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者（組詩）

甫躍輝

歲末

灰色鳥群飛盡。光芒降臨

一道光是一條路，從大地引領至天堂

抑或人間？人間花開萬朵

天堂云聚千里。我們重新

發(fā)現(xiàn)世界。十指相扣如繩索勒緊

愛和恨，生和死，皆是迷人的烈酒

你我痛飲一杯過往歲月

且將余生投入無盡大地

獨坐

此刻。雪色一般的燈光底

一個人醒著，也就是所有人醒著

一個人活著，也就是所有人活著

眾人狂歡著往前飛奔

一個人獨坐，此刻燈光鋪滿寬闊的紙面

遙遠的北方道路遮沒于大風雪

春日

春日和暖，午后走過一座廢園

菜畦，溝渠，舊屋，光明里閑置著

杏樹，李樹，桃樹，白的紅的花瓣

有的零落在地，有的綴滿枝頭

全世界的蜜蜂麇集，嗡嗡聲一圈

一圈一圈朝虛寂的湖面轟炸

只是佇立，只是靜觀，我沒推門而入

柴扉朽腐，一條荒徑長久等待著

只是佇立，只是靜觀，我害怕

腳步聲如驚雷，在這春光里驚醒

一只鳥的睡夢。是一只戴勝

在繁密春光里撥動肉體的琴弦

無跡可尋唉。鳥聲一圈一圈

一圈圈在虛寂的湖面爆炸

忽然彈起，一枝桃花紅沉沉地晃動

春光沉沉，托舉輕飄的羽翼遠遞

桃花四枝

現(xiàn)在，它們就在我桌上——

玻璃罐四方形，罐子里的清水

也是四方形的。桃花四枝

從四個方向，棲身玻璃罐和清水

一些花謝了，花瓣不知所終

花蕊仍一絲一絲認真地紅著

一些花開著，仿佛沒有花蕊

花瓣猛烈地打開再打開

誓要掏出一顆不存在的心

春天正從窗外呼嘯而過

這已然死去的綻放，讓我想起

一些什么來了……風從窗外吹來

又吹落一些花瓣，吹入腹中空空的

器具，和，滿腹經綸的舊書之間

宿醉者

他跌進酒杯的紅里，泅渡，泅渡！

振奮的手臂擊碎月亮碩大的泡沫

伐倒的桂樹，橫在眼前猶似凍僵的

長蛇。進入其中一條的喉嚨，甬道

修長如求索之路，通往初生之時

他聽見自己的啼哭，嘹亮而又無辜

世界在他睜眼的瞬間，建造出高樓

也建造出塵土，所有生命的斑斕和朽腐

建造了又被摧毀。在第一束光里

他看見人類的臟腑，閃爍著紅光

十萬雨林噴吐瘴氣。在大雪般盛大的

寂靜里，他聽見自己的腳步一聲聲

踩在虛無之地。再看看腳下，那桂樹

不過是自己的影子。當他終于走出自己

初嘗了嘴里的苦味，是昨日的時光

被虛擲以后，殘存的一些兒灰暗渣滓

見證者

我看見春天在大地之下涌動

暴怒的鮮花，在少女顫動的發(fā)髻

吐露芬芳。這騎馬走遠的人

留下一句沒頭沒腦的雨聲

我看見夏天在雨聲里敞開自己

每一個淋濕的人，都在心里

藏著一枚焰火。那燒灼的疼

必在秋天的果核上加深刻痕

落葉紛紛從風里剝落時間

而冬天不遠，一場大雪降臨

遮掩和平均一齊到來

還沒到來的人，在何處棲身？

我看見冬天幽暗的光浮動

萬物的寂靜，都在更深處發(fā)生

我看見我走出我，雪地里腳印延伸

折返時帶回一枝火棘的猩紅

遠行者

駱駝嘴角的荊棘，透露了暴風的消息

煙塵騰起一朵嘆息似的云。烏云底下

沙漠偶爾遇見綠洲，暗涌的泉水甘甜

那從指間流逝的金子，是遙遠的記憶

但纏繞的不是記憶，是繩索似的道路

遠行人把路系在腰間，走進遠方大夢

而在江南故土，一枝杏花在春雨里

眨動鮮嫩的眼睛，看見駝隊穿過峽谷

從潮濕的雨季，走進沙子干旱的縫隙

江南的屋檐外，暴雨終于降臨在沙漠

奔騰的河流，流淌黝黑的雨水

