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夢
我原是祁家的一個小小花匠,唯一的優(yōu)點是種花的手藝還可以。得益于少爺?shù)纳忸^腦,我成為了名動滬港的“東方小姐”,祁家的玫瑰也遠銷海外。直到某日我終于發(fā)現(xiàn),少爺培養(yǎng)我,并不是為了他的生意?
【一】祁家的花匠
我初識少爺,是在花柳巷。
可別誤會。當時我父親故去,家里一分錢都沒有,我便想找一份短工打。但我在街上挨家挨戶地問了一圈,都沒有人愿意要我。最后我找到了朝暮館,希望老板娘能給我一份勤雜工的活兒干。
老板娘瞧了瞧我的臉,嗤笑道:“賣身葬父?就你這姿色,賣身的錢都不夠去葬一只貓!”
我漲紅了臉道:“我不是要賣身!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是中華民國了!”
老板娘本不愿與我廢話,但恰巧我們之間的談話被新進門的一群客人聽見了。為首的人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身形高挑,姿容俊朗,倒的確是位如珠如玉的少年郎。
他旁邊圍著一群同樣衣著富貴的少年人,不過都沒有他好看。
其中一個“瘦猴”看向我,不懷好意地笑了笑,然后對旁的人道:“咱們今天打牌,再加個彩頭,如何?”
“什么彩頭?”有人問道。
“誰輸了,誰就給她一份工作!”“瘦猴”道。
我目瞪口呆:這也能算彩頭的?
于是,少年們上了牌桌。我心里暗暗地想,要是那個最好看的人輸了就好了……
然后,他真的輸了。
再然后,他把桌子掀了。
“你他媽出老千!”他吼道。
“瘦猴”一臉陰沉:“祁言,你廢什么話呢?有證據(jù)嗎?你就胡說八道?!”
哦,原來他叫祁言。倒是個好聽的名字,我心想。
不像我……賤名好養(yǎng)活。
我還在咀嚼這個名字的發(fā)音呢,他們就打起來了,打得驚天動地,老板娘攔都攔不住,最后鬧得警衛(wèi)隊都來人了。
烏煙瘴氣,亂七八糟,一片混亂。
祁言少爺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他信守承諾,雖然打了架,但最后還是把我?guī)Щ亓似罴摇?/p>
他聽說我父親是個花匠,我也會種花,便打發(fā)我去夫人的花圃做工。
夫人很寶貝她嬌養(yǎng)的那些玫瑰,花圃管事警告我說:“小心點兒!都是英國移植過來的,養(yǎng)壞了你可賠不起!”
我“哦”了一聲。
一個月后,我因為養(yǎng)花養(yǎng)得好,從短工變成了長工。夫人親自批的。
也算是有長期飯票了。
就在我和祁家簽下了長契的那一天,我忽然聽說少爺要留洋了。
說是上次少爺在朝暮館打架驚擾了警衛(wèi)隊,把老爺氣壞了,因此老爺下定決心要把他送去歐洲,去什么劍什么橋的,總之要磨煉他的脾氣和性子。他們講到后面,我就不大聽得懂了。
等到少爺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四年的時光。
那一年我二十歲,管著整個兒花圃。外頭講起我,都說是“祁家那個養(yǎng)花的”。
可我明明繼承了我爹的衣缽,是個花匠。
每當我糾正他們的時候,他們都會笑話我說:“女人叫什么花匠呀?你只能叫‘養(yǎng)花的。”
說罷,他們哈哈大笑,把自己都逗樂了。
但少爺不一樣。
少爺回來后,夫人讓我隔兩日去一趟少爺?shù)姆坷铮o他的花瓶換上新開的花。我頭一回去的時候,少爺問我:“你是我們家的花匠嗎?叫什么名字?”
我有些發(fā)蒙。不知道是因為頭一回有人喊我“花匠”,還是他問我叫什么名字。
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叫方小花?!?/p>
我想,我的名字土得這么別致,說不準他會記得呢!
可他只是笑了笑,道:“你的名字倒是和你的工作挺搭?!?/p>
我低低“嗯”了一聲。
看來,他確實不認識我了。
【二】祁家變天
少爺回國后,考上了軍官。他穿上軍服的那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當初在朝暮館里打架的那個貴氣且紈绔的少年,早已消失在了時光的河流中。如今的少爺已然二十二歲,靜默地站在那里時,周身的氣質(zhì)都凜冽了起來,像雪松一般。
那天晚上,夫人又哭了一場。
老爺對著夫人吼:“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他有報效國家的心,這是好事兒!證明他長進了!也證明我當初送他出去是正確的!”
