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立夏
在院子抬頭,看見書房窗上掛著的月亮燈,那是我突發(fā)奇想花十幾塊錢買的節(jié)日裝飾彩燈。每到夜晚,我就把它打開。
想起2014年初冬在冰島,第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就是冰島人的窗臺上會亮一盞燈。造型是各種動物,有時也會有蔬菜瓜果。傍晚出門散步,我喜歡看每家每戶窗臺上形狀各異的燈,并在心里暗暗品評一番。瑞秋住的那條街,冠軍是盞松鼠燈。它被放在二樓的窗臺上,造型可愛,襯著白色的蕾絲窗簾,很有叢林小屋的溫馨感。我感覺出售這種無論質(zhì)地、造型還是顏色都十分塑料感的燈,是冰島獨有的一門大生意。
會在游客稀少的冬季去冰島,是因為我的朋友瑞秋剛從倫敦搬去雷克雅未克。為慶祝她搬家,我決定買一盞燈送她。瑞秋的生活里很少有多余的東西,這盞燈也必須是她喜歡的。我們在市中心的家居店、文具店、美術(shù)用品店里看了很多燈,雞鴨鵝,甚至還有蘿卜和青菜。最后我們在一家禮品店的貨架上看見了它:一盞全黑色的兔子燈。瑞秋有個兔子造型的蛋糕模具,用了好些年,和這盞燈一樣可愛。
我對店員說:We need that rabbit,please.瑞秋說,對,我們需要它?,F(xiàn)在我也依舊喜歡說need而不是want,出現(xiàn)在我們生活里的東西不僅僅是想要擁有而已,更是需要它的存在。我覺得“需要”是比“占有”更樸素、也更深刻的一個動作。
回家后我們發(fā)現(xiàn)那盞黑色的兔子燈選得真的很好,它很妙:由全黑的塑料制成,所以開和不開幾乎看不出有什么區(qū)別。剛按下開關(guān)的時候,我們甚至以為電源出了問題。但如果很仔細看的話,會發(fā)現(xiàn)它眼睛四周沒有涂到顏色的部分會漏出一點點金色的燈光。每到夜晚,小黑兔在窗臺上看來和白天毫無變化,幾乎要被夜色淹沒。但是我們知道,它在發(fā)光,它黑漆漆的外表下是金燦燦的內(nèi)在。
我在冰島的第二個發(fā)現(xiàn),是冰島的公交車票像郵票,很袖珍的一枚,瑞秋給了我一串備用。有次我們坐上一輛去郊外的巴士,在苔原前的公交車站下車。厚地毯般的橄欖綠苔蘚下面,是暗紅色的土壤。現(xiàn)在想起來,那片荒野很像抹茶巧克力蛋糕,結(jié)冰的河流是糖霜。那天下午我們還被困在沼澤里,走到精疲力盡才脫困?,F(xiàn)在回想起來,怎么都記不起是如何從苔原走到沼澤深處去的??莶菹旅嬖菨裢粒Y(jié)冰后泥土與雜草的根系凝固成高低不平但堅硬無比的陷阱,每一步都走得艱難。
我身邊的夜色漸漸濃了,氣溫驟降。我從沼澤里走出來,走進數(shù)年前的倫敦,10月的最后一個黃昏,我拖著在希思羅機場即將被關(guān)閉的舊一號航站樓尋找冰島航空的柜臺。天早早就黑了,我覺得餓,卻什么都不想吃。柜臺后那個穿藍色制服的金發(fā)女孩看了我的護照,又找同事確認:“她這個簽證是可以去冰島的對嗎?”同事點了點頭,我把行李箱扔上傳送帶。
飛機朝夜色里起飛,不久我依稀在窗外看見了愛丁堡的燈光,但或許只是想象。飛機飛過大西洋的時候已是夜色沉沉,然后舷窗外有極光。極光不是想象,因為機長在廣播里提醒大家留意窗外,我記得那平靜的聲線。
柏瑞爾曾在《夜航西飛》里寫到,一天早晨她接到電話通知她當天可以起飛,飛越大西洋,那個聲音非常平靜。我想就是這種平靜。冰島的冬天讓人感覺到的也是這樣一種平靜。仿佛凍到爽脆的空氣里有某種頻率在波動著,一旦你的心臟意識到這種頻率的存在,就會跟隨它的節(jié)奏跳動,很慢,很穩(wěn),很輕。這種平靜會跟隨你很久,幾個月甚至幾年。你被困沼澤也好,被困暗夜也好,被困生活也好,都一樣心平氣和。這是我關(guān)于冰島的第三個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