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待
創(chuàng)作感言:寫這個故事是在一個深夜,周圍很安靜,只有我敲鍵盤的聲音。那段時間在微博上刷到很多失學(xué)女孩的故事,然后我就想象有這樣一個女孩,她想要走出將自己困住的南方小鎮(zhèn),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她夢想成為像紀(jì)梵希一樣的設(shè)計師,夢想站在更大的舞臺上,在所有人都否認(rèn)她的時候,只有男主堅定地站在她的身邊,溫柔地鼓勵她。雖然故事的結(jié)局不夠圓滿,但是仍舊希望能給看到故事的你們帶來愛與溫暖,最后,希望大家喜歡這個故事呀。
(一)
二零零一年,我參加一場國際服裝設(shè)計大賽,一舉成名。
此后三年,我拿遍服裝設(shè)計界的各大獎項,人形牌立在大街小巷的各家服裝店鋪外。所有人都覺得我的事業(yè)正紅火的時候,我卻在采訪中宣布,十二月份在莫斯科舉辦的那場服裝設(shè)計展將是我設(shè)計生涯最后的一場參展。
我不理會外界此起彼伏的,或驚訝或不解的聲音,只專注準(zhǔn)備年底的設(shè)計展。
那次服裝設(shè)計展的主題是“少女的悸動”,一個并不新穎的主題。
以往的設(shè)計師大都以粉色和白色來展現(xiàn)妙齡少女剛剛墜入愛河時的嬌羞與悸動,我卻另辟新徑,以濃烈的紅色作為長裙的主色調(diào)。
模特迎面走來,像一團燃燒的烈火,赤誠真摯,美到極致,讓人悸動。
莫斯科前一晚下了雪,薄薄一層鋪在地面上。棕色的馬丁靴踩著積雪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時,我正倚在墻角抽煙,因為不想應(yīng)付現(xiàn)場記者的發(fā)問,所以展覽一結(jié)束,我就從后臺溜了出來。
我懶懶地抬眼,以為又是哪個記者追了過來。
視線相交的一瞬,我下意識地想把手里夾著的香煙藏起來,匆忙之下忘了煙還未熄滅,竟?fàn)C傷了手指。
是他。
孟遠樹。
我輕輕地在心底默念這個名字。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微雨的傍晚,大風(fēng)掛斷了電線,屋子里黑漆漆的。沒有燈光,他看不成書,我自告奮勇給他講故事,其實講的都是一些無聊又俗氣的故事。
他安靜地靠著枕頭不出聲,我湊過去輕輕叫他:“你睡了嗎?”
他不說話。我撇撇嘴:“喂,我都認(rèn)識你這么久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我有些委屈,我不想像那些傭人一樣稱呼他為少爺。
他的睫毛顫了顫,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低聲說道:“孟遠樹。”
我沒聽清,靠得更近了一些。
“我說我叫孟遠樹,遙遠的遠,樹木的樹。”
孟遠樹,孟遠樹,孟遠樹……
我終于見到你。
(二)
孟遠樹出現(xiàn)之前,我眼里的男孩子只有一種模樣——頂著烈日翻墻爬樹,皮膚曬得黝黑,闖禍后被自家父母追著打,吵鬧的聲音隔著幾條街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但是孟遠樹不同,他是安靜而纖瘦的。
印象里,他不吵也不鬧,更多的時候喜歡一個人下棋、看書。
他自幼父母就不在身旁,是管家和傭人照顧他。他的身體不好,吹不得風(fēng),所以幾乎整日都不出門,管家吳姨見他總是一個人望著窗外發(fā)呆,便自作主張給他找了個玩伴。
我就是這樣被我的母親領(lǐng)進孟家的。
我們跟在吳姨身后,繞了好幾道彎才見到孟遠樹。
他穿著一件鵝黃色的外套,襯得他肌膚雪白。我遠遠看了他一眼,覺得他可真好看。
吳姨說明我和母親的來意后,他放下手里看了一半的書,涼涼地瞥了我一眼,沒說不行,眉頭卻皺成了“川”字,像是遇到了什么大麻煩似的,然后我就看到母親討好的臉色登時維持不下去了。
這當(dāng)然不是因為孟遠樹對我的態(tài)度,而是,如果他趕走我們,母親就拿不到錢。
母親想給弟弟換一所好點兒的學(xué)校,但是家里經(jīng)濟并不富裕。
若不能留下來,母親大抵會讓我輟學(xué)。想到這里,我咬著嘴唇看向孟遠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表情太過可憐,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留下吧?!?/p>
就這樣,我留在了孟家。
說是留下來,其實只是周末或者放假的時候去陪他。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富家少爺都寡言少語,但是孟遠樹的話實在少得可憐。
我覺得他并不需要我陪。
