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春勤
初識“冢上寺”,確切地說是冢上寺學校,是1991年年底。新婚又逢春節(jié),第一次跟先生去他農(nóng)村老家過年,滿眼新奇。
到家沒多久,先生就迫不及待拉我去看他講過無數(shù)次的母校。
距村三四百米西北方向,在一處四周低洼中間高聳的土崖上,圍攏呈正方形的土墻青瓦房高高矗立在上。這便是“冢上寺”,村里人叫這里“寺上”。
通往“寺上”的是一段一米多寬的土路,路兩側匍匐著枯黃的野草。左邊是一片寬闊的河灘,河灘里長滿茂密的楊樹,冬日下遒勁的楊樹枝像是寫在瓦藍天空上的草書。成群的麻雀沐著暖陽嘰嘰喳喳甚是熱鬧。
依稀聽到嘩嘩的河水流淌,先生說這條河叫“嚴陵河”,小時候經(jīng)常偷偷來河里洗澡,周末和村子里的小伙伴在河邊林子里掏鳥蛋、戳馬蜂窩,夏日傍晚在楊樹上摸知了拿回家烤了吃,物資匱乏缺吃少穿的年代,那美味讓人刻骨銘心。
右手邊是大片的麥田,微風中綠油油的麥苗揮動著肥壯的手臂,呼啦啦的歡呼聲里抒發(fā)著自由生長的快樂。
順著小路上到高臺,一處平整的籃球場映入眼簾,一對破舊的木質(zhì)籃球架歷經(jīng)歲月的侵蝕已剝落殘損,像兩個枯瘦老人,雖已暮年,但依舊頑強挺立。鋼筋做的簡易籃筐,也早已銹跡斑斑??拷线吇@球架不遠處立著一塊粗糙的水泥石碑,上面字跡陳舊尚能辨認:河南省文物保護單位——冢上寺。我好奇地問先生,為什么叫冢上寺,是不是土崖下有一座古墓?先生說他曾查過資料,這里是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文化遺存,20世紀50年代,省文物工作隊進行過試掘。小時候在寺周圍地里勞作常看到村民在犁地時翻出一些紅褐色陶罐和石斧、石鏟等。
那時“寺上”是最熱鬧地方,鐘聲一響,方圓幾個村莊聽得一清二楚,朗朗的讀書聲也隨風灌入村莊的耳朵。村里有重要的大會也會在“寺上”舉行,男女老少,搭著煙袋,夾著鞋底,抱著娃娃,一路說笑嬉鬧涌向村外,接近“寺上”,老漢們總摸著豆莢麥苗咂巴著嘴夸贊一番寺下的莊稼地:咱這“寺上”地氣真是好,四周土肥地壯,同是豆子麥子,長勢和產(chǎn)量就是遠遠高過村里其他地塊,好“寺”好地呀!
我們來到學校門口,由于放寒假,大門已上鎖,說是大門,只不過比尋常百姓家的樓門稍大些,木板很厚實,沒上過漆,裸露出木頭原有的紋理,顯得原始而古樸。一副老式的方形環(huán)鎖透出久遠的年代感。推一下大門,一條寬寬的縫隙可清晰看到院內(nèi)。
這是一座標準的大四合院,四周的青瓦房有十來個教室。聽村里老人說很久以前北屋還供著佛像。別看學校不大,可涵蓋了小學和初中兩個學段,周圍幾個村子的孩子都在這里讀書。那時條件差,沒有書桌,每個教室全是由黃泥和著麥秸砌成的清一色土桌。夏季赤膊還好些,到了冬天,棉衣袖子磨破后露出白花花的棉絮。70年代農(nóng)村沒有電,早晚自習點著煤油燈,放學的時候同學們的鼻孔都變成黑乎乎的兩個洞,大家一邊取笑對方一邊用袖子擦拭,不擦還好,擦完后一個個變成了鬼怪。他又興高采烈地指著院內(nèi),哪個地方和誰打了架,哪個地方被老師罰過站,哪個地方戴上了“紅小兵”的胸牌,哪個地方偷看過鄰村漂亮的小姑娘……
繞學校一圈,不遠的村莊寧靜安詳,土坯墻、黛青瓦、干裸的枝丫、綠綠的麥苗、逶迤的河流、曲折的公路……一切風景盡收眼底,好似一幅寫生油畫。雖不懂風水,但開闊的視野,一覽無余的深遠畫面,讓我不由得贊嘆:這學校還真是塊風水寶地!先生驕傲地說:那當然,以前是寺廟,晨鐘暮鼓梵音裊裊,現(xiàn)在是學校,書聲響亮歌聲陣陣,一個度人育人的地方風水自然上好!
灰藍色的炊煙浮游在村莊上方,偶爾傳來幾聲雞鳴犬吠,隱約一陣女人和孩子的歡笑。村子忙碌起來了,豐年的春節(jié),各家老少團圓,年貨充沛,最大一件事莫過于變著花樣做一頓頓豐盛的菜肴,全家圍坐一桌共享天倫之樂!
