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君
大歷十才子在唐代文學(xué)研究者中經(jīng)常被提到。至于是哪十個人,又為什么是這十個人而不是其他人,他們的集結(jié)最初由誰所倡議,十人在人事與政治上到底有怎樣的立場與依附,似乎一直眾說紛紜。本文整合文獻(xiàn),努力追求真相,試圖提一新說,供學(xué)人參考。
一、 大歷十才子是哪十個人
傅璇琮先生著《唐代詩人叢考》所收《盧綸考》,認(rèn)為大歷十才子的稱號及具體人名,“最早見于姚合《極玄集》”。1993年左右,他委托我到上海圖書館校勘清初毛晉汲古閣影宋寫本《極玄集》一卷,發(fā)現(xiàn)該本與通行的二卷本最顯著的不同是,二卷本在各詩人下的小傳,影宋寫本都沒有。我在分析后,認(rèn)為《極玄集》的舊注不是出于姚合之手,而是出于元明間人所附益,也就是說,《極玄集》注中有關(guān)大歷十才子的記載不出于姚合手筆,不能視為大歷十才子的最早記載。傅先生對此表示贊同,并將拙見收入他主編的《唐才子傳箋證》第五冊《補(bǔ)正》。
否定了《極玄集》的記載,大歷十才子的記載以何書為最早呢?
就今所知,以《舊唐書》卷一五三《李虞仲傳》為最早,其文云:
父端,登進(jìn)士第,工詩。大歷中,與韓翃、錢起、盧綸等文詠唱和,馳名都下,號“大歷十才子”。時郭尚父少子曖尚代宗女升平公主,賢明有才思,尤喜詩人,而端等十人,多在曖之門下。每宴集賦詩,公主坐視簾中,詩之美者,賞百縑。曖因拜官,會十子曰:“詩先成者賞。”時端先獻(xiàn),警句云:“薰香荀令偏憐小,傅粉何郎不解愁。”主即以百縑賞之。錢起曰:“李校書誠有才,此篇宿構(gòu)也。愿賦一韻正之,請以起姓為韻。”端即襞箋而獻(xiàn)曰:“方塘似鏡草芊芊,初月如鉤未上弦。新開金埒教調(diào)馬,舊賜銅山許鑄錢?!睍嵩唬骸按擞ひ?。”起等始服。端自校書郎移疾江南,授杭州司馬而卒。
此因虞仲傳追述其父李端事跡,提到大歷十才子,而且認(rèn)為十人皆出入郭子儀第六子駙馬都尉郭曖門下,因而得名。具體是哪十人,這里僅提到李端與韓翃、錢起、盧綸四人,未全部羅列。此外,《舊唐書》同卷《盧簡辭傳》也說道:“初,大歷中,詩人李端、錢起、韓翃輩能為五言詩,而辭情捷麗,綸作尤工?!蓖瑯右蜃觽鲾⑹龈篙吺论E,講到盧綸的詩才,還有一大段敘述盧綸對同時詩人的哀悼,也沒有開列十人名單。
就目今所知,最早開列大歷十才子十人名單的是《新唐書》卷二○三《文藝·盧綸傳》,云“綸與吉中孚、韓翃、錢起、司空曙、苗發(fā)、崔峒、耿、夏侯審、李端皆能詩齊名,號大歷十才子”。與明刊《極玄集》同,后者殆即抄前者。
對大歷十才子的不同討論,較刺眼的是《唐詩紀(jì)事》卷三○《李益》下的一段記錄:“大歷十才子,《唐書》不見人數(shù)。盧綸、錢起、郎士元、司空曙、李端、李益、苗發(fā)、皇甫曾、耿、李嘉祐。又云:吉頊、夏侯審亦是?;蛟疲哄X起、盧綸、司空曙、皇甫曾、李嘉祐、吉中孚、苗發(fā)、郎士元、李益、耿、李端?!币幌伦娱_出三套名單,涉及十五人,與《新唐書》大有不同?!短圃娂o(jì)事》卷三○《盧綸》及《韻語陽秋》卷四所載,與《新唐書》同。
