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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椿

    2021-10-28 07:43:44西京
    南風(fēng) 2021年28期
    關(guān)鍵詞:春江大人

    文/西京

    圖/青由

    少女縱身入火海,步步生花,走過烈火屠刀,這熊熊燃燒的烈火像是蒲昌月這一生最盛大的煙花。

    1

    殘夏留尾,金風(fēng)過境。

    序?qū)偃锏木旁虏⒉话卜€(wěn)。至少對于椿娘來說,這并不是一個安穩(wěn)的秋季。

    椿娘是百花宴和樓的頭娘子,整個春江府多少風(fēng)流子弟愿為她一擲千金,她是整個春江府紙醉金迷里,最漂亮的一朵牡丹花。

    就連前些天朝廷下來的那位欽差大人都派人去請椿娘上府奏和一曲。

    椿娘看著那把自己小花樓圍起來的鐵騎,無奈一笑,對于這坊間傳聞的真假,她也當(dāng)真無話可說。

    椿娘合上窗,看著端坐在茶旁的男子。他年歲不大,許是剛及冠,一身紅色的官服,明眸皓齒,反而越發(fā)顯得少年意氣。

    可此時的椿娘卻無心去在意如此一位玉人,椿娘柔聲道:“葉大人,葉大官人,您把奴家鎖在這小花樓里,可奴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被稱呼為大官人的少年,便是前些日子朝廷上下來的欽差,名叫葉幸。

    葉幸端茶,抬眸,在騰升的霧氣里去看椿娘,她眉目含春,眼角恰到好處有一點朱紅色的痣,綰著墜馬髻,青絲簪一朵絹花,也不顯得俗氣。

    是個真美人。如此媚態(tài),怕是連宮里一些娘娘都比不得。

    可惜了。葉幸是個不解風(fēng)情的人。

    葉幸放下茶,道:“椿娘子,謝家大郎出事當(dāng)夜,只有你一人見過他?!?/p>

    在椿娘被鎖著的這幾日里,已經(jīng)是不知道第幾次聽見這句話了。

    椿娘一扯那繡著海棠花的帕子,嬌嗔道:“奴家都說了!那日,謝家郎君與奴家鬧了些不愉快,便把奴家打發(fā)到廂房里去睡了,大人若不信,大可再去問廂房的小廝丫鬟。”

    葉幸道:“問了,確實你是在廂房歇息的?!?/p>

    椿娘有些許委屈:“那大人,為何還關(guān)著奴家?”

    葉幸倒去杯中未喝完的茶水,起身整好衣上的褶子,看著眼中閃爍淚光的椿娘,淡淡地說:“你在廂房歇息的,和你殺害謝家大郎,并不沖突。”

    葉幸也不管身后那美人被氣得甩了帕子,轉(zhuǎn)身合上了門,踩著花樓里的脂粉氣下了樓。葉幸微微用袖掩著口鼻,他自幼對脂粉味來的敏感。

    哪怕這幾日花樓里并非還如剛來那日一樣,滿屋子胭脂水粉的亂飛,卻還是讓葉幸感到不適。他快步離開了小花樓。

    這一切還得從四日起說起。

    四日前,秋露重,京都的敗荷還在苦苦支撐著最后一絲夏景,葉幸被官家招進了宮。

    官家派這位少年英才來徹查謝太師長孫之死。

    葉幸便領(lǐng)了一個欽差的名頭,南下至春江府。

    2

    春江謝氏,名門望族,謝老太爺是當(dāng)朝太師,其子乃是當(dāng)朝戶部尚書,而其孫謝氏大郎則是太子伴讀。如此顯赫的身份,怎么不惹人注意。

    謝氏大郎,名蘊,雙字明和。

    此次謝蘊本是回春江府參加他表妹謝霖兒的婚事,卻不想紅事變白事。謝蘊在謝霖兒成婚前三日,死于房中。

    葉幸來到衙門內(nèi)的第一件事,便讓春江府的太守傳王仵作,讓王仵作帶自己去見見謝蘊的尸體。

    春江府的杜太守捧著個圓鼓鼓的肚子說:“大人不可啊!這謝大郎的尸身放置多日,怕是見不得人了?!?/p>

    葉幸瞧著衙門內(nèi)的一棵老樹,說:“沒什么見不得人的,本官聽聞謝大郎并非慘死,不是嗎?”

