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飛
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們24個年頭了,他陪我走過了孩提時光,懵懵懂懂的少年,還有糟糕至極的青年,到了啥也不是的而立之年,唯獨沒有看到之后漸入佳境的我們。
1998年的深秋,地里的莊稼還沒有開始收割,那時女兒剛剛兩歲,父親是因為胃病,沒有及時手術延誤了最佳治療時機,眼睜睜看著父親穿著他親手挑選的花花綠綠的壽衣躺在炕頭擺放的棺蓋之上,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只能用眼神去交流,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醒來的時候噘著嘴吸氣示意他要喝水,我便喂幾勺水給父親,似乎精神好多了,接著又用力噘起嘴巴眨著明亮的眼睛,父親注視的目光看過去(忘了是誰抱著女兒),示意我,我知道那是想親一下我女兒。于是我喃喃地說“把杵楚抱過來”。當時妻子也沒有聽旁人勸阻和反對,直接抱著女兒走到父親跟前,把女兒肉嘟嘟的臉貼在父親噘著的嘴巴上臉上……父親輕輕且深深地吻了吻女兒的臉,女兒憨憨地對著父親笑出了聲,我鼻子一酸沒敢抬起頭,我知道在場所有人都為之動容。父親呼吸越來越微弱,面帶微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安詳中帶著威嚴。
家里兩個長兄一個姐姐都為父親分擔過生活的壓力,唯獨我是最小,沒有給父親些許的回報,只想作此文獻給父親表達深深的敬意與內(nèi)疚。二十多年當中每每提筆寫時,卻始終擔憂寫不出父親平凡而偉大的形象。
看似順風順水,何嘗不是無奈的中年,工作無比繁瑣,沒有尊嚴可言。索性回老家接父親的三弟我三叔游玩?zhèn)€幾天,三叔今年八十有四,是父親唯一在世的兄弟,父親姐妹六個兄弟三個,他是老大。和三叔在路上時,我有意無意地問了一些關于父親的事情。
父親生于1929年,當時軍閥割據(jù)一方,爺爺奶奶由陜西榆林逃荒一路北上遷徙至今圖克一帶,父親沒書念,但是記憶力驚人。八歲便給當?shù)啬林鞣叛颍?4歲就當家說一口流利的蒙古語。父親性格豪爽,樂于助人,膽大心細,仗義疏財,交游甚廣,做事果斷有擔當,拳路好酒量大,當時有八個八拜之交的把兄弟,包括三個蒙古族兄弟,對三叔的成家和工作以及堂兄都有過無私的關懷和幫助。給烏審王爺當過勤務兵、喂過馬,參與過堵嘎敖包廟、達爾汗廟,烏蘭什巴臺人民公社政府、阿拉布村民辦學校以及民房等建設,方圓百里小有名氣。
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家里的哥哥姐姐都已經(jīng)成家務農(nóng)了,沒有一個吃公家飯的。父親多么渴望能出一個吃公家飯的,雖然我考上了高中但是未能如愿就讀,當時那個年代流行中專師范好就業(yè),然而我卻未能如父親所愿。
我14歲那一年土地政策發(fā)生了巨變,實行了包產(chǎn)到戶,分到了財產(chǎn)、分到了土地,父親在窩堂戶家和村干部的參與下進行了合理的分割,大哥二哥和我把耕地、荒地、樹木柳梢、牲畜以及幾乎為零的財產(chǎn),還有不菲的債務,一分三家,三分天下。父母什么也沒有留,我年齡小需要父母幫助成家立業(yè),于是他們領著我離開了舊伙場,到了一個新的相對較遠的貧瘠的地方:低矮的土房,草不長鳥不拉的土地,寸草不生的紅沙灣,少得可憐的草皮灘。
那年深秋,涼風習習,楊樹枝上稀疏的葉子在風中掙扎著,稠密的柳樹葉子也隨風搖曳,都不想落下。然而最終還是未能擋住那惱人的秋風。片片黃葉飄落滿地。柳柵欄外面停著一掛帶繩線的木棚子拉拉車,車上放著一個裝草的草筐,一匹白腦心紅馬拴在車轱轆上,悠閑地吃著軋碎的野草,十幾只瘦小的綿羊在柳編的羊圈里有氣無力地咩叫著,看來是沒有吃飽,因為秋天的莊稼還沒有上場,羊還不能打野。簡陋低矮的土房,紙糊的窗戶,破碎了的麻紙洞飄出了難聞的煙味兒,炕頭幾床破舊被褥旁坐著父親,對著煤油燈不慌不忙地一鍋接一鍋的抽著他那羊腿骨做成的水煙鍋子。面容憔悴而沉重,目光呆滯地凝視著固定的位置,沉思著。母親跪坐在灶臺旁添著柴火,鍋臺上的瓷盆里扣著幾個粗瓷白碗、一把筷子里夾雜著幾雙自己用剝了皮的柳枝做的筷子,空氣就像凝固了一樣沉寂,只能聽見父親吹煙泡節(jié)奏的聲音,和柴火燃燒發(fā)出微弱噼啪的聲音,還有母親輕輕的嘆氣聲……