我準(zhǔn)備了很多從同學(xué)那里聽來的故事想要說給他聽,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活潑快樂,以為這樣就能感染到他??墒俏业墓适吕咸子字?,他并不喜歡聽。
我甚至隱隱覺得,過不了多久,吳姨就會發(fā)現(xiàn),我并不能帶給他半分快樂,然后辭退我。
所以,在他身旁的時候,我是拘謹(jǐn)?shù)?,小心翼翼的,不知所措的?/p>
他對我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發(fā)生在一個春風(fēng)和煦的午后。我從同學(xué)口中聽到了新的有趣的故事,所以午休的時候我偷偷從教室里溜出來想要說給他聽,結(jié)果看到他從床上摔下來,神情痛苦的樣子。
我把他扶到了床上,按照他的指示從抽屜里找來了他需要服用的藥物。
我這才看到他的額頭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嘴唇毫無血色。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他的臉上,他臉色蒼白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因為呼吸不暢而撒手離去。他的手腕很細,掌心很涼,我驚魂未定,將他的手越抓越緊。
等他終于平復(fù)下來,他將手從我的掌心抽出,垂下眼睛輕聲說道:“沒事了?!?/p>
頓了頓,他又說:“謝謝你。”
那是他第一次主動和我說話。
我想象過很多次他主動和我說話會是什么樣子,我想我一定會開心得快要瘋掉,可是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場景。我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眼淚已經(jīng)落了下來。
我真的被嚇到了。
他笨拙地替我抹掉眼淚,安慰我:“我沒事,你別哭?!?/p>
我抽抽噎噎地問他:“你會死掉嗎?”
他愣了一下,回道:“不會?!?/p>
他的這聲“不會”就像一劑鎮(zhèn)定劑,讓我的心安定下來。
等我止住哭聲,他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從枕頭下面抽出一本書來,翻到了夾著書簽的那一頁。
我不知道他曾經(jīng)歷過多少次像剛剛那樣驚心動魄的時刻,才會對此習(xí)以為常。
我只知道,那一刻,看著他瘦削的肩膀,我覺得有點兒心疼。
房間里太過安靜,我又像以往那樣拘謹(jǐn)?shù)貌恢肫饋?。我告訴他,我之所以這個時間過來,是為了給他講故事。他輕輕地“嗯”了一聲,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我自覺沒趣地閉上嘴,不打擾他看書。待到午休快結(jié)束時,我匆匆回了學(xué)校。
但我想,那天他一定是聽到了我說的話。因為那天之后,他偶爾會主動讓我給他講故事。
其實我知道,我講的故事不夠有趣。我偷偷瞥過他的書柜,全是我看不懂的世界名著。吳姨說,他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已經(jīng)可以讀懂純英文的外國名著了。
我有時候會想,如果他沒有生病,他的父母會不會把他接去上海同住,讓他上全上海最好的學(xué)校,周末的時候像課本里寫的那樣,全家一起去公園里野餐。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和幾個比他年長許多的傭人住在這個鄉(xiāng)下小鎮(zhèn),聽家教講他早就學(xué)過的知識,聽我講他早就聽膩的故事。
他的人生不該是這樣。
(三)
南方小鎮(zhèn)的天氣變幻莫測,一夜入冬是常有的事。
我記得那天很冷,傍晚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我沒帶傘,頂著書包往回跑。
進門的時候太著急,我撞到了在門口踮腳張望的弟弟。他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我顧不得滿身雨水,蹲下來試圖安慰他??墒遣还芪艺f什么,他的哭聲都沒有弱下去的趨勢。
過了一會兒,母親回來了,她以為我欺負弟弟,指著我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怒罵。
她沒看到我被雨水淋濕的校服,或者說她看到了,但是并不在意。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彎腰把弟弟抱進里屋,自始至終沒有關(guān)心我一句。
我覺得很委屈,冒雨跑了出去,最后去了孟家,是吳姨給我開的門。