    杜太守拗不過這位年少的欽差,便讓人把王仵作叫來,領(lǐng)著葉幸去了衙門的冰庫。

    冰庫里冒著絲絲寒氣,兩道掛著幽幽的壁燈,王仵作在前頭領(lǐng)路,到了冰庫門口打開門,道:“這天熱,怕等不到大人來,這尸體就爛了。太守大人便把冰庫收拾了出來,放置謝大郎?!?/p>

    葉幸哈出一口白霜,踩在那已結(jié)冰了的地上,在冰庫中放著一具被白布蓋著的尸體,便是謝大郎了。

    王仵作已經(jīng)完全拉開了白布,葉幸才看到謝蘊死前的全貌,與其說是死了,倒不如說是像睡著了。

    謝蘊男生女相,此時在冰庫里的他也不過是微微染上白霜罷了。

    他的面色不是死青色,而是像常人一般紅潤的色澤,就像睡著了一樣。

    葉幸問:“怎么死的?!?/p>

    王仵作道:“窒息,而且謝大郎死前可能還中過毒,至于是什么毒,下官無能,驗不出來?!?/p>

    葉幸皺眉,又問:“誰發(fā)現(xiàn)的尸體?”

    跟著葉幸下來的杜太守回道:“是百花宴和樓的椿娘子報的案。”

    葉幸繼續(xù)問:“可還發(fā)現(xiàn)過什么別的嗎?”

    王仵作點頭,然后去端了個托盤過來,托盤里放著一好看的交頸鴛鴦香包。

    “是誰的?”葉幸看著那香包,微微遮掩口鼻,這香包的香氣還挺沖的。

    王仵作道:“查過了,還是椿娘子的。不過聽聞當(dāng)天謝大郎曾留宿了椿娘那兒,所以也不奇怪?!?/p>

    又是椿娘子。葉幸暗暗記下名字,又問:“可有無證人。”

    “這……”杜太守猶豫了一會兒,用袖子擦了擦額頭,道:“有,是尾子巷周家典當(dāng)?shù)闹艹?,周娘子?!?/p>

    從冰庫出來后,午后的暖陽灑在葉幸的身上,驅(qū)走些許寒意,謝蘊的死事關(guān)不小,聽聞謝家小輩中他最為重視的就是這個嫡孫,謝太師必然不會罷休。

    葉幸伸手揉了揉晴明穴,侍從十三問:“大人,接下來我們是該去做什么?”

    薰風(fēng)掠耳,葉幸拂去官服上的灰,道:“先去尾子巷,見一見那位周朝奉吧?!?/p>

    所謂朝奉,是指典當(dāng)?shù)男《蛘乒瘢挥新曂?,才可尊稱一聲,朝奉。

    周家典當(dāng)?shù)靥幬沧酉锏暮?。尾子巷的人家喜好種楓樹,半紅摻綠的葉子連著一片片,拖著這苦夏的尾巴。

    周家典當(dāng)門面不大,半開的大門如一只食人巨獸,兩盞忘記熄下的小燈還未離開昨夜小夢。

    柜臺高高設(shè)著欄桿,隔絕人世,只是在高高的柜臺后,傳來清脆的珠算聲,象征著后頭尚有人在。

    葉幸上前,推開門,老舊的門栓發(fā)出漫長的聲音,露出一方不大的空間。

    3

    門后算盤聲驟然停下,隨后一清躍的女聲響起,那聲音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盤般:“誰啊。”

    “春江府,葉幸?!?/p>

    不過片刻,里頭出來了一年輕姑娘,梳著一垂鬟分肖髻,簪著銀鍍金璽的花卉小釵,青衣素裙,輕輕柔柔道:“不知葉大人來找小人有何事?”

    葉幸道:“在下葉幸,為謝大郎謝蘊之案而來。”

    周昭糯糯道:“大人里邊請?!?/p>

    鋪子里面很暗,周昭燃了燈,并給葉幸沏一杯茶。

    葉幸端著茶盞問:“那日周朝奉可有聽到什么異樣的動靜嗎?”

    周昭垂眸,盯著燭臺跳動地燃燒,片刻開口道:“那日謝府的袁管家晨時,來小人這兒贖了些物件,只是時隔多年,小人一時也沒尋到,便同袁管家說,晚些時候替他送去。不想謝府大,小人迷了路,誤入了謝大郎的院子,正好看到謝大郎的屋子里,還有一女子?!?/p>

    葉幸抬眸,道:“一女子?”

