄、蓋弓帽等。這是以往墓葬中沒有遇見的現(xiàn)象,有同事根據(jù)中原考古的經(jīng)驗推測可能是明器馬車,也有人說可能與墓葬的級別有關,畢竟這是同類墓葬中規(guī)模最小的。
此時還有一個令人興奮的發(fā)現(xiàn),那就是完全可以排除被盜擾的可能。從馬車情況看,這座墓葬保存完好。
保存完好的棺槨
馬車之下又是幾層石塊和沙土。7月26日,終于發(fā)現(xiàn)了棺槨痕跡,此時距離墓頂近5米深。木質棺槨已經(jīng)被沙石完全壓塌,蓋板腐朽之后緊貼在人骨表面。根據(jù)痕跡判斷,葬具是一棺一槨。棺和槨之間擺放著陶器和銅器——槨室西北部放置兩件陶罐,西部中間位置放一件銅鍑、兩件陶器。
人骨上部有整齊排列的幾列柿蒂紋銅片,銅片還附著有織物,這些銅片應該裝飾在棺上。我們在人骨表面提取了部分織物樣本進行鑒定,確認有絲綢。但是不能確定絲綢究竟是覆蓋在棺上,還是屬于棺內衣物。
在人骨的東南部清理出30件動物紋銀馬飾,根據(jù)位置判斷應放置在棺內。馬飾均為鐵胎包銀,形狀有圓形、長條形、葫蘆形三種,表面都有獨角獸紋飾,這是“甲”字形匈奴墓葬最有特點的隨葬器物之一。此前雖然多座同類墓葬中都有出土,但M10出土的這些器物是最完整的一套。
棺內人骨一具,仰身直肢,頭向北,面向上,初步判斷是成年男性。棺內還清理出銀箍、玉劍璏、金片、金冠形飾、銀簪、鐵器等。我們對其中的玉劍璏比較關注,因為游牧民族很少使用劍這種兵器,此前匈奴墓葬中也沒出現(xiàn)過玉劍具。玉具劍在漢代屬于代表身份和地位的器物,《漢書·匈奴傳》中有漢宣帝賜玉具劍給匈奴呼韓邪單于的記載,鑒于墓葬規(guī)模太小,不宜將其與匈奴的最高統(tǒng)治者單于聯(lián)系起來,這就使得墓主的身份更加神秘。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此墓中的劍具放在頭骨左側,并不是整套出土,一方面可見墓主對其非常重視,另一方面也說明它本來不一定安裝在劍上。
在清理工作的最后幾天,驚喜接踵而來。面對全新的器物類型、全新的葬俗,瞬間有信息大爆炸的感覺。我們最大限度地留存影像和文字資料,待回國之后再開展詳細研究。
8月1日,我們完成了這座墓葬的全部清理工作,也結束了本年度的中蒙聯(lián)合考古田野工作。隨著各種測試結果和初步研究的出爐,大家意識到這座小型墓葬是一項多么重要的發(fā)現(xiàn),說是見證歷史一點也不為過。
小墓葬大意義
蒙古國和俄羅斯境內發(fā)現(xiàn)的“甲”字形匈奴墓葬一共有300多座,這種類型是匈奴貴族墓葬的主要形制,幾乎每座墓葬頂部都能見到盜擾留下的大小不等的陷坑,那些圓形陪葬墓也不例外。目前為止,十余個國家的考古學家在各地一共發(fā)掘了30多座“甲”字形墓,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20世紀90年代,蒙古國學者在科布多省發(fā)掘了一座“甲”字形墓,據(jù)說保存完好。遺憾的是當時用的發(fā)掘方法并不科學——直接從墓頂打豎井進入墓室,因此并沒有揭露完整的結構信息。如此看來,這座小小的M10,是近百年匈奴考古史上第一座保存完好且經(jīng)過科學發(fā)掘的甲字形匈奴墓。
在高勒毛都2號墓地上,大量墓葬都有遭到破壞的現(xiàn)象。除了普遍可見的墓頂陷坑之外,深達21米的M1棺內人骨被嚴重破壞,器物幾乎沒有擾動;M189的12座陪葬墓絕大部分人骨的頭部都被不同程度破壞;M189主墓葬深達11米多,棺槨內也是一片狼藉……這些證據(jù)說明該墓地遭受的是一次有組織的報復性破壞活動,與一般意義上的盜墓活動有區(qū)別。在這種情形之下,為何M10能夠得以幸免?規(guī)模小顯然不是理由,地表明顯的石砌結構不可能在大規(guī)模破壞活動中被忽略。我們推測其下葬時間可能是晚于那場破壞活動,最后的測年結果也證實其晚于被嚴重破壞的M189。因此墓地的破壞活動肯定發(fā)生在兩個墓葬的下葬活動之間。如此,則這座墓葬為研究該墓地的破壞活動提供了更精確的時間坐標,這在匈奴考古歷史上也具有重要意義。
因為沒有盜擾,這座墓葬發(fā)現(xiàn)了第一套完整的獨角獸紋銀馬飾,第一輛沒有任何金屬構件、沒有傘蓋的馬車,第一件金冠形飾,第一件玉劍璏……這些遺物不僅為研究匈奴葬俗和亞歐大陸文化交流提供了新材料,更重要的是,結合墓葬本身的規(guī)格信息,它們?yōu)檠芯啃倥F族內部的等級制度及其物質化表現(xiàn)提供了可靠的參考坐標。
2019年底,我們在高勒毛都2號墓地的考古成果被美國《考古》雜志評選為年度世界十大發(fā)現(xiàn)。這不僅是中國赴境外考古項目首次獲此殊榮,也是匈奴考古成果首次獲得世界關注,在蒙古國內引起了巨大反響。
一個月的蒙古考古生活雖然短暫,但我們有幸親手揭露了這一重要考古發(fā)現(xiàn),親歷了匈奴考古史上的多個第一次。中國考古的理論和方法,中國考古隊員的敬業(yè)精神和業(yè)務能力,也在這次聯(lián)合考古實踐中得到蒙古國同行的認可。相信,在不遠的將來中蒙聯(lián)合考古工作將會有更加令人期待的收獲。
(作者為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助理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