“子彈是長眼睛的嗎?!”夫人吼得比老爺還大聲,“你到底把不把他當親生兒子??!”
“婦人之仁!”老爺怒道,“日軍都把東北占了,你真覺得我們能好好過日子?!”
我沒想到,老爺真的一語成讖。
和老爺激烈爭吵過后,夫人氣得回了臨城的娘家。就因為這次爭吵,夫人堪堪保住了性命——日軍的轟炸機向城里投了無數(shù)枚炸彈,其中一枚,正正落在了祁家院子里。
老爺沒了。
少爺被炸了半邊身子,還在醫(yī)院里搶救。
夫人聽聞噩耗,直接倒了下去。
祁家的天,塌了。
此后的日子里,夫人一直在為祁家的事情奔忙。老爺?shù)男值軅冋剂诉@一房幾乎大半的產(chǎn)業(yè),特別是生意鋪子。他們非說老爺起家時兄弟們都幫了忙,而那會兒夫人還沒過門,所以這些算祁家的祖產(chǎn),和夫人沒關(guān)系。最終,只留了些田產(chǎn)和鄉(xiāng)下的老宅子給夫人和少爺。
夫人斗不過他們,一直自責自己沒用。前后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夫人老了不止十歲。
這段日子里,我一直在醫(yī)院照顧少爺。
醫(yī)生說,不幸中的萬幸,少爺當時離炸彈最遠,只是傷了右半邊的身子。右腿是廢了,小腿以下血肉模糊,毫無知覺。右手和廢了也沒什么區(qū)別,以后別說拿槍了,連雙筷子也拿不了。
如果復(fù)健得好,以后說不定可以拄拐走路;若復(fù)健得不好,就得坐一輩子的輪椅。
他對少爺說這些話,本是希望少爺能打起精神來,好好復(fù)健。可是少爺躺在病床上,漆黑的瞳孔深不見底。他只是靜默地聽著,面上毫無表情。
我只知道,少爺再也不能從軍了。
我對少爺說:“我們回家吧。”
他沒有回答。
這些日子里,無論我和他說什么他都不回答。我像個稱職的護工那樣給他擦洗身子,見到了他最痛苦、最不堪的一面。他極力克制,卻根本克制不住,經(jīng)常疼得臉色煞白,渾身直哆嗦。我害怕地抱住了他,喊醫(yī)生來給他打止疼針。他仿佛啞巴了似的,完全不回應(yīng)我。
我早已習慣了他的沉默。
我?guī)亓肃l(xiāng)下的宅子。那宅子太破舊了,灰蒙蒙的,早已衰敗不堪。我覺得少爺?shù)奈葑雍翢o生氣,便自作主張把他原先屋里的花瓶帶了過來,依舊放在他床頭,并采了些野花插入其中,也算增添了一些鮮活的色彩。
少爺進屋后,目光環(huán)視了一圈,然后定在了那個花瓶上。
接著,他倏然間動手,將那個花瓶摔在了地上。我呆呆望著滿地的狼籍:破碎的瓷片散落四處,都不知該從哪里收拾起;無名的花兒也頹敗地躺在地上,宣告著它們生命的落幕。
摔了花瓶后,他對我說:“你出去,我想一個人待著?!?/p>
當年那個肆意張揚的少年,似乎已經(jīng)在少爺?shù)纳眢w里死去了。
【三】獨一無二的玫瑰
因祁家收入銳減,夫人開始遣散家仆。她準備把那些田地租給佃戶,畢竟自己也耕種不了。
她看著我說:“可憐的孩子,沒爹沒娘的……我最近留意一下別家有沒有需要打理花圃的長工,把你介紹過去吧?!?/p>
我搖了搖,說:“夫人,你能給我一小塊地種花嗎?”
夫人微愣。
我接著說道:“種花可以賣錢,特別是夫人喜歡的那些品種,市價都很高,而且家里都還有些剩余的種子。無論怎么算,都比種糧食要劃算的?!?/p>
夫人瞬間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是說,你要種花拿來賣?你要做鮮花的營生?”
我低下頭:“我不確定自己做不做得好營生……”
“不要緊!”夫人當機立斷道,“種的花可以賣給我那些昔日的姐妹!咱們能賣得出去!”