她給我找了一套傭人穿的干凈制服,讓我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我睡不著,看到孟遠樹的房間里還亮著燈,就去他房間找他。他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你可以教我嗎?”我期待地看著他。
他沒說話,鋪好棋盤,把黑子遞給我。
他教得很細心,可我太愚笨,縱然他多次讓著我,我仍舊輸?shù)煤茈y看。但是下了一會兒棋,我的心里好像靜了下來,沒有那么難受了。
離開的時候,我說:“阿樹,我想離開這里,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p>
他溫柔地看著我的眼睛,說:“好。”
明明只有一個字,我卻知道,他是相信我、支持我的。
我在孟家住了下來,長久的相處讓我和孟遠樹越發(fā)熟絡(luò)起來。
放學(xué)后我在客廳里寫作業(yè),孟遠樹則坐在不遠處的沙發(fā)上看書。
我有時候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在看書——每當(dāng)我遇到不會的問題抓耳撓腮的時候,他總會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俯下身問我:“哪道題不會?”
我伸手指一下,他只要看上兩眼,就能告訴我答案。
雖然有時候他會故意嘲笑我說:“蓮妹,你寫字好難看啊?!钡俏也坏貌怀姓J(rèn),孟遠樹是一個很好的老師。
在他的輔導(dǎo)下,我的成績越發(fā)優(yōu)異,連續(xù)幾次考試都是第一名。大概是因為我的好成績讓父母在其他學(xué)生家長面前臉上有光,他們主動來孟家找我,希望我回家。
我和父母的關(guān)系因此有所緩和,可我還是喜歡三天兩頭往孟家跑。
吳姨看見因為我的緣故,孟遠樹開心了不少,也樂得我常去。
孟遠樹還是老樣子,常常自己一個人下棋——我的棋藝太差,遠遠達不到和他對弈的水平。
他長得很好看,側(cè)臉線條像雕塑一樣立體精致,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拿著鉛筆在本子上勾畫他的模樣,時間長了,竟然畫了整整一本。
晚上的時候,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便光著腳下床,從書包里找出畫滿孟遠樹的那本畫冊,借著朦朧的月色從頭翻到尾,末了把畫冊緊緊地壓在胸口。
那個夜晚,我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那么清晰,那么真摯,滿載少女的心事,推動命運的齒輪。
后來我開始不滿于只畫他待在屋子里的畫面,我想象他穿著短褲、背心和朋友追逐打鬧的樣子,想象他穿著校服走進課堂的樣子,想象他穿著紅色的禮服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
給我筆下的孟遠樹換裝似乎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大樂趣。
那天他照舊在沙發(fā)上看書。
我湊過去問他:“你在看什么?”
他把封皮轉(zhuǎn)向我,是一本精裝的《奧黛麗·赫本傳》。
他合上書,給我講起奧黛麗·赫本和紀(jì)梵希的故事。
他講了很久,可是我什么也聽不到了,那一刻,我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成為像紀(jì)梵希一樣的設(shè)計師。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孟遠樹,他轉(zhuǎn)頭看著我,語氣認(rèn)真且堅定,他說:“你以后一定會是一個出色的設(shè)計師?!?/p>
(四)
那年夏天,我以考了年級第一為由,向父母討要一份生日禮物。
我想要一套完整的畫具。他們滿口答應(yīng),最后卻用一盒廉價的十八色蠟筆打發(fā)了我。
見我臉色不好,母親又補了一句:“咱們這個小鎮(zhèn)哪里出過設(shè)計師?”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呢?大學(xué)以后……”
母親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你高中畢業(yè)就去找份工作吧,杰杰要換所學(xué)校,學(xué)費還沒著落呢?!蹦赣H說完愛憐地摸了摸弟弟的頭。
我站在一旁沒有吭聲,因為我早已明白,爭吵毫無意義。
于我而言,唯一的出路就是離開這個地方。
我越發(fā)努力,甚至找了份兼職偷偷攢錢??臻e時間,我仍舊喜歡往孟家跑。
母親大抵看出我和孟遠樹之間朦朧曖昧的關(guān)系,為了將我留在小鎮(zhèn),不惜拎出孟遠樹作為逼迫我放棄的籌碼。
我嘴上說著一定會離開,心下卻已經(jīng)開始動搖。
如母親所言,孟遠樹不會離開這個地方,那么,我要棄他而去嗎?