    周昭點點頭:“是,與燈火映照在窗子的紗上可見,那女子似乎與謝大郎產(chǎn)生了爭執(zhí),小人只依稀聽見那女子說了些什么,蒲家,大姐姐。然后小人就離開了?!?/p>

    葉幸淺嘗抿一口冷卻的茶水,點頭道:“本官知道了?!?/p>

    “十三?!比~幸喚了一聲,十三取出一塊漂亮的雞血石墜子來遞給周昭。

    周昭疑惑:“大人這是?”

    “贈與朝奉了?!比~幸一笑,轉(zhuǎn)身離開典當(dāng),步入那大道,徒留下半紅半碧楓葉,流轉(zhuǎn)著一會苦秋。

    出了尾子巷,葉幸上馬車回到了休息的府中,負(fù)手而立與書房中,觀賞著外頭的蘭桂飄香,輕聲道:“十三?!?/p>

    黑色勁裝的十三上前一步:“屬下在?!?/p>

    “謝大郎是否在出事當(dāng)夜,帶了一位女子回府?!比~幸垂眸,把玩手中碧玉蟬墜。

    十三答道:“是的,謝公子當(dāng)夜將百花和宴樓的頭娘子,椿娘帶回了謝府?!?/p>

    葉幸伸手輕捏晴明穴,這案子看似一切明朗,卻又沉于水面之下,兇手看似直指那位椿娘,可有說不通。

    若說是連環(huán)作案,至今卻也只死了謝蘊一人,若說是尋仇,又沒理由,且不說謝蘊是第一次與那位椿娘歡好,他更是椿娘的恩客,椿娘又何來仇言。

    葉幸輕嘆口氣,陛下這是拋了一個難題給他啊。

    他說:“即刻派人,去把椿娘的小樓圍了,本官要去見一見這位傾倒春江兩岸花的,人間金牡丹。”

    4

    百花和宴樓位于春江岸,夜間便有花坊游出,俏麗的清倌在上頭,或彈琵琶或唱曲,引得不知多少公子哥一醉方休。

    椿娘的小樓在百花和宴樓里。

    葉大人穿著一身朱紅的錦服,帶著官差,搖著扇子走進風(fēng)月場里。

    鐵騎并沒有打擾到別人作樂的興趣,只是稍稍避開,然后繼續(xù)卿卿我我。葉幸點了椿娘的牌子,老鴇遞上一塊紅牌子,上頭用金漆燙著:春江牡丹。

    寒秋月上,壓彎了情人的枝椏,驚擾了棲息的寒鴉。

    春江依舊是燈火通明,紙醉金迷。

    椿娘坐在小窗格前,一頭鴉青長發(fā)散落在身后,遮住那雪白的肌膚,她沒有穿外衫,只有一件橘紅的襦裙堪堪系在身前,只是一回眸,一輕笑,便有不少人紅了臉。

    尤其是眼角那尾紅,配上那淚痣,更是動人。

    秋夜孤月的月光跨過重重疊疊地?zé)艋鹨惨湓谒拿媲啊?/p>

    當(dāng)真是美人以玉為骨雪為膚。

    但是葉幸不為所動,面無表情地抬起手,一揮手,關(guān)上了門。

    椿娘纖細的手輕輕滑過面前的小花道:“大人,春宵一刻值千金?!闭Z畢,還微微挑眉,眸中秋水盛滿,含春看著葉幸。

    葉大人冷艷高貴地跪坐在蒲團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開口道:“謝蘊死了?!?/p>

    椿娘一愣,詫異道:“死了?他,死了?”

    葉幸垂著那雙桃花眼,淡淡地開口:“我懷疑是你殺了他?!?/p>

    十三在一邊看著,頭突突地跳,再一次感嘆,自家大人當(dāng)真是不解風(fēng)情。

    椿娘連忙跪伏在地上,道:“大人冤煞小女子了!小女子一介風(fēng)塵,怎敢行生殺之事!”說完,兩行清淚恰到好處的垂落。

    葉幸只是給自己沖上茶,繼續(xù)說:“聽聞,你當(dāng)夜與謝蘊發(fā)生了爭執(zhí)?”