土地、種子、花匠、銷路,做生意的要素,全都齊了。
我成了祁家少有的幾個留下來的長工,負責種花和照顧少爺。
少爺還是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就算夫人進去也沒用,最后只能抹著眼淚出來。他有的時候會突然發(fā)脾氣,憤怒地用左手掐自己的右臂,捶自己的右腿,有一回被我撞上,我嚇得又抱住了他。
我力氣沒他大,但他行動不便,我只有拼上全身的力氣鎖住他,他才會慢慢冷靜下來,直到陷入新一輪的頹靡。
這一次,我看著他說:“少爺,我推你出去走走吧?”
“不去。”他立刻道。
“沒人會看到?!蔽艺f,“就在咱們自己家的田里?!?/p>
他不再反對,似乎默認了。
我用力將他扶到輪椅上,推著他往外走。外面的陽光極為刺眼,他的雙眼在接觸到光線的那一瞬間猛地閉了起來。陽光下,他的皮膚更顯慘白。
我很心疼少爺,可我不敢說。我只能推著他,在自己家的花田小道上慢慢地走。
他有些驚訝:“玫瑰?”
我說:“嗯。少爺你都不知道,現(xiàn)在家里在做鮮花生意。這里我都種了玫瑰,前面還有別的品種?!?/p>
先前一路沉默,我還想找些話題來化解這該死的尷尬,此時白撿了一個話題,我求之不得,絮絮叨叨和他說了許多。
我說到夫人是如何求她昔日的姐妹來我們這兒買花,回來后如何哭了一場,又如何抹去淚水強顏歡笑去看少爺,最后又哭著出來時……少爺終于繃不住了。
“不要說了!”他怒道。
“呃……我還沒說完……”我吞了一口唾沫,“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因為我這兒有一些外面買不到的品種,所以現(xiàn)在都是她們求著夫人呢……家里日子沒那么難過啦……”
“我讓你不要再說了!”他愈發(fā)暴怒,僅用一只左手飛快地轉(zhuǎn)著輪椅,想要掉頭回去,卻壓壞了我好些花枝。
我也不知道該顧他還是該顧花,但身體已經(jīng)先行動了——我沖了上去,穩(wěn)住他的輪椅,委屈地說道:“你小心,別傷著啊……”
也可能是我沙啞的聲音起了些作用,他轉(zhuǎn)動輪椅的手漸漸停了下來。
我趕緊去扶起我那些花——如今要用錢的地方很多,我確實舍不得這么浪費。
他靜靜地看著我做這些。
我從未被他這樣盯過,頭一回在干活的時候緊張了起來,竟然不小心被玫瑰的刺給扎了。
“咝——”我閉上了眼睛。
“你……”少爺出聲道,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沒事的!”我趕緊說道,“平時不會這樣,我今天沒戴手套?!?/p>
“……嗯?!彼痛沽搜酆?。
待我盡數(shù)扶好被他壓倒的花枝后,他突然問我:“你剛才說,你有外面買不到的品種?”
我點點頭:“我自己嫁接的。獨一無二?!?/p>
“帶我去看看?!鄙贍?shù)馈?/p>
我不知他何時對玫瑰起了興趣,但還是推著他去了那一塊花田。那一片玫瑰有著有層次的漸變色,最外層是白色,越往里,顏色越深,中間是楓葉紅,到了最里面,便是如同宮墻一般的赭紅色,有著極為古典的美感。
“很漂亮。”少爺評價道,“你賣多少錢?”
“我賣得可便宜了呢!”頭一回被他夸獎,我似乎有些飄了,“外頭那些都沒我們家花田里養(yǎng)得好,還那么貴。因為我們家的又便宜又好,所以總是很快就賣完了!”