更晚的記載,如宋嚴(yán)羽《滄浪詩話》說冷朝陽在大歷才子中為最下,清王士禛《分甘余話》卷三引宋江鄰幾說,作盧綸、錢起、郎士元、司空曙、李益、李端、李嘉祐、皇甫曾、耿、苗發(fā)、吉中孚十一人,或又加夏侯審,又認(rèn)為“發(fā)、審詩名不甚著”,“且皇甫兄弟齊名,不應(yīng)有曾而無冉,又皇甫同時盛名,而亦不之及”。清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抄》卷一八則以盧綸、韓翃、劉長卿、錢起、郎士元、皇甫冉、李嘉祐、李益、李端、司空曙為大歷十才子,純粹就詩歌成就重新做了編排,當(dāng)然是后人之認(rèn)識。
二、 大歷十才子并不代表大歷詩歌的最高成就
就兩《唐書》所載分析,大歷十才子是大歷中馳名都下的十個詩人,他們的文學(xué)活動常與駙馬都尉郭曖有關(guān),或者說,是一個特定的小圈子,不足以代表大歷詩歌的最高成就,其最初之命名本就不含代表時代的意義。
大歷(766—779)是唐代宗的最后一個年號,凡十四年,占代宗在位時期的五分之四,幾乎成為代宗時代的同義詞。在大歷前期,盛唐一流詩人杜甫、高適、岑參、元結(jié)等都還在,且留下較多作品,不能認(rèn)為他們不是大歷詩人。在京城以外,盡多一流詩人,在這一時期可以列舉的代表作者有韋應(yīng)物、劉長卿、皎然、皇甫冉、李嘉祐、張繼、顧況、戴叔倫、戎昱、嚴(yán)維等。若列名十才子,比任何一位都不遜色。
還特別要說到兩部以反映大歷時期詩歌成就為主要目的的選本。一部是《中興間氣集》,高仲武編選于德宗前期。所選二十六位詩人,大歷十才子入選者僅有錢起、韓翃、崔峒三人,七人未入選。而該集上下卷分別以錢起、郎士元領(lǐng)銜,入選者既包括名氣很大的戴叔倫、皇甫冉、張繼、劉長卿,也包含女詩人李季蘭,參與謀亂而被殺的蘇渙,主張復(fù)古的元結(jié)的朋友孟云卿、劉灣,還包括政聲不佳而詩歌可稱的竇參。就此分析,此集水平與識見均有可稱。另一部是姚合《極玄集》,所收作者二十一人,專取王維一派的追隨者。除王維、祖詠年輩稍早,其他皆大歷間詩人,十才子入圍者有李端、耿、盧綸、司空曙、錢起、韓翃六人,即十人中存詩較多者皆得入選。也就是說,王維一派在大歷時期追隨者頗眾,大歷十才子所走主要也屬這一路,當(dāng)然十人以外,有成就者仍大有人在。
三、 盧綸與大歷十才子
大歷十才子的說法,由誰提出,又為什么提出,大約都不易弄明白。但一般來說由最后活著的人提出,由有較大發(fā)言權(quán)的人提出,可能要大一些。從后一點(diǎn)來說,錢起、盧綸與李端之子皆官顯,正史記載也因盧、李二家子弟傳而載入。從生存時間來說,盧綸大約活到貞元十五年左右,比李端晚十五年,盧綸存詩中,恰也有相關(guān)的重要記錄。
盧綸《得耿司法書,因敘長安故友零落,兵部苗員外發(fā)、秘省李校書端相次傾逝,潞府崔功曹峒、長林司空丞曙俱謫遠(yuǎn)方。余以搖落之時,對書增嘆,因呈河中鄭倉曹、暢參軍昆季》:“鬢似衰蓬心似灰,驚悲相集老相催。故友九泉留語別,逐臣千里寄書來。塵容帶病何堪問,淚眼逢秋不喜開。幸接野居宜屣步,冀君清夜一申哀?!贝嗽娚婕笆抛又械牧鶄€人,即作者盧綸,傳消息者耿,逝世者苗發(fā)、李端,謫居遠(yuǎn)方者崔峒、司空曙。耿的墓志已經(jīng)出土,知他卒于貞元三年(787)十一月,詩作于此前。