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海霞
高原上的紫外線把扎西的臉蛋涂上厚厚的高原紅。光線穿過自由稀薄的大氣落在了正午的拉薩草原連綿不斷的山巒,落在了緩緩流淌的拉薩河,落在了河谷草原上放牧的扎西的臉上、身上。他的藏袍簇新,靛黑的顏色已然融入腳下泥土的豐腴與安寧。放牧的寂靜中,扎西望著無邊生機盎然的深處,情不自禁地從懷里掏出轉(zhuǎn)經(jīng)筒搖呀搖,好像是平安生活的宣言。
去納木錯中途停車時我偶然遇見了扎西。
他騎著馬立在草地上,陽光照在他的左臉上,在他的目光里,他的牦牛群和他的羊群如兩團(tuán)浮云,緩慢地從這個山坡游蕩到那個山坡。草深處,一只黑頸鶴騰空而起,像青衣拋出的一條華麗的水袖。
時間、馬、黑頸鶴,還有支流縱橫、分合不定的拉薩河,在河邊放牧的扎西活得寂靜而充實。
只要有土地,就會有千姿百態(tài)的生命。億萬年地殼的漫長變化,萬江之源的雪山,奔騰不息的江河,足以讓青藏高原成為大自然爐火純青的杰作。亙古以來,此地安靜,有些與世無爭的味道。在云落之處的彼端,在更為廣闊的空間里,那里是野生動物的家園,雪豹、藏羚羊、兀鷲、野牦牛們按照它們自己的生命規(guī)則在自然里活著,出生、覓食和老去,它們是雪域高原富饒的恩賜,自帶遺傳學(xué)的內(nèi)置密碼,設(shè)計了青藏高原永不衰竭的生命特質(zhì)。
那天的扎西真是年輕,他騎著馬,發(fā)辮在風(fēng)中散開,噠噠噠打馬從我面前劃了過來。他就這樣被雪域高原塑造著,面龐被陽光涂上彤紅的色彩,身姿像小山一樣結(jié)實。那是一種滲透著雪域高原威武雄壯的美,無需裝飾,似乎連他掛在身上的彩色珠子,也散漫著詩意。
我與扎西相視而笑。在交通已經(jīng)如此便捷的時代,當(dāng)站在保留了原初風(fēng)貌、守住了歲月的包漿的自然與山水面前,感受撲面而來的原生氣息,我知道,那是生命與空間的原初意義上的精神叩訪。
時節(jié)正是大暑,無邊無涯的牧草正綠出雪域高原的遼闊,炙熱下,群山環(huán)繞的河谷中,母羊呼喊小羊的叫聲在回蕩,生命與美在結(jié)盟。頃刻,我有多少滾燙的事想告訴你,牛羊成群的拉薩河谷,你不來,它多寂寞。
我的腳下和四周是大片天然的牧場,我眷戀著這片向雪山深處鋪展延伸的牧草,還有湛藍(lán)的天空里特定的陽光。這就是雪域高原的太陽,在湛藍(lán)中釋放著致密的能量。世間朗朗,萬物可愛,草木有情,各美其美,扎西曬太陽的時光也是美。我想起了古老的河流,那些人心里沒有被污染過的水,與雪域高原密不可分,流經(jīng)千年萬年,生機盎然,在摩挲的生活之外辟開了一個寄放想象空間,恰好能滿足放逐心靈。
扎西的牛羊漫散在呈條帶狀的拉薩河谷啃食著綠草,波光粼粼的拉薩河給牧人們帶來了灌溉和畜牧之便,這里松軟潮濕的土地一直就以種植高原農(nóng)業(yè)和放牧業(yè)著稱。扎西的家就在不遠(yuǎn)的牧村里,家里早就蓋起了新房,還在屋里屋外裝飾有畫面和諧、顏色艷麗的花紋和圖騰畫。政府出資為每家每戶安裝了太陽能發(fā)電設(shè)備,扎西家用上了家用電器,看上了衛(wèi)星傳送的電視節(jié)目,扎西本就閑適的牧居生活,因為網(wǎng)購、微信的芬芳而增色不少。