少爺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著我。
“呃?”我有些不知所以。
“算了……”少爺搖搖頭。
【四】祁氏花坊
第二天,少爺破天荒地出了屋子,去夫人屋里不知道說了些什么。這回是他倆一起出來的,夫人又哭了,但我看得出來,是喜極而泣。
她把家里的錢和賬本全部都交給了少爺。
接著,少爺跟我說:“陪我出一趟門。”
我不知道要去哪兒,全憑少爺帶路。最終,車子停在了大公報館樓下。
“這……這是要做什么啊?”我不明所以。
“把我推進去?!鄙贍敳]有回答我。
少爺進去見了一位記者,打開了手提箱——里面是大把的現(xiàn)金,幾乎是現(xiàn)在祁家全部的家當。除此以外,還有一枝鮮艷的玫瑰花。
記者看了后,叫來了主編。
他們閉門談了許久,少爺一錘定音道:“一個月后,我希望整個中華民國的人,都想擁有這朵玫瑰?!?/p>
最終,少爺用這筆錢,買了接下來一個月的廣告。從邊邊角角的“豆腐塊兒”到頭版頭條,全都有。
第一次登出來的是“豆腐塊兒”。
大意是說,國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種神秘的“東方玫瑰”,不僅有東方的古典氣質(zhì),且花香馥郁醉人。因其產(chǎn)量極稀少,從不在市面上流通,都是被外國領(lǐng)事、商人們的夫人預(yù)訂,普通人連這種玫瑰的模樣都沒見過。
而后,一篇篇小報道不斷地被刊登出來,用各種各樣的故事來證明有誰買過這種玫瑰,有什么樣的評價。對于“東方玫瑰”的討論逐漸蔓延開來,但大多數(shù)人都從未見過它。
再然后,有其他報紙的記者采訪了夫人的姐妹。她對那個記者說:“這種玫瑰她買到過,是出自一戶相熟的人家,因為產(chǎn)量極其稀少,靠著人情關(guān)系才勉強買回來一束。”
于是全城都開始猜這種玫瑰到底是哪家的品種。
自然,這位夫人的姐妹,也是少爺安排好的。
這一個月里,少爺盤下了市里的一個鋪子,將它改成了一個花坊。
花坊營業(yè)的前一天,《大公報》頭版頭條的標題是:東方玫瑰上市 南京路29號鋪明日開業(yè)。
祁氏花坊開業(yè)的當日,門口便排起了條條長龍。我很擔心現(xiàn)在的這點兒東方玫瑰根本就不夠賣,少爺卻完全不急,只讓我摘了很少的一些送到鋪子里,賣完后就掛了個“今日完售, 明日繼續(xù)”的牌子。
于是第二天,花坊門前從大清早就開始排起長龍。黃牛搶到了一朵,轉(zhuǎn)手都能翻個兩三倍。
這個品種漲了好幾次價,很快便成為了市面上最貴的玫瑰。
再后來,少爺定下的規(guī)則又變了:只有在祁氏花坊買下足夠的鮮花,才有資格購買東方玫瑰。這個玩法叫“配貨”,說是從西洋牌子那兒學的。
我想,少爺不愧是留過洋的,可真是厲害。
我種花種得更加認真了,少爺卻對我說:“我新招了幾個人幫你,以后花圃里的事情都讓他們做,不要讓他們接觸到種子和嫁接培育的方法即可。”
“那我呢?”我問道。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對我道:“你跟我上街?!?/p>
“……???”我有些發(fā)蒙。
少爺先帶我去了理發(fā)店,把我那麻花辮拆了,讓造型師修剪了一番,又燙成了時髦的卷發(fā)。我在花坊里幫忙的時候,見過很多富人家的小姐,特別是留洋回來的,都很愛燙這種卷發(fā)。
而后,少爺又我?guī)チ顺抢镒钯F的百貨大樓。我推著他的輪椅,陪他逛著。他指了哪件,我就去試哪件。長裙、禮帽、珠寶,一件接一件地堆砌到了我的身上。
我從未穿過這樣的衣服,整個人都局促極了。站在穿衣鏡前,我根本就不認識鏡中的自己——簡直像個富家小姐一樣。
不過,姿態(tài)看上去就不太像了,我頗有些沮喪。
少爺只負責點頭和搖頭。點頭的意思就是這件要了,搖頭就是不要。我大部分時候都遵循他的意見,唯獨在挑選帽子時,我和他選了不同的樣式。
我喜歡帶面紗的禮帽。
“為什么?”他問道。
“我不太好看。”我說,“面紗能遮一遮?!?/p>
“誰說你不好看的?”少爺看向我的神色有些奇怪。
我撇撇嘴。
我要是長得好看,當初你和那些紈绔子弟,能把我當輸了的“彩頭”嗎?