所幸的是,我沒有糾結(jié)得太久——十月份的時候,孟遠樹說他的父母準(zhǔn)備把他接去國外治療,還說國外醫(yī)學(xué)界針對他的病情,已經(jīng)有了新的研究成果,他的病有可能痊愈。
臨走之前,他送了我一套完整的畫具。
孟家夫婦來接他的那天,他穿著一件鵝黃色的外套,一如我初見他時的樣子。
他臉上掛著笑,語氣是難得的輕快,他說:“蓮妹,我走了,你要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希望下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jīng)成為了世界知名的設(shè)計師。”
孟遠樹走后,我沒了顧慮,一心想著離開這里。
我每天既要學(xué)習(xí)又要練習(xí)繪畫,還要兼職賺錢,忙得不可開交。
晚上躺在床上,我有時候會想起他,然后把畫冊翻出來,看了一遍又一遍。
一九九六年七月,我終于如愿考到了上海,而且是設(shè)計專業(yè)。
我興奮得一整晚睡不著,很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我想他大概已經(jīng)痊愈,回到了上海,或許,我可以在上海的街頭偶遇他。
懷著這樣的期待,我在那年的九月份一個人拉著行李箱從江蘇乘車北上,來到上海。
上海是一座輝煌繁華的城市,我從來沒有在街頭碰到過他。
大學(xué)期間,我利用課余時間參加設(shè)計大賽,積攢經(jīng)驗,還在空閑時間,學(xué)著打扮自己。我不再是曾經(jīng)那個黑黑瘦瘦的蓮妹,我甚至改了名字,把“溫蓮”改成了“溫憐”。
我期待著再次和他見面。
孟遠樹晃了晃手,將我從回憶里拉了出來:“嗨,大設(shè)計師,能給我簽個名嗎?”
“嗯?”我不明所以。
他咧嘴笑道:“我女朋友很喜歡你。”
他笑的時候露出整整齊齊的八顆牙齒,我盯著他的笑容出神——以前的阿樹從來不會露出這樣干凈純碎的笑,他是沉默憂郁的,即便是開心,也開心得不夠徹底。
孟遠樹一臉期待地看著我,見我默不作聲,又提起他的女友:“她真的很喜歡你,但是她最近有事,不然一定會親自來看你的服裝展。”他的眼睛清澈明亮,提起那個女孩的時候,眼睛里有細碎的光芒。
有些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又被我咽回了肚子里。
我接過他遞過來的白色短袖,在上面簽上了“溫憐”兩個字。
時隔多年,我早已學(xué)會如何把自己的名字寫得利落漂亮,可是捏著那件純棉材質(zhì)的白色短袖,我的手就像是不受掌控,“溫憐”兩個字被我寫得歪歪扭扭。
我多么希望他可以說一句:“蓮妹,你寫字好難看啊?!?/p>
可是沒有,孟遠樹拿到簽名,笑得越發(fā)開心。
他小心地把衣服放進包里,小聲嘀咕:“小鹿一定會很開心的?!?/p>
小鹿是他的女朋友。
聽名字就知道一定是個長相甜美的女孩。
孟遠樹已經(jīng)走遠,我在外面又抽完了一根煙才回到后臺。
我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發(fā)呆。這些年來我的變化很大,從我的臉上很難窺探到過去的痕跡。我仔細地回想自己從前的樣子,卻只有一點兒零星的模糊記憶,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孟遠樹的樣子。
(五)
回到上海,我又一次遇到了孟遠樹。
那天我剛好把所有工作收尾,拒絕了經(jīng)紀(jì)人送我回家的請求。把車鑰匙丟給了經(jīng)紀(jì)人后,我就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
當(dāng)時孟遠樹正在一家珠寶店陪小鹿挑選戒指,他隔著玻璃窗看到了我,然后追了出來。
“孟先生?!蔽疫@樣稱呼他。
“你看,我沒騙你吧?那個簽名真的是溫憐親筆簽的?!彼∥?,著急地向身后那個叫小鹿的女孩解釋。
根據(jù)他的話,我拼湊出了事情的經(jīng)過。
之前在莫斯科,孟遠樹找我簽名,可我見到他太過驚訝,寫下的名字歪歪扭扭,和我以往的簽名大相徑庭,小鹿覺得那并非我所寫,以為孟遠樹拿一個假的簽名騙她,所以和他賭氣,差點兒不肯答應(yīng)他的求婚。
鬧出這么大的烏龍,我有些過意不去。想到他們馬上就要結(jié)婚,我說:“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guī)托÷乖O(shè)計婚紗吧?!?/p>
小鹿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不確定地問道:“可以嗎?”