高臺下坡處,先生停下腳步,自言自語:童年最喜歡站在這里眺望村莊,每每放學,飄動的炊煙,使饑腸轆轆的肚子得到極大的安慰和滿足,想著母親在黑鐵鍋上蒸著窩頭或者玉米棒,又或是煮上一鍋甜甜的紅薯,意外還能吃上一頓久違的白面條,上面漂著幾滴讓人香到腳跟的小磨油,一切美好的食物都在那一刻變得具體而誘人。
先生上初一那年,學校來了一位美術老師,二十多歲的小伙兒干凈帥氣,每周都在校園里唯一的黑板上變著花樣出板報。從沒接觸過畫畫的先生看著美術老師用各色粉筆畫著山山水水、花草蟲魚、人物肖像?;ɑňG綠的粉筆像變魔術一樣呈現(xiàn)一幅幅神奇生動的斑斕畫面。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繪畫的奇妙,感受到繪畫帶給身心的愉悅,也由此對繪畫產(chǎn)生無法抑制的向往和興趣。當美術老師發(fā)現(xiàn)這個每次站在板報前凝望出神的小男生時竟像找到一個小知音。此后除了正常的美術課,先生總能得到美術老師的單獨指導,直至后來可以單獨替老師出板報。興趣和天賦加上有一位賞識引領的伯樂,先生的繪畫功底扎實亦日益精進。
“寺上”是先生最初走向畫家夢的起點,美術老師是照亮夢想的明燈。而今一直從事美術教育的先生,每當想起對他此生影響深遠的老師,總是無限感念。
有了孩子后,回老家祭祖,兩個人保留下來的看“寺上”活動變成了三個人,女兒老遠看到高高的土崖,都會雀躍歡呼:寺上,寺上,爸爸的學校!
時間隨著嚴陵河的河水日夜流淌,冢上寺瑯瑯的書聲伴著豐腴的莊稼在四季里往復。先生的目光里有多少次熱切的尋望,內(nèi)心就有多少次安暖的慰藉。
2015年春節(jié),再次回老家,我昏昏沉沉在車上打瞌睡,突然被先生的話驚醒:寺上呢?學校呢?聲音急促而詫異。我睜開惺忪的眼睛,也著急忙慌地尋著高崖,青瓦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白墻藍頂?shù)慕饘侔宸?。先生不由得加大油門,他沒有回家直接朝學校方向駛去。
從公路到學校,重新修了一條五六米寬的水泥路。莫非這里要建工廠?看房屋的樣子不像是學校呀。先生的神情越來越嚴肅焦灼。
接近金屬建筑,兩扇鐵大門邊的柱子上赫然寫著:XX養(yǎng)豬場,大門緊閉,院內(nèi)空無一人,豬場看樣子還在籌建當中。先生站在大門前語氣里塞滿憤怒: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這是學校?。∵@是省文物保護單位呀!建個什么豬場合適嗎?我沒有接話,只是努力找尋那兩個形如枯槁的籃球架和那塊陳舊模糊的石碑。一切都是徒勞,什么也沒有找到,甚至沒有聽到嚴陵河嘩嘩的水聲和河灘楊樹林里雀兒的鳴叫。高臺突然間感覺下沉了好多,縈繞著瑯瑯書聲和空靈梵音的精神樂土被眼前這丑陋刺眼的建筑取代,真讓人無法接受。
當站到那處能看到村莊的坡上再次眺望,大多的土坯房變成了平房和樓房。沒有輕裊的炊煙,也聽不到女人和孩子的歡笑,村子像掏空內(nèi)臟的軀殼失去了往日的鮮活。
極度沉郁,一路無語。
此后,先生不再提“寺上”,也再沒拉著我和女兒去往那處土崖。只在老家的小平房上面向西北一臉落寞呆呆地凝望。我知道那里什么都看不到,但它是“寺上”的方向,他用這種方式追憶一所滿載少時歡樂的學校,一所有著虔誠僧侶晨鐘暮鼓青燈誦卷的蒼老寺廟。
一季繁花可以敗了再開,草木可以枯了又榮。一座建筑的轟塌,卻再不能復原如初,倒下的將永遠沉寂于地底,一段歷史終究化為塵土。曾經(jīng)的“寺上”,記錄著多少人一個難忘的時代,見證著多少生命的繁衍和悲歡。歲月古舊的是它的容顏,卻也使它蘊納了深厚的內(nèi)涵。而今這般面目全非,村莊的歷史像被強行撕去幾頁重要的片段,讓無數(shù)人的回憶變得空洞悵然。
新建的學校離村子更近些,只是沒了初中,只有五六個小學教室。近年來,村里外出打工的青壯年越來越多,跟隨父母到外地上學的孩子也不少。所以現(xiàn)在的學校學生不多,六個年級也不過五六十個孩子,曾經(jīng)把村莊喊得亢奮、把春天讀得絢麗、把冬天唱得澄凈的讀書聲和歡笑聲再不似先前那般清澈明脆,悠揚空靈的鐘聲變成了智能化童聲語音。
前年養(yǎng)豬場被叫停,聽村里人說“寺上”滿院雜草叢生,荒敗蕭條,藍頂白墻的鋼架房像個小丑突兀地杵在那里,整個“寺上”一派污濁頹廢之氣。
村里人依然叫這片高臺“寺上”,只是孩子再不去“寺上”上學,我們也再沒到“寺上”尋覓往事。
冢上寺的鐘聲像消失在歲月煙塵里的一個舊夢,像碎在先生心里的一堆玻璃。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