買好衣服后,少爺又安排人給我化了妝。這回我體驗到了“人要衣裝”的真諦,鏡子里的那個人,真的不像我了。
“少爺,原來化妝真的能把一個很普通的人變得那么好看??!”我驚喜地說道。
“你本來也挺好看的?!鄙贍斘⑿Φ?,“本就是清秀佳人,只需要略施粉黛?!?/p>
我權(quán)當他是在哄我。畢竟現(xiàn)在我在祁家的地位不一樣了嘛,怎么也算是和“掌柜的”一個級別了。
怎么說呢?有一門好手藝也能改變命運?
東方玫瑰的名聲隨著報紙一路流傳,如今已經(jīng)成了炙手可熱的品種。本家的叔伯們又上來巴結(jié)起了少爺和夫人來,少爺微笑著接待,卻從不答應(yīng)叔伯們的要求,叔伯們吃了軟釘子,偏偏他彬彬有禮,又沒法說他什么,只能干生氣。
我隨少爺和夫人搬回了城區(qū),少爺在最好的地段買了一棟洋房,單獨給了我一間主臥,就在他樓下。
少爺又給我請了家庭教師,給我進行了有關(guān)談吐和禮儀的“特訓”。
一個月后,我跟少爺上了南下的飛機。
【五】東方婳
香港,灣仔,會議展覽中心。
紅毯從入口處一路鋪到了巨大的洋紫荊雕像前,我驚嘆于港島的繁華,忍不住東張西望,又很快懊惱于自己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少爺只是輕笑,對我道:“我第一次來蘇富比拍賣會時,也是這樣的?!?/p>
我心想,他才不會這樣。
少爺今天沒有坐在輪椅上,而是拄了拐杖。我?guī)е捉z絨手套的左手挽在了他幾乎沒有知覺的右臂上,緩慢地走著。
因我在花圃里偶得了一株雙生的并蒂玫瑰,少爺便攜我將其連著花盆一起帶來了香江,在蘇富比拍賣會上拍出。
令我完全沒想到的是,這株玫瑰拍出了上百萬英鎊的天價。最后舉牌子的是一位容貌艷麗的年輕女士,戴著一對奪目的南洋珍珠耳釘,一眼看上去就貴氣逼人。
少爺?shù)故呛敛惑@訝,他對我道:“有了母株,自然有機會培育二代種。買它的人,是想做這個生意?!?/p>
拍賣會結(jié)束時,記者們?nèi)紘搅松贍敽臀疫@邊。鎂光燈接連閃起時,我有些慌亂地抓住了裙擺。
少爺用左手握住了我的指節(jié),道:“放輕松,不要怕?!?/p>
然后他對記者們說:“向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東方婳,是‘東方玫瑰真正的培育人,也是我們祁家的貴人。”
說完后,又用流利的英文對那些洋人記者重復(fù)了一遍。
我呆呆地看向他。
從方小花,到東方婳?
這樣的名字,我爹爹無論如何也起不出來……
少爺卻笑著在我的耳畔道:“從今天開始,從上海到香港,全部的名流社交場合里,都不會缺少你?!?/p>
少爺是真的說話算話的,這一點,我從四年前被他帶回祁家那天就知道。
那會兒的少爺還年少,明明被狐朋狗友氣得不行,卻還是按照約定把我?guī)Щ亓似罴?,給我安排了一份工作。
我知道的,少爺一直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拍賣會結(jié)束后的社交場合,少爺坐在席上喝茶,有不少人過來邀請我跳舞,都是風度翩翩、風流倜儻的紳士??蔁o論誰來,我第一眼都是望向少爺。
他只是看著我發(fā)笑。
我也不知道自己臉上有什么好笑的,他今天為何總看著我發(fā)笑呢?
只是,接下來,他忽然不笑了。
白天在拍賣會上拍下并蒂玫瑰的那位年輕女士走到了他的身旁,對他道:“祁言先生,不知是否有幸請您喝一杯酒?”
她的臉上掛著張揚又自信的笑容,使得坐在旁邊的我像只丑小鴨一樣,一瞬間相形見絀。
“少爺,醫(yī)生讓你盡量不要飲酒。飲酒對身體的恢復(fù)沒好處的。”我鼓起勇氣說道。
少爺卻只是看了我一眼,對我道:“去跳舞吧,認識一下別的人,嗯?”