詩贈河中倉曹參軍鄭損和參軍暢當(dāng),從末二句推測,盧綸時也在河中,與二人居處相鄰,可以閑步間就到,一吐清夜之哀。盧綸到河中是入名將渾瑊幕府。渾瑊授河中節(jié)度使是在興元元年(784)八月,到次年即貞元元年(785)河中亂平,渾瑊方得赴鎮(zhèn)。也就是說,盧綸詩應(yīng)作于貞元元年或二年秋天。他稱耿為逐臣,稱苗發(fā)、李端為故友,且二人臨終前皆留語與他為別,可知交誼之深,相知之契,故聞哀觸痛五內(nèi),不能自已。
盧綸《綸與吉侍郎中孚、司空郎中曙、苗員外發(fā)、崔補(bǔ)闕峒、耿拾遺、李校書端,風(fēng)塵追游,向三十載,數(shù)公皆負(fù)當(dāng)時盛稱。榮耀未幾,俱沉下泉。傷悼之際,暢博士當(dāng)感懷前蹤,有五十韻見寄,輒有所酬,以申悲舊,兼寄夏侯侍御審、侯倉曹釗》:
稟命孤且賤,少為病所嬰。八歲始讀書,四方遂有兵。童心幸不羈,此去負(fù)平生。是月胡入洛,明年天隕星。夜行登灞陵,惝怳靡所征。云海一翻蕩,魚龍俱不寧。因浮襄江流,遠(yuǎn)寄鄱陽城。鄱陽富學(xué)徒,誚我無營。諭以詩禮義,勖隨賓薦名。舟車更滯留,水陸互陰晴。曉望怯云陣,夜愁驚鶴聲。凄凄指宋郊,浩浩入秦京。沴氣既風(fēng)散,皇威如日明。方逢粟比金,未識公與卿。十上不可待,三年竟無成。偶為達(dá)者知,揚(yáng)我于王庭。素志且不立,青袍徒見縈?;桢钯碜员?,靜躁本殊形。始趨甘棠陰,旋遇密人迎。考實(shí)績無取,責(zé)能才固輕。新豐古離宮,宮樹鎖云扃。中復(fù)蒞茲邑,往惟曾所經(jīng)。繚垣何逶迤,水殿亦崢嶸。夜雨滴金砌,陰風(fēng)吹玉楹。官曹雖檢率,國步日夷平。命蹇固安分,禍來非有萌。因逢駭浪漂,幾落無辜刑。巍巍登壇臣,獨(dú)正天柱傾。悄悄失途子,分將秋草并。百年甘守素,一顧乃拾青。相逢十月交,眾卉飄已零。感舊諒戚戚,問孤懇煢煢。侍郎文章宗,杰出淮楚靈。掌賦若吹籟,司言如建瓴。郎中善余慶,雅韻與琴清。郁郁松帶雪,蕭蕭鴻入冥。員外真貴儒,弱冠被華纓。月香飄桂實(shí),乳溜滴瓊英。補(bǔ)闕思沖融,巾拂藝亦精。彩蝶戲芳圃,瑞云凝翠屏。拾遺興難侔,逸調(diào)曠無程。九醞貯彌潔,三花寒轉(zhuǎn)馨。校書才智雄,舉世一娉婷。賭墅鬼神變,屬詞鸞鳳驚。差肩曳長裾,總轡奉和鈴。共賦瑤臺雪,同觀金谷箏。倚天方比劍,沉井忽如瓶。神昧不可問,天高穆爾聽。君持玉盤珠,瀉我懷袖盈。讀罷涕交頤,愿言躋百齡。
詩的題目與篇幅都很長,仍愿意全篇抄出,是因?yàn)榇耸讓α私獗R綸與十才子之關(guān)系,太重要了。所謂十才子,此詩記錄了六人的死亡,加上年輩稍長的錢起與韓翃,存者只有作者盧綸與受詩者之一的夏侯審了。此詩記錄的是盧綸對亡友的悲哀,更是對詩史一個時代的小結(jié),值得仔細(xì)地解讀。
從詩題說,是盧綸得知六位友人死訊后所作,首先應(yīng)確定此詩的寫作時間。前引耿墓志,知他卒于貞元三年十一月。《舊唐書·德宗紀(jì)》載,貞元四年“八月,以權(quán)判吏部侍郎吉中孚為中書舍人”。詩題仍稱吉為侍郎,不稱舍人,可能吉未就新職即去世?!度莆摹肪砹拧鹩蟹d貞元四年(788)戊辰作《劍南西川幕府諸公寫真贊》,寫“水部司空郎中曙字文初”一章云:“風(fēng)儀朗邁,振拔氣器。玉氣凝潤,鶴情超遼。文燭翰苑,德成士標(biāo)。問望何有?羽儀中朝?!弊饔谒究杖雱δ享f皋幕府期間?!对托兆搿肪矶f司空曙官至虞部郎中,雖皆檢校官,知他寫真后仍存活一段時間。崔峒有《書情寄上蘇州韋使君兼呈吳縣李明府》,是他曾得知韋應(yīng)物于貞元五年(789)春任蘇州刺史。此其四。就以上三證說,盧綸長詩的寫作,最早大約是貞元五年,當(dāng)然也可能再晚一二年。