    椿娘攏攏帕子,輕拭去眼角淚,柔聲說:“我與謝大郎,乃是舊時相識?!?/p>

    葉幸看著椿娘,她似乎思緒飄了很遠,就像是一汪水,流轉(zhuǎn)千山還是回到了這片,她好像坐著一只舟,漂泊許久。

    “我問他,當(dāng)初為何拋下我而去。他不語,我便打算離去,誰料他竟然拽著我不放,我一急,打了他一巴掌?!闭f到這里,椿娘伸出那皓腕,上確實是有一圈紅印子。

    葉幸卻說:“你自己捏的吧?!?/p>

    椿娘面色一白,不自然地側(cè)身。

    葉幸說:“上面的紅印,是你自己捏的,你聽聞官兵要來,特意提前捏出來?!?/p>

    椿娘說:“大人怎可如此,冤枉小女子?!?/p>

    他起身,垂眸看著窗邊佳人,面上的笑意半分也到不了眼底,公子一開扇,金箔扇面上用剛勁的字寫著萬世太平,橘紅的燭光在這位官人身上晃開層層疊疊的漣漪來。

    他說:“既然你什么也不想告訴我們,我們也不強求,這幾日,姑娘便在此處呆著吧?!?/p>

    椿娘急道:“大人可是將妾身的小花樓算作了銅雀臺!”

    卻不想葉幸居然風(fēng)流一笑,帶著眼角那顆紅痣,佳人玉樹,說:“姑娘不是大小喬,下官也并非曹阿瞞?!?/p>

    不理會身后女子的嬌嗔,葉大人走的瀟瀟灑灑,活像一負(fù)心浪子。

    “十三?!比~幸叫道:“去查一查,這椿娘被賣入這里之前,是什么身份?!?/p>

    葉幸還記得她說她與謝蘊有過一段糾葛,說不定,是情仇。

    十三道:“那大人你呢?”

    葉幸道:“我想去查查,謝家當(dāng)年在這里發(fā)生的事情?!?/p>

    十三領(lǐng)命后,就自行去詢問百花和宴樓的老鴇。

    老鴇是當(dāng)年春江一麗,今也是半老徐娘,一身錦紅色的羅裳,坐在那石頭椅上,手持一把牡丹紋面扇子,兩腿交疊說:“官人是問椿娘啊,她以前是個清白人家,后來他爹嗜賭,就把她賭出去了,妾身看著妮子生得水靈,便要了來,她也爭氣,越長越好看,可是妾身的搖錢樹呢?!?/p>

    十三道:“她可與哪位恩客有過什么糾葛嗎?”

    秋風(fēng)起,院子里滿布著金桂香,老鴇說:“椿娘是牡丹花,一艷群芳,男人自愿石榴裙下倒,何來糾葛一說。不過,謝家的那位大公子挺奇怪的,他分明是第一次見椿娘,態(tài)度卻格外的奇怪,就好像他不喜歡椿娘在此攬客?!?/p>

    說到這里,老鴇笑說:“男人都是如此,也算不上是什么特別的了。倘若官人還有什么想知道的,倒不如去鼓鑼坊看看,椿娘以前便住那兒?!?/p>

    風(fēng)起云動,十三謝過老鴇,便離開了。

    鼓鑼坊是窮苦人住的地兒,十三問了不少人家,似乎都對椿娘閉口不談,最后還是在一個躺在門口編籮筐的阿婆那里,得到了一點回應(yīng)。

    阿婆說:椿娘是個好姑娘,不該在那里,所以她遇上了好心人,帶她走了。

    十三道:“那現(xiàn)在在那里的人是誰?”

    阿婆抬起渾濁的眼睛道:“那個?那個才不是椿娘嘞?!?/p>

    5

    葉幸回到那件存放謝蘊尸體的冰窖。

    寒氣順著腳往上爬,葉幸蹲下身子,抓起謝蘊的手,仔細地檢查。

    王仵作說:“大人,您這是?”

    葉幸靠近了謝蘊,嗅了嗅,突然后跌一步,若不是王仵作及時扶住了,這欽差大人可就一個屁股墩子坐在地上了。

    葉幸站起來,隨意地拍了拍衣服后頭,皺著眉頭看著那具尸體,王仵作道:“大人可是看出了什么門道來?”

    葉幸道:“他身上,有股香味。”

    王仵作道:“這謝大郎留戀秦樓瓦肆,沾染點那味道也不奇怪吧。”

    葉幸垂眸心想:不一樣的,那種香味是散布全身的,而謝蘊身上的香味,只在手上,就好像把什么東西緊緊地握在手里過。

    握?