我不敢回去生怕引發(fā)父母親爭吵。當時分家的時候決定老伙場住兩家,新伙場一家。我知道父親眷戀之前的老伙場,土地好、草場好、房子好,關鍵是父母老了體力不支,我當時還小給父母得不上力,母親主張來新伙場是圖個利索。父母親各持己見,記得父親當時征求過我的意見,我也表了態(tài)的。其實因為我年齡小,母親提前就做好了我的工作,二比一。父親也只好同意了去新伙場。其實我長大后才知道,父親清楚地知道自己年事已高,重新在一個條件差的地方開始奮斗的艱辛。他看著自己多年親手精心打造的,雖然不是很大的家業(yè)卻不屬于自己,內(nèi)心一定是極其酸楚的。母親其實還是挺有戰(zhàn)略眼光和遠見的,也許是擔心我年紀尚小受不了擁擠,雖然眼前苦點兒,但是將來有發(fā)展空間。
第二天,我和父親要去舊伙場拉回割下曬干捆好的糜捆子。天剛蒙蒙亮,氣溫較低,父親早早套好了馬車,才叫醒了睡夢中的我。秋風中的我瑟瑟發(fā)抖,父親隨手扔給我一件早已經(jīng)準備好的棉衣,讓我坐在馬車上,自己則拉著馬韁繩走在馬車的前面,舍不得坐。我坐在馬車上,思量著父親愛惜馬匹也疼愛兒女的矛盾而復雜的情感。看著漸行漸遠或深或淺的車轍印,看著父親的疲憊沉重的背影心中無比的惆悵、痛楚。
不到一個鐘頭就到了舊伙場的糜子地里,父親繃緊了馬韁繩,一捆一捆往車上裝。返回的時候,既熟悉又陌生的舊伙場,還是靜悄悄的,院落里看不見想象中熟悉的身影,甚至看不到升起的炊煙,一切都還沉浸在夢鄉(xiāng)。父親緊抓著韁繩牽著裝滿糜捆的馬車,走過了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舊伙場,時不時回頭看向那個承載著心酸回憶的院落,滿臉的無奈與悲傷。我看見父親流淚了,淚珠順著他粗糙的臉頰滾落下來,悄無聲息地灑落在自己的腳下。我趕忙躲到了裝滿糜捆的馬車后面,不敢和父親說話,心里無比愧疚,愧疚我當時聽了母親選擇來新伙場住的決定,愧疚我現(xiàn)在怎么就那么無用。
如此維持了兩三年,惡劣的環(huán)境如同母親的期望那樣慢慢地好起來了。當時也沒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二哥一家也搬來了新伙場。隨著年齡的增長后才什么也明白了,理解了,知子莫過于父吧。父親是有自己的想法和對兒女關愛與安排的。
時光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消逝。父親生前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還能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父親內(nèi)心深處對生活的渴望與無奈,身為人子從來就沒有認真地體會過,沒有絲毫去感受過。也許是生活的沉重讓我沒有余力去挖掘,反而無意中讓我把父親的一部完整的生活劇本,撕得粉碎飄蕩在無邊無際的腦海中。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讓我羞愧難當。對父親的思念和父親對我的教誨充斥在這二十多年里的風風雨雨里,每每遇到生活中的棘手問題,便會想起“將人心比自心”“人要公道打轉顛倒”“既拿好心不壞前程”“男子漢一言,駟馬難追””做人不做墻頭草”“得饒人處且饒人”……無論遇到什么困難與挫折都會迎刃而解。同時也告誡孩子們這些警句不但可以安身還可以立命,受益終身。
這無疑就是父親對我人生道路方向和三觀基礎的奠定。
記憶的碎片隨著一件件的往事、一段段的回憶、一幕幕的生活實例,連接起來拼湊成了由模糊到清晰的父親的模樣。