盧綸父母墓志的出土,可以還原盧綸青少年時期的不幸。出生不久母親去世,十五歲左右父親去世,于是只能避地南方,在江西鄱陽結(jié)識友人,接受教育,與吉中孚可能這時就認(rèn)識。二十歲以后入京就試,沒有背景,屢試不第。在這樣的困境中,他意外得到同樣出身貧寒的宰相元載的賞識,推薦他為閿鄉(xiāng)尉,改密縣令。詩中“達(dá)者”即指元載,“始趨甘棠陰,旋遇密人迎”亦述此段宦歷。他自謙說考績雖然一般,但仍得入朝,這是指另一位宰相王縉推薦他為集賢學(xué)士、秘書省校書郎。地位雖不高,但是在朝的文職官。其下幾句寫他在承平歲月中的感受,“夜雨滴金砌,陰風(fēng)吹玉楹”,平靜中感到一些不快,很快災(zāi)難即意外地降臨。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是“命蹇固安分,禍來非有萌。因逢駭浪漂,幾落無辜刑”幾句。災(zāi)禍來得全無征兆,自己在駭浪中,幾乎陷于刑禍。這里,特指代宗在大歷十二年(777)三月突然地捕殺元載,貶黜王縉,將從代宗即位起主政十五年之二相廢黜,前此毫無征兆。盧綸所受牽連,從他《非所送苗員外之上都》看,曾經(jīng)下獄究罪。好在很快澄清,他有《雪謗后書事上皇甫大夫》詳述遭致,似因皇甫大夫的客觀公正,他得以釋獄,但因此罷官,廢而歸耕。本文后文將說到,十人中的多人皆受牽連貶降,盧綸與他們是命運(yùn)與共的。在聽聞六人去世后,他特別講自己的經(jīng)歷,講大歷時期受元、王二相的關(guān)心提攜,連帶也與諸人結(jié)下深厚友誼,對諸人之貶降、遠(yuǎn)謫乃至謝世,有著刻骨驚心的傷感。自“侍郎文章宗”以下,每四句評價一位亡友,他與這些友人來往的記錄,則在各自詩中有詳盡的記載。
四、 大歷十才子與駙馬郭曖
本文前引《舊唐書》卷一五三《李虞仲傳》有關(guān)十才子在駙馬都尉郭曖門下宴集賦詩故事,更早記載見《唐國史補(bǔ)》卷上:
郭曖,升平公主駙馬也。盛集文士,即席賦詩,公主帷而觀之。李端中宴詩成,有“荀令”“何郎”之句,眾稱妙絕?;蛑^宿構(gòu),端曰:“愿賦一韻?!卞X起曰:“請以起姓為韻?!睆?fù)有“金埒”“銅山”之句。曖大出名馬、金帛遺之。是會也,端擅場。送王相公之鎮(zhèn)幽朔,韓翃擅場。送劉相之巡江淮,錢起擅場。
這里看到三次唱和。第一組是贈郭駙馬,李端先后作二篇,原作俱存,錄如下:
贈郭駙馬二首原注:郭令公子曖,尚升平公主,令于席上成。
青春都尉最風(fēng)流,二十功成便拜侯。金距斗雞過上苑,玉鞭騎馬出長楸。薰香荀令偏憐少,傅粉何郎不解愁。日暮吹簫楊柳陌,路人遙指鳳凰樓。
方塘似鏡草芊芊,初月如鉤未上弦。新開金埒看調(diào)馬,舊賜銅山許鑄錢。楊柳入樓吹玉笛,芙蓉出水妒花鈿。今朝都尉如相顧,愿脫長裾逐少年。