    葉幸抬眼道:“把之前他身上找到的那個香囊拿來。”

    王仵作取來了香囊,葉幸嫌棄地聞著,比對著味道,最后放下謝蘊的手,用帕子擦了擦手道:“十三回來了嗎?”

    王仵作道:“十三大人還沒。”

    葉幸淡淡說:“等十三回來,讓他來找我?!?/p>

    葉幸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他還有些地方想不明白,這事情太簡單也太順利了,如果椿娘真的是兇手,為什么她又毫無遮掩,到底是為什么呢?

    十三匆匆自外頭進來道:“大人,查明白了?!?/p>

    葉幸轉(zhuǎn)著杯子說:“查明白什么了?”

    十三道:“現(xiàn)在的這位,壓根不是椿娘。真的椿娘幾年前就和一書生私奔了。根據(jù)屬下查到的,現(xiàn)在這位椿娘的本名,應(yīng)該叫,蒲昌月?!?/p>

    “是當(dāng)年,戶部蒲尚書的,庶女?!?/p>

    葉幸看著十三,冷冷問:“你確定?當(dāng)年蒲家滿門抄斬,這事兒還是謝家監(jiān)……”

    葉幸突然沒了聲,他突然想到:謝家,謝蘊……

    葉幸突然想起周昭說當(dāng)時她聽見,屋里的人說什么蒲家,大姐姐。

    十三輕聲答:“聽聞謝家曾向蒲家大娘子,提親過。”

    如果是這樣,那么一切都說得通了。蒲尚書貪污的罪證就是謝蘊的父親查出來的,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么蒲昌月又為什么,還活著呢。

    無論原因是什么,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那當(dāng)年的幸存者,蒲昌月,如今的椿娘。

    葉幸站起身道:“十三,帶人。去百花和宴樓。”

    椿娘自有記憶起,她都生活在那個小閣樓里,窗角生出一枝漂亮的臘梅花來。

    娘說,未出閣的姑娘是不能離開的。

    椿娘叛逆,偷偷溜了出去,這一溜,隔著高墻,椿娘遇見了她一生的劫難,那個青衫的小公子,眉間一點紅痣,抬頭看著自己。

    他說他叫謝蘊,也有人叫他謝家大郎。

    葉幸?guī)П忠淮芜M了百花和宴樓里,他穿著紅色的官服,推開了椿娘房間的小木門,椿娘坐在妝臺前。

    她一身橘紅色的衫裙,青絲垂下,手持著象牙梳子,對鏡梳發(fā),就好像身后的人只是她日常里接待的一個客人罷了。

    椿娘梳好發(fā)髻,精挑細選了一支綠葉牡丹簪子,她轉(zhuǎn)過身子嫣然一笑:“葉大官人來了?!?/p>

    葉幸說:“我是來帶你去衙門的。十三說,女子金貴,恐下頭那些粗人,弄傷了姑娘。”

    椿娘眉眼含春道:“想來大人是查清楚了?”

    葉幸點頭。

    椿娘,不,她叫蒲昌月。乃是當(dāng)年春江大族蒲家庶女,也曾是金枝玉葉。

    當(dāng)年蒲家身陷貪污案,陛下震怒,命如今的謝尚書帶人去抄家,而蒲家的結(jié)局自然是滿門抄斬。卻不想,蒲家還有一個漏網(wǎng)之魚,便是眼前的這位,蒲二娘子,蒲昌月。

    蒲昌月如今再無當(dāng)年大家閨秀做派,她一顰一笑都是這風(fēng)塵淪落之味,她說:“葉大人也不急這一時吧,坐下來聽妾身說一會兒吧,太多的事在心里頭藏了太久了?!?/p>

    6

    蒲昌月年幼時性子頑,喜歡溜出家門,就在后院一墻月季花下,她與謝大郎謝蘊相識。

    這豐神俊朗的俏公子,幾乎是讓蒲昌月迷昏了頭,她愛著謝蘊,她也相信謝蘊愛她,有那么一天,謝蘊會來向她提親的。

    在蒲昌月及笄前一晚,謝蘊給了她一紙信件,內(nèi)寫道:待你及笄,我便向你提親。

    蒲昌月素手托腮,她眼角畫紅,帶著笑意說:“我當(dāng)時可盼著,他來向我提親呢,樂得一夜沒睡。”