只需要他一句話,我立刻就偃旗息鼓了。
【六】花田燃盡
那位小姐叫白月。白家是橫跨穗港的巨富之家,就連我都聽說過。
我原先想不明白,就算是得了一株并蒂的東方玫瑰,對方也不一定具備用母株大片培育這一品種的能力。但我果然是比不上少爺?shù)闹巧痰?,原來少爺早等著拍下這株玫瑰的人來找他了。
這百萬英鎊,不過是與他合作的誠意金。
只不過沒想到,吸引來的卻是這樣一位風流人物。
而后,白月小姐經(jīng)常從香港來到上海,少則一季一次,多則一月一次,祁家與白家的通信更是頻繁得不行。東方玫瑰經(jīng)由白月小姐之手遠銷海外,價值千金,換回了源源不斷的外匯。
我聽說,白月小姐和少爺原在劍橋就是舊識,白月小姐是少爺?shù)膸熃恪?/p>
……
一晃兩年,祁家早已恢復(fù)了往日的繁盛。
我培育出來的新品種,再經(jīng)過報紙的渲染,變成了一個個動人的故事。動人到我都感嘆,我竟不知自己都做過這些事。
我本不是什么滬上名媛,如今外面卻喊我“東方小姐”,甚至是“玫瑰小姐”。
我想著自己如今也算是名利兼收,比起當年那個種花的小姑娘不知道強到了哪里去。做人不能太貪心,不可能什么好處都是你的,該滿足的時候就要滿足了。所以我盡量不去想少爺和白月小姐的事兒,畢竟跟我也沒什么關(guān)系。
直到有一天,祁氏花坊里來了一位日本人。
對方說自己是奉某位貴族夫人的命令,來花坊買一些東方玫瑰。夫人很喜歡這個品種,希望可以在東京的府邸里栽種。來人亦開出了天價,并提出邀請我親自去東京移栽。
跟著少爺做了這么久的生意,我當然明白對方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過是看上了這門生意,找了個看似體面的理由罷了。
雖然我打從一開始就拒絕了對方,但那人還是三番五次地登門拜訪。我被惹煩了,道:“祁家原先不是做鮮花生意的,先生不妨去了解一下,為何祁家要轉(zhuǎn)行?”
對方道:“東方小姐,你們中國人有句話說得很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呀。”
我冷笑著送了客,人走之后,才發(fā)現(xiàn)額間皆是冷汗。當年祁家的慘狀我至今仍歷歷在目,他們真的什么都做得出來。
當天晚上,少爺、夫人、我,連同祁家?guī)讉€管事一起,閉門談了許久。
最終,少爺做出了決定:“燒花圃?!?/p>
我有些錯愕地看向他,他卻沒有避開我的目光,而是對我道:“沒有辦法了。話已經(jīng)說到了這分兒上,他們接下來只會明搶的。哪怕這份家業(yè)我全都不要了,我也不會給他們留下一株玫瑰!”
我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一個字。
少爺注意到了我僵硬的神情,朝我走過來,伸出雙手按住我的肩,低聲對我道:“我們可以藏一些種子,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再陪你種,好不好?我們?nèi)ツ线?,我給你買一個很大的花田,只屬于你的?!?/p>
“好?!蔽冶M力扯了扯嘴笑,雖然可能笑得比哭還難看。
我繞著祁家的那一大片花田轉(zhuǎn)了好幾圈。四周都是馥郁的香氣,沁人心脾。我仔仔細細地巡視每個角落,想把所有的細節(jié)都印刻在腦海里。
最終,我親手點燃了火把,丟了進去。
這是我向少爺要求的。我親手種出來的花,我要親手毀去,不讓敵人染指分毫。
我靜默地看著那場大火,心想:一切都結(jié)束了。
只是心中絞痛不已,手腳都在顫抖。
忽然之間,有人從身后抱住了我。那人身上有著非常干凈清爽的味道,我很容易便知道是少爺。我想起以往很多次都是我緊緊抱住他,生怕他傷害自己,如今他也一樣吧?