詩顯然作于郭曖婚后不久,用了許多典故,妥帖而略加調(diào)侃地寫郭駙馬之青春風(fēng)流,富貴得意,寫二人之般配與幸福,也寫世人之歆羨與祝福。在特定場合作詩如此,確實(shí)水平很高,宜在眾人詩中獨(dú)得擅場。
韓翃擅場的詩也得保存,題作《奉送王相公赴幽州巡邊》:
黃閣開帷幄,丹墀侍冕旒。位高湯左相,權(quán)總漢諸侯。不改周南化,仍分趙北憂。雙旌過易水,千騎入幽州。塞草連天暮,邊聲動地秋。無因隨遠(yuǎn)道,結(jié)束佩吳鉤。
這是大歷初的事,杜甫在夔州作《諸將五首》“稍喜臨邊王相國,肯銷金甲事春農(nóng)”,也指此。天下未盡太平之際,宰相親望歸朝不久的幽州巡察,確實(shí)是件大事。韓翃的詩寫得莊重,首先指明宰相是奉皇命巡邊,位高權(quán)重,目的是為國分憂,希望經(jīng)歷戰(zhàn)亂的河北諸州都能重歸皇化?!半p旌”兩句寫大軍的氣勢,“塞草”兩句極力渲染氣氛,皆可稱道。
錢起擅場的一首,題作《奉送劉相公江淮催轉(zhuǎn)運(yùn)事》:
國用資戎事,臣勞為主憂。將征任土貢,更發(fā)濟(jì)川舟。擁傳星還去,過池鳳不留。唯高飲冰節(jié),稍淺別家愁。落葉淮邊雨,孤山海上秋。遙知謝公興,微月在江樓。
劉相公是劉晏,任相是在代宗即位初,他擅理財,而江淮轉(zhuǎn)運(yùn),即江南財賦通過運(yùn)河進(jìn)抵京洛,是關(guān)乎國家經(jīng)濟(jì)命脈的大事。劉晏擔(dān)此重責(zé),送行詩甚多。錢起此詩寫出劉晏此行責(zé)任之重大,也寫乘舟將行之氣勢與為國奮身勇進(jìn)之態(tài)度?!帮嫳辟澠淞疂崳皠e家”稍存愁緒,“落葉”兩句揣想江淮景色。最后不說祝捷的套話,而說劉有大謝尋訪名山勝跡之雅興,當(dāng)然這些都建立在完成使命以后,即不言使命順利而其意盡在不言中。
以上四首,當(dāng)然都是好詩,但若仔細(xì)推敲,則后二首屬宰相出巡之贈行詩,朝野出而寵行,必非駙馬組織。從諸家存詩看,諸人詩中偶然出現(xiàn)駙馬,至今沒有辦法證明十才子是圍繞駙馬作詩的文學(xué)群體?!杜f唐書》特別說到駙馬會上的聚會,較合理的解釋是,駙馬郭曖與升平公主的女兒,后來嫁給憲宗,在其后各朝中其實(shí)是內(nèi)宮的主掌者。那時的史官追述李虞仲先人的逸事,舉此來說,是很恰當(dāng)?shù)倪x擇。
五、 大歷十才子主要是權(quán)相元載、王縉的門客
代宗在位十七年,其中十五年的首輔是元載。具體又分三個階段。最初一二年,同相者有裴遵慶、劉晏。到廣德二年(764)初,罷裴、劉,任命王縉、杜鴻漸為相。直到大歷四年(769)十一月鴻漸去世,將近六年是三相共治的時代。史稱鴻漸“心無遠(yuǎn)圖,志氣怯懦,又酷好浮圖道,不喜軍戎”,處理了幾件棘手的亂事,無意與元、王爭權(quán)。鴻漸去世,補(bǔ)位的裴冕任相一月即去世,此后元、王二人在相位八年,直到代宗發(fā)動自我政變廢黜二人。王縉是詩人王維的弟弟,兄弟感情甚好,縉亦能詩,大歷十才子中有六人收入《極玄集》,即沿王維詩風(fēng),與王縉親近,是可以理解。至于各人與元載之關(guān)系,因元載一案曾掀起軒然大波,很長時間不得平反,時人亦諱莫如深,故文獻(xiàn)散落,有待發(fā)掘。
