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成·湖北省石首市新廠鎮(zhèn)初級中學
兒時,記得剛過完春節(jié),父母就像候鳥一樣又去南方了。聽奶奶說,年年都是這樣。那時候爺爺已故去多年,小時候,只有奶奶和我獨倚門戶。
春節(jié)那些日子,家里短暫的幾天熱鬧后,我家那幢單門獨戶的老屋又冷清而伶仃地瑟縮在父母的意識之外了,他們也忘記了我的存在,父母親壓根兒都沒有對奶奶伺奉晨昏的意思,后來讀王勃的“奉晨昏于萬里”才知道父母生活的艱辛不易和奶奶孑立吊影的孤獨。那時候奶奶的身子骨還算硬朗。初八過后,就只能聽到我和奶奶孤獨而機械的說話聲音了。那年,我才六歲。
幼兒園在離我們家十多里的老街上,每次只能是在和奶奶一起上街的日子,才能從臨街的幼兒園經(jīng)過。稀稀拉拉的幾個孩子和一個四十多歲的阿姨讓清冷的老街有了一些活氣。每次經(jīng)過那地方,我都躲在奶奶身后牽著奶奶的衣角偷偷地瞄一眼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們,聆聽那位阿姨尖細的嗓門兒,她每次都領著孩子們唱同一首兒歌,那首歌叫《魯冰花》,我那時根本就不知道歌名,后來在村里的高音喇叭里知道了歌名。去老街的時候多了,這歌兒我也就有了印象?;丶液?,我也能偶爾哼上兩句:“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我知道半夜的星星會唱歌,想家的夜晚它就這樣和我一唱一和?!?/p>
那時候,真想和同齡的孩子們一起唱歌,做游戲??上В嗬锏穆烦毯湍棠痰娘L燭殘年,阻隔了我童年最天真的憧憬,我只能在奶奶的童謠中尋找童真和童趣,以至后來跟隨父母去了深圳,和那些小朋友總玩不到一塊兒去。
我和奶奶差不多每月去一趟老街,購買一些柴米油鹽之類的生活用品。
那天下午,當我們從老街返回的時候,半路上,忽然間天氣陰沉了下來,瞬時,烏云翻滾,遠天的悶雷越來越近了,要下雨了。奶奶一手牽著我,一手扶著肩上的一袋米,氣喘吁吁地拖著疲乏的腿腳艱難地行走,豆大的汗珠兒從奶奶的臉頰和脖頸滾落下來。汗水順著奶奶的衣袖流到她牽我的那只手上了??吹侥棠掏纯嗟哪雍团e步維艱的窘態(tài),我說:“奶奶,我來幫你背吧?”奶奶放下米,捋了一下額前揳入褶皺中的銀白色的頭發(fā),她用渾濁的眸子凝視我好一會兒說:“哈哈,等到麥子黃了,你長大了才背得起這三十斤米呢,那時候奶奶不知道走多遠了?!蔽易е棠炭藓爸f:“奶奶,你不要走,等我背得起三十斤米了你再走吧。”奶奶嘆了一口長氣,撫著我的頭說:“奶奶不走,奶奶不走,等我孫子扛得起三十斤米了我才走呢!”我高興得又蹦又跳,完全忘記了一場大雨的偷襲。
奶奶每個月都要去老街買三十斤米,那是她和我一個月的口糧。奶奶不會騎車,只能用手拎肩扛,搬回我們所需要的東西。
那時,我壓根兒不知道奶奶說的這些話的意思,只是單純地認為,麥子黃了我就長大了。我盼望著麥子變黃。
春天,綠草如茵,我家單門獨戶被一片麥浪包圍著。有時,我悄悄地來到屋后的麥田,拔節(jié)的聲音像遙遠的夢囈鉆進我的耳膜,又像《魯冰花》跳動的音符,窸窸窣窣,溫婉纏綿。風吹麥浪,幾朵金黃的油菜花點綴在這綠色的海洋,像一個個精靈在舞蹈,又像我幼小心田中那?!胞溩狱S了,我就長大了”的種子在開花,在慢慢變黃。我常常一個人、一個下午面對一望無垠的麥海發(fā)呆,有時候眼前倏忽間那些綠茵茵的麥苗不見了,那些油菜花兒也不知躲到哪去了,滿眼的金黃,碩大的麥穗波浪一樣此起彼伏,向我點頭,向我露出金色的微笑。很久很久,在奶奶嘶啞的呼喚中,我才回過神來。
我那“麥子黃了,我長大了”的夢隨奶奶的遠去也漸漸淡去了,而真正懂得“麥子黃了”的含義是在奶奶遠去的許多年后,奶奶說等到麥子黃,是說等我能背得動三十斤米的時候,她等不了了。流逝的時光啊,純真的童年。
那年冬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早,也似乎格外的冷。后來,奶奶終于還是沒能走過那個寒冷的冬季。
父母從南方趕回來,草草地料理了奶奶的喪事。奶奶葬在我家屋后的麥田里,那時,正值晚春,抽穗的麥稈托著一個個含苞的麥穗,像一個個綠色的夢,又像一個個遙遠的希冀,剎那間腦海里又響起奶奶說的話,麥子黃了,你就長大了。
奶奶遠行后,我也隨父母親去了南方。
奶奶的那句“麥子黃了,你就長大了”一直都珍藏在我記憶的最深處,像鐫刻在生命中的年輪,不會消失。童年埋下的種子就這樣伴我一路成長,后來讀小學、讀初中還時而在課堂上神不守舍,有時候還呆呆地站在學校陽臺上,向故鄉(xiāng)的方向和奶奶的方向遠眺,腦子里始終縈繞著:“麥子黃了,我就長大了?!?/p>
兒時的幼稚已經(jīng)遠去,故鄉(xiāng)的麥苗也幾度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對奶奶的思戀也愈加強烈,在記憶的屏幕上時時泛起波瀾。我應該回去看奶奶,看那幢矗立在麥浪中的伴隨我童年和奶奶暮年的老屋。
去年放了暑假,我瞞著父母,回到了闊別十年的故鄉(xiāng)。那時麥子已經(jīng)成熟,我努力尋找著童年時奶奶和我走過的熟悉的小徑,還有奶奶教我的那些童謠,這些生命中的元素,仿佛都彌漫在風里,渺遠而清晰。奶奶依然長眠在屋后的那片麥田里。麥浪翻滾,一片金色,一如我兒時的夢和那時許多個安靜的午后。
我走到奶奶的墳前,幾株丁香花隨風搖曳,仿佛在向我這個浪跡天涯的游子點頭微笑。我將一束菊花放在奶奶的墳頭,雙膝跪地,頭緊貼著泥土,我似乎又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麥子黃了,你就長大了?!?/p>
站起來后,我虔誠地又給奶奶作了幾個揖:“奶奶,我回來看您了,麥苗兒已經(jīng)金黃了,您的孫子也長大了,那三十斤米我將永遠地替您背著……”
麥子黃了,奶奶遠去了,我也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