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勇浩
晚飯后,在家附近的紅海河漫步。不知不覺中我的腳步停留在一棵高大的柳樹前。
老家的村口,離二道河不遠處也有一棵百年老柳樹。誰都不知道它高聳入云站在那里多少個春秋。在我的記憶里,故鄉(xiāng)的柳樹是那樣的雄偉,那樣的美麗。就像父親用威武的身軀捧起婀娜嬌媚的母親,柔嫩如絲的秀發(fā)柔柔地披下來,顯出萬千柔美的姿態(tài)。對我來講,它是故鄉(xiāng)的象征,更是對故鄉(xiāng)的信念。自然也成了我這些年背井離鄉(xiāng)游子的思鄉(xiāng)樹。無論身在何處,只要見到柳樹,淡淡的遺憾里勾起了對家鄉(xiāng)的深切懷念。
此時此刻,我仰望著這棵柳樹,突然歸心似箭,恨不能馬上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懷抱,去仰望那故鄉(xiāng)的神。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所有事情全部拋在腦后,背起背囊上了路。直奔老家吉林省磐石市二道甸子村。
離開故鄉(xiāng)整整40年,一想到很快就能投進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懷抱,心潮澎湃,頓時涌起難以描述的甜蜜,沉浸在幸福之中。
車開得很快。本來七個多小時的行程,沒到六個小時就悠悠地駛進老家的村口。我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迫不及待地直奔村口的老柳樹,我要在它的面前高喊:“我回來了,我的故鄉(xiāng)!”
然而,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老柳樹是那樣的憔悴、凋零,滄桑,那樣的陌生。和我心目中高聳入云,威武的形象完全判若兩樣。我大失所望,痛徹心扉。
難道這就是我日思夜夢的神嗎?
柳樹的整個軀干基本干枯,特別是大樹的中心部位以上基本都死掉。但不知什么在頑強地支撐著它衰敗的,在大樹的底部和中部還支撐著零零散散的枝條,在習習的微風中輕輕搖動,見證生命的氣息。
我沉浸在深思里,默默地仰望著它。是悲,是喜,沒有了感覺。
村里很靜。大部分村民基本都離井背鄉(xiāng),不是去了韓國就是進了城,去追求“夢想”去了。很多民宅由于常年無人居住,又無人打理,變得狼狽不堪。屋前屋后雜草叢生,觸目之處,遍地凄涼。往日的車水馬龍已經(jīng)變成了遙遠的傳說。所幸的是由于附近的漢族人接手承包經(jīng)營,朝鮮族兩代人辛勤耕耘的土地并沒有荒廢,也維持了村子的生存。
我走進村子里僅有的朝鮮族家庭。她是我的小學老師。因為人口的流失,后來學校不能維持只得關閉,她只好也涌入了去韓國打工的潮流。幸運的是她去的比較早,而且很勤奮,掙到了一筆錢。但她并不像別人繼續(xù)留在韓國或到城里買房養(yǎng)老,毅然選擇了堅守故鄉(xiāng)。
當我走進她家的時候,剛開始她并沒認出我。待我一番提醒,她才恍然大悟,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嘴唇微微抖動著,久久不能開口,豆大的淚珠從她的雙眼滾落下來。緊握的手在顫抖,頓時一股熱流傳遍了我的全身,我再也無法隱藏我那所謂的斯文和男人的尊嚴,我的喉嚨像被什么哽住了,眼前一片霧雨。
老師走進廚房準備晚餐,我說不用麻煩了,天黑以前我還要趕回城里找住處。她說來之不易,既來者則安之,挽留我在她家吃晚飯,讓我住一宿之后回去。
吃罷晚飯,她帶我去了我讀過書的小學,但走進學校運動場的時候迎接我的并不是當年朗朗的讀書聲,而是咕嚕咕嚕豬叫聲。不是溫馨而香甜的槐花香,而是熏鼻的豬糞味。
心痛!
學校的東側有一片玉米地。是當年半工半讀師生思想教育用的試驗田。但如今田地里看不出莊稼的痕跡。零零散散擺放著建筑材料一片荒涼。老師說,因為近幾年豬肉漲價發(fā)了財,老板把地征下來,準備擴建豬場。
見到這片玉米地,我的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母親的形象。當時,母親在校辦廠里上班。有一天我下課正要回家,母親把我領進校辦廠沒人處,塞給我一個用衣物包的東西。告訴我是烤玉米,一個讓我吃,剩下的留給年邁的姥姥吃。饑餓肚腸的我興奮不已,沒等回到家,忘記了給姥姥留一個就已經(jīng)囫圇吞棗吃得精光。
晚上,母親回到家并沒發(fā)火,只是流下了淚她為了再給我和姥姥烤玉米吃,默默地走出房間,走向?qū)W校的試驗田。然而,就因為這樣,母親再也不能在學校校辦廠里上班了。因為被值班人員發(fā)現(xiàn)母親“偷”學校的玉米,被開除了。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并沒有偷學校的玉米。因為社隊里統(tǒng)一發(fā)放的糧食不夠吃,母親為了填飽孩子們的肚子,在學校的玉米地旁邊偷偷地開荒種了點玉米。但當時那是違法行為,母親只能啞巴吃黃連把委屈咽在肚子里。
也許這些年對老師來講最缺的就是聊天的伙伴,但老師看出我的情緒很低落,怕打擾到我,回到家后,她在另一個房間里鋪好平常自己都舍不得蓋的新被褥,讓我早點休息,好讓我早起趕路。
我躺在炕上,明明是回到了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但總是感覺沒有了歸屬,心里感到一片茫然失落,傷痛涌上心頭,整夜難眠。
第二天一大早,老師把我?guī)У轿掖鬆敽痛髬尩膲灥?。墳地周圍還是一片雜草,一片凄涼。但墳墓清理得還是很干凈。老師說,因為村里只剩下了她一家朝鮮族人,遠處回不來的老鄉(xiāng)們經(jīng)常求她掃墓。后來,慢慢變成了習慣,不管是否有求于她,只要子孫們不能過來掃墓,清明節(jié)和中秋節(jié)她都習慣性地要過來替老鄉(xiāng)們掃墓。
對很多人來說,故鄉(xiāng)除了祖墳帶不走,真的沒什么可值得留戀的了!但對她來講,守護祖先的靈魂是一種信念。
鄉(xiāng)思變成了鄉(xiāng)愁。和大部分朝鮮族村莊一樣,故鄉(xiāng)步入了沒落。然而,我又能為你做什么呢?
也許這是社會發(fā)展城市化的必然產(chǎn)物吧,我這樣來安慰著自己。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