不過,他多慮了。我雖然很不舍,但也不會做傻事。
“少爺,我是自愿的?!蔽冶硨χf,“大是大非我分得清。更何況,花沒了還可以重新種。我沒有說謊,我只是……只是有點兒心疼。”
話音未落,身后的人把我抱得更緊了。
【七】離別之期
祁家夜間突發(fā)大火,花田被毀一事很快便登上了新聞的頭版頭條。市面上少數(shù)在賣的東方玫瑰被炒出了天價,而日本人也不再上門了。
祁家依舊活在上海灘的輿論中心。我看到有小報在傳,祁家和白家好事將近了。
我不太想去向少爺或者夫人求證這件事。他們二人本就是郎才女貌,會結(jié)婚也是很正常的。
當初與我在蘇富比拍賣會后的晚宴上共跳一支舞的青年,后來經(jīng)常給我寫信,時不時從南邊寄一些有趣的玩意兒給我。我客客氣氣地給他回信,亦回贈了禮物,只不過親近不足,客氣有余。
直到他在新來的一封信里,很隱晦地問我是否愿意去香港。
我對著那封信,微微出神。
雖然我不是有意的,但我確實欺騙了他。我不是什么“東方小姐”,不是世家出身,其實我只是一個養(yǎng)花的,父母雙亡,也沒什么依靠,本來只在祁家做長工。
是少爺很厲害,把我包裝成了一個醉心于花藝的貴族少女,那些花高價買下東方玫瑰的女孩兒向往成為我,殊不知她們向往的人,本就除了種花,什么也不會的。
想明白了這件事后,我去跟夫人和少爺辭行。
該到了變回我自己的時候了。
少爺似乎完全沒有想到,我會提出要走。
他怔怔望著我,問:“你要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蔽蚁肓讼?,“可能會去讀書吧,我還沒有讀過書?!?/p>
“你在祁家也可以讀書?!?/p>
“少爺,我現(xiàn)在有花不完的錢啦。”我朝他笑笑,“不干活兒也行的吧?”
我覺得我的笑容肯定很難看。
算了,我本來也不是特別好看。
“為什么……”他的語調(diào)低啞,“是因為那封信嗎?梁輝遠向你求婚了?”
啊,原來他都知道啊。
也是,家里什么事能瞞得過少爺呢?
我低垂了眼簾,雖然明知道這時候提起來不是很合適,卻還是想在臨走前說出來:“少爺,你都忘啦,當初是你把我?guī)Щ仄罴业??!?/p>
“……我?”他的表情似乎更加困惑了。
我跟他說了他當年和那群紈绔子弟是怎么把我當彩頭的,他又是怎么把我?guī)Щ仄罴业摹?/p>
“所以啊,少爺,那會兒我那么窮,只想找份短工來打,沒想到這才六年,就已經(jīng)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多虧了少爺,才有了現(xiàn)在的我。”
我試圖笑得再開心一些,話語再說得輕松一些。
他卻死死握住了椅子的扶手,青筋凸起。
我一時間有些慌亂,不知道他怎么了,又不知自己說錯了些什么。
可我只是希望他記住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不要以為我還是夫人的丫頭……這樣小小的心愿,難道不可以實現(xiàn)嗎?
良久,他才對我道:“原是我對不住你……你想走,就走吧?!?/p>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就這么輕易同意了嗎?不是吧?
我也沒說什么啊,怎么就扯到對不住了?分明是你自己不記得過去的事情,我?guī)湍慊貞浺幌铝T了……
我撇了撇嘴,頓時覺得委屈得不行。
最后,我“哦”了一聲,轉(zhuǎn)頭走了。
【八】少爺一直都特別好
我當天就搬出了祁家。
我爹還在世的時候,說我這個人很倔,性格像我娘。
佐證是,他本不讓我跟他學種花,說這是門辛苦手藝,女娃兒就應(yīng)該好好學習做飯、做家務(wù)和針線活兒,將來找個好婆家。我不聽他的,日日跟在他屁股后面看他種花,夏天曬得黑漆漆的。
他沒辦法,最后妥協(xié)了,給我搞了個花盆來。他教我種的第一個品種就是玫瑰,一邊教一邊說:“不然等你長大了,給你改名叫方玫瑰吧?洋氣?!?/p>
……感覺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在我被稱為“玫瑰小姐”的這兩年里,我總是夢見爹爹手把手教我種花。
離開祁家后,我自覺無處可去,除了一堆錢以外,什么也沒剩下,就連少爺給我買的那些華美的衣服和首飾都留在了屋里。于是,我提著一個小小的行李箱去買了機票。
售票員說今、明兩天只剩下去廣州的飛機還有票了。我心想,廣州是個養(yǎng)花的好地方,可以去瞧瞧;再在城郊買一小塊地,種上自己喜歡的花。
我的航班在次日清晨起飛。登機之前,我忽然聽見了拐杖嗒嗒敲擊地面的聲音。因那聲音對我來說過于熟悉,以至于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甚至不敢回頭去看。
直到我聽見了少爺?shù)暮艉奥暎悍叫』?!”他那樣高聲喊道?/p>
和他向別人介紹我說“這是東方小姐”時,亦或者在社交場合當著外人的面喊我“婳婳”時,都不一樣。
在那樣的時刻,我總覺得他喊的不是我,只是一個符號;而這一次,我真的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他的額頭上全是汗,黑色的發(fā)貼在略有些蒼白的皮膚上,眼底一片青黑。他拄著拐杖站在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本如雪松般淡然的身姿,此時竟如一張紙一般,仿佛一吹就要倒了。
他不會一夜沒睡吧?他又是怎么找到這兒來的?