“當(dāng)然可以。”我點頭。
當(dāng)天晚上我就畫好了幾版婚紗設(shè)計圖。小鹿長相甜美,所以我選擇了下擺蓬松的公主裙。
婚紗的一些小細節(jié)是孟遠樹過來的時候確定的,他說小鹿工作忙,所以他來替小鹿看一下。我根據(jù)他的意見略作修改,終于在他們結(jié)婚之前將那件婚紗趕了出來。
可是這件婚紗并沒有送出去。
小鹿臨時反悔,只留下一句“對不起”,就離開了。
我為孟遠樹抱不平,他卻不太在意,搖搖頭說:“沒事?!?/p>
孟遠樹是讀大三的時候認(rèn)識小鹿的,他覺得這個女孩笑起來很甜。當(dāng)時小鹿有男朋友,不過畢業(yè)沒多久兩人就分手了,他趁機追求小鹿,這才有機會和小鹿在一起。
但是這些年來,小鹿一直對前男友念念不忘,所以對方一道歉,她馬上就原諒了他。
孟遠樹嘴上說著沒事,臉上到底流露出幾分失落。
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失戀的人,只能陪他在酒吧買醉。
孟遠樹沒喝醉,反倒是我喝吐了。
他給我煮了醒酒湯,雙手托著下巴看著我喝完,然后說道:“明明是我失戀了,你怎么好像比我還難過?”
我的額頭還在隱隱作痛,沒理他,轉(zhuǎn)身又睡了一覺。
有了這個小插曲,孟遠樹打消了借酒消愁的念頭。不知道是因為心大還是掩飾得好,他的臉上已經(jīng)看不出傷心的神色了。
有時候我們會一起吃飯,如果時間早的話,還會去江邊散步。
我不再辦展,清閑了不少,無聊的時候就跟著公司里幾個剛畢業(yè)的女孩學(xué)做菜。我看她們交流起經(jīng)驗來頭頭是道,也悄悄記了一些,晚上閑在家里的時候就自己試著做。
周末的時候,孟遠樹再約我出去吃飯的時候,我邀請他來我家嘗嘗我的手藝。
我高估了自己的水平。我大概是把鹽當(dāng)成了糖,孟遠樹夾了一口魚肉,半天沒有咽下去,我試了一下,才放到嘴里就趕緊吐了出來。
我從冰箱里給他拿了一罐冰啤酒,自己也開了一罐,往嘴里猛灌。
“你等我收拾一下,我們還是出去吃吧?!?/p>
我摘掉圍裙,換好衣服出來的時候,他正在翻我放在茶幾下面的相冊,里面全都是他,有我從報紙上裁下來的,還有從網(wǎng)絡(luò)上下載打印出來的,整整齊齊地貼在相冊里。
我有點兒尷尬,伸手合上了相冊。
他盯著我:“你喜歡我?”