首先,大歷十才子中多人在元載被殺后,受牽累貶官。盧綸已見前說。司空曙,大歷中任左拾遺,大歷末貶荊州長林丞。耿,大歷初為左拾遺,十一年,充括圖書使往江淮。十二年,坐與元載、王縉善,貶許州司法參軍。后量移鄭州司倉參軍。崔峒,大歷間為拾遺、集賢學(xué)士。建中間,遷左補(bǔ)闕。貞元初,貶潞府功曹參軍。他貶官的原委不甚清楚,盧綸詩中稱其謫居遠(yuǎn)方。此外,苗發(fā)卒于大歷十三年,即元載被殺之次年,細(xì)節(jié)不太清楚。
十才子詩集中與元載等人來往的記載很多。在三相共政時期,錢起有《詠門下畫小松上元王杜三相公》:“昔聞生澗底,今見起毫端。眾草此時沒,何人知?dú)q寒。豈能裨棟宇,且欲出門闌。只在丹青筆,凌云也不難?!币蜷T下省畫松,致意三相,兼頌歲寒之操,凌云之志。杜鴻漸晚年樂于閑靜,作《移長興宅呈元相公》呈元載:“常愿追禪理,安能挹化源?!北砻魉闹鞠蛟谟谛薅U,至于追究治國之根本,則無此雄心。錢起作《奉和杜相公移長興宅奉呈元相公》,推崇二相之報國推賢,道高濟(jì)代,足以共臻太平。
在杜去世后,李端有《奉和王元二相公于中書東廳避暑凄然懷杜太尉》:“艱難嘗共理,海晏更相悲。況復(fù)登堂處,分明避暑時。綠槐千樹綻,紅藥一番遲。蓬蓽今何幸,先朝大雅詩?!笔峭?、元二人入中書省東廳避暑,傷懷與杜鴻漸共處的歲月。二相詩不存,李端和此,頌贊三人艱難共理的政績,太平后對杜的懷念。三相友誼深厚,李端也多有理解。
元、王二相時期,有關(guān)詩歌更多。韓翃《奉和元相公家園即事寄王相公》:“共列中臺貴,能齊物外心?;剀嚽嗪贤恚鈳П倘咨?。寒水分畦入,晴花度竹尋。題詩更相應(yīng),一字重千金?!痹d居家有感,寄詩王縉,韓翃唱和,說二人雖居相位,但能脫身事外,整齊萬物,不以富貴而驕,更贊頌二人間友誼之可貴。
當(dāng)然,二相掌控朝廷日常政事,十才子畢竟只是有才分而地位較低的小官,他們既不是門客,宰相遇事要聽其見解,也不是顯官,承擔(dān)朝廷部分責(zé)任。他們只是才子,只是清客,只是助興而已,并不參與機(jī)密。但另一方面,與元、王二家,他們走動又極其殷勤。就今所知,他們與王縉之子王某、元載之子元伯和,來往可稱密切。
李端《慈恩寺懷舊》序云:“余去夏五月,與耿、司空文明、吉中孚同陪故考功王員外來游此寺。員外,相國之子,雅有才稱,遂賦五物,俾君子射而歌之。其一曰凌霄花,公實(shí)賦焉。因次諸屋壁,以識其會。今夏又與二三子游集于斯,流涕語舊,既而攜手入院。值凌霄更花,遺文在目,良友逝矣,傷心如何?!笔桥c耿、司空、吉四人,與王縉曾任考功員外郎的兒子聚會,五人分題作詩,王作凌霄花。到次年再游,凌霄花依舊,而王郎已不在,更增傷感。此次同游,僅司空曙所作尚存,題作《殘鶯百囀歌同王員外耿拾遺吉中孚李端游慈恩各賦一物》。
元載之子元伯和,與諸詩人來往極其頻繁。從各家詩集中,可以看到李端有《奉和秘書元丞杪秋憶終南舊居》《酬秘書元丞郊園臥疾見寄》《元丞宅送韓浚及第東歸覲省》《雪夜寄盧綸兼呈秘書元丞》《臥病聞吉中孚拜官寄元秘書昆季》《宿薦福寺東池有懷故園因寄元校書》《奉和元丞侍從游南城別業(yè)》,司空曙有《早夏寄元校書》,錢起有《酬元秘書晚出藍(lán)溪見寄》《奉和王相公秋日戲贈元校書》《罷官后酬元校書見贈》,耿有《奉和元丞杪秋憶終南舊居》。確實(shí)夠多的了。