也流淌耀眼的沙粒。而駝隊在行進

遠行人正抵御一場暴風，暴風裹挾的

枯骨，迎面而至猶如一柄柄利刃

擦身而過的瞬間，殘存的鮮血拋灑

在臉上，江南的雨天飄落幾瓣杏花

親歷者

親歷這人間一世，從生到死的單程旅途

看大風吹動云朵，溫馴的綿羊內心憂悒

雨滴在羊群里醞釀著醉意，跌落至人間

在一個人的眼角變成金子。手指寬大的

縫隙，漏過淚，漏過雨水，也漏過星光

我看見人們抓起干燥的土塊，抓起麥粒

那緩緩漏下的，在人間壘起小小的墳頭

沉默是人間的鹽，哪座墳頭不在沉默里

生長出青草？草色青青，在春雨里起伏

在秋風里枯敗。風聲細細地梳理一根根

手指般的草莖?？词芑蟮囊盎鹪竭^林莽

終于點燃墳頭的衰草，火焰里黑暗的心

是怎樣跳動著，在一具具冷漠的枯骨間

告別者

搖動的水杉樹梢，在雨水里閃爍

夏日濕漉漉的光芒。一只紅胸脯的鳥

分開迷亂的雨滴，火焰突至

引燃午后昏沉沉的醉意

舉杯，再舉杯。酒杯里微小的凹陷

盛滿透明的火焰，也盛滿熄滅火焰的

一片悠遠的湖。白云落影

紅馬涉水。黃河在此遠上——

玉門關不遠，內心孤城一片

城頭浮現(xiàn)月亮和繁星，而酒杯倒入

一整條黃河的混濁和浮冰

黃河那邊，羌笛回響一聲接著一聲

其實那只是街邊的小販走過，低低的

叫賣聲，和雨水一起搬運著紅紅的荷花

無人可送別，亦無人來送別，他喝完這一杯就走

火焰只點燃自己，湖水只淹死自己

膽小者

勿入！這人世慌亂，黑魆魆的叢林

鬼魅都艷若桃花，桃花從大地

攝取肥沃的膏血，而大地深處

埋葬著多少無辜且不甘的魂靈

他們呶呶不休，無人傾聽

他們試圖拉住，每一塊路過的衣袂

蒼白的小手啊，柔弱，堅定

一無所獲后，攥緊的是空空

眼窩的空，星空的空，大地的空

無盡的空茫里，輕聲呼喚就是一聲驚雷

稍一動彈就地動山搖山呼海嘯

膽小者勿入，這人世何其匆匆

瞬間擁抱后，那長久的黑暗和冷寂

如何才能抵消？須在沉默的大地上

開出多少暗紅色的有毒花朵

關聯(lián)者

夏天繁盛如斯，而我心中盡是衰敗

水珠在花朵的刃口微顫，那微弱的閃光

讓人想起遠方的事物。此地和遠方

會有怎樣的關聯(lián)？水珠搖搖欲墜

在世界的另一面，在完全相反的

風景，一個人行走在鋒銳的山脊

水珠滾動，那人便一趔趄，墜落的

山石，引發(fā)一場有驚無險的地震

水珠墜落，那人便失足，一聲呼喊

擊中路過的鷹。消失是無聲無息的

無處不在的危險里，生命遼闊且壯美

而此地平靜、安全，只是一顆水珠

緩慢地滾動，墜落，容納所有的幽微

容納無聲無息的生和死。還有更多水珠

更多滾動和墜落。遠方亦有更多山脊

更多行人。我看見這些相關的無關的

都在這世界上發(fā)生，無緣無故地發(fā)生

我看見自己置身于奇跡和災難之外

即將度過有驚無險、平淡無奇的一生

命名者

為天上的一朵云，取名不知所云

為地上的一條河，取名信口開河

還要為每一個做過的夢，取名白日夢

讓這世間萬物，都在命名中確立

那照亮世界的名字，是我們思想的影子

我們的思想，是這初冬的一棵棵樹

站在硝煙似的薄霧里，從早晨到黃昏

從光明的疆域，不斷深入黑暗的國土

一片片葉子，帶來營養(yǎng)，也滋生蔭蔽

現(xiàn)在我們要剝落所有這些偽飾

用赤裸而自由的枝干，輕輕觸碰

仿佛悄聲告別，又仿佛正擁有彼此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