空氣仿佛凝固了,我沒吭聲,最后是杰杰的電話打破了我們之間的尷尬。
我避開孟遠樹去接電話。
杰杰找我無非為了一件事,要錢。
可我并不想給他。他被我的母親寵得不學(xué)無術(shù),明明上個月我才剛給他打了一筆錢。
掛掉電話,我叫孟遠樹出去吃飯,我們默契地沒有提起相冊的事情。
那段時間,公司的小姑娘見孟遠樹常來接我下班,八卦地湊過來問他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我搖搖頭,說我們只是朋友。
我和孟遠樹就這樣不溫不火地相處著,直到杰杰來上海找我。
我態(tài)度堅決,把他攔在了門外。
他撒潑打滾地在門外大鬧了一番,見我的態(tài)度實在強硬才終于作罷。我勸他離開上?;亟K去,他橫了我一眼,罵罵咧咧地離開。
我沒想到他竟然在樓下遇到了孟遠樹,還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他。
我去找孟遠樹的時候,他很平靜地看著我:“杰杰說,我和你喜歡的人長得很像,你們從小就認(rèn)識,而且他也叫孟遠樹?!?/p>
我點頭。
孟遠樹繼續(xù)說:“可是我小時候并不認(rèn)識你,所以那個人不是我?!?/p>
我接著點頭。
這下輪到孟遠樹驚訝了:“你知道?你對我這么好,不是因為把我誤認(rèn)為他了吧?”
我搖搖頭,過了一會,才輕聲開口:“我知道,知道你不是他?!?/p>
(六)
我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 我還知道,我的阿樹一九九八年十月死于美國加州,沒有墓碑,沒有葬禮,他的骨灰就揚在了太平洋的西海岸,是我親手揚的。??? 來到上海之后,我曾試圖尋找阿樹。我找到孟家原本的住址,鄰居告訴我,孟遠樹從小在父母身邊長大,上最好的學(xué)校,被父母嬌寵,從來不曾被送去鄉(xiāng)下小鎮(zhèn)。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阿樹騙了我,他不叫孟遠樹。
他只是羨慕嫉妒那個叫孟遠樹的小男孩可以得到父母的愛,才會撒那樣的慌。
阿樹一出生就自帶頑疾,父母說是讓他去鄉(xiāng)下養(yǎng)病,其實只是找個理由把他送走,送去他們看不到的地方。
沒過多久,他們便有了第二個小孩,名叫孟遠樹。
孟遠樹從一出生就受到孟家父母的萬般疼愛,阿樹有時候會想,如果自己是孟遠樹就好了,那樣是不是自己也會得到父母的疼愛?
他們早就放棄了他,也沒有所謂的可以治療他的疾病的新技術(shù)。他之所以離開,是因為聽到了我的夢話——那段時間我的壓力很大,一直想著要不要為了他,放棄離開小鎮(zhèn)的機會。
他不愿成為我的絆腳石,所以給父母打電話,讓父母將他送到國外,這樣我就可以心無旁騖地認(rèn)真學(xué)習(xí)。
他們到底心中有愧,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了他。
我以為我和阿樹不會再見,可是第二年春天,我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跨國電話,來電顯示是美國加州。電話接通后,對面遲遲沒有聲音,就是那一刻,我深深地相信,世上真的有命運的存在。
那個電話是阿樹打給我的,即使對面沒有聲音,我也不舍得掛掉,我小心翼翼地詢問:“阿樹,是你嗎?”長久的沉默過后,聽筒里傳來了嘟嘟的聲音。
得知他在加州養(yǎng)病后,我開始著手準(zhǔn)備去美國做交換生的資料。大二下半年的時候,審核下來,我又一個人拖著行李箱從上海飛往美國,像當(dāng)初我從江蘇來到上海一樣義無反顧。
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跑遍了加州所有的醫(yī)院,終于找到了阿樹的蹤跡。