元載被殺,蒙以“長惡不悛”的罪名,其妻與諸子皆同時被殺,其門客、舊吏皆受到程度不同的處分。所涉人事,今知有韓愈的哥哥韓會等多人。十才子受到牽連,并不算冤枉。若盧綸既受人恩德,在困境中自立,自然不能有所忽忘。但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又使他無法直言。他的存世作品中,涉及與元家來往者,大多未得保存。前引諸詩,已經(jīng)非常豐富,十才子在大歷前中期的生存狀況及人事糾結(jié),也大都可以理解。政治之興廢榮辱,很難作公正的評價。元、王二相主政十五年,天下大致太平,他們對出身孤寒而有才華的詩人竭力提攜,更屬難得。他們的蹉跌很大程度上是與代宗關(guān)系之惡化,追隨他們的詩人有不同的感受應(yīng)屬正常。
六、 大歷十才子相互之間的來往與錢起、韓翃的特殊經(jīng)歷
大歷十才子是一個依附于大歷時期長期秉政的元載、王縉集團(tuán)的松散文人群體,十人之間的互相來往也極其頻繁。不能一一列舉,僅制一表說明如下。
豎的一排是存詩的作者,橫的一列是他曾有詩歌來往者。這里可以看到,存詩較多的六人中,司空曙與另九人皆有來往,盧綸與其中八人有來往,耿、李端與其中七人有來往,交集較少的是錢起、韓翃二人。而存詩較少的四人中,苗發(fā)存三首,二首涉及交往,吉中孚存二首,一首寫給苗發(fā),皆屬正常。崔峒存詩近五十首,但無與諸人來往者,當(dāng)與存詩局限有關(guān)。夏侯審存詩一首又一句,真?zhèn)文?,他人與他來往頻繁,也可不必討論。
錢起在十才子中最為年長。他與韓翃皆于天寶間登進(jìn)士第,他早年參與王維的輞川宴集,與王縉關(guān)系良好,即便是元載,也在其入相前許多年就有來往。他比李端、盧綸年長近三十歲,是十人中的長者。從目前來看,元載、王縉倒臺后,他并沒有受到牽連。盧綸詩中述及六人逝世,獨(dú)不及也在此前后去世的他,估計(jì)因?yàn)槟挲g的差別,交誼未必很密切。
韓翃經(jīng)歷最特殊。他在天寶間登進(jìn)士第后,經(jīng)歷離亂,后來托庇于淄青幕府。永泰元年(765),淄青節(jié)度使侯希逸被逐,率領(lǐng)舊部僚屬寄食京城,歷十年之久。韓翃利用這段時間,參與了駙馬郭曖與元、王二相相關(guān)的唱和。大歷九年(774),他入汴宋節(jié)度幕府,先后服侍田神玉、李忠臣、李希烈、李勉四任節(jié)度使,到暮年方被德宗欽點(diǎn)為中書舍人。他與十才子中多數(shù)人關(guān)系很疏遠(yuǎn),對年輩稍晚的盧綸更談不到友誼。彼此沒有交集,但他名氣夠大,因而仍得入圍。
(作者單位: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
善鼓云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diào)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瀟浦,悲風(fēng)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錢起《省試湘靈鼓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