就在那一瞬間,他拄著拐杖一個趔趄。每次看到少爺要受傷的時候,我都是動作比腦子要快,是以在反應(yīng)過來之前,我已經(jīng)飛奔上去扶住了他。
他卻反手握住我的胳膊,嗓音嘶?。骸拔抑牢椰F(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后悔也來不及,分明是我親手推開你的……可我還是想……想要再努力一下?!?/p>
“你……”我想說些什么,問些什么,卻最終什么都說不出來,亦問不出來。
我突然意識到這兩年的生活并非一場春秋大夢,原來我已經(jīng)變得這般矜持了,只是靜默地看著他。
“我不該讓你認識那個姓梁的,不該默許他追求你。我以為我能忍受,我以為我在給你最好的……可我太高估自己了?!鄙贍?shù)难劾镉兄f不出的情緒,像是隱匿著極為沉重的痛楚,“我知道自己過去很頑劣,很不堪。在英國的那四年里,我才真正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可沒等去做,就遭遇了這樣的事情……是你救了我。我只差半截兒就邁進地獄了,是你把我拖了回來?!?/p>
“我本就知道,這樣殘缺的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希望你擁有最好的人?!彼纳ひ羯硢?,“可我沒想到,原來過去那個糟糕的我……你居然也見過。而我,竟然根本不記得?!?/p>
我只覺得眼眶一熱,眼前便模糊了起來。
“不是的,少爺你不糟糕啊……”我哽咽道,“那個時候,我向很多人求助了,可只有你幫了我。我一直都知道,少爺從來都是特別好的人?!?/p>
他忽然把我死死攬在了懷里:“不要走好不好……留下來……”
我卻還是推開了他。
“少爺不是要和白月小姐成婚了嗎?”
“你聽誰說的?”他啞然失笑,“你怎么會這么想?”
“外面……外面都這么說……”
“不要信!沒有的事兒!”他認真說道,再一次用左手把我箍住,這次再也不讓我掙開,“不要推開我,拜托。我真的不敢讓你走。你跑遠了,讓我上哪兒去找?”
他的語氣堅定,卻又帶著一絲脆弱的懇求。
我覺得整顆心都軟了下來,只剩下眼淚止不住地流。
“少爺,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啊……”
那些藏在心里很多年的話,如今終于敢說出口了。
【尾聲】
白月小姐確實是少爺?shù)膸熃?,也確實和少爺關(guān)系不一般。在這個動亂的年代,戰(zhàn)爭從未停歇過。少爺在劍橋時遇到了為了抗日向華僑募捐的白月小姐,深受其影響,回國后亦決定投筆從戎。
只可惜,因為那次轟炸,少爺只能選擇成為一個商人。可即便是做商人,少爺也是最出色的商人。
抗日戰(zhàn)爭期間,軍隊急需用錢。這兩年來,少爺通過白月小姐,源源不斷地將東方玫瑰賣給洋人,收入外匯,并將錢款大筆捐出,用于支持抗日。因為這些事情的操作過于復(fù)雜,且一直很隱蔽,故而少爺未曾跟我提起過。
他本想找機會跟我講這些事情,但被迫燒了我親手種出的那片花田后,他更是不知道該從何提起,怕我聽到后更加難受。
而今,他卻全都講給我聽了。包括他將我包裝成“東方小姐”,并非是為了給祁家的玫瑰尋找一個代言人,以他的手腕,就算沒有我,他也能讓東方玫瑰成為所有女人都希望收到的花束。
他僅僅是希望我可以尋得良配,有一個好的身份地位。他讓老師教我禮儀和談吐,帶我參加舞會,默許別人請我跳舞、寄信給我,都是希望我能遇到一個喜歡的人。
此時此刻,他卻貼著我的額頭,對我道:“但真到了這一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舍不得。”
我想,我比他還要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