云從西方天際涌起向東方天際飄逸,一朵朵不時遮蔽烈日。高原上的云格外多,這與海拔高、氣壓低有關(guān),水汽更易蒸發(fā),形成一朵朵游弋在雪域高原上的浮云。高原上的云富有變幻,特殊的自然環(huán)境使得云極易波動,扎西說突然一朵云就能帶來高原上的一陣雨。扎西指著匍匐在青藏路上磕等身長頭的信徒讓我看。這些陽光與格?;ǖ闹覍嵭磐剑@些不畏艱難的信仰者,他們的一生中至少要有一次去拉薩朝拜。在雪域高原,峰愈高,境愈幽,每個人對生命的理解都不同。藏民族相信眾生平等,他們有時會將待殺的牲畜買下來,放回到草原上,面對自然生死。扎西說人生如夢,如花,如草,如一聲嘆息。青草在我內(nèi)心滋生,我驚扎西為天人。
這天陽光真好,與扎西別過后,我繼續(xù)趕路,幾輛車遙相呼應(yīng)。遠(yuǎn)山依舊白雪覆蓋,起起伏伏,雖極簡約,勾勒出萬象云煙,令人回味無窮。途中有零星的騎行者,也有無數(shù)的牛羊,就是看不到牧人,高原上的一切嬰兒初洗般靜謐。
從拉薩市往納木錯一路奔去,途中翻越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埡口。埡口上空氣稀薄,沒有一棵草木的庇蔭,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風(fēng)能把人刮得搖搖擺擺。雪域高原有上千個這樣的埡口,每道埡口都是一道門坎,這道門,既意味著阻隔又意味著交流。幾千年來,不少埡口便是民族往來物資交換的必經(jīng)之路,數(shù)不盡的東去西往和南移北進(jìn)的藏族、漢族和商旅、使者、僧侶從這些埡口上翻過,帶來了文化,帶來了思想,他們都是雪域高原紅景天的孩子,都是拉薩草原黑牦牛的伙伴,他們的眼睛里有格?;ǖ挠白樱屑{木錯湖里飄蕩的朵朵白云。他們以雪域和高原作為胎記,他們在拉薩河里掬起一捧冰涼的河水,自古以來他們一直活躍在中華文明的舞臺,成為建立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造血因子之一。
這些埡口也是動物的通途,動物們的遷徙游走又為不少植物的異地繁衍提供了運輸?shù)墓ぞ?。不甘的生命,每每邁過門坎,經(jīng)歷一次次峰回路轉(zhuǎn),經(jīng)歷一次次崎嶇跌宕,也經(jīng)歷一次次重生。在中國的史料中,雪域高原也并非人們想象中因雪山阻隔而安靜寂寞,雪域高原一直是埋藏在中原人心中的美麗詩行和不可取代的印記。
曲折逶迤的青藏公路將一條條古道,變成了坦途。我遠(yuǎn)來是為了納木錯這一湖的水。
一切都顯得靜,只剩湖水嘩啦嘩啦拍向湖岸。響得四野越發(fā)的靜。岸上掛著許多的經(jīng)幡,舊的還沒舊,新的又繁新,飄飄搖搖至無限久遠(yuǎn)。納木錯不動聲色,盛著人世間無數(shù)悲歡,從不會溢出來。湖水日日融化著千千萬萬個過客丟給它的心事,融化不了的,就化成一片云、一滴雨、一縷月光、一句詩、一只水鳥、一頭載客的白牦牛漂浮在水面上。眺望一個掛著溫和微笑的風(fēng)景,心靈的河床漲潮了,一種放逐天涯的渴望在心底泛起陣陣耳語。多少年前,納木錯在,我在哪兒?多少年后,納木錯還在,我在哪兒?尊貴的念青唐古拉雪山,群山巍峨,遠(yuǎn)看層次分明,隨遇而安地護(hù)佑納木錯綿綿蒼生和那些原野。在雪域高原上,雪山被尊為男神,湖泊被尊為女神。在雪山的內(nèi)心,終年沒有四季,孕育著冰清玉潔的花朵,在高高的山巔上,它們一開便是千年。納木錯不辜負(fù)它千萬年的歲月,賜予草木重生、給予生靈滋養(yǎng)。納木錯于我是“蝶戀花”,是“雨霖鈴”,是“念奴嬌”,也是“聲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