他更瘦了,皮膚依舊沒有血色。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所以當(dāng)我站在病房門口的時候,他才會轉(zhuǎn)身把被子拉過頭頂。我給他把被子拉下來,像小時候那樣坐在他的身旁。
之后,沒課的時候我就去陪他,我給他看我設(shè)計的新衣服,和他聊我在學(xué)校里遇到的開心的事。我已經(jīng)學(xué)會怎樣把故事講得生動有趣,常常逗得他捧腹大笑。
我抽煙的習(xí)慣就是在那個時候染上的。我眼睜睜地看著阿樹一天天消瘦下去,可我不敢哭,我怕眼睛哭腫,阿樹會看出來。我每次都是笑著去看他,我們緘口不提他的病情。
可是我心里難受,然后就開始抽煙,一根接一根,一盒又一盒。
阿樹不知道我吸煙,我每次去見他之前,都會提前洗澡換衣服,會吃薄荷味的糖,我不想讓他聞到我身上的煙味。有時候我偷親他的嘴角,他還會說:“蓮妹,你好甜啊?!?/p>
煙是澀的,所以阿樹不知道我吸煙,我這樣堅信。
有一天晚上,他說:“蓮妹,醫(yī)院里太悶了,我想出去走走?!?/p>
我說:“好?!?/p>
我借了同學(xué)的車,第二天下午在醫(yī)院后門口等他。
四點多鐘的時候,他避開護士,從醫(yī)院里溜了出來。
我開車帶他去海邊,一路上他很開心,把車窗開得很大,風(fēng)從窗口涌入,將他額前的碎發(fā)盡數(shù)卷起,他瞇著眼,臉上掛著滿足的笑。
我將車一直開到公路盡頭,他像個孩子似的脫鞋踩在沙灘上。
很快他就累了,靠在我的身上小聲說:“蓮妹,我們今晚不回去了吧,我想看日出?!?/p>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咬著嘴唇忍了好久,才終于說出一個完整的“好”字。
那天的日出似乎來得格外晚,我一直不停地和阿樹講話,我講我們小時候的事情,講曾經(jīng)講過的那些無法將他逗笑的,無聊又老套的故事。
過了很久他才理我,他說:“蓮妹,你太聒噪了,這些故事我都聽膩了,不過……”他頓了頓,又道,“只要是你說的,我都愿意聽?!?/p>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蓮妹,你還是多說一些吧,我以后大概沒有機會聽了。”
“蓮妹,我真的很舍不得你?!?/p>
“蓮妹,怎么還沒有日出?。课矣X得我等不到了?!?/p>
“蓮妹,我死以后,把我的骨灰揚了吧,就揚在這片海里?;钪臅r候每天都待在屋子里,死后我想化作一陣風(fēng),飄在海岸上,好好看看這世間?!?/p>
“蓮妹,以后不要抽煙啦,對身體不好……”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一邊哭,一邊不停地點頭:“阿樹,你再等等,馬上就要日出了?!?/p>
我機械地重復(fù):“阿樹,你再等等,再等等……”
不知道過了多久,金色的陽光灑滿海面,我握緊阿樹的手:“阿樹,日出了。”
(七)
阿樹沒有看到那場日出。
我也沒有戒掉煙癮。
遇到孟遠樹是一場意外,他和阿樹長得實在太像了,我才會慌到被煙燙到手指。
因為阿樹死前說過,讓我不要再吸煙了。
可是我沒有做到。
我收集了孟遠樹那么多張照片,但是在莫斯科的那次,是他第一次站在我的面前。
阿樹生前不愛照相,我連一張他的照片都沒有,我實在想念他,最后想到了他的弟弟,真正的孟遠樹。
孟遠樹是個知名企業(yè)家,少不了要接受一些采訪。
我花費時間找到報道他的報紙,把照片裁下來,又從網(wǎng)上找到介紹他的那些博文,把照片下載打印出來,貼在我的相冊里。我時常想,如果我的阿樹擁有一副健康的身體,是不是也該像真正的孟遠樹這樣朝氣蓬勃。
那天在江邊散步的時候,孟遠樹問我:“少女的悸動為什么是紅色?”
因為并不是所有悸動都青澀而隱晦的,也有像我這樣赤誠真摯,像火一樣燃燒,最后只留下一把灰燼的。我所有的悸動,都在那天早晨隨著阿樹的骨灰一起揚在了風(fēng)里。
那些愛意,會伴隨他看遍這世間。