如今的我們雖然沒有如父親所愿,但是我們兄弟姊妹團結友愛,每個家庭和睦,身體健康,兒女雙全且優(yōu)秀,重孫活潑可愛,放心吧,遠在天堂的父親。家祭的時候我會把這段文字捎給您,也捎去對您的思念,捎去對您遲到的理解與愧疚。
愿上蒼有安排,愿您在天之靈的寬恕,祈禱來生的我們互換身份,我做父親,您做兒子,賜予我回報您似海恩情的一次機會。愿您和母親在天堂沒有爭吵,一切安好。
年事
庚子年臘月二十八,陽光明媚。
上午去了一趟欠款單位,無果后無奈回家,好幾十萬元的賬是不能再推的。只好求助我的至親救急,總算可以安心地過年了,如釋重負。
躺在床上的時候已半夜一點多了。
半醒半睡到5點,是生物鐘叫醒了我。痛苦的感覺支棱起快要散架的老胳膊老腿。連吼帶叫地叫醒家人,匆匆收拾行李,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和無處安放的心緒帶著家小出發(fā)了。
遠山披霧,零散的星星若隱若現(xiàn)。
小城東勝不知道什么人已經(jīng)開始提前辭舊迎新了,稀疏的煙花爆竹時不時劃破黎明前的夜空。正是“歲末天涯客,寒窗欲曉時”,乘著微風夜色悄悄地駕著“汗血寶馬”駛離了小城,趕往首都,去和因疫情不能離京的單身女兒一起過年。
我和老婆的父母親都已過世了,女兒也沒談對象。權衡之后索性還是來和女兒過年吧。女兒春節(jié)期間正好有五六天不飛。她從小就自立自強。從小學到大學,一直到東航參加工作以來,班長,三好學生,優(yōu)秀學生,優(yōu)秀團干部,學生會干部,全攬大學四年獎學金,到東方航空不到一年就評為精英乘務人員。女兒是播音專業(yè),卻誤打誤撞進入了東航。我深知女兒的艱辛,她外強中干。我體會到女兒柔弱的一面,她太需要家的溫暖,我們不忍心讓她一個人在外無依無靠。
一氣開下來,到了北京,全程用時八個小時。來到女兒的住所已是下午兩點多了。一家人相見甚歡,噓寒問暖,互道喜悅之情。因旅途勞頓,我提前休息了,也不知道娘幾個喋喋不休到幾時。
次日清晨,經(jīng)過一番商討,決定開車到二環(huán)外停好車再改乘地鐵去天安門,而后去提前預訂好的四季明??绝喒蕦m店吃年夜飯。
開著導航從大興國際機場附近出發(fā),絲毫不敢怠慢。從東六環(huán)到南二環(huán)外,一路同行的車輛基本都是京牌車,偶爾也有少量外省車牌的車裹在浩浩蕩蕩的車流中。雖然已經(jīng)是年三十,卻覺得過年的氣氛遠不如東勝伊旗康巴什的濃烈,仿佛這里的人們忙碌得忘記了今天是春節(jié)。停好車進了地鐵站,一點都沒有擁擠,地鐵上坐位還空著不少,有發(fā)呆的、戴著耳機看手機的、竊竊私語的。
兒子歡快地前跑后躥,嘴里不停念叨著、詢問著、說笑著,我們乘上電梯來到了前門大街。晚上六點多,天安門前華燈初上。暮色朦朧,北京比鄂爾多斯起碼要早黑一小時。天安門城樓穿上了節(jié)日的盛裝,金碧輝煌,與人民英雄紀念碑、人民大會堂遙相輝映。人民廣場上人流熙熙攘攘,穿梭往來。人們拿著手機或直播、或拍照,我們也拍了不少……
步行很快就到了飯店,吃飯的人,個個笑逐顏開、喜上眉梢。飯店裝修風格典雅,古色古香。幾樣精美的涼熱菜很快擺滿了桌,果汁、水果應有盡有。女兒說她的獎金近萬元必須她來買單。年夜飯在歡欣輕松的氣氛中進行著,我時不時觀察著餐廳里每一位食客的歡樂和喜悅,看著鄰桌觥籌交錯,還真想小酌幾杯,無奈還得開車,因為按傳統(tǒng)風俗11點之前還要平平安安回到家,些許憾意悄悄地彌留于年味之中。
春晚的節(jié)目,在餐廳里的大屏幕上播放著,卻少有人去認真欣賞。人們都在津津樂道地談論著自己的得失。陶醉了一陣子后,兒子坐不住了,女兒還是堅持結了賬。我腦海里閃過一絲溫暖,女兒真的長大了。
返回的路上除了兒子喋喋不休著,每個人都陷入沉思之中,我們的車也慢慢匯入了川流不息的車流中。
我不知道我是在回家的路上還是在出發(fā)的征途中,此刻,倍加思念天堂的父母和遠方家鄉(xiāng)的親人……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