    葉幸查過當(dāng)年的事情,自然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謝蘊向當(dāng)時的蒲大娘子,蒲昌月的嫡姐,蒲昌雪提親了。

    三書六禮,四聘五金。

    “他許諾明媒正娶的來娶我,然后,他要明媒正娶我的姐姐?!比缃衿巡滦Φ美w腰扭,紅蔻丹的手抓著那象牙梳子,咬牙說:“我當(dāng)時氣瘋了。我回了院子里,砸了我能砸的所有東西,哭了好久?!?/p>

    “我第一次沒去和他約定的地方。結(jié)果他來找我了。我未來的姐夫,半夜翻開了我這小姨子的窗,哈哈……”蒲昌月就像是咯血的杜鵑,仰著脖頸,將血咽回去,聲聲泣苦。

    蒲昌月回想著那個夜色,謝蘊穿著玄衣,抱著她說,他是迫不得已的,但是他已經(jīng)想好了怎么說服他爹。

    “阿月,只差這一步,只要說服你爹,我們就能在一起了。這里面是我寫給你爹的信,你,幫我放到他房里好嗎?”

    謝蘊逆著光,眼里寫著不舍與愛戀,蒲昌月踮起腳尖,親吻著愛人的嘴角。

    她就飲著毒與愛,說:“好,明和?!?/p>

    蒲昌月看著葉幸道:“葉大人,您猜猜,我放的是什么呢?”

    那是寫著他爹貪污的罪證,是一張張昧著良心的污蔑。

    后來謝蘊說他爹不同意,他想和蒲昌月私奔,結(jié)果蒲昌月在渡頭的小舟上等了很久,等到了她家的方向,火光沖天。

    當(dāng)時蒲大人正在看大女兒試穿嫁衣,就被扣走了,蒲昌月躲在巷子里,看著家里人一個個被壓著出來,在燈火里像是無邊幽冥的魂魄,她想要沖到爹娘的身邊去,卻只覺得眼前一黑,便被人打暈在地。

    等她再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小屋子里,謝蘊那張好看的面孔看著她。

    蒲昌月看著他眉眼里的神情,就算再傻也猜到了幾分,抓著他的衣袖道:“謝明和,你告訴我,我讓我給我爹的,到底是什么!”

    謝蘊沒有回答她,蒲昌月看著他那個樣子,心下一片了然,只怕那壓根不是什么說服他爹的書信。

    謝蘊看著那個雙目赤紅的小姑娘,他說:“過幾日我爹就會成為新的戶部尚書。你走吧?!?/p>

    蒲昌月猛地?fù)渖锨叭?,把謝蘊壓倒在地上,她掐著謝蘊的脖子,聲聲道:“謝明和,你有心嗎?”

    謝蘊讓蒲昌月掐著自己的脖子,蒲昌月的力氣小,只要他掙扎一下就可以掙脫了。

    “我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去接近你的?!敝x蘊淡淡地回答:“從頭到尾,都只是為了這個?!?/p>

    無論是和你泛舟,還是潑茶賭書。

    “都只是逢場作戲。從頭到尾,都只有你在認(rèn)真,阿月?!?/p>

    謝蘊伸出手摸著她的臉旁,蒲昌月從那雙眼睛里看到自己的面目猙獰,她突然軟了身子,也不再掐著謝蘊,她像瀕死的幼獸一樣喃喃:“榮華富貴就這么重要嗎?”

    謝蘊深情地看著她,摸著她柔順的頭發(fā),像惡鬼一樣低語:“一條路下要有無數(shù)的枯骨堆砌,阿月,我很謝謝你家成為我家榮華富貴的路上,最重要的一顆墊腳石?!?/p>

    蒲昌月再也沒忍住,兩眼一黑昏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外面在下雨,她聽見有人說游街。

    蒲昌月不見謝蘊的蹤影,她跟著人群走到街上,臉臟兮兮的,也還好蒲昌月沒怎么出過門,認(rèn)識她的人不多。

    蒲昌月擠在人群里,看見了她的大姐姐,她的爹娘。

    蒲昌雪和蒲夫人也在人群里看見了蒲昌月,她們相互抓著對方的手,對著蒲昌月無聲地喊:“快走?!?/p>

    那天雨下的很大,蒲昌月倉惶地逆著人流跑走。

    她的姐姐和母親讓她跑,她就奮力的跑,跑向不知名的遠方。

    葉幸道:“你是說,蒲尚書當(dāng)年是冤案?”

    蒲昌月冷笑:“當(dāng)然是,皇帝怎么可能不清楚其中疑點,但是他更需要謝老太師一派的支持,我家,不過是這棋盤上的一把棄子?!?/p>

    “之后我無處可去,只能輾轉(zhuǎn)流離,卻被人販拐走。”

    蒲昌月勾著一絲發(fā)說:“椿娘是個好姑娘,她瞧著我可憐,把我?guī)Щ貋懋?dāng)丫鬟。所以為了報答她,我要成全她和書生?!?/p>

    “我和她說,帶上東西,快點走吧。日后,我就是椿娘了?!?/p>

    葉幸問道:“老鴇難道還發(fā)現(xiàn)不了?”

    蒲昌月笑說:“我只要比椿娘更能賺錢,吸引男人,她就不會發(fā)現(xiàn)?!?/p>

    葉幸對上那雙漂亮的眼睛,聽著她說:“所以,哪里還有什么蒲家小姐,日后,也只有椿娘了?!?/p>

    7

    葉幸親自帶著蒲昌月去蹲大牢,干凈的一間屋子、木窗、小桌,和能看見月亮的窗戶。蒲昌月笑說:“看不出來,葉大人也會憐香惜玉啊?!?/p>

    葉幸只是說:“你從頭到尾沒想過逃,對嗎?和我的辯解也不過是走走過場?!?/p>

    蒲昌月想著那天是怎么回事。

    她在百花和宴樓見到了謝蘊,他和以前一點也不像,只是如同她曾經(jīng)猜想的一樣,變成一個俏公子,懷里是美嬌娘。

    謝蘊也看見了蒲昌月,他第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

    那雙墜著星辰的眼睛看著他,謝蘊想什么來著,他不記得了,只是覺得周遭一片,只有蒲昌月是耀眼的。

    蒲昌月那天晚上回去以后,她沒睡著,害死家人的兇手就在眼前,她掏出了從賣貨郎那里買來的奇藥。

    賣貨郎說,這藥叫生椿,可以讓人手足無力,只需要一點點便可以把人迷暈。

    蒲昌月將藥融水化開,細細地涂抹在那個杯盞的沿處。

    當(dāng)天晚上,謝蘊點了蒲昌月到府上去。

    他的屋子很清簡,只有書和幾張字畫,謝蘊說:“你坐,沒什么好招待你的?!?/p>

    蒲昌月笑得萬種風(fēng)情:“怎么,謝公子點奴來府上,連東西都不備?!?/p>

    “還好,我?guī)Я?,帶了一壺酒,是一位恩客給的。說是老師傅釀的,叫無憂?!逼巡麓蜷_攜帶的食盒,取出小菜,酒盞,酒壺。

    她挑著蘭花指斟酒道:“這杯,剛好敬相逢?!?/p>

    謝蘊坐下看著蒲昌月,面前這個美人已經(jīng)很難找到當(dāng)年那個小姑娘的模樣,沒有一處是像的。

    眉眼更上挑,紅唇濃烈。

    “你,過得還好嗎?”謝蘊接過酒盞,猶豫地吐出那么一句話。

    蒲昌月晃了晃酒杯:“怎么不好,過的比我前半生都好。不愁吃喝不愁穿,還有人給我送些金銀首飾。他們?yōu)榱宋覂A倒,為了我家產(chǎn)散盡,怎么不好?!?/p>

    謝蘊聽這些話字字誅心,他握緊了蒲昌月遞上來的那酒杯,不語。

    許久卻說一句:“對不起,阿月?!?/p>

    “呵,不知公子聽過一句話,愧疚和歉意,是比草還輕賤的東西?!逼巡滦χe杯,飲下酒水,又再一次斟滿道:“不說了,這一杯,敬過往?!?/p>

    蒲昌月仰首喝完一杯,又給自己倒?jié)M道:“其實,這么多年,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后悔過嗎?明和。”

    謝蘊搖了搖頭,他說:“我雖是家中嫡子,但是始終不得父親重用,連胞弟都可以踩在我頭,所以當(dāng)父親讓我來接近你,或者你姐姐的時候,我并沒有猶豫?!?/p>

    謝蘊看著蒲昌月道:“既然做出了選擇,就不能后悔?!?/p>

    “那我呢,我爹我娘我大姐姐呢?都算什么?”蒲昌月打斷了他的話,她直勾勾地看著謝蘊:“你們博弈的籌碼嗎?你難道不曾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夢到我大姐姐向你索命嗎?”

    謝蘊不答。

    蒲昌月輕笑幾聲,端起酒盞道:“我知道了,喝完這杯,自此再無瓜葛。”

    她輕輕碰謝蘊的酒杯道:“敬,沒有的未來。”

    “對不起,阿月?!敝x蘊再一次說了這句話,然后一口喝完了那杯酒。

    蒲昌月看著謝蘊的手脫離杯子,酒盞在地上摔裂一片鏡花水月,他身子慢慢軟下去,漸漸的趴在桌子上,就像睡著了一下。

    蒲昌月把人扶起來,放到床上,用手死死地捂住謝蘊的口鼻,她只下了少量的生椿,效果和迷藥差不多,她咬著牙,感受著手下的氣息越來越弱,就像看著劊子手的刀下的鮮血一樣。

    在謝蘊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伸出手輕輕勾住了蒲昌月的衣袖,然后垂落雙手。

    蒲昌月松開了手,小心地去試探謝蘊還有沒有氣,在確認(rèn)謝蘊已死后,她手腳發(fā)軟跌坐在腳踏上,低聲地嗚咽起來。

    她摘下貼身的香囊作為證據(jù),塞進那無力的手里,緊緊地握住謝蘊的手:“你以前總說我繡品繡的不好看,如今,我繡得可好看了?!?/p>

    “明和,原來哪怕過了多年,我還是愛著你。年少一腔歡喜心動是你,半生苦海夢魘也是你?!?/p>

    “可我,沒有資格去替我爹我娘我大姐姐,去替蒲家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來原諒你。”

    蒲昌月像溫順的貓兒一樣,把頭貼在謝蘊手邊哭泣,像衰敗的牡丹花。

    8

    葉幸琢磨著這個折子怎么寫,結(jié)果就收到了消息,說蒲昌月逃了。

    葉大人隨手扯一件袍子趕到地牢,看到官兵圍著那牢房。

    牢房里空空,不見蒲昌月的身影。

    葉幸心里氣急,卻還是壓著怒道:“她呢?”

    十三頂著壓力道:“不知道,她就好像憑空消失一樣,就消失了……對了,蒲小姐說過如果可以她想回蒲家老宅看一眼?!?/p>

    葉幸不多語,帶著人趕緊趕向蒲家老宅,路過春江小溪的時候,他們看到老宅的方向火光沖天。

    葉幸快馬加鞭地跑到蒲家老宅,火勢已經(jīng)很大了,蒲昌月還站著門前,沒有進去,她回頭看到葉幸來了。

    “你別沖動,眼下陛下想制衡謝家,蒲家之事還有翻案的機會?!比~幸試圖一步步接近蒲昌月。

    蒲昌月卻搖頭說:“妾身自然相信葉大人,葉大人是難得的好官,只是蒲家之事還有一人茍活至今。昌月心下難安,心有怨由?!?/p>

    葉幸停下來了動作,他突然想明白了,導(dǎo)致蒲家家破人亡的還有一個人是誰……

    蒲昌月眼中是悲凄,她字字泣血:“是我,是我的蠢笨害了我家人,也是我殺了我心愛的人。現(xiàn)在,我理應(yīng)也該去償命了。”蒲昌月看向那大火,火光里她的爹娘和大姐姐笑著看著她,還有年少的謝蘊,他們都在等著她。

    “他們,都在等著我呢?!?/p>

    少女縱身入火海,步步生花,走過烈火屠刀,這熊熊燃燒的烈火像是蒲昌月這一生最盛大的煙花。

    葉幸只能看著火龍吞噬蒲昌月,無能為力,他長嘆一口氣,命人去救火。

    椿娘一死,頗讓春江子民唏噓,誰能想到這么一位美嬌娘就畏罪自殺了。而當(dāng)年蒲家的真相也不知怎么走露了出去,一時間對于這場舊事,議論紛紛。

    三日后,葉欽差帶著人回到京都,這春江一場早秋的風(fēng),注定要掀起朝堂的波瀾。那封寫有為蒲家翻案的折子,歷經(jīng)十年光景,終于遞到了當(dāng)今圣上手中。

    而在春江邊,黃土墳塋,壓著一枝盛開的花,隨著時間無聲凋零,也許很久后會有樹